黄宗贤
曾经颇有争议的艺术门类的专业博士点首轮布局已经完成,招生工作已箭在弦上。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随着新方案的实施,曾经争论的问题就不存在了,更不意味着艺术的本质特征与属性就被改变了。高端艺术人才培养的新模式,又给我们提出必须面对、必须回答、必须探讨的问题。如艺术类博士的素质构成到底是什么?当代艺术给艺术人才的培养提出了什么新要求?艺术实践类博士的评价标准是什么?如何建构实践类博士的培养管理机制?面对这些问题,笔者谈几点认识和看法。
整体性是高端艺术人才培养
应遵循的准则
新的艺术学科目录,将艺术学理论和各艺术门类的史、论、评以及艺术策划、管理等研究归结到“艺术学”的名目下,其余所有的艺术探讨分别归在艺术实践学科中,属于理论形态的艺术学学位点被称为“学术型”,实践类的被称为“专业型”。不管叫什么,理论与实践似乎可以各行其道,实践类似乎是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存状态,不再借学术之名而有了堂而皇之的博士身份。此前,艺术类博士点都是学术性博士点,一些艺术院校,以“借鸡下蛋”的方式设置了一些倾近实践的专业方向,如在某类艺术技法的称谓后缀一个“理论研究”,以示与规范相符。而艺术专业博士点的设置,让创作实践者有了“博导”“博士”的正式身份。
问题是什么是“专业”?什么不是“专业”?难道艺术学名目下的艺术的历史、理论和批评研究就不是专业?即便是我们对学术型和专业型有约定俗成的理解,但是将理论与实践剥离,真的是更有利于艺术人才的培养吗?以马克思主义观点来看,艺术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生产。当然,艺术生产不同于一般的精神生产,但是,艺术首先是一种精神生产。艺术专业、门类不同,艺术生产的媒介和方式、呈现的形态也有差异,但是思想性、观念性、精神性建构是创作实践主体的首要任务。艺术创作是人的审美意识形态的文本生产。艺术作品是创作主体的精神、思想、观念、情感、心绪“物化”的结果。艺术类博士研究生是最高的学历,因而学养的提升、知识结构的完善、视野的开阔、观念与精神建构是最重要的任务。技术性训练并非培养的核心内容。不管是什么学科和专业的博士,应该是一位博学之士,“博”之含义为大、广、通。这个古今中外的学术规范,在今天因艺术专业实践博士学位点的设置,是被强化还是被改变?
艺术专业博士点的设置绝不是削弱学生艺术理论建构能力的理由。长期以来,我国的艺术院校在学生培养过程中,本来就存在艺与术、理论与实践不平衡的问题,以及重术轻艺、重实践轻理论的现象。艺术专业博士设置后,有可能使得理论与实践脱节、艺与术分离变得堂而皇之。事实上,现有的艺术类博士点的博士研究生培养中,本身就存在学术含量不高、理论创新能力不强、研究能力薄弱的问题,如果不以完善的机制对这些问题加以防范,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能力的下滑,就有可能不再是个别现象。如果以专业性为由,弱化博士研究生观念建构、研究能力的培养,不仅与专业博士点设置的初衷相悖,也与当代艺术的发展相悖。
艺术是一种技巧,更是一种思想;没有思想的技巧,是雕虫小技。艺术需要激情,同样需要理性的思考。艺术永远是伴随着思想前行的。
适应性是高端艺术人才培养
应遵循的规律
艺术与人文精神从来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中国艺术史上诸多著名的书画家,他们的第一身份是文人,少有以专门写字、画画为专业或职业的。在西方,自文艺复兴开始,艺术家就开启了知识分子化、学者化的身份转换,艺术家成为思想、观念的视觉建构者。
今天的当代艺术更倾向于人文艺术。在当代艺术创作实践中,因为受到人工智能和科技化的影响,使传统的手工创作艺术模式逐渐转为一种多元化的艺术方式,从而引发了对当代艺术美学中艺术家的身份、主体、审美价值和意义的探讨。这一急迫形势,使得当代艺术家必须有意识地强化自身的学者化、知识分子化。如果依旧用空洞直白无内涵的过程塑造艺术,将无法与当代审美评价体系相呼应,也无法创造出引发更多人产生“共感—知性”的艺术作品。事实上,在当代艺术体系中,检验艺术人才创新能力的尺度已经不再是技术上的翻新,而是对当代精神的敏锐而深刻的把握,并有将一种新锐的思想、对社会的评判、对生活的感受转化为形式的能力,一种深刻领悟本土文化艺术精神并与世界文化艺术对话的能力。
在这种情形下,区隔艺术的学术性与专业性、理论性与实践性其实不仅本身没多大意义,而且也难以顺应艺术发展的态势。我们看到一些并没有经过所谓艺术专业训练的人却在当代艺术的阵营里十分活跃,他们可能是电脑工程师、生物学家、诗人或哲学家,他们用不同的媒介和适当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当代艺术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媒介的开放性带来的语言表达、形式建构的多样性。如果在艺术博士培养过程中,还执着于某种专业的技能技巧训练,必然脱节于艺术发展的潮流,所谓高层艺术人才培养的意义与价值也无法得以凸显。
当然,有人会说,专业博士培养是尊重艺术规律、强调专业性,担心艺术专业博士点会弱化对学生观念建构、知识生产能力的培养或许是杞人忧天。這种担忧还必须得有,经验主义、感觉式、技术传导式的人才培养方式在艺术院校中绝非个别现象,一些可能成为专业博导的教师,其学养与研究能力与博导身份本身就不匹配。没有精神建构的任何技术传导与创作实践,都是匠人之为。再者说,在媒介开放的当下,有必要划清专业的边界、强调基于某种媒介属性的专业性吗?
百年前,蔡元培对“学术”有过明确的界定,学是研究,术是方法,两者并行,共存互动。他认为有学无术固然不完整,有术无学更不可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艺术专业与学科纳入博士研究生培养序列,应该说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艺术学科在人才培养上将“学与术”“艺与术”分割开来的弊端,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中国艺术人才培养的质量和国际竞争力。没有精深的思想,精湛的技巧、精良的制作都失去了价值取向。如何在将来的艺术专业博士培养中,处理好“学与术”“艺与术”的关系,以适应当代艺术的发展无疑是一个必须面对和回答的重要问题。
创新性是高端艺术人才评价
的总体尺度
相对艺术专业博士培养中如何黏合理论与实践、学与术之间的关系,更难的是如何建立衡量专业博士研究生的评价标准。
众所周知,对学术型博士的评价是能够而且必须建立标准的,它包括对研究选题的意义与价值的评价、对研究现状的学术综述是否全面、对研究现状所存在的问题评判是否准确、对力求解决的问题是否明确、研究的方法与路径设置是否合理、搭建的研究框架是否完善并有内在的逻辑关系、是否提出了独到的创新性见解与观点、是否搭建完善的知识框架等。也就是说,学术性学位评定是有相对客观标准的,学术型硕士学位论文肯定不同于学士学位论文,博士学位论文当然要求在学术研究的广度与深度上比硕士论文高得多。而艺术专业博士的评价标准如何建构?艺术可以用标准化的尺度去检测吗?
艺术创作实践倡导追求个性,视“无法”为至法,艺术家完全可以在艺术的天地中天马行空,以自己的独特方式淋漓尽致地宣泄、抒写内心的情感和心绪,完全可以将自己的意念投射到所表现的对象中去。康德在其《判断力批评》一书中,第一次把艺术的本质鉴定为自由。自由的内涵是想象力、理解力的自由活动。自由创造的是审美意象与精神观念的结合,而“意象”是再造之象、“人心营构之象”,是由想象力加工制作的感性表象,是一种主观经验性存在、非现实的虚幻世界,具有非概念性、模糊性特征。它的传达和接受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一个只可意会的对象,能够建立一个理性的、客观的标准吗?如果有专家说康德所指的“意象”是如他所说的“依存美”、非“形式”的美即自由的美,而艺术专业博士的评价着重于语言、形式、风格的创造。但是相对于“依存美”,对“自由美”创造更是艺术家想象力、创造力充分发挥的过程。真正的艺术创造是超越俗套、超越规则的,具有前沿性、独一无二性。因此,中外艺术史上,一些富有创新性的艺术家在当时不被同行、评论家和观众认可,而在去世后很多年才被“追认”的案例并非个别。如果我们自信地认为可以为自由创造的艺术建立一个客观的评价标准,那么这个标准一定是模棱两可的,不具备检测的对应性。相信即便是同行专家,面对同一位作者、同一类作品,每个人的感受、评价都不一样。也有人会说,每届高规格的什么展演都可评选出优秀作品,怎么评不出是否达到博士的水平创作呢?展览作品的评选与博士学位水平的评价实则是两回事,要从一幅或数幅作品中读出创作者的知识结构、学术视野、思想深度、观念建构实在是件困難的事。
再者,如前文所言,学术型硕士、博士的学术水平是可以检测的,而且两者是有递进关系的。而艺术创作实践方面,硕士、博士就一定比非硕士、博士强吗?专业博士就一定比专业硕士高吗?如果能够比较得出来,那么齐白石、黄宾虹、塞尚、毕加索该授予什么样的学位呢?
大概是国外大多数学术机构并不轻视“形而下”的技法,而是深感艺术创作难以进行学术性、规范性评判,难以建立一个评判标准的缘故,索性就没有将博士帽在艺术家的王国兜售。康德将艺术的本质界定为自由,认为任何束缚都会扼杀艺术的生命。即便我们千方百计设定出评价艺术专业博士的标准,不知是否能体现其有效性,不知是否真的有利于创新型艺术人才的培养。
以上的思考,仅仅是一种对即将全面启动的艺术专业博士培养可能出现的问题的预设,没有提出预防出现这些问题的思路与对策。或许,在高端艺术人才培养的实践中,睿智的培养主体会逐渐建构并完善评价标准和更为重要的检测与保障机制。无论如何,自重是艺术专业博士培养中必须秉持的态度。
(作者系四川美术学院特聘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理论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