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谭谈作为矿山作家队伍中的杰出代表,矿山在他的小说中占据了重要的空间位置。将其小说置于空间叙事的视角下,从地理空间、心理空间、社会空间三个维度,可以探析其创作中特定时代背景下的地域文化、人物活动及权力关系。谭谈在把握时代动态发展的同时,对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状态与思想活动进行了深度描写。借助空间叙事学理论,可以挖掘出作家所寄寓的现实意义和精神价值,即在风光旖旎和艰难危险并存的生活空间中蕴涵着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以及矫枉过正的权力统治,谭谈的创作由此呈现了丰富芜杂的矿山世界及其衍生空间。谭谈对现实生活空间的文化意蕴、象征隐喻和社会秩序的审视与思考,使其小说显示出具有普遍意义的主题价值和艺术魅力。
关键词:谭谈;空间叙事;矿山;人性;权力
谭谈是中国当代文坛优秀的矿山作家。他出生于湖南涟源的一个山村,于1965年发表处女作《听到故事之前》,正式开启了他的创作生涯。谭谈的小说类型包括军营小说、乡土小说、矿山小说,作为涟邵作家群的中坚力量,其创作内容大多来源于矿山里的真实故事,他往往以切身经历为创作内容,叙述山民在所处时代环境下的遭际。无论是写矿山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山道弯弯》、第一部长篇小说《风雨山中路》,还是后来写政治改革的《桥》《美仙湾》,读者都能够从中找到矿山的影子,或是与之相关的人物。矿山这个养育他的现实空间经常出现在文本中,成了其创作不可忽视的印记。诚然,谭谈小说中的历史色彩与时间叙事十分突出,但仔细阅读,仍不难看出其小说叙事凸显出的较为强烈的空间感。
新时期文学以前,空间问题是一个复杂且小众的概念,空间维度在叙事学研究中往往被忽略。但随着从现代到后现代的转型,西方空间理论的传播及其在各个领域的广泛应用,使得国内学者开始意识到空间问题的重要性,“人类的空间意识与叙事活动之间存在着复杂的互动关系”[1]。由此,文学创作与批评也融入了“空间转向”的潮流中,空间维度在小说中的地位被提升,与时间维度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在空间叙事学理论研究与建构方面,国内学者方英认为,物质维度、精神维度和社会维度是空间中最主要的三个维度,“物质维度是空间的物质基础,是空间的实体存在”“精神维度是空间的精神性存在,与人的思想、意识、情感、心理、意志等相关”“社会维度是空间的社会性存在,主要关于空间中人与人之间的经济、政治、权力关系以及意识形态、社会机构等”[2]。基于此,本文从空间叙事角度去解读谭谈小说中浓郁独特的地域色彩、善恶交织的复杂人性、特殊时代背景下的社会秩序,以期进一步理解谭谈利用小说重拾历史记忆、还原生命体验、展现矿山风采的深刻用意。
一、地理空间——矿山世界的多维面影
地理空间是空间叙事的基点。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文体,实质是运用语言文字对时空故事进行加工和保存,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则是作为原型与底蕴,为作家的文学创作提供书写题材和艺术源泉。“无论哪部作品,都有机会提出形式上不同、并且内容上有价值的地理知识,这是对一个地方的情感认识以及对某一区域和国度的地理知识客观了解的结果。”[3]作家在构筑自己的文本空间时,大都会从自身所熟悉的环境入手,这是一个普遍存在的文学现象。当代文坛有许多出彩的空间建构,如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沈从文的“湘西世界”等。从整体来看,谭谈的小说与前者有异曲同工之处,同属于作家少时生活场景的再现,在童年記忆的规引下,融入创作者的主观想象与虚构,从而形成带有浓厚地域特征与文化基因的地理空间。谭谈是湖南人,从失学、参军到走进矿山,13年的煤矿工作经历使他对矿山产生了深厚情感,在湘中山区长大的生命体验也使得湖湘文化沉潜于其意识深处,在谭谈笔下构成了“以物质形态呈现的、人的知觉可以感知的空间”[4]42。因此,受地域文化的影响和濡化,矿山生活与湖湘文化作为地理空间贯穿谭谈的小说创作,承担起建构其“矿山系列”小说基本框架的叙事功能。
在谭谈的“矿山系列”小说中,淡雅素净的自然风光是矿山生活空间的一抹亮色,矿山工人的辛酸喜乐均来源于这个自然空间。“矿山四面的山头上,落叶树萌出了新绿。常青树上,墨绿色的老叶团中,也冒出了一丛丛嫩绿的新叶。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去欣赏,它总是那样浓淡相宜,搭配得体,是那样有层次,是那样的爽心悦目。沿着山脚,悄悄地拂过来一阵风,那墨绿色的老叶,从嫩叶下悄然飘落,扑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5]3。谭谈对矿山自然景观的叙述有其独到见解。面对色彩单调的矿山空间,他选择把部分镜头转向山野光景,赋予矿山以大自然的生机和活力,使矿山空间中弥漫着浪漫与灵性的生活气息。因此,自然景色不再仅仅是以故事情节的背景性元素而存在,更是作为审美对象,影响着读者对矿山空间的认识与感知。《山影》中,作者将耀目的霞光与下班出井的乡哥进行对应叙述:“晚霞在西方天际,编织着美丽、灿烂的图案。矿区沐浴在一片耀目的霞光之中。在底层深处的那个奇特的世界里劳碌了一天的乡哥,下班了。”[6]这种对照叙述是没有经历过矿下生活的人所难以理解和体悟的,耀目的霞光对于在矿井之下劳碌一天的矿工而言,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感官体验,清新的空气和辽阔的视野消解了工作的疲惫与环境的压抑,随之形成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和深刻的生命体验。不只有疗慰人心的治愈功效,还传达着人物心绪。《山道弯弯》中,金竹在等待丈夫大猛回家时的焦急心情也有着与之对应的景色描写:“阳光铺满古朴、光滑的路面,照亮了满山的竹林”[7]6,“外面,起风了。满山的翠竹,在风中摇曳,发出动听的声响,像是谁吹响了一支巨大竹箫,演奏着一支深沉的乐曲”[7]9,“屋外,风大了。秋风摇动着满坡满岭的翠竹。风中,千万枝翠竹演奏着一支揪心揪肺的悲壮的歌。”[7]13从满心期待到大猛噩耗的传来,屋外的竹林也在随着金竹的心绪起伏波动。确切地说,竹林作为空间意象,本身就蕴含着一定的空间特征,加之被作者赋予丰富的象征意义,竹林的景象变化自然而然地便成为金竹的内心写照。
矿山空间的主要特征是黑暗、脏乱、危险、单调。谭谈在进行创作加工时,选择了现实书写,小说中既有努力挖掘矿山生活中山色明媚、水色秀丽的画面,又凝结着作家对矿山生活的独特生存体验。“矿井的危险性使得矿工游走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缘,这种空间特性也成为煤矿作家关注和表现的重要主题。”[8]《山野情》开篇就以“少一位新郎的集体婚礼”引出一场煤矿突发坍塌的事件,这次事故改变了矿区劳模乡哥的命运轨迹。他在新婚前夜在矿下被矸石压伤了腰而导致终身瘫痪,无法继续自己热爱的事业,未婚妻小红也因扛不住压力而离去,他不会再拥有一段完整美满的爱情。《山道弯弯》中金竹准备好丰盛的饭菜盼着在井下工作的丈夫大猛回家过30岁生日,等来的却是他死亡的消息。大猛的人生意外地止步于30岁,幸福的家庭失去了顶梁柱,远房亲戚在葬礼上就开始盘算大猛工作的继承安排。《风雨山中路》中伍惠芬的丈夫和其他几名矿工在瓦斯爆炸中遇难,此时的她没有正式工作,远在异乡,照顾两个孩子的重担全都压在她身上。谭谈在访谈中表示:“如果他们在工作中受伤了,煤就会埋进伤口里,煤炭和血液融在一起,伤愈后慢慢变成墨绿色的煤瘢,煤的色彩就永远留在身体里。”[9]199因此,在谭谈的小说创作中,矿山空间作为矿山叙事得以展开的典型环境,它时刻影响着矿工及其周围人的命运,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叙事环节,亦是使矿山叙事得以成立的关键语境。
矿山空间作为依傍煤矿建立而成的小型社会,它时刻受所在地区文化的影响与浸润,两者相互融合,为矿山空间添补富有地方特色的风韵和习俗。谭谈在湘中山区长大,自小接受湖湘文化的影响和当地民风的熏陶,他以民俗风情作为描写对象,有意将其融入矿山叙事的空间建构,构成了谭谈小说地理空间的特殊文化属性。“屋前坪地里,一群芦花鸡,迈着八字步,在悠闲自得地‘咯咯咯地唱着歌。后山草地上,几只羊羔,在‘咩咩地叫着,呼唤着母亲。正屋侧面的那排猪舍里,一只母猪领着一窝小猪居一舍,四头大肥猪,分居两舍”[5]82。通过对湖南田家农舍的描绘,家禽悠闲自在的状态呈现了山民的日常生活状态,飘溢着农家勃勃兴旺的生活气氛,凸显出田家农舍的日常生活形态对矿山空间的映照意义。《风雨山中路》更是直接用一定的篇幅详细描述了湖南“刮片”的做法:“伍慧芬正在收着晒在屋前坪地里的竹垫子上的红薯刮片。这种刮片,是这一带地方的特产,它是把红薯削皮,煮熟,搅烂,掺上些芝麻、桔子皮粉末,用木模压成薄薄的皮皮,摊放在竹垫子上晒干。吃时,切成三角形或其他形状,用清油一炸,炸掉水份后,黄檀檀的,喷喷香的,甜脆脆的,煞是好吃。”[10]饮食风俗是地域文化的一种表征,消除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感。谭谈描述的特产做法工艺繁琐,把普通的红薯做成香脆脆的刮片直接体现出湖南人民的智慧和勤劳,“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坚韧的个性品格意味着矿区山民能够把普通艰苦的生活变得如蜜一般甜。同时,随处可见的湖湘语言文化也构成了谭谈小说地理空间的特色之处。比如人物对话中大量出现的湖湘方言:“细伢”“老倌”“嫩毛毛”“堂客”等;杨亚玲、山妹以优美的嗓音唱出婉转动听的湖南民歌,段桂花和喜瘸子更是以民歌对唱的形式传情达意;羊小花得知丈夫被困矿底,哭喊着这一带山乡特有的情绪语言“我的命呵”。作者以特色民风还原矿山生活画面,成功地塑构出矿区山民鲜活灵动、饱满立体的人物形象。至此,湖湘文化不再是矿山空间的点缀,它参与到了叙事内容的建构,构成了谭谈小说的审美张力和艺术魅力。
二、心理空间——传统伦理桎梏下的复杂人性
“心理空间是一个内部的、主观的空间,是人的情感和意识对外部世界染色、过滤、变形、编辑后建构的空间,也是人的内心对外部世界的投射。”[4]43在小说中,作家格外重视对人物心理的描写,心理空间的建构往往占据一定比重,而丰富的心理活动来源于人物的空间知觉,即视觉、听觉、触觉。空间知觉在外部环境和内在认知的共同作用下,对地理空间的感知进行加工、变形,最终形成极具个人色彩的心理空间。谭谈在小说中塑造了大量个性鲜明的人物,这些人物的心理空间表现出较为明显的传统性与现代性的碰撞与交融的特征,伦理冲突、道德制约、世俗眼光吞噬着人性,人物复杂的心理交织以及人性的华彩时刻和异化瞬间被刻画得淋漓尽致。由此,以人物的心理活动、情感变化、精神面貌等组构而成的心理空间进入小说的结构布局,推动着整个叙事进程的发展。
心理空间是人性对外部空间的映射。人性是难以揣测、复杂多变的,诚如谭谈所言:“文学是人学,因此文学创作的关键是要塑造出生活于一定环境中的人,这些性格各异的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共同构成了作品的特色。”[9]199他笔下的人物处于新旧交替的时代,因循守旧和崇尚自由发生激烈碰撞,善恶交织的复杂人性在情感纠葛中表现得格外突出,反映了作者对封建道德的关注与思考,呈现出深沉的批判力量。《桥》中,为了考上大学的儿女们的脸面和虚荣心作祟,桂花自行切断了和比自己小六岁的喜瘸子的情感缠绵,喜瘸子受打击之下精神错乱,强奸幼女致使入狱,桂花也在精神折磨和愧疚中跳河自尽;《山女》中,温柔善良的雪妹恪守本分,与名义上的儿子河娃保持着正当合理的母子关系,儿媳妇贺兰却听信外人的风言风语,横生醋意、质问雪妹,成为压垮雪妹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留下一只什么歌》中,石磊与她的徒弟章小兵之间身份悬殊的恋爱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现代意识极强的石磊表现出对传统婚姻观念的反叛与突破,章小兵却无法跳脱道德思想的禁锢,离开了矿山,主动退出这段感情。不同于客观存在的地理空间,心理空间承载着人物难以克服的无形压力。作者深知时代的弱点,于是他将笔触更多地聚焦于人物的复杂关系及其行为选择,强调这些人物的尴尬处境与悲惨命运来源于尖锐的乡村舆论和落后的思想观念,读者也在作者设置的选择难题中感知到人性或明或暗的变化,心理空间继而成为人性的表征形态传达出作者对传统与现代的辩证态度。
传统思想抑制着人性,也释放着人性。《山野情》以罗莹和罗中中的情感悲剧为线索,涉及了不同类型的人物,涵盖着不同的思想观念。谭谈总结概括出新旧思想对峙下的三种人性特点,全方面地展现出多元的人性世界。罗莹是端庄内秀的英语老师,19岁的她敢爱敢恨,为了嫁给爱人不惜与家人闹翻乃至断绝父女关系,远离家乡,没有户口,成为“黑人”。丈夫因病去世后,她又坚强地支撑起家庭,独自养育着两个孩子。正是这样一位叛逆勇敢、坚韧不拔的女性在面对自己的第二段感情时,她的心理状态却发生了转变,显得矛盾、犹疑、纠结,这样的心理描写使封建伦理思想获得了具象化的呈现。罗中中在罗莹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时出现,他善良赤诚的心温暖着罗莹,两人偷偷相爱且怀孕了,但此时的罗莹早已没有了年少时的勇气。她害怕老师同事、工人干部、亲朋好友的看法,也衡量“自己是教授的女儿,出身于书香门第不说,自己的前夫是工程师,自己是学校里出色的英语教师。而他呢?仅仅在大队办的学校里初中毕业,一个井下工人”[5]200。更考虑到两者相差12岁的年龄悬殊。因此,这份情感体验不仅有温暖,更有焦虑、害怕和绝望,他们的爱只能被埋在黑暗之中。
当周围人开始察觉这份爱时,旁观者的态度恰好反映出封建思想对人性不同程度的影响。罗中中、康薇薇是大胆奔放不受封建道德束缚的代表,他们对待爱情是热烈而坦诚的。罗中中把爱付诸行动,尽己所能解决罗莹生活中的困难,向她求婚,渴望以合法的身份站在她身边。康薇薇更是直截了当地对李小丁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在听闻罗莹与罗中中的事情后直接质疑杨涛的传统观念:“男人比女人大二十岁,你也不会提出不可思议,为什么女人比男人大十多岁,就觉得不可思议?就只准你们男人比女人大,不准我们女人比男人大呀?”[5]132这份率真性情与旧时代以含蓄矜持为主流风向的女性优良品质完全相悖。康大东、李小丁是理性胜过情感无意识服从传统道德的代表。康大东初次察觉这份情感时心中就生出摇摆不定的天平,立马否定自己的猜测:“不会吧,她的年龄比罗中中大十多岁呀!而且,又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女性!”随即质疑自己:“难道有教养的女性,感情就非得机械一些吗?”[5]122这正是传统道德与伦理觀念根深蒂固于人心的结果,以至于他在面对自己的情感问题时表现出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精神痛苦:“承受不了世俗的压力和家庭内部柔性的进攻,无力打破中国封建伦理意识所形成的超稳定的婚姻形态”[11]。李小丁在工作上胆大心细,但仍不免陷入感情与道德的矛盾漩涡。他的思想是开阔的,在应对罗莹与罗中中的流言时,能准确跳出不合法的假象,迅速厘清两人的根本关系:“一个是死了丈夫的女人,工资低,又拉扯着两个孩子,有困难,需要人帮助;一个是没有老婆的男人,需要得到人的抚慰。更重要的,是他们有情有义。”[5]169即便如此,他还是会用道德的标准去考量这件事情的合法性,也会极力压制住自己对山妹有违道德的情感,传统观念始终在潜移默化地发挥着引导作用。如果说康大东和李小丁是受到社会世俗观念的迫害致使个性思想无法得到释放,那么杨涛和孙三猴则是人性在这沉淤中扭曲和异化的代表。杨涛出生于组织包办婚姻的家庭,这样的关系安排似乎预示了他与生俱来的功利思想。于他而言,政治渗透到一切事物中,也包括婚姻,个人婚姻应是有助于自己从政治上取得更多的东西。所以,即便他为山妹的美貌而动心,也只是企图暗中将其占有。而私下调戏罗莹而遭到拒绝的孙三猴则怀恨在心,率人捉奸且公之于众,直接导致了罗莹不堪受辱而殉情。他们身上有着人性利己主义的一面,纯粹美好的情感在伦理道德的挤压下变得狰狞,最终是以某种不正当的方式来满足自身的情感需求。
“每个人的性格,就是一个构造独特的世界,都自成一个有机的系统”[12]。由于长期的矿山生活体验以及时代环境的特殊性,谭谈对错综复杂的人性表现出敏锐的洞察力,并塑造了许多色彩丰富的“圆形人物”,向读者还原了人性的真实面貌。同时,这个具有现实意义的心理空间还作为透视人物内心活动的审美视野,带着作者主观的感情因素和辩证态度,融入现代意识去审视传统伦理观念,揭露出传统道德中所暗含的吃人性质。
三、社会空间——权力秩序下的生存与生活
社会空间是以自然环境为原材料、人类通过劳动建构而成的社会性场域。不同的社会形态可以形成自己的社会空间,具有内涵丰富的意识形态和规矩严明的社会关系,杂糅着经济、政治、阶层、权力等社会因素,“是各种社会性元素的关系建构”[4]43。谭谈将小说置于20世纪新旧交替的社会环境,揭示了权力干涉下存在的一系列社会问题,不同阶层、不同立场之间矛盾不断,呈现出庞杂混乱的社会空间。“社会空间既是社会关系赖以存在的场所,也是统治阶级实施社会控制的重要工具。各种社会关系通过不同性质、不同等级的空间形式被固定下来后,统治权力就从这些空间中持久散发,长期规训着人们的肉体和心灵,起到润物细无声的统治效果。”[13]在谭谈小说的社会空间中,权力散发至农村、矿山、城市三个现实空间,在城乡发展变化中影响着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质量、争权夺利的贪婪欲望以及个体命运的轨迹变化。
社会空间是作为人际空间而存在的,既离不开个体日常生活行为的建构,又在一定权力秩序下对个体的社会地位加以划分。城市和乡村是在融合中充满差异与对抗的两个异质空间,矿山作为两者间的桥梁,需要大量劳动力投入艰苦危险的矿井工作,是山里人通往城市、改变身份的最佳场所。但是,成为工人并不一定意味着真正为城市所接受,一些家在外地的农民矿工与家人长期分离,而部分来矿里居住的家属只能成为没有户口的黑人黑户,管理者无力安置他们的生活。矿工们在矿山工作,却享受不到国家正式工人的待遇,浮于表面的城乡融合之下,城乡之间的空间地带依然存在权力秩序下的失语状态。《山野情》中的黑人街是处于城市空间和乡村空间夹缝中生存的第三空间,这条街居住的家属全是没有户口的黑人黑户,矿工们在山谷间,依傍山脚搭建起一间间低矮的棚子,延续至半里多路长。“有一年春节,食品站、粮站、贸易商店等一个一个被人们称之为‘进口公司的部门,给有户口在矿区的家属们分了一批过年物资。生活在这里的人,却什么也没有。”[5]209资源分配不对等的背后代表的是不同的权利关系,管理者对矿工生活质量的忽视实际是对工人的身份、资历进行了划分。当矿井工作的需求量增大时,矿山的正规生活空间则供不应求,通过等级排序,深入一线矿井的工人处于矿山空间的最底层,自然成为权力分配资源时的卒子。谭谈在《桥》中进一步将新城与旧街作为情节开展的两条线索,叙述着一湾之隔下的两个世界。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加强三线建设的热浪下,雁鹅洲一带的丰富资源吸引着五湖四海的人像雁群一样飞到这里,一座工业新城在集体挥汗如雨的劳动中建成。当一家家城里人搬进新居时,为这座新城的建设付出汗水与血泪的山民在高楼大厦里寻不到住处,最后只能退居至城市圈层以外的雁鹅洲荒岛,在用油毛毡、竹篾片、水泥石棉瓦搭盖而成的棚子里卑微地生活。这条棚户街是工业迅速发展所遗留的社会底层的缩影,在权力结构的差异中代表着身份隔离的弱势生活空间。反观市里领导者的住所,早年那栋低矮土气的两层红砖楼房已被遗弃,“傍着雁鹅峰,耸立着一片造型美观、结构别致的宿舍楼。一片香樟林中,一团浓荫深处,坐落着七八上十栋两层小楼”“水泥道路旁,香樟、塔松,成排成行,一片青绿。虽是严冬,这个院落里却处处充满春意”[14]。住宿条件的差异反映出高层管理者与底层建设者在经济利益和实际权利之间的不平等,揭示了底层劳动人民的真实生存状态,凝结着作者的批判意识和底层关怀。
空间是权力运作的基础,权力是空间成立的关键。关于权力与空间的关系,福柯“从政治和权力的角度分析了空间的社会性,把空间看作种种关系和权力角逐和斗争的场所”[15]。在城乡矛盾激起社会分化的同时,谭谈还注意到管理層之间存在的争权夺利,呈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信念在权力诱惑下的精彩博弈。《风雨山中路》中以路云为首的阴险势力,在金鹿峰煤矿展开了双方权力争夺的拉锯战。由岳峰从掘进队亲自挑选在身边做秘书的路云,在政治运动中反戈一击,污蔑并打倒了党委书记岳峰,顺势成为金鹿峰的一把手。权力迷惑人的心智,地位改变人的本心。当岳峰在几年后重返金鹿峰官复原职、一头扎进硃山矿井的复建工程时,路云也开始筹划第二次打倒岳峰的阴谋。造反第一人杜辛的会议记录,电话总机室对岳峰通话内容的监视,作为岳峰的老战友汪然虚假指证,都成为岳峰进行右倾翻案活动的材料,岳峰被再次赶出金鹿峰煤矿,路云如愿以偿地把权力夺回了自己手中。小说中提及的“金鹿峰煤矿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览室”是路云的战利品,里面有批斗岳峰、会议主持者路云喜而不露的照片,有封闭硃山矿井的现场摄影,有杜辛贴出的全矿第一张大字报的复制品,还有汪然亮相的记录以及把罗先敏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20吋的大照片。展览室作为标志性建筑,是不同群体在社会秩序与政治存在中的立场表达,在社会空间的结构化过程中,彰显出政治权力的权威性。这种权威性延伸至群体日常生活,产生了足以改变个体人生轨迹的影响。组织包办婚姻是谭谈小说中常见的婚恋方式,乡哥因在工作中负伤而导致高位截瘫,组织以招工的名义为其招来山妹,这段婚姻就是组织征婚的典型。矿工会干部杨亚玲作为他们的促成者,曾经也将自己的爱情掩埋在组织包办婚姻的苦果之下。这种方式从根本上扼杀了群众的主体意识,物化情感酿成了最终的爱情悲剧。同样,政治成份也是影响群体正常生活的因素之一。《你留下一支什么歌》中,石磊姐姐的爱情中止于恋人的家庭成份问题;《山雾散去》中,独善其身的朱医生自觉与遭受批斗的丈夫、朋友划清界限;《美仙湾》中,家庭成份为工商业兼地主的李晓美与军官结婚后再也没有回家,为了政治地位极力撇清自己的“剥削家庭”成份。谭谈小说的社会空间灌注了他对群体政治成份和生活状态的观察与思考,是对特定时期意识形态的再度确认以及社会问题的明确指向,权力秩序界定了群众的身份地位和社会关系,读者亦能从中体悟到权力统治对人由内而外的侵蚀与危害。
从空间叙事的角度来看,谭谈结合自身的成长经历和社会经验记录了改革开放时代的发展变化。矿山空间作为独特的创作素材和生命体验,作家以此为中心展开并延伸出各式各样的现实生活画面,为我们还原了丰富芜杂的社会空间图景。朴实秀美的矿山生活环境、黑暗可怖的地底矿井世界、深受封建思想荼毒的扭曲人性以及权力主导个体命运的社会秩序等一系列生活景象都以空间的形式呈现出其复杂形态,向读者展示了矿山生活空间的真实面貌、当代社会中不平等的权利关系以及底层劳动人民的精神痛苦和边缘地位。在谭谈的小说中,空间不再仅仅是情节开展的背景,它有着丰富的表征意义和意识形态内涵,承载着他对文化风貌、复杂人性、社会现象的关注。可以说,谭谈一直致力于主旋律的文艺创作,他热情地投身于生活的主流,透过千姿百态的现象看生活的本质。矿山世界及其衍生空间作为谭谈小说空间选取的独特视角,对人类社会的主体生活具有一定的映照价值,实现了现实性与文学性的融合。地理空间、心理空间、社会空间三者相辅相成,发挥了多维的叙事功能,推动着小说的叙事进程,最终使得小说的现实意义普遍化,小说的艺术内涵也显出厚重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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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魏雨佳,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