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博学宏词科,肇始于唐开元年间,废止于宋末。康熙年间,为延揽人才,登崇俊良,并弘扬文教,巩固统治,博学鸿儒科将众多名士列入荐牍。博学宏词科的诏试及科举试诗的恢复,使得诗律重获举业地位,从而带来了诗歌选本编刊的风潮,文学趋向也对诗坛产生了明确的引导作用。而古诗作为近体诗“问渡津梁”,对试律诗有“撮壤导涓”功用,也被时人所重视。大量“古诗程序”类选本在这一时期广泛刊行。
关键词:科举试诗;古诗选本;古诗程序
一、举荐文词与改表为诗带来的编诗风潮
圣祖亲政后崇文重教,对儒家文化高度推重,为延揽人才,登崇俊良,并揄扬文教,广施恩遇,康熙十七年,命开博学宏词科,将众多学行兼优的名士列入荐牍,亲试录用。次年三月召试,考试内容试赋一、诗一,诗题为“省耕诗”五言排律二十韵一首,阅卷宽松,优加录用。博学鸿儒科一百九十余人膺荐,与试者一百四十三人,在士林间影响巨大。康熙五十四年,圣祖诏令科举二场试加考五言六韵唐律一首,虽未成行,但已将科举试诗提上日程。数十年后,雍正十一年,世宗认为“当修旷典”,令督抚学政悉心体访,举荐文词卓越之士,此次博学宏词科召行,于当时未成。乾隆元年丙辰九月,再召博学鸿词科,因避乾隆名讳,改为博学“鸿”词科,正式在京考试。丙辰科诗题 “赋得山鸡舞镜,得山字,七言排律十二韵”;二年七月,补试第二场中试赋、诗、论各一。制科将诗歌列为考试的重要内容。梁启超《变法通议·论科举》:“昔圣祖高宗两开博学鸿词,网罗俊良,激厉后进。”[1]60对于改变鼎革以来的士风、学风发挥了巨大作用,引起了士林间对于古近体诗的重视。
诗律考试对于提倡风雅发挥了重要作用。乾隆时期,科举重行试律诗,更在士子间掀起巨澜。清初乡试、会试的试题内容皆为第一场试四书五经之文,第二场试论、诏、诰、表、判,第三场试经史时务之策。至乾隆二十一年,高宗以“三场试题,篇幅繁多”,将乡试中三场考试内容概行删省,自二十四年己卯科为始;而会试则在二场经文外加试表文一道,以次年丁丑科会试为始。乾隆二十二年正月,高宗于会试前夕下谕,于本年会试第二场经文后加试五言八韵唐律一首,令礼部通行晓谕各省举子,从而“改表为诗”。由于表文自身的篇幅稍长,且撰写命题局限于时事谢贺之间,夙构强记难以避免,缺乏核实拔真的考察功用;同时,诗律的体式简要而工巧尤难,高宗认为“有能赋诗而不能作表之人,断无表文华瞻可观而转不能成五字试帖者”[2],参加会试的举子更宜在声韵对偶间留心研究。另一方面,五言八韵诗篇什简要,工拙易见,便于校阅,更增加了改表为诗的可行度。考虑到清代音韵流变已久,各省举子对诗律的掌握程度不同,高宗追发谕旨,认为“边方北省,声律未谐”[3],因而通谕主考及分校各官,丁丑科各就省分,按照各地的语音情况酌情评阅,不必苛绳隘取。按照上谕的要求,试律诗评阅至二十五年的会试重新绳以一律,确定考录标准。这种循序渐进的试律诗重行极大地激发了士子研习诗律的热情。
此后,试律诗在诸多考试中皆占据重要地位。丁丑科后,高宗议准乡试照会试一体办理,于第二场重行试律诗,自二十四年乡试为始。乾隆二十三年,议定生员岁、科试俱加试五言六律诗一首,乾隆二十五年,童生试正场也兼作五言六韵排律诗一首,教官月课也要“一体习诗”,由学臣考试,“不能诗者勒休”。试律诗的重行在科举中得到了全面贯彻和授学保障。在明代废止的科举试诗正式恢复实行。此外,乾隆时期踵行盛典,对于康熙、雍正以来的恩科沿以为例,多次开科选贤,乾隆年间翰林院大考、召试等考试中也将诗律作为重要内容,“高宗六幸江、浙,三幸山东,四幸天津,凡士子进献诗赋者,召试行在”[4]。登第之后,庶吉士月课散馆大考、大考翰詹、考差,则搁置八股文,只将诗赋作为主要的考试内容,未调一韵即有被罢斥的危殆,更将试律的地位进一步巩固。试律诗的高扬,对清代诗学产生了深远影响,使得学人们窥见编刊诗选的必要性。
科场好尚是诗坛之标的。苏轼《拟进士对御试策》总结:“夫科场之文,风俗所系,所收者天下莫不以为法,所弃者天下莫不以为戒。”[5]乾隆二十二年二月上论即指明,庚辰科会试将对诗律严格要求:“至下科会试时,则三年之功,自宜研熟,不妨严其去取矣。”[6]试律诗标准渐趋严格,士人对于诗律楷范、作诗程式确立的需求则愈发迫切。自康熙以迄乾隆,几位帝王在万机余暇雅好文艺,其御制诗文集等举措昭示着他们对诗文的重视远超前代,为士人选诗垂范。纪昀、翁方纲等人由科举进入官场,继而历任考官、学政,对试律诗的推行及乾嘉间诗坛的好尚影响很大。纪昀编有《唐人试律说》《庚辰集》《我法集》,翁方纲纂《复初斋试律说》等选本创立了选诗范式,引导了清代试律诗选的繁荣。
二、古诗选本对试律诗的“撮壤导涓”功用
试律诗的盛行使得士子对于书籍的需求急遽攀升。青衿济济,比户书声,为考试计,应试者亟需刊行抄录诸多便于应试的书籍,四部书籍随之得以大量流通,选本也在其列。唐诗选、历代诗选、乐府诗选、古诗选、历代诗笺释等总集选本广为流传。为了适应蒙学的需求,许多古谣谚、古诗选刊本也多为文人所编辑。公私刻本、诗律、程文抄本层出不穷。清初私刻管理严格,生员教习用书由朝廷统一下发筹画,将士子应读之书广行刊印。乾隆元年,高宗下令直省抚藩召募坊贾刷印钦定经史诸书,尔后下旨允许坊间刊刻,通行售卖,从而使方便士子自购集传览钞诵,给予书籍刊印更多的自由度,免去地方士子购觅艰难的困厄,增加书籍的流通性和购买的便利性,大广厥传,进一步恢复了诗坛编选总集的活力。
科举试诗被时人视为扢扬风雅、化育人才之举,广受士子赞誉。试律选本之繁盛带来了诗人诗作的蔚兴。不仅作诗成为一代之胜,选诗亦与前人比盛,时人渐有与唐贤争胜的雄心。顺应科举试诗的盛景,应试类程序选本大量刊行。试律诗一经重行,科场风气为之转换,诗赋从穷家之具变为干禄之具,诗赋在举业中的地位渐与时文相伯仲。叶葆:“功令所昭特严,磨勘声律之细与制艺文等重,使非格律稳谐有合体制难冀入彀,则诗学可弗亟讲欤?”[7]诗赋自明以来的惨淡境遇为之一变。蒋寅《科举试诗对清代诗学的影响》总结:“康熙五十四年诏令科举二场加试五言六韵唐律,曾催生一批唐人试律选本。由是一大批教材性质的唐人试帖诗选和唐诗选本应运而生。”[8]诏令甫出,士人即风从响应。吴学《唐人应试六韵诗》、牟钦元《唐试排律》、张尹《唐人试帖诗抄》、钟兰枝《唐人试帖笺释》、张桐孙《唐人省试诗笺》等选本于乾隆二十三年起即陆续刊行。章薇辑《历朝诗选简金集》赞誉這种盛况:“我皇上雅重词章,鸿裁巨制,玉节金和,允堪楷模千古,又谕乡会两试兼以排律取士。……自是操觚家竟尚声律,一时购集揣摩,若唐人试帖几于纸贵洛阳。”[9]自乾隆二十二年恢复试诗,为试律诗而编的总集广为流通。从最初的翻刻前朝诗学著作,到广搜博采,编辑出新,这类选本也在士子的广泛欢迎中愈发蕃盛。乾隆三十七年《四库全书》修成后,高宗几次下令,允许士子钞录传观,给予诗歌选本编选以采铜之山,进一步推动了清代诗歌选本的繁荣。科举试诗的恢复使选家大受鼓舞,大批试律著作的编纂出版均包含了清人借此契机恢复风雅的期冀。
试律诗的研习根植于诗学传统,与《诗经》、古诗密不可分,即所谓“沿波讨源,先河后海”[10]之意。除了试律、唐诗选集,《诗经》类选集也纷纷涌现。王钟毅《诗经比兴全义》、赵灿《诗经衍义大全合参》、陈抒孝《诗经喈风详解》等刊本,都从《诗经》六义入手,详解了诗法源流。经由对诗源及义法的阐释,教授作诗法门,凭借其诠释内容直切科场主题,在备考士子中大行其道。而古诗选本虽然不作为考试内容,但因其与律诗一脉相承的发展理路,即所谓“为五言律者,不由古诗之门庭入,于五者终无当也”[11]“汉魏者,诗运之转关也,不习乎此,则源流正变之故不明”[12]。试律虽称“唐律”,源于格律诗,但与格律诗存在着本质区别。商衍鎏先生总结:“古近体义在于我,试帖义在于题。”[13]276试帖诗与近体诗在体式上更加接近,但在具体的艺术手法上差异明显。因而应试者研习也往往不拘于格律诗,而是将之纳入古今诗歌传承的统一脉络中,即所谓“撮壤导涓”之意。
清代试律诗一般以五言为主,召试与应制则有用七言者,因而备考士子也多将五言古诗的遣词造境视为取法对象。鲁超《历代诗选》陈天佑序称誉“圣天子取士以雅艺”“当世之诗法者多以无所效法为恨”[14]。宋元明以降,名选虽多,但合刻极少,此类通选古诗的历代选本也为试律而作,期在并弥补此类诗选中“历代诗选”之阙。章薇《历朝诗选简金集·自序》称:“诗不一人,选不一家,文繁册富,未免各执意见,多所水火。……间有佳咏,令阅者每叹遗珠。恐难以穷千里之目而自崖返也。”[15]学子如欲遍览历代佳作,非但购集不便,研习起来也往往目不暇给,举步维艰,而历代诗选则可以弥补这种遗珠之憾。诗歌选本编刊蔚兴,诗坛风气的复归,带来了诗论家对于古今歌诗的溯源、品鉴和厘定,古诗也愈发被时人所推重。朝廷科举试诗的恢复对于古诗学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一方面,李因笃、汪霦等中试者在古诗一途造诣颇深;另一方面,受到时风的熏染,非但为场屋而作的选本广行刊印,其他读书人也多参与到编选古诗的活动中来,其中不乏金圣叹、蒲松龄等清代名家。学术风气的宗尚,更使得诸多经年悬而未决的古诗问题得到考证。其中最直接的影响,则是部分专为科场而设的古诗、历朝诗选本的编刊。
三、“古诗程序”选本的风行
钮孝思《汉魏诗钞》刊行于乾隆二十五年,应时而作,其自序赏赞改表为诗之盛举:“今天子稽古右文,崇尚风雅,乡会二试易表,判为五言八韵,雍容揄扬,云英比盛,操觚谭艺之彦相望黉席矣。”[16]清代科举试律诗虽非古体,但是与古诗有明确的源流关系,知诗学之发源,对于试律诗的写作也有很大帮助。许灿序指出:“今天下多言诗矣,古《诗》三百,童而习之,比长,则从事六代三唐之作,谓学诗殆如是耳。虽然,譬诸水,风雅颂其原泉也,六代三唐四海之放也。由质趋文盈科后进。”明源流正变后,更应关注到汉魏诗在诗学发展中的关捩地位:“汉魏者,诗运之转关也,不习乎此,则源流正变之故不明,于诗学讵有当哉?”钮孝思从通代的视野指明了汉魏诗在研习五言律诗中的重要作用:
窃以为五言倡于汉魏,本干也;衍于六季,枝叶也;大昌于三唐,发而为华实者也。严沧浪论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为五言律者,不由古诗之门庭入,于五者终无当也。[17]
五言诗本属钮孝思诗歌创作中所得力之体裁,因而可以“为天下导先路”,从而以其长项裨益诗教。据许灿序:“武进钮牧村先生天分绝高,博雅嗜古,所为诗气味浑醇,藻采照曜,经年唱和,尝退三舍避之。徐出《汉魏诗钞》五卷付梓,掇其菁英,加以评骘,真能独出手眼,开拓心胸者。乃知牧村用力之久,取法之高,宜其诗之精妙不可及也。”钮孝思在诗歌创作上造诣很高,学诗颇有所得,因而有意修撰古诗选本,以期张大其门户,并借以流传于世。钮孝思与时人相类,“束发学诗,惟耽近体”,由唐宋诗渐窥门径,起源于友人间的论诗,继而因科举试诗而成帙问世,其《自序》中详述了这一历程,乾隆十一年秋,与顾于观在皖城相遇,“学诗当自汉魏始”起初是顾玉观的诗观,顾玉观认为,汉魏诗承续《诗经》而来,深得温柔敦厚之旨,格调和平雅正,也开启了格律诗之法门。钮孝思虽然颇为认同,但当时未暇研读古诗。随后,在游学途中,感叹“江山可悦”,在船窗枯坐之时取阅读汉魏诗,深有所得,自述心路为:“始而寻其涂术,继而窥其堂户,久而从容夷犹,而与之大适。于是乃知诗之真境,而益信万峰之言为不予欺也。”[18]因而醉心于古诗一途。《汉魏诗钞》十分精要,力求英华毕出,选诗删汰严格,不为求全。此外,钮孝思撰有六朝三唐评本,曾在《汉魏诗钞·序》中称将陆续刊刻,今不见其书;另据许灿序,钮孝思本有通选历代歌诗,以成巨制的打算,自称“将次第六季三唐以继之,盖撮壤导涓之义也”,许灿序中也道出钮孝思早有六季三唐评本“六季三唐之全,牧村咸有评本,箧衍所贮,丹黄粲然,独汉魏也欤哉?”据今日所见目录书,钮孝思未有其他诗歌选本存世,未知其选是否成行。而其统贯古诗与格律诗的通代观念,无疑代表了试律诗风行下选家的主流看法。
试律诗的写作以辨体、审题、命意为主,在拘牵声韵之外,结构定法也颇多,布格和琢句十分重要,在破题命意、起承转合上与时文相类,法度谨严,商衍鎏总结:“相题立局,不可凌乱,皆与八股相似也。”[13]278-279出于“為律诗之门庭”的考虑,《汉魏诗钞》的重点在于赏析诗作佳恶及句法,品评诗作可谓十分细致,达到了字斟句酌的程度。书中对于诗作的风格、佳句、用韵都有许多评点,评《妇病行》中“弃置勿复道”一句:“似语句不成诗呜咽痛绝口吻,其实字字古劲,神化之技。国之孤臣孽子与亡国之人才皆不堪诵此。”每诗后都有对诗旨的概括和品评,时而附加部分本事考证。在谋篇、字法、声韵方面都讲解精到,对于研习者深具启发性。钮孝思评朱穆《与刘伯宗绝交诗》评语:“绝之而敦勉之,厚之至,严之至。案《后汉书》,公叔著《绝交论》,其意盖以我为丰令伯宗遭母忧,来入丰寺,及为御史亲来台中,今伯宗为二千石,我下为郎,乃反因计吏以谒相与于仁义道何薄,盖因此而着论及诗云。”对于具体的字法,也在佳作中一一指明,典型的如曹植《白马篇》评语:“缀词写景,须于此篇字法尽心体会,方得活句秘密法门。”评《古怨歌》:“八字含意无穷,有叹惜意,有唤醒意,有嘲笑意;有推而远之至意,有引而近之之意。”对于炼字品评精到,将结构定法与琢句方面的诗家心得和盘托出。评《龟虽寿》:“不但言不必有权,英雄造命之意。”讲评其立意。在句法、字法之上,写作试律诗的要义更在于炼气炼神。此选在气格方面推重曹操,评曹操《短歌行》:“三百篇后奇杰之作。颇爱曹瞒,惟其无古人门户而自拓心胸,所以可观。”评《秋胡行》:“胸中有奇气,故落笔无雕饰而格韵自雄。然只是杂伯气质。圣贤安于义命,素位自得。则不如是。”出于气格的考量,钮孝思选“魏诗”几乎止步于三曹、建安七子、嵇阮。但在魏诗中还选了繁钦《定情诗》、明帝《长歌行》、甄后《塘上行》,并在评点中引述了《魏志》中对甄后被赐死的记述,而对此二诗的遣词造意未多谈。选家身为诗人,此选录诗也往往出于诗家的主观感受。
作为通行读本,《汉魏诗钞》重诗法而轻考证,存在一些辨体粗疏、体例驳杂的问题。此选区分平调曲、清调曲、瑟调曲、卷中首列汉魏帝王,其余诗人大致以时代相次,“古乐府”,选诗起自汉高祖《大风歌》,止于阮籍《咏怀十七首》。这一时间点的划定,应当是由于陶谢李杜之诗,声名已彰,因而无庸赘录:“自典午以来,诗名最著莫过陶谢李杜四家,靡不源本西京黄初用能上继风雅。盖汉魏若斯之重也。”评阮籍《咏怀》:“案以上十七首皆《文选》所收,其风度文采读之足以感人之心,视古诗十九篇稍未含蓄,然已高掩建安下开供奉,骎骎乎有《小雅》《楚辞》之风矣。”此书体例有失谨严,将《有所思》《战城南》《临高台》等铙歌,天马等郊祀歌,《长歌行》《君子行》等相和歌辞,《伤歌行》《悲歌》《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等杂曲歌辞,《龙头歌》等横吹曲辞,一概列为“古乐府”。对于《善哉行》,割裂原诗,仅录四句。这也是“古诗程序”类选本的通病。
因为对于考证、辨体的忽视,此选也不无缺憾。对于《战城南》,选家评“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一句称“悲凉语以滑稽出之,奇特奇特”,在考证方面比较薄弱,多以己意解诗。对于铙歌、古乐府的疑难处未加详考,而是就文本加以评骘。总体而言,《汉魏诗钞》可读性极强,在诗学视野、诗法剖析、文献考证等方面皆造诣平平,此类选本皆是在科举试诗的大背景下应时而作,作书之志未必广,考证工夫不免疏,导引初学门径则可,自成一家之言则难,这也是当时诗选的普遍问题,《汉魏诗钞》在其中可以说是完成度比较高的一部作品。
四、“专为场屋而作”的通代选本
章薇辑《历朝诗选简金集》则较之《汉魏诗钞》更加专门化,此选刊行于乾隆二十三年,乃应科举试诗而作,据其自序:“乡会两试兼以排律取士。而各宗匠亦皆仰承纶綍,殆雍雍乎上轶赓歌之世矣。自是操觚家竟尚声律,一时购集揣摩,若唐人试帖几于纸贵洛阳。……予曩与前辈弇山王先生尝语及此,有志未果,兹幸躬逢盛典,又因请自坊友,不禁色飞神动。”[19]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关注到近体诗选本的编刊已十分兴盛,而通代诗选、古诗选本则权舆肇兴,章薇也以“问渡津梁”为出发点,投入到了汉魏诗的编刊之中:“予犹虑学者既工排句,必兼工众体,乃可小叩小鸣,大叩大鸣。如尝鼎一脔者,必尽山珍海错而后餍;游历山川者,必极龙门雁宕而称奇。”[20]试律诗、排句自古诗发展而来,其语辞句法也多取资于古诗,通过广览古诗,有志于科场者可以兼工众体,突破藩篱。
清代试律诗题多化自前人诗句,因而熟读历代诗作也显得尤为重要。试律诗题限制极多,应试学人在点题时也务求一笔道破。因乾隆时期试律多有以前代诗句直接命题的,如“馌彼南亩”出自《诗经》,“春城无处不飞花”出自韩翃《寒食日即事》。因而,应试者对于前代诗作多所掌握显得极为必要。《简金集》则关注到了这一诉求,将汉魏至乾隆年间主要诗作“择其脍炙人口者,约成一编”。唐初试律诗赋出题在这一方面限制极少,考官或以己意立题,并允许考生对于题意不解处进问,而清代试律多处前代典故,历朝诗选本则对于备考愈发重要。章薇此选广泛收集各朝佳作,“其中平奇浓淡,有美毕收,无体不具,不烦广搜博采”,因而题名为《简金集》,取排沙简金之意,期在“寸帙内若举各家各选,了如指掌,可谓极大观而无憾”[21]。
此选“专为场屋而设”,学术价值不高,也少有己见,大多是沿袭前人,稍作汇总。源流派别也未加梳理,认为“昔贤评论备极详当,予毋庸赘”。选家对于此辑之所以卷帙不大、收罗不广、体例不纯、未加笺注、少有评骘等缺憾,也都一一有解释。此选总体而言“诸体略备,排律甚多”,分为古诗、律诗、排律、絶句四科,因为诗作较少,将絶句、乐府、长短歌行并入古诗部分,另附四言、六言古诗。其选五言古诗起自班婕妤、苏武,止于朱彝尊、吴雯;选七言古诗起于曹丕、汤惠休,止于毛奇龄、朱彝尊。对于诗篇作者隶属、时代断限,基本没有考证,部分评语也是单就诗句内容而言的,就诗论诗,少有引申。此选初集五卷,重订本八卷,作为通代诗选,篇幅是比较小的,章薇认为,卷帙单薄,是由于去取严格,并追求繁简得宜,而挂一漏万在所难免,因而无可厚非。简金集卷帙比较单薄,但收录了大量“吉光片羽、星散遗帙”,应尽量多寡得宜:“从来诗选不下千百家,集富者病在滥,集隘者病在阙。多寡适宜,尽善尽美,当以是为葵邱之会。近日人才蔚起,更仆难数。第憾名公巨卿、鸿章隽句,一时不能徧及。惟虑挂一漏万,贻讥大雅。今姑虚左以待,倘得采缉成编,当为续入。”[22]
试律诗对于语言风格有诸多限制,在结联等诗句中的语言运用更需合体制,多以吉祥语、颂扬语为主。梁章钜:“应试体最宜吉祥,凡字不雅驯,典非祥瑞者,断不可轻涉笔端。……至于伤时世及魂、鬼字,虽怀古题亦宜斟酌用之。”[23]试律诗追求语言的庄重典雅,绝忌纤佻之句,“闺房情好之词,里巷忧愁之作,不容一字阑入”,语言风格的限制也使得此辑将部分诗人黜落选录之列,这在当時是比较普遍的现象。章薇此选“搜罗甚广,去取最严”,在选录诗作中采取严格的标准,“非珠玉不敢辄选,如有瑕瑜不掩者,悉从淘汰”,其去取的标准大概也以试律诗的好尚为标的。此选对于入选诗作做了如下要求,首先是“太平气象”,摒弃悲忧哀戚之诗,尽一条标准便将鲍明远诗、杜诗、陆放翁诗等历代名作删汰大半。在修辞主张上,此选追求丽则之诗,将冲澹渺远之诗排斥在外,此举又将陶诗、王摩诘诗等名作删汰大半:“是选专为场屋而设,大约风华典丽之诗居多,如词旨朴僿,句调佶倔,概不登载,投时好也。”[24]
《历朝诗选简金集》在此类选本中是颇具特色的,应时而作,非为深入考辨,因而那么对于不必深究之问题,采取了一概忽略的态度;《例言八则》详细说明,一般选本应有之内容,此本亦付阙如。从文学史观的角度来看,此选不做诗学史的梳理是由于“历朝诗人源流派别及擅长驰誉处,昔贤评论备极详当,予毋庸赘”[25];从考证工夫来看,此本不加笺注,不做任何考辨,也是由于学者多兼读百家之书,再加笺注有画蛇添足的嫌疑:“是诗何以不用笺注,缘迩来学者既究心诗学,必兼及各家类书,倘再烦笺注,几类蛇足,兹仅从旁稍加评点,所以醒阅者之目。”[26]从诗源辨体的角度来看,此选为了简化编次工作,忽视考辨,将诸体打乱:“是选诸体略备,排律甚多,分为古诗、律诗、排律、绝句四科,至四言附入,古诗六言附入,绝句、乐府、长短歌行并入古诗,以诗少难于另编故也。”此选是自康熙设博学鸿词科、乾隆恢复科举试诗以来层出不穷的试帖诗选中的一个代表,期于达到“各家各选,了如指掌”的佳境,但诗海观澜,求全而不求美,难免有蜻蜓点水之憾。
清代大量的古诗读本,意在教人写诗,为“古诗程序”。试律诗赋命题,涵括咏古、咏物、上至天文,细至草木、虫鱼,囊括万有。关于试律的选本作品也随之逐渐分化,几乎将触角探寻到古诗的各个角落。康熙年间鸿儒除修史外,还编纂了大量诗选,如汪霦《佩文斋历代咏物诗》《咏物唐诗》等。典型的还有俞琰编《历朝咏物诗选》八卷,此选按照所咏事物分类系联,大致分为天地岁时、山水、人物、乐艺、器用、服饰、草木、鸟兽。选六朝至眀季千余篇咏物诗,附录了少量清诗,分为八卷。此选之编,缘于生徒请业,在观览咏物诗的过程中,俞琰伤咏物诗“散分麟阁”,有意裒辑成册:“欲得一简而该者,以供记诵,请业于余。余不获辞,爰取名家诸集及选本而手录之。”这一问题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凡例》中也有涉及:“夫咏物,或自况,应制,或且述怀,拟乐府古诗,非咏古人,多自咏,必欲格以类,诗之隐甚矣。”陈祚明有意揭示咏物诗创作的內在理路,以去古诗之遮蔽,王夫之指出:“古之咏物者,故以情也,非情则谜而不诗,疑沓疑赘。”[27]也关注到咏物诗内在的抒情艺术。而《咏物诗选》则更多地是用于初学者作诗取材,无意深耕于此。此选将咏物诗的历史追溯到“三百篇”,认为《桃夭》《采薇》在六朝发展成为独立诗题,唐人传承了这种写法,在咏物艺术上更加完善。绵延至两宋、元、明,诗家将咏物诗的篇什写得更加丰富,从而形成了完整的传承发展脉络。此选通过爬罗剔抉,统贯历代咏物诗的脉络,以所咏之物为线索,裒为一册,从而将创作之法从实践层面细致地教授给初学生徒,已不类前人金针不度的解诗主张,显得亦步亦趋,着眼于细枝末节。清人“古诗程序”类选本这种专门化、精细化的倾向,一方面体现了时人对诗学的推尚,另一方面也显示出清人古诗学研究渐渐流于琐细的危机。
五、结语
康熙博学鸿儒科科对于扢扬风雅发挥了重要作用,雍正十一年以来,世宗令督抚学政速行保荐却最终难行,丙辰博学鸿词科及后来的试律诗重行虽踵行盛典,但也有诸多绩学能文者被黜落,中选者在抒发怀抱上也多被限制,导致遗贤不少。博学宏词、科举试诗,在清代士人心中是文坛之盛事,所谓“文治之隆,亘古未有”,对于古诗学来说,科举试诗的恢复也发挥了极大作用。易代以来,总集选本的编刊往往是遗民的主要活动。博学鸿词科的恢复,有力地改变了鼎革以来的学风,顺应时风之变,大量士人投入到试律诗选的编刊当中,不少士子关注到古诗作为“问渡津梁”的重要作用,配合此际兴盛的出版业,也积极编刊此类“古诗程式”选本。清代前期的诗学对明代诗学以继承为辅,其主流的则是在对明代诗学的反拨的。这些反省中虽然存在诸多误读与遮蔽,但也有部分切中要义之处。在明初的科举制度和文化政策的贬抑之下,诗赋之道沉沦末技。诗教的复归,则也需要打破偏狭的观念,突破制度之桎梏。吴汝纶《物产后叙》:“逮国朝雍乾之际,名人代出,文学甚盛。乾隆以降,百余年间,人文乃不及前时。论者每谓举业败坏人才,明兴至今五百余年,尽举业世宙也,何前后悬绝至如此?闲独以谓雍乾以前,才俊之士,尚能博极群书,以资益其文,近百年来,士知举业不足为,遂相从为考证之学,以耳目见闻为事,而不复致力于文辞。”[28]康熙十八年,明季以来铜马纵横,荆榛弥望的惨景不复闻于此时,朝廷下诏求贤,惟恐贤才不至,人心不归附。博学鸿儒科后,士人的望治之心渐渐恢复。经过康熙和雍正两朝,地方日有起色,高宗欲以词科揄扬文治,但“士有冀幸于国家,不可以同年语”,丙辰词科与科举试诗对于朝廷和士人的意义都有所变化,其结果难免“失士林之望”。尔后举业渐不足为,从文学史、学术史的角度来看,科举试诗难免有陈陈相因,难破窠臼的弊病。
应制之诗,佳作甚罕。袁枚《随园诗话》:“汉魏以下,有题方有诗,性情渐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韵之试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远。”[29]士人写作试律诗仅为应试计。邓汉仪《诗观序》指出:“若乃乾坤肇造,版宇咸归,使仕者得委蛇结绶于清时,而农人亦秉耒耕田,相与歌太平而咏勤苦。”[30]清初诗家历乎兴革理乱、安危顺逆之交,因而忧生悯俗、感遇颂德之篇,杂然而作。诗风也安雅柔澹,几乎与汉魏四唐比盛,这是清初诗坛繁荣的底色,而词科与试律诗的重行所带来的推动效果则相形见绌。试律诗则有题后有诗,对于个人情感的抒发有不少限制,更多的是“装点休明”,在诗歌艺术上反而有所拘束。选家章薇甚至认为部分前代佳作因其沉雄悲切,显得不合时宜:“我朝主圣臣良,人恬物熙,凡一吟一咏,具有太平气象。余于《丧乱》《悲忧》诸诗,颇嫌不合时宜。”[31]“作诗程式”类选本的大量刊行,也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的现象。这类总集的诗学主张往往缺乏诗学素养,多是“阿时好也”。通过诗律入仕的士人,也往往面临转喉触讳的窘境,在书写诗赋方面颇多拘束。丙辰科后,词科渐渐不再为诗家所推尚,退隐成为诸多士人的选择。诗人们告别应试之诗,转为对真情的书写。同时,诗赋的高扬也带来了其他学科的衰弊。梁启超指出:“虽有绝学高志,不能不降心俯首,以肆力于诗赋、帖括之业,而通人硕儒,蹉跎不弟。”[1]52在唐且然,何况清代。作诗程式类古诗选本及通代选本在导引初学方面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因其“所以为诗者非诗之本,而所为文者非文之本”,也难免失于浮浅,吕留良《今集附旧序》所谓“工巧愈穷,而其失愈远”,也是其诗学价值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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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宋怡心,复旦大学古籍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