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了以人物为中心的批评方法,使人物摆脱了情節附庸的身份,提高了人物的地位。福斯特的人物二分法将人物形态分为圆型人物和扁型人物,并提出扁型人物的真实在于细节刻画的真实。在福斯特之后,诸多理论家对其人物观进行了评价和补充,例如申丹提出“功能性”、“心理性”的人物分类法。
关键词:《小说面面观》;人物观;扁型人物
福斯特(1879-1970)是英国20世纪著名小说家和小说批评家。1927年,福斯特应邀前往剑桥大学主持“克拉克讲座”,发表了关于小说的演讲,后结集为《小说面面观》一书。福斯特的“姿态是自由散漫而不是严谨,他长于捕捉和表达个人感受,却怠于树立批评法则”[1]。这种方法却恰恰表明了福斯特在批评小说时采取的谨慎谦逊的态度。福斯特对故事、人物、情节这三方面的讲述较为清晰,对幻想、预言、模式和节奏的讲述相对而言较为模糊。其中尤属人物这一章最为重要,福斯特用了两个章节进行了详尽的表述。随着国内对福斯特作品的译介,学界对福斯特的研究也逐渐深入化和全面化。综合来看,与对福斯特小说艺术特色进行研究的丰硕成果相比,对福斯特小说理论进行研究的成果在数量上偏少。对福斯特小说理论的研究成果中,尤其集中于对其人物观和人物分类的研究。对福斯特人物观的研究仍有其价值和意义,本文亦以福斯特的人物观为中心进行论述。
一、福斯特的小说人物真实观
人物形象塑造得成功与否对一部小说来讲至关重要,很多经典人物形象能够被读者记住并熟知都是因为小说家对人物塑造的成功。通常故事中的角色是人,故事脱离了人物,就无从表现内心的真实感受,也不能揭露小说中所表现的价值生活。福斯特将人物置于小说批评的中心位置,认为小说人物要符合真实的创作原则。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到“故事”是小说赖以存在的基本的“面”,在论述完故事这一章后,他用了两个章节来讲述“人物”,可见福斯特对于小说中人物的重视。
福斯特认为小说家和他的写作素材有着密切的关系,小说里的人物是由现实中的作者创造出来的,但二者毫无共同之处,小说人物在小说的世界中有其自身的一套行事规则,符合这个规则或规律的人物才具有真实性。福斯特对比了小说人物和现实人物的区别,由此提出了小说人物的真实标准。
福斯特在论述小说人物的分类之前,先对小说中的人和现实中的人作了区分。他用肯定的语气说:“从科学的观点来说,小说里的人和现实生活里的人毫无共同之处。”[2]133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小说中的人物没有现实中的人物所具有的“腺体”,另一个方面指人们可以对小说人物有详尽的了解,这在现实人物交往中则是不太可能的。
所谓的“腺体”,就是现实生活中人的出生、饮食、睡眠、爱情和死亡的具体情况,比如人为了活着一般会吃三餐,为了白天的活动会保证晚上的睡眠等。小说则和现实有很大区别。现实中的每个人都是从婴儿时期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大,然后死亡,但小说中往往不写人物如何出生的,他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不需要的时候消失。小说中人物的死亡也具有象征意义,可以为作者解决如何结尾这一难题。现实中人们为了好吃或不饿而吃,但小说中的“吃”往往会起到社交的作用。总之,小说人物生活于小说的世界中,由小说家创造出来,他的日常行为都需要遵守小说世界的规范。作者必须处理好人物之间的关系、人物与情节的关系,需要格外了解他笔下的人物,既不能让人物为所欲为,也不能管束人物太严,他必须把握好人物行为的“度”,才能算得上是成功的人物塑造。
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的不同还体现为我们对其了解程度的不同。小说和现实生活由两套不同的规则和行事规律,福斯特认为“符合小说世界规律的人物是真实可信的”。那么,符合小说世界规律的人物是什么样的呢?福斯特的回答是,日常生活中的人有各自的秘密,他们的内心生活是隐藏不露的,人们通过外表形迹认识和交往,人之间有所隐瞒是继续生存和社会交往的条件之一。小说人物则有另一套真实标准。首先,小说不以事实为依据,小说依凭小说家的个人气质,“以事实加x或减x为依据”。通过小说家之手的剪裁,小说人物得以与小说世界融为一体。其次,小说家对自己创作的小说人物很了解。作家根据创作需要决定人物暴露给读者的程度,既可以表现人物的外在,也可以揭露人物内心深处的隐秘,“只要小说家愿意,小说中的人物就可以让读者完全了解”,就算部分隐去不提也可以让人了解得一清二楚。在这里,福斯特提出了小说中人物达到“真实”标准的先决条件,那就是“小说家对书中的人物完全了解”。日常生活中的人对彼此的了解浮于表面,人们互相隐瞒是日常的真实,而小说人物则因作者和读者对他的彻底了解而显得真实。读者不一定观察到小说人物的每一个侧面,但可以凭借阅读中已有的信息对人物达到较深程度的了解。
总结福斯特的观点,小说家在创造人物时不必追求与现实中人的相似性,只要人物符合小说世界里的行事规则,就可以尽力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去塑造人物。换个角度来讲,小说人物独立于现实中的人,有独特的价值。小说中的人物不必追求现实中人物的复杂性,他可以很简单,也可以稍显复杂,这就是福斯特提出的人物二分法。
二、福斯特对小说人物的分类
要塑造成功可信的人物,不是一件易事,福斯特认为小说家可以从两个方面来把控人物:一是使用不同类型的人物,二是和叙事的角度有关,由此他提出了著名的人物二分法。福斯特提出小说中需要扁型人物和圆型人物搭配使用,这样更接近生活的真实,另外,福斯特还强调了小说人物和小说中其他的各个部分相协调,以达到小说整体的真实。
(一)福斯特人物二分法:扁型人物和圆型人物
福斯特作为一个写作经验丰富的小说家,对写作时的困难深有体会。作家要处理好人物之间的关系,也要处理好人物与小说其他几个“面”的关系,使小说各个部分相协调。他用灌木丛来比喻简·奥斯丁《爱玛》中人物的关系,以说明小说中的人物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像灌木丛中的一株株灌木,彼此牵扯,相互关联,也相互约束。福斯特将人物分为两类:一类是扁型人物,一类是圆型人物。
扁型人物又称“类型性人物”或“漫画式人物”。福斯特对扁型人物的定义比较明确,扁型人物的性质最纯粹,是作者围绕一个单纯的概念或素质创造出来的,这类人物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扁型人物对于作者来说有两个好处:一是扁平人物容易操作,自由又固定,他可以成为某种观念的代言人,“预先定好尺寸,任人推来推去”;二是扁平人物性格不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他始终如一,“历经坎坷而故我”,可以达到奇妙的人性深度,比如狄更斯笔下鲜活而动人的人物。扁型人物对于读者阅读来说有两个优点:一是由于扁型人物特点鲜明,读者可以凭感觉一眼认出来,而不是通过人物的名字来确认;二是容易记忆,扁型人物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保持其特征不变,这方便读者事后回忆,留下的记忆更长久。读者容易辨认出扁平人物是因为扁平人物的性格基本保持不变,他的特征就像口头禅一样,会重复出现,重复就会强化读者的印象。
福斯特对圆型人物的定义是以扁型人物为参照的,他说:“如果人物的言行表现出一个以上的概念或素质,其形象就是正朝圆形发展的曲线的起点。”[2]175此外,福斯特在分析《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罗伯特夫人时提到“圆形人物变化多端”。圆型人物从读者阅读角度来看,有两个检验标准,一是他可以令人信服地给人以惊奇之感,二是圆型人物变化莫测,难以预料[2]205。圆型人物内含动态性的特点,他不是一开始就表现出自己性格的多面性,而是随着情节的发展或者环境的变化,人物展现出不同于过去的那一面,永远给人以新鲜感。
福斯特强调了圆型人物和扁型人物要混合使用,搭配得当,他说:“一部内容复杂的小说,往往既需要圆型人物,也需要扁型人物,二者互相碰撞,更正确地接近生活。”[2]185扁平人物常以讨巧的形式存在,而圆型人物则可以表演悲剧,激发读者多样的情感。他举例说俄国的小说很少出现扁型人物,但一旦出现,这些扁型人物可以对小说产生明显的好处。
(二)扁型人物的真实性
扁型人物的真实性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是扁型人物的形象里可以包涵丰富的内容,从而具有奇妙的人性深度;二是扁型人物被塑造成喜剧性角色时更为真实;三是扁平人物的真实是用细节构造的真实,与模仿现实的真实有所不同。
1.扁型人物可以包含丰富的内涵。扁型人物是单一素质或概念的体现,他必须在这单一性的限制下尽可能地表现得生动,内容尽可能地丰富,扁型人物是在“带着镣铐跳舞”。这里的“镣铐”是指他不能超出作者提前规定好的单一的本质特性,而“跳舞”是指他可以在小说的世界、人物关系、情节里尽情发挥作用。如果扁型人物只是一味地重复自己的特点而没有性格的细节刻画,那他就成为了某种概念的代言人,从而失去活力,读者读来也会觉得无聊和乏味。
2.扁型人物要想不让人觉得无聊或厌恶,担任喜剧性的角色更合适。扁型人物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他往往有表示自己特点的“口号”。单一的“口号”或宣言伴随着人物的出现而不断重复,当这个口号是喜剧性的才不会使人觉得厌烦,严肃的或者悲剧性的扁形人物往往惹人生厌。以“复仇”这个悲剧性主题来讲,一个经常性把复仇挂在嘴边的人,反而会削弱人物复仇的决心和行动力,使得严肃的主题变得滑稽,消解了氛围的严肃性和悲剧性。反过来讲,悲剧人物往往给读者带来多重体验和复杂感受,他的丰富的性格不能用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这类人物由圆型人物担当,所以,福斯特才会讲,一旦人物的口号与人性中的别的内容联系起来,他就开始向圆型人物转变。
3.不能以现实的人作为小说中扁平人物是否真实的尺度。相比而言,圆型人物似乎更接近现实的人的复杂性,但扁型人物和圆型人物没有地位或价值的高下之分,也不能以圆型人物的塑造作为小说成功的标志,而把扁型人物归于人物塑造的失败。扁型人物和现实中的人相比,是过于简单了,但在小说中,扁型人物自有其存在的价值。福斯特说扁型人物是围绕一个单独的概念创造出来的,但这并不代表扁平人物就是令人读起来枯燥乏味的,他的分类和概念中并没有对人物类型的褒贬之意。诺曼·道格拉斯反对用“小说家的手笔”写人物传记,理由是小说家仅选取人物性格中有用的几个部分,不能体现出人物复杂的内涵。福斯特对此种说法提出了怀疑。对“小说家的手笔”的批评,其实是在用现实主义的文学观来评判小说人物,现实主义观点认为文学是现实的反映。把现实中的人当作评价小说人物的参照,要求创造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显然不符合对扁平人物的规定。
(三)扁型人物:以狄更斯小说人物为例
狄更斯笔下的人物被福斯特用来当作扁型人物的经典例子。他说“狄更斯的人物几乎都是扁型的”,而且还说扁型人物历久弥新,使读者印象深刻,更有利于使一个作品永垂不朽,而读者确实是在阅读过程中可以辨认出“狄更斯式”的人物,对大卫·科波菲尔、皮普等角色印象深刻,甚至对角色的印象超出对环境或情节的印象。扁型人物往往代表了一个和人物性格相匹配的独特的世界,并使作者的叙述更真实、更有力量。
狄更斯笔下的人物具有奇妙的人性深度,离不开狄更斯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和写作的天才。狄更斯的小说是典型的人物中心小说,他小说中鲜活的、行走在伦敦的人物是打动读者的关键所在。艾略特曾对比狄更斯和柯林斯的作品,说狄更斯的人物逼真,因为他们独一无二,而柯林斯小说中的人物则是近似生活。狄更斯笔下的人物更近似于“神话人物”,是抽象观念的形象载体,他们缺乏普遍的人性以及成长变化,往往只折射或代表一种性格特征。狄更斯运用大量的细节,夸大和重复人物突出的性格特征,他刻画人物的线条是精雕细琢的,而非粗线条式的,人物为故事增添了趣味性。可见,扁平人物也可以承担主人公的身份,达到人性的深度,关键在于对人物细节刻画的成功。福斯特说皮普和大卫·科波菲尔试图变成圆型人物,但是由于人物性格的胆怯、缺乏自信,行动上的踌躇,导致他们不像实体而像气泡[2]184。“气泡”的比喻指涉了人物行动上的乏力,扁平人物没能往圆型人物发展就是因為他们行动不足,这不是说人物没有行动,而是行动带来的结果不至于使人物转变性格。《远大前程》第九章结尾有这样一段话,“人生的长链不论是金铸的也好,铁打的也好,荆棘编成的也好,花朵串起来的也好,要不是你自己在终身难忘的某一天动手去制作那一环,你也就不会过上这样的一生了”。皮普作为普通人的一生就是由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不过他是在不同的环境下不断重复自己的言语和情境,“时代的历史的具体内容没有对他们的性格产生任何决定意义”[3]。华莱士·马丁对马克·吐温《费恩·哈克历险记》中塑造的哈克给出了很高的评价,“如果我们不透过哈克的无是无非的透明目光来看的话,他所置身的世界中的偏见、暴力、轻信、顺从、甚至人性,就都会是不可见的。他的无是无非的目光剥去了‘文明的成规惯例,从而揭示了我们文明化的读者视而不见的一切。如果哈克是圆形人物的话,那么美国文学将得到一个稍微有趣一点的人物,但却会失去一个世界”[4]。这个评价对狄更斯笔下的人物同样适用。
“幽默”艺术也是狄更斯小说的另一个关键词,这和福斯特所说的扁型人物适合塑造成喜剧角色相一致。以《匹克威克外传》为例,匹克威克先生天真善良,乐观热情,狄更斯以他特有的夸张笔触,利用多种多样的矛盾法来制造笑料,达到幽默的效果。前苏联学者伊瓦肖娃也指出:“狄更斯一面从现实的喜剧性的方面入手处理现实,一面把现实的阴暗面加以冲淡。同时,用了这种喜剧式的处理方法,他把他的正面形象原有的理想化因素也中和了”,在这部小说中,“没有一个情节,没有一个人物,是不含有喜剧成分”[5]。
三、福斯特以人物为中心的小说观
小说家要处理好人物与小说其他部分的关系,除了要注意不同类型人物的适当搭配外,还需要注意叙事角度的问题,而叙事角度关系着人物和情节两个方面。人物与情节的关系是创作小说时难以忽略的关键性问题,二者在小说中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对于人物和情节孰轻孰重,历来有不同的看法,亚里士多德认为应该以情节为中心,强调人物的塑造要满足情节的需要,福斯特则更强调人物的中心地位。在福斯特看来,人物和情节应该均衡发展,以人物的性格和行动推动情节的发展,情节再反过来推动人物性格的发展,这样更符合小说的逻辑,也更贴近小说世界的真实。小说家要想在创作中不损害人物形象的发展,就要做到叙事角度转换自然,使得读者信以为真。
在《小说面面观》“人物”这一章中,福斯特专门提到了叙事角度的问题,他反对为了情节发展而损害人物的行为,主张小说家转换视角要做到不露痕迹的自然。核心问题不在于视角转换的次数或形式,而在于作者有足够的能力让读者对他写的小说里的内容都信以为真。变换叙事角度是小说这一艺术形式的长处,小说家通过变换叙事角度可以扩大或缩小认识的范围,形成叙事的节奏。不同的叙述者关涉读者与故事距离的远近,他“既可以把读者置于故事的漩涡之外,像看戏的观众那样来冷静地注视故事的发展或人物的命运;也可以用更直接、更煽情的方式把读者带入故事的中心,让他们设身处地地处于矛盾的漩涡中心,与人物一起出生入死、喜怒哀乐。”[6]不同的叙述者和叙事角度带给读者不同的阅读体验,小说家在转换视角的同时也在暗示着读者感受的变化。
视角转换自然的小说,以狄更斯的《荒凉山庄》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为代表,从无所不知的全知视角转为部分全知的视角,再转为戏剧性的人物内心独白。叙事角度的不断变换或逻辑的毫无章法只要能够做到让读者阅读时不“出戏”,达到使读者对故事深信不疑的效果就足够了。作者不能过于关注技法而损害小说叙述的自然性,对形式的过度关注会使读者把注意力放在技巧上而忽视了小说的内容,这样就顾此而失彼了。以《伪币制造者》为反例,福斯特说纪德放弃了人物创造上的努力,过多关注写作手法的创新,使读者注意力放在分析作者思想上了。狄更斯和纪德的小说都没有一个贯彻始终的叙事角度,但“狄更斯是创作本能使然,而纪德则是精心安排的结果,纪德对于叙事角度之突然转变阐述过多”[2]211。可见作家要控制好介入叙事的“度”。福斯特对纪德的评价,其实是两种文学观的碰撞。福斯特更注重内容的方面,而纪德更重形式技巧的方面。纪德认为写小说首先必须改变技巧,形式和技巧的创新比作品内容更有意义。他故意以叙事视角形式上的设计,从多方位透视主题,从多重叙事角度来描绘各种情境,“文学表现形式”对他意味着解决其心灵问题的途径。
四、对福斯特人物观的评价及补充
福斯特的小说理论是以人物为中心的理论,他提出的人物二分法极具开创意义,福斯特还尤为注重读者的阅读感受,触及到了以读者为中心的接受批评。在内容方面,福斯特认为小说应该表现生活、表现人性,并不刻意去追求小说的美感。不过,也有理论家指出了福斯特理论的不足之处,并对其理论进行了创造性的补充。
(一)对福斯特人物二分法的评价和补充
福斯特对人物类型的区分具有开创性的意义。福斯特借助夏尔·莫隆的美学观点,创造出文学“心理上的体积”这一概念,基于“心理的体积感”将人物划分为扁型人物和圆型人物。扁型人物单一、固定,给人以平面感;圆型人物复杂多变,动态丰满,具有立体感。福斯特提出这样的人物划分,是为了提升人物在叙事学中的地位,强调人物的重要性。如申丹在《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中说:“福斯特之所以根据人物性格提出这两种划分,主要是为了突出人物在小说总体结构中的重要性。虽然福斯特对人物类型做出了两种划分,但他并不是忽视人物类型的多样性。相反,他认为小说家必须善于塑造多种不同人物类型,必须注意将各种人物进行适当配合。”[7]
不过,从人物二分法这一分类本身来看,却是有其不足之处的。一是“扁平”(flat)这一术语本身包含有二维、平面(two-dimensional)的含义,能够让读者一眼看透,缺乏深度,而实际上许多扁平人物,比如狄更斯笔下的人物使人感到非常具有生命力,而且具有深度。二是这种二分法相对而言比较简单,在实际的叙事虚构作品中人物都有细微的差别,两个分类无法涵盖人物细节上的区别。第三,福斯特认为一个扁平人物是既简单又不发展,而一个浑圆人物是既复杂又发展,但人物的简单和复杂与是否发展这两个概念并不是直接匹配的。尽管这两个标准通常是互相并存的,但有一些虚构人物是复杂却不发展的,比如乔伊斯笔下的布鲁姆,也有一些是简单却发展的。再者,“缺乏发展也可以表现为由某种精神创伤造成的发展受阻,例如狄更斯《远大前程》里的郝薇香小姐,这样就使一个静态的人物具有了复杂性”[8]。
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提到了两种人物塑造的类型:一种是静态型的,一种是动态型或发展型的。韦勒克认为发展型人物适用于长篇小说,可以在情节的发生过程中显示出人物的变化。这里发展型的人物塑造方式就是指的圆整人物,对空间感和色彩的要求更高、更复杂。静态型的塑造人物的方式就是指的扁平的人物,其特征是性格單一化,只表现人物身上占统治地位的最明显的特征。扁型人物的缺点是容易导致人物漫画化、抽象化、理想化。总的来说,就是长篇小说中动态型人物更适合担当主要角色,辅以静态型人物担当次要角色或背景式的角色。韦勒克的观点将人物类型与小说的篇幅联系起来,有一定的道理,长篇小说可以容纳更大的活动空间,有足够的长度让人物性格发展变化。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为例,主人公犯罪前后性格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小说用很大篇幅讲述了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事,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心理活动进行了精细的刻画,对其性格转变作了充分的铺垫,短篇小说达不到这样的容量。不过,需要补充的是,福斯特极度夸赞的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就属于长篇小说中的扁型人物,可见扁型人物也可以担当长篇小说的主角,而且生命力十足,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因此,人物的类型和小说的篇幅与题材都无关,关键要看小说家如何去操控和安排。
也有很多学者对福斯特的人物分类进行补充。里蒙-凯南在《叙事虚构作品》“人物”这一章中对福斯特的人物理论进行了评价,并介绍了埃温提出的人物分类法。为避免分类的简单化,埃温提出了一种用一个连续体上的各个点来表示,而不是依照绝对的类别表示的人物分类法,他区分了三种连续体或轴线:复杂性、发展、对“内心生活”的深入。埃温的这种分类把具有多种性格的简单人物和心理人物都涵盖在内,也考虑到了人物发展的动态性。另外,中国的学者也不断对人物区分进行新尝试。刘再复在《圆形人物观念与典型共名观念》一文中将何其芳的“典型共名说”与福斯特的扁、圆人物论结合起来,把可以用一句话或一个短语概括的人物分为两类,将其中“高级典型人物”统统划入圆形之列,其余的即被认为内涵“不太丰富”的“类型人物”归入扁型这类。马振方在《小说艺术论稿》中评价了刘再复的观点,并将扁平人物分为观念型和特征型两种,观念型人物有着固定单一的思维观念,而特征型人物则具有极为突出的一种性格或行为特征。申丹在《叙事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提出了“功能性”和“心理性”人物观。刘为钦在《人物的类型》中提出了“功能性”和“审美性”人物观,又把审美性人物分为外向型和内向型人物两类,每个属性在具体作品中体现的侧重点有所不同。
每一部成功的小说,其人物都是鲜活生动的,而分类一词本身就带有概括的抽象的意味,将人物进行层层细分的操作是没有尽头的。每一种分类方法都有其立場和侧重,需要将不同的分类方法结合起来看,以对人物进行更全面的审美关照。
(二)对福斯特人物理论的补充:语言与人物的关系
纵观《小说面面观》一书,会发现福斯特基本上没有提及小说这一艺术形式的基础材质——语言,但不管是小说家的创作或者读者的阅读,都离不开语言这个写作和交流的基础工具。小说的人物形象往往是借助语言来塑造的,且语言本身就包含着某种真实。以下主要从两方面来对福斯特的理论进行补充:一是语言对人物塑造的作用;二是由语言创造出来的小说人物本身就含有某种天然的真实性。
1.语言塑造人物形象。从话语本身来看,不同风格的语言会塑造出不同个性的人物,每个人的说话方式和内容都表现出了人物的特征。人物语言的通俗或雅致,背后都体现了人物的身份、成长环境、社交场合、人物亲缘关系远近等内容。比如《红楼梦》中的刘姥姥,说话多用乡村俚语,与其长期生活于乡间的经历相符合,表现了其朴实风趣的一面。福斯特所说的扁型人物适合由喜剧角色来担任,这所谓的喜剧效果也是由文字构造的。
伍尔夫在给《小说面面观》写的书评《小说的艺术》一文中指出福斯特局限于某种角度,那就是生活和人性,认为福斯特过于关心生活,而忽略了文字本身,“在小说中,文字必须局限于为生活服务,去描绘那茶壶和哈巴狗,而一旦被发现缺乏生活,就会被认为内容贫乏”。生活被当作文字的主要任务,这限制了文字的创造力。实际上,文字本身可以成为小说创作的目的,文字也可以成为表现人物心理的工具。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的“开场白”中,夸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深刻地探索了人的心灵,普鲁斯特对现代意识的分析极为成功,可见,福斯特是赞同小说语言表现的多样性的。语言不仅可以直接表现人物的话语,还可以深入探索人物的心灵,表现人物深层的意识。普鲁斯特在其小说中多使用长句,形成叙述的慢节奏,这样有助于表现人物意识层面的活动,集中精力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这和注重情节发展的小说是不同的。
2.由语言创造出来的小说人物,其本身就含有某种天然的真实性。人物的真实不仅来源于小说家叙事视角转化的自然,也在于语言本身就包含的共识机制,使得读者天然地相信小说人物存在的真实性。人物真实的关键并不在于“写得像”,只要能够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自动忽略不可避免的叙述痕迹和形式上设计的刻意性,小说就可以说是达到了真实可信的标准。人物的真实关乎读者和小说两个方面,“‘逼真性并不完全是叙述作品内在的一种品质,而是作品与读者认为是真实的事物之间的关系造成的读者对作品的态度”[9]221。柯勒律治在《文学传记》中提到“中止怀疑”,指的是“自动忽略叙述文本中无法消除的叙述痕迹,包括各种语言非自然的状态(押韵,分行,分节等)”。在小说中则指的是作者转换叙述视角特别自然,从而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自动忽略视角的转换,而不会分心于关注作者在形式技巧上下的功夫。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只是表明了小说人物“逼真性”的标准是使读者觉得真实可信,但没有提及达到“真实可信”的具体机制。赵毅衡在《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指出了语言背后的共识机制,他说:“文学叙述能产生逼真性,其基本原因是语言作为一种符号语言体系的特殊能力。它通过人的语言理解能力,通过人的‘语言默契,在人的头脑中激发关于现实的印象。因此,逼真性是语言的内在可能性”[9]226-227。作者创作人物和读者阅读就像“编码”和“解码”,基于对同一套语言符号的使用,基于对语言背后长期形成的社会契约的认同,读者才有可能更正确地贴近文字构成的小说世界和生活于其中的人物。
综上所述,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用较轻松的批评风格,提出了很多具有洞见的小说理论,系统阐述了构成小说的各个方面及它们之间的互相协调的关系。福斯特尤其关注小说中的人物,讨论了人物和情节的关系,反对人物成为情节的附庸,使人物具有了其独立的价值。福斯特提出的扁型人物和圆型人物的分类至今仍有讨论价值和实践意义。随着小说风格和写作方式的不断更新,小说人物的类型也更加丰富,因此,讨论人物的价值和分类就永远有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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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焦楚楚,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文艺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