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冲绳作家大城立裕在战后初期创作的冲绳战题材作品如《龟甲墓》《棒兵队》,并未如本人所说毫无政治因素,而是作为创作时期冲绳政治状况的一种反馈,是在复归日本前对“日本人身份”的质疑。在早期的冲绳战书写中,大城立裕处处反映着战时本应作为冲绳祖国的“日本”在战争中是如何一步步丧失其地位的,也有意无意间在作品中厘清冲绳与日本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大城立裕;冲绳战书写;《龟甲墓》;“祖国的丧失”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日本文坛上“第三代新人”登场亮相,在继承战后派文学的基础上,“在文学创作中刻意表现战后日本社会摆脱战争期间和战败后的混乱及贫困的阴霾而出现‘太平气氛、经济出现畸形繁荣的‘特需景气下,人们对现实生活的不安和危机意识。”[1]1952年美军结束对日本的军事占领后,日本大踏步走出战争带来的阴影,以战争为题材的作品渐渐淡出视野;被视为分水岭的六十年代前后,“‘战争已经结束这一意识完全成为日常的概念”[2];然而就在冲绳文坛,战后正酝酿着猛烈的能量,在五十年代以后喷涌而出,其中的领军人物大城立裕在五六十年代先后写下《棒兵队》《龟甲墓》两部作品,似乎是在提醒日本:对战争的注视与呐喊仍然回荡在九州以南的群岛之间。
一
为了对抗本土简化、美化冲绳战的做法,在刻意避开写成“战记类”小说的基础上,大城立裕通过朴实的文字反映出战时冲绳民众真正的精神世界。《龟甲墓》讲述的是在美军炮轰、登陆时冲绳人善德一家在自家的龟甲墓中避难的故事;《棒兵队》则是一个关于战时由冲绳人组成的“防卫队”被日本军人歧视、猜疑的短篇小说。这两部作品体现了大城立裕早期对边缘的注目与对民众的挖掘。如学者胡亚敏所言:“探讨战争冲击下的平民和平民眼中的战争,应该是战争文学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3]1966年问世的作品《龟甲墓》就是这样一部典型的作品,这部作品中唯一一次出现的日军士兵甚至只是一具尸体。大城立裕在这部作品中刻画了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冲绳普通家庭,善德一家人的群像既携带着共同体式的冲绳人特质,同时每个人的认知又有其自身經历带来的特殊之处。
《龟甲墓》的开场“如同一个黑色幽默”(本滨秀彦语):善德和妻子宇枝对即将到来的残酷战争一无所知,“冲绳”“日本帝国”“美国”之类的宏大概念与“百坪院落中间那十五坪茅草房里的芝麻事”[4]85的琐碎小事形成了巨大落差。这并非个例,而是冲绳民众战时的普遍反映。长久以来,被“渐进主义”一步步同化的冲绳人,“只有在送新兵出征、迎阵亡士兵遗骨归来的日子里才会偶尔在脑袋里过一下”“什么是冲绳县、什么是日本帝国、什么叫美国”[4]85之类的问题;滑稽的言论(例如将“打舰炮”说成“大煎包”)与可预见的悲剧结局、紧张的情节与荒谬得与之不相称的反应(如宇枝逃难前还特意去喂猪)在开头形成鲜明对比。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体现这种对比之强烈:
说是要打仗了,要开战了,可是直到走出家门前,这一家子压根儿没找到大战临头的感觉——就像是熟睡中被人猛地踢了一下脑壳儿似的,眼下,他们只是愣头愣脑地跳将起来,稀里糊涂地团团转而已,要到回过神来意识到天亮了,恐怕还得等上一阵子。就这么优哉游哉地,一家人来到了村里的空地。直到这时他们才猛然发现,原来整个村子都早已沉浸在打仗的气氛里了。[4]92
就像在熟睡中惊醒,冲绳人稀里糊涂地进入到战争中,似乎是在暗示无知和可悲的普通民众在战争期间没有丝毫改变。《龟甲墓》中群像整体所反映的,明面上是冲绳自战前以来受到日本压迫的总和与最终呈现,但同时又潜藏着对战后重蹈覆辙的忧虑。大城试图通过群像呈现出冲绳民众的愚昧状态,事实上也是对当时现实状况的一种隐喻。诚然,相比起他的代表作小说《鸡尾酒会》,大城立裕更看重这部作品的原因在于他将冲绳问题视为文化问题(关于大城立裕所说的“冲绳问题是文化问题”,大野隆之认为文化并非指如琉歌、组踊等文化遗产,而是指冲绳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所及之处,包含食文化、生活习惯云云”[5])的先见之明,然而作者并未完全抹杀文字间的政治意图。1956年大城在《冲绳文学》杂志策划的座谈会“出发之际——战后冲绳文学的诸问题”中说过:
我们这一代人自懂人情世故以来,一直徘徊在阴暗的山谷中,无法客观地看待自己所受的折磨,也不知道到底该往哪里走。(这一代人)对此进行(各种各样的)摸索,对我来说,(我的方式)就是文学。[6]
大城立裕的创作是对走出皇民化教育下“阴暗山谷的摸索”,是对摆脱“祖国的丧失”所受折磨的前路之尝试。日本学者柳井贵士说过:“《棒兵队》《龟甲墓》等作品既不是冲绳战的档案,也不是悲剧的告白;可以说是含有从论争中意识到问题的作品群。”[7]也就是说,大城立裕是通过作品本身再生产问题意识。如果将前引作品片段中打仗、开战之类的词语替换为“本土复归”来看,也许就能理解大城迟至战后20年才使用冲绳战这一题材的良苦用心:对于盲目追求复归日本的浪潮,大城立裕既通过冲绳战警醒冲绳人历史尚未远去,又是将战时盲目信仰“虚无的祖国”的愚昧和彼时回归日本的热潮形成某种互文性的联系。在这部作品问世后,无论影响直接与否,“一直盼望‘祖国复归的冲绳人,随着冲绳施政权复归开始提上具体日程,开始冷静地看待过去记忆中所憧憬的‘祖国的现实状态”[8],大城的作品就像一盆冷水适时地浇在盲目盼望复归的冲绳人身上。
二
善德一家子的群像是战时冲绳普通家庭的生动写照,这种窘迫的处境也是时至六十年代冲绳人所处困境的一种变体。从大城立裕刻画的群像之中的个体,如善德、荣太郎的身上不难发现,大城立裕的的确确将何为逐步丧失的“祖国”这一问题搬上冲绳文坛。这一问题的揭示路径,是与对战前同化教育的思考密切相关的。冲绳人“遭遇”战争具有无意识但又有着宿命性的意义,这是因为战前同化教育只有在某种极端情境中才被揭开假面:需要通过战争中带有悲剧色彩的死亡才得以实现。小说中大城对日本化的教育持厌恶态度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当过小学老师的堂弟善贺还是道貌岸然的议员,都是受日本战前同化主义教育的产物。他们精致的利己主义与善德一家代表的冲绳传统的共同体式文化格格不入,“以天皇制为中心的道德教育的浅薄”[9]99,在兵荒马乱之下显得面目可憎。善贺未经允许偷红薯、议员背着一筐猪仔逃难,在善德眼里都说得上是“背信弃义行为”,背弃的无疑是冲绳民众对于日本同化教育、日本帝国统治之信任。他们的社会地位代表着本土对冲绳物质上的拉拢,同时也象征着冲绳内部的自我殖民。当他们这批人精神崩坏的时候,也就意味着联系冲绳与本土之间纽带的断裂。
小说中提到的海军大将广告牌也是大城立裕的精心安排:
……看来,善德已经下到竖在土堤上那块画着海军大将的仁丹广告牌脚下了。荣太郎朝那个方向赶过去,抬头看了海军大将一眼。这时恰好出现了一道闪光,借着光看过去,这海军大将,戴着明治年代的帽子,好像是一个还活在太平盛世的人物似的。[4]125
明治年代的“海军大将”似乎在提醒着读者:正是在明治天皇在位期间,琉球王国被日本一步步吞并成为冲绳县。“海军大将”看似守护着冲绳这片土地,实则是一种控制与规训。冲绳战中的现实是日本军队非但没有保护当地百姓,反而歧视、迫害甚至要求当地居民“集体自决”。固然这个广告牌帮助荣太郎免于滚下长堤,但其作用也仅限于此,暗示着本土的产物在战争期间并不可靠,冲绳的命运也并非虚无的“海军大将”所能拯救。广告牌在结局中被炸得不见踪影,不仅“在预示日本以失败而告终的结局”[10],也是在昭示沖绳被殖民化的失败,更是将本土虚构出来的“祖国”这一幻想彻头彻尾粉碎的隐喻。
同为战前出生、年少时经历战争的冲绳知识分子伊礼孝回忆:“当时作为天皇臣民的自己,从母亲怀抱中就开始被灌输‘由万世一系的天皇统治的‘大日本帝国国体的伟大和自豪,这种念头在‘国民学校中被递予木枪时就清晰地成型。(所以战后)彼时谁会自我反省呢?”①就是这样的一代人,战争期间对“祖国”的坚定信仰与战后的反思之间形成尖锐矛盾。更为讽刺的是,冲绳战在尚未发生之前,被许多冲绳人视为变成“真正的”日本人的跳板。如小说中的善德,对于阿竹前夫以皇军士兵身份战死的结果明显持积极态度,认可通过入伍甚至为国捐躯这种方式来同化成为日本帝国的一份子。另外,善德对于荣太郎想将那具日本士兵的尸体抛远点的建议有过如下言论:“那可不行,会遭报应的。这当兵的,好歹也是替咱们去为国家打仗的。他家里也有爹妈不是?那么做,我们会遭报应,炮弹会一窝蜂地朝这儿飞的。”[4]118由此可见,大城笔下的善德就是战前世代的一个象征,从中可以看出老一辈人对“祖国=日本”的观念根深蒂固。除此之外,小一辈的荣太郎也是群像中极具代表性的人物。在中国战场待到卢沟桥事变后回来的他,从内心深处就对战争、暴力抱有期许和幻想,尽管面对的是美军舰队的炮轰,但他“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只觉得全身有一种滋滋作响的神奇力量在膨胀——那是性欲!”[4]11这种催生出来的生理快感的根源在于年少时记忆中雄赳赳气昂昂的日本联合舰队,是他以为能够“护卫国人安全的力量的荣光”。荣太郎感受到“诡异神秘的生理机制”是对暴力的渴求之变体,而推崇战争暴力的源头正是日本帝国主义在战前为冲绳灌输的军国主义式教育,从而强制形成对“祖国”的认同。在见到那具日本兵尸体后荣太郎仍嘴硬不愿承认日本将会战败:“逃是要逃的,但最后我们肯定会赢。”[4]
三
如日本学者本滨秀彦所言,《龟甲墓》是从冲绳人的角度来叙述的,而非从日本或美国军队的角度[11];这种边缘的视角反而提供了极大的能量,与本土的冲绳题材小说形成鲜明对比。大城立裕通过许多细节表达出自己的立场:冲绳并不天然地应该属于日本,日本这个“祖国”也并非是不可置疑的概念——这提醒60年代后期经历着略显狂热的复归本土运动的冲绳人:复归的未必是理想中的“祖国”。
同样的,《棒兵队》虽然篇幅不长,却也有着相似的张力。大城立裕拒绝任何“冲绳应该是什么样”的想象,而是从真实出发,早在1958年便将战场上日本对冲绳的歧视这一题材曝于众目睽睽之下。与《龟甲墓》相似的是,短篇小说《棒兵队》也是以人物群像的方式呈现,并不集中在单一的某个人物身上,其中的富村、久场乃至赤岭都可以被视作主角。有学者因此认为,大城立裕塑造人物的重点在于几个人物的立场(位置)和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9]92,而非人物本身。其特点就在于,群像既反映出冲绳人战时的某种精神共性,又借助每一个个体发出共性中的多重声音。“如果(冲绳人)所属的‘共同体产生变化,(他们之间的)‘位置和‘距离也会随之改变——如此说来个人就会在这种种‘位置和‘距离的复合之中确认自我。”[12]
《棒兵队》这样一部作品的故事情节非常简明易懂,其中关于冲绳战中本土日本人对冲绳人的奴役与歧视、怀疑与屠杀,在陈世华的《“国家意识”的徒劳——〈棒兵队〉中冲绳人的境遇与国家认识》一文中有着详尽的阐释,在此不作赘述。然而对大城立裕这类作品的解读重点“不是讨论冲绳战本身,而是讨论战后冲绳战的讨论方式,讨论作为历史的冲绳战认识的变化”[13]。每一个人物的声音都是一种讨论方式,大城立裕复调一般地让这几种声音共同重构起冲绳民众战时整体的精神世界,足以看出五六十年代期间大城立裕试图扭转冲绳方面历史认识声音单一的处境,也给予更多条思考“祖国”为何物的道路。这样的创作思路在《龟甲墓》中得到成熟的体现,因此也不再赘述。而以这种路径来理解作品的历史意义,无疑大大丰富了文本的张力。
关于对五六十年代冲绳战书写的背景,冲绳史学家新崎盛晖做过这样的总结:“对于冲绳的人们来说,冲绳战的失败,首先是被内化于自身的国家的崩溃,其次才是对于美军的现实败战。这一双重失败,拥有非常大的意义。冲绳的战争责任问题、天皇制意识形态的批判问题、国家观念的批判问题等等都必须从对于这一失败的总结开始。”[14]“内化于自身的国家的崩溃”,毋宁说是“祖国的背叛”,或者说是“祖国的丧失”。从“祖国的丧失”引发的关于“祖国”和自我身份的思考,是贯穿大城立裕早期写作的重要线索,也是他冲绳战书写的根源所在。冲绳战不过是一个将“祖国”这种东西的腐朽和虚伪暴露出来的契机——正如《棒兵队》中无数歧视和不信任最终酝酿出的结局那样,本土的逃兵举枪射杀了他自认为是间谍的冲绳老人赤岭——此乃日本自从吞并冲绳以来一切暴力的集合与归宿。由此可以窥见的是,大城立裕语焉不详的“祖国”,因战争书写的需要匆匆生成,又因为战争对暴力的无情揭露而匆匆瓦解。
四
正如美国学者博米克所言:“从其漫长的职业生涯伊始,大城立裕就把注意力集中在冲绳和冲绳人身上,创造了一套与明治、大正和战前时期的小说截然不同的文学作品。当时作者们以东京为榜样,大多数都回避书写他们最了解的内容——他们在冲绳的生活经历。鉴于前几代作家对冲绳岛缺乏关注,大城对冲绳在日本中的位置的审视和质疑就更加引人注目……大城对其祖国的注视都是永恒不变的。”[9]89大城立裕对日本作为“祖国”的怀疑,正是此悖论性的展开。不管是《龟甲墓》还是《棒兵队》,大城立裕都为冲绳人预设了一个模糊的“祖国”概念,然而殊途同归的是,日本并不是大城立裕理想中的“祖国”,对冲绳人而言,“祖国=日本”的公式并非不证自明的。由此可见,大城立裕早期对冲绳战的书写,就是一个有意无意试图厘清何为“祖国的丧失”问题之过程,它对日本作为“祖国”认同的失败,也是一种产生新认同道路的开启。
注释:
①伊礼孝《从冲绳透视“祖国”》,参见http://www7b.biglobe.ne.jp/~whoyou/hondfukkinogensoh.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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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徐勇,汤重南编.琉球史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6:224.
作者简介:忻雨帆,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冲绳文学、日本战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