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的我青春满满,眼睛里只装下四季风物,手上招摇地携着一册书,或是《花间集》,或是英文诗选。身量虽不显得格外高大,但朝着脸颊一把摸过去,已经绒毛初显,微微扎手——凭借这把若有若无的绒毛,男子便可自称成年,有了自我处置的资本。我的志气与勇气陡然飞升。
那年春天,我决计寻求不同以往的人生之途。
背上褡裢从老家镇上出发,除了吃几块作为干粮的饼子、偶尔讨碗水小憩一会儿,我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路。走得疲乏难耐时,有幸遇到一位善心的马车夫,没要一个子儿,让我搭了一程马车到贵阳。
即便这样,我还是晚了一步。长临书院组织的“旅学团”已经离开贵阳,听说往安顺的方向去了。我本想入个伙,跟着他们去云南,当个旁听生也是好的。
其实在当时,我并没打算放弃,稍微休整了一下,便循着“旅学团”的踪迹跟过去了。我想着,他们是一支队伍,前前后后要相互照应、牵扯,怎么着也不如一个人走路轻便,那么我只要加紧步子,总可以追上他们的。
没有走多远,好巧不巧,又遇上送过我的那个马车夫了。他四十来岁,大方脸,是个强健的庄稼人,赶马车来城里送草药和干柴。现在车上只剩一小堆木柴了。他拉紧缰绳,让马车在我身边停下来。
“小弟娃,”他咧嘴笑,“你参到军没得?”
我告诉他,我不想参军,是去找“旅学团”。这个旅学团都是学生。
“那我晓得了,”他用了然一切的口气说,“读书人嘛!我带你去找他们!”
他的慷慨让我又惊又喜。再三道谢之后,我又坐上了马车,靠着那一小堆干柴,听着马蹄嘚嘚嘚的轻快响声,只觉得满心都是畅快。暖阳落下,前途之光辉触手可及。
到底是累了,一旦放松,每个毛孔都争着淌出汗水,又争着酥软下去。我的上眼皮一碰一碰的,终于粘到下眼皮,死死抠不开了。就这样趴在干柴堆上沉沉地睡去,不知道过了有多久。
马车夫将我从酣睡中唤醒,他张扬着兴奋的笑容说:“到了到了!读书人!这么多读书人!”
我努力让自己清醒,跳下马车。落脚之处,只是一处荒野小径,四下望去都是树木、杂草,更远处有一两块似是而非的农田,田埂渐欲消弭,仿佛许久没有耕种过了。
“这是哪里?”我吃惊地问马车夫。更吃惊的是,他已经在将马车调头,要扔下我,独自离开了。
“到安顺了吗?”我赶紧问,“旅学团在哪里呢?”
马车夫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我不晓得这是哪里,但是读书人,都是在那里面的!”
他用手指往小径深处一戳,指示了一个方向。然后不顾我疑惑与恳求的目光,自顾自地打了一马鞭:嘚儿——驾!
一人一马一车,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在西斜的霞光中。待我醒过神来,才发现褡裢竟然没有拿,给忘在马车里了!盘缠、干粮、学业证明……都一起消失于霞光中。这下子,除了穿的这身衣服,我真个是空无一物了。
郁闷半晌,我只有回转身,试探着望了望小径深处。犹豫再三,还是只有照马车夫所说的方向,忐忑而行。小径幽深,越往里走,越发觉得阴惨可怖。四围渐趋沉寂,连鸟虫声都灭了。
我一路回想着马车夫,其一言一行,都是正义的作派,不该坑害我;他面相敦厚、讨喜,也不像是搞恶作剧的模样。正是这番判断,促使我在犹豫中继续前行,没有半途而返。
胡思乱想中,小径引领我来到一个树木拥簇形成的狭口,穿过狭口,简直如《桃花源记》中记述的一般,竟出现一大片开阔地,无树无草,也无田地,却有高高低低的屋舍,少说也有百十来户。以山区的惯常规模看,这应是个不小的村落了。
兴许,这是“旅学团”的必经之地,到了此时,他们应该选家旅店投宿休整了,我正好可以投奔他们。想到这,我浑身的血液“腾”地跳动起来,腿脚有了力气,健步如飞。
二
通往村子的路像是许久没人走过,只能勉强认出来。我吃力地辨识着乱石块中的路径,磕磕碰碰地来到村口。和许多偏僻村子一样,这里十分静寂,看不到什么人影。房子都很破旧,一户挨一户,格局紧凑。
正猶豫要不要寻一家敲门,蓦地传来一声“吱嘎——”,几步远的一户人家的大门开了,出来一名青年男子,身着古旧的灰色长衫,面色黎青、形容消瘦,他一见我,惊异了一秒钟,随即出来,向我作了揖,问我是何方来客。
我看他不像农户,神情、扮相与举止都像是读书人,心里有了几分亲切,便一五一十地将我的来历与目的告诉他。
“这里不是安顺,”他用令我遗憾的口气说,“此处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话虽平淡,说出来仍如霜雪,瞬间将我的心寒了一半。我竟蒙头蒙脑的,到了一个鬼都不知道的地方!别说找到“旅学团”了,连自己的果腹、落脚都成了问题。
“那……那么,这是哪里?”我问。声音已略有颤抖。
他微微笑道:“书村。我们自己命名的。”
“这里离贵阳有多远?”
他摇了摇头:“没有去过。”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兴许是我流露出的难受神情打动了对方,这位书生和我攀谈起来。我请教其尊姓大名,他只说,俗姓不提,自取了一字,为“泰渝”。我赶紧称呼“泰渝兄”,向他讨个主意。他思忖片刻,建议道:“要不然,我领你去会馆,今晚有‘聚议,正好将你引荐给大家。如能获得许可,你便可以留下来。”
我不太明白,脑子里涌出许多问题来:“依泰渝兄所言,我要经由谁的许可呢?如果他不许可,我就不能留下吗?会被逐出村子?能去哪里呢?”
他好像无法回复我这么多问题,只好说:“直言相告——我也不知道会如何。”
我立在原处踌躇了一会儿,备感焦灼。向晚的空气里,已经多了一丝夜的幽冥之息,霞光即将隐入西天。打鼓似的,宣示着一个无依无着的夜晚即将到来。多想无益,我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先跟他去会馆,赌一赌运气了。
一路上,我观望着村里的屋舍,竟是石头垒起的居多,户户都冷冷清清,像是没有人居住。泰渝兄朝我看了一眼,我忙说:“村里的小孩不多吧?以往去到别的村子,再是安宁,也总是有娃崽的啼哭、吵闹声。”
泰渝兄平静地说:“书村自是与其他村舍不同。全村只有讀书人,妇孺之类的闲杂人等,这里都是没有的。”
我被这话吓了一大跳,当即一颤,像被火烫了一下。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而且跟我这个相识不到一刻钟的人,也完全不到可以开玩笑的地步。我很想问个究竟,但又怕冒失打听,显得我这个人特别多事,还是先闭嘴吧。
走了几步,转念一想,这世间之大,总会有离奇之所、怪异之人,见识到了,也算开了眼界。再说,全是读书人的村子,应该是讲道理的,总强过土匪压阵的山寨,于我这个学生来说是有利的。我渐渐放下心来。
跟着泰渝兄往村子深处走,颇绕了几个弯,来到一个貌似祠堂的宽敞院子。穿过前院,进得大堂,竟有数十上百人聚在一起,都站着,分散成小群,少至三五人,多则十余个,各自叙聊、论争着,堂内哄哄嚷嚷成一片。当我紧随泰渝兄步入堂内时,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了,哄哄嚷嚷顿时像给卡了脖子,立马变得鸦雀无声!
这突然的静宁,如刺目的强光,让我瞬间局促起来。我尴尬地打量着众人——一律是青年人,自十七八岁到二十五六,最老也不超过三十岁,一律身着长衫。整个村子,好像在前朝时候就加了个盖子,被罩住的这一群人,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朝代,实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作派。只是有些人行动迟缓三分,好像腿脚不便。论神态举止之气韵,在场果然都是读书人。
他们以读书人的眼光疑惑地望向我。我也以读书人的惶恐回应他们。
就在互相揣度的过程中,我怀疑自己的脑子出现了幻觉——眼前的读书人,身形竟然都迅速地收缩,好像刚刚是泡过水的,现在水分蒸发了,一个个变得枯瘦如柴;同时,他们的眼眸中生出一团团幽红的荧光,那光点直向我扑来!我吓得连连后退!
“胡闹!”一声喝斥,伴随着一块惊堂木重重拍在桌上。大堂的尊位上出现了一名统领般的人物,他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阔长脸,虽然同样穿长衫,其神情却是加倍肃穆,自有威仪。他的喝斥,像拍了一记耳光,所有人瞬间醒悟,恢复正常。我惊惶不已,努力眨了眨眼睛,确信周围的人没有化为妖怪,刚才么,定是自己在疲劳之下,脑子与视力出了片刻毛病。
泰渝兄上前,朝那位“统领”作了作揖,称呼其为“洪大师兄”,之后便淡定地讲述了我的情状,代我求告留宿一晚。
洪大师兄盯着我,慢慢踱步过来,到了我的面前,将我从头到脚反复目测了五六个来回,一脸的警惕与狐疑。
“你说,你追的那支队伍,是做什么的?”他开口时,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我思忖,要怎样才能给一众埋在年月深处的老古董讲清楚眼下的时局呢?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明白。我只好简单地说,那也是一群读书人,因为外患侵入,不得不从原来聚集读书的地方迁徙到更僻远的另一处。
“迁徙了又如何?”
我说:“继续读书。”
句句强调“读书”,既是实情,也是我刻意为之。想要争取到书村大众的情感支持,这是最优选择。果不其然,洪大师兄的表情有了舒缓的迹象,他点着头,朝着看不见的远方之同行投去赞赏的目光: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并非只有血亲,江山社稷也是衣食父母。如此来看,迁徙不算远游!”
我惊喜地赞同道:“正是呢!原以为书村不通晓化外之事,洪大师兄这番话,却是胸怀天下,气度不凡呢!”
洪大师兄受到我这外来者的夸赞,脸色明显红润起来,声音响亮地向我讲述,当年他也曾有过宏愿,带领众师兄弟游走四方,结识更多志同道合的读书人,只是造化弄人,没有实现。
“现在何不……”我刚开口便打住了。现在兵荒马乱,一群不知天日的旧朝书生,能在外面的世界存活几天呢?还不如继续蛰伏于此,求个太平安稳。
洪大师兄微微一笑,并不追问,也不作答,仿佛通晓了我的所思所虑。或许,他已经将我纳入“同道中人”了,关切地向我问起有何详细需求。
“不瞒洪大师兄,”我惭愧地说,“舟车劳顿一天,这会儿饥饿难耐……”
刚说到这里,四周的众人忽然像被激怒的兽群,猛地围到一起,眼里闪出刚才那种红色的荧光,嘴里发出“忽忽”的起哄声,同时又将身体迅速收缩,露出干枯的皮肤与皮肤下暴凸的血管,个个面目凶恶地朝我逼过来!
我“啊”地大叫一声,想要夺路而逃,却发现没有退路,我被围在一个圆圈人墙的中央,这圆圈在逐渐地缩小。
“洪大师兄!”我冷汗淋漓,哆哆嗦嗦地求告,“救我!”
洪大师兄再次喝斥:“退下!”
他的话总是有用的,围上来的人群散开了去,且将外形相貌恢复了原状,只是他们的眼神中仍带着经久不息的恨意。
这次我不再怀疑自己的眼睛与脑子了,这群人有问题!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时无法理出个头绪,只知道心脏怦怦乱跳,紧张到头发根都竖直了。
这么一折腾,显然我刚才在洪大师兄那里博得的好感,已所剩无几了。他看着我,眼中落下了一层霜,不是冷漠,而是带了些许痛惜。本以为眼前人是知心知己,哪知烂泥扶不上墙。出于这样的感想,他慢慢凑近我,凑到我耳边,轻轻说:
“在书村,不可以讲那二字的。”
我惊魂未定,仍想弄清楚自己犯了何等大罪,便斗胆问道:“哪二字?”
他一愣,收回了倾向我的举动,将身体摆正,用冷冷的眼光对着我。这下,我明白自己又冒犯了。
既是禁言,他洪大师兄,又怎么能讲出来呢?
洪大师兄沉默半晌,一直盯着我,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一旁的泰渝兄轻轻使了个眼色。
泰渝兄微微弓身,以示明了,接着便像传达圣旨的宦使,仰起脖子朝着人群高声唱喏:
“杨师弟——上食——”
三
容我缓一口气。
回忆这件可怕的亲历之事,对我来说并不轻松。循着记忆的小径回到那个夜晚、那个阴暗的会馆,我又一次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一种既震撼又窒息的痛苦。更糟糕的,那还只是一個开头,真正的荒唐与可怖,还在前方张牙舞爪。
当听到泰渝兄喊出“上食”之后,我浑身一颤!腹中的空洞感蓦地被唤醒,肠子像被一只手攥住,我简直可以当场吃下一头黄牛!我巴巴地望向泰渝兄呼唤的方向,想着,书村到底是仁义之乡,起码的待客礼数总是有的。
人群里让出了一条道,一个人影从那条小道朝我走来。走近了,我惊讶于自己的发现——竟是一位相貌清丽的女子!她不着胭脂,柳叶眉、杏子眼都生得十足标准,最打眼的是头上扎着两个小髻——这是唯一与其他人不同的打扮,除此之外,她的穿着与男子无异,也是半旧的青色长衫。而泰渝兄叫她“杨师弟”,分明就是拿她当男子对待了。
杨师弟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的东西用红绸布盖着,神秘十分。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惯常女子的羞涩,只是疑心重重地,将那托盘递到我面前。
那个托盘,现在是全场的焦点所在,一双双眼睛都落在它上面。眼睛们在等我掀开红绸,仿佛婚礼仪式中给新娘揭去盖头。这让我越发紧张,无端地颤抖起来。杨师弟瞪着好看的杏子眼,一脸寒色,却在不经意间悄悄撅了撅嘴。这小动作仿佛少女的手指挠人胳肢窝,完全没有办法抵抗,我心一横,咬着牙,将那红绸布哗地揭开!
怎么想得到,那托盘上居然只是一本书!封面题着“精义书”三字,厚厚的线装本。
有一瞬间,我还猜想,这难不成是个菜单?但哪有如此厚重的菜单呢!又有哪个菜单会取名“精义书”呢?我愣了几秒钟,才在众人目光驱使下迟疑地拿起书,打开,发现内文全是零零散散的语句,都出自四书五经或是圣贤著述。字体斑驳,是用粗糙的土法印术印制而成。
“永言孝思,思孝惟则。”
“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我翻阅着,全是这样支离破碎的选句,集成了莫名其妙的一本册子。那一刻我内心的波涛翻滚,无人能体会。
杨师弟已退到一旁,洪大师兄再次走向我,带着不容侵犯的凌厉之色,望着我。他几乎只动了动嘴皮,我却分明听见他说:
“请食。”
我惊诧于他说此话时,脸上只是一派平静;也惊诧于四周的书生们,同样视之为平常。食?食何物?如何食?难道这本书是玉米面摊成的?
我的迟疑分分秒秒在加重气氛的紧张,空气里像有无数双手伸过来,要扼住我的喉咙。书生们开始有些不耐烦了,瞪着我,渐渐地又开始往前挤,我面前的空间越来越小。那是逼迫的情势,我心生畏惧,仓皇四顾,洪大师兄和泰渝兄都毫无表情,只看到杨师弟脸上露出些许同情之色,我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脸无助地频频望向她,那是我发出的求救信号。终于,杨师弟下了决心一般,急急地拨开众人,冲到我跟前,将我手中的书夺过去,撕下一页,径直将那页纸塞到我嘴里!
我的天啊!
真的是要我吃掉这本书啊!
那一刻我头皮发麻,浑身起了无数鸡皮疙瘩。这是一帮疯子!千真万确的疯子!但我能奈何?他们人多势众,我一个正常人在这里,反倒是其中的异类,是他们眼中的疯子!
那页纸在嘴里,我慢慢地、慢慢地嚼起来,嚼动之时,周围的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又退远了去。怕他们再围上来,我赶紧从杨师弟手里拿过书,将书页一张接一张地撕下来,塞进嘴里。纸张是粗糙的草纸,嚼起来哧嚓作响,仿佛牛羊吃着干草。
屋外已经入夜了,会馆里不知何时点上了几支残破的蜡烛,烛光在这空旷的场地中颤颤抖抖,幽冥之气倍增。
在这群人的围观之下,我嚼了好久好久,所有人默不作声,只是死死盯着我。直到我忍住眼泪、艰难地咽下了第一口,他们终于露出了欣喜之色,准确地说,是欣喜地看看我,又回头看看洪大师兄。
洪大师兄此时像研究一个新生物种一般,用疑虑重重的眼光反复拭擦着我。如果我稍有闪失,定会将他存在我身上的最后一点耐心消除。我只好继续撕着书页,放入嘴里干嚼,好几次差点噎住,我不敢向杨师弟要杯水喝,怕又犯了什么忌讳,或者,他们干脆给我端一瓶墨汁上来——也不是不可能。
一边嚼,我一边盯着洪大师兄,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那是关乎我性命安危的一举一动啊。这里太安静了,没有时钟,只有牙齿与纸页相敌发出的哧嚓声,一声一声,将这荒唐的一幕拽入无比漫长的时光之路。
“好。”洪大师兄忽然轻轻吐出一字。
我怔住,不知道他说的“好”是不是我可以停止吃书的意思。低头看,书已被我吃掉将近三分之一了。再抬头,他的表情竟然渐渐舒展,露出一丝笑意。
“既然已经吃下《精义书》,就是我们的人了,”洪大师兄用宽厚的语气说,“各位师弟意下如何?”此言一出,周围众人便跟着放松下来,不,他们不是放松,是喜悦,喜悦到跃跃欲试,朝我频频上下打量,仿佛是在集市上碰见满意的货品一般。
看到众人接纳了,洪大师兄又朝我问:“小师弟,你意下如何?”我发现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我的姓名与字号,仿佛那是不重要的;但这一刻,我猛然醒悟,这是他们早就算计好的,要拉我入伙,会逼我放弃姓氏名号,其后赋予我一个全新的称呼!而这又哪是一个名号的问题,根本是要我将性命全部交付于他们,交付于这幽暗可怕的书村!
见我没有回话,洪大师兄正了正色,道:“按书村的规矩,吃下我们最为宝贵的东西,自然就是书村的人了,你既成了‘内伙,拿什么当进门礼呢?”
我紧张到无法顺利答话了。他果然没管我愿意不愿意,就强留我下来!此刻我是不能主张什么自由权利了,只好嚅嚅道:“我身上……本来还带了少许盘缠与干粮,却被,被我遗失在马车上了……真没啥拿得出手的……”
四周的眼光却没有被我的叫穷击退,它们越发闪亮,闪出一种渴求之色。
“书村平日不食俗货,只有被《精义书》净化过的荤物才入得了师兄弟的口腹,”洪大师兄态度淡然却语意清晰地解释,“而这样一来,便只有两种可食——第一是书村的叛徒、逆贼,被揪出来后自然任劈任剐,剁成肉泥分给众人也是千该万该的;这第二么,便是新来的,趁着肉鲜血热,自愿贡献四肢上任一部位的活肉,让师兄弟们尝一口,将你的血肉与我等的肉身紧紧融合,这样可好?”
这这这……竟然是要……吃我的肉?……吃我的肉!
我的脑门、脊背仿佛凿开了井口,冷汗四下爆出。自从意识到此乃疯子的村落,我便一直低调配合,只想寻个时机悄悄溜走,哪知他们步步为营,寸寸逼近,现在要直接割肉了!
看到我没骨气地哆嗦起来,洪大师兄倒并不意外,用手指朝四周画了一圈:“这里头,很多师弟都是做过此等贡献的!”难怪我看到不少人走路一瘸一拐,原来是腿上曾被割过肉!而他们竟然也安于此等地步的生活,甚至现在反过来也来割我的肉了!
“洪……大师兄,”我努力控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抖,“你方才说,这贡献必得是自愿的,如果……如果我不愿呢?”
此言一出,未等洪大师兄表态,周围的书生立马面露凶光,口中吐出“嘶嘶”之声,朝我又围拢过来。这次我早有准备,将那未吃完的《精义书》残本拿起来,挡住前胸,仿佛那书能发出万丈光芒,射杀敌人,护我周全。
洪大师兄又一次用手势将人潮压制住了。他虽然面有不快,但我说得在理,他似乎在掂量改用哪种方式逼我就范更好一些。片刻后,他高声宣布,书村众人都可发表见解,与我对话。
书生们来了兴致,一个个摩拳擦掌,排着队与我理论。每一个人开口,必先引用一句《精义书》中的圣人先贤之言,接下来便讲出古今伦常、江河大义,可怕的是,无论他们引用的经典原义如何,落到他们舌下,便只剩了一种曲解的歪理,那便是——我必须得让度身体处置权,让他们吃我的肉!
天晓得!天上地下,千秋万代,哪有喝活人血、吃活人肉的道理?可他们个个说起来,仿佛这才是日月经天的纲常!
我悉数听着,心里给他们的言论总结了个大概:一种是直接开骂,认为我既然已是书村人了,却不肯舍弃一块肉,其行为便是不忠君不护主,也不为众生谋福,这实际上就是叛徒、逆贼,应该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剁了我;一种则是好言相劝,告诉我总得有人牺牲、献祭,以一人之微利换得大众之福祉,何乐而不为呢?何况我的一块肉,会令大家记住我,从而赢得比功名还重要的口碑,这是何等的幸事啊!
无论我反驳什么,他们都像没听见一般,并不在我的道理上切磋,只管在自己的道理上越说越远,越说越起劲。最后我只能闭嘴,任由他们逞个口舌之快。我小心地用眼梢余光朝人群的间隙扫去,寻着可能的出逃路径。
泰渝兄这时挤开几个书生,径直上前来了。他望向我,眼神中充满希冀之光,闪闪有色。
“我们都是过来人,”他苦口婆心地说,面相一派良善,“小兄弟,你既然已经是书村一员,为何不能扩大胸怀,放眼苍穹呢?”我心想浩浩苍穹竟不能放过我的一块肉,真是啊呸!他还要以己为例,好言相劝,并要展示他当年割肉的部位与残痕。
“不必了泰渝兄,”我终于冷冷说道,“我知道你舍弃的那块肉,是脑花!”
话音一毕,我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瞅准人墙中一处影子稀疏处,猛地推开挡路者,一步跳出了人堆,撒腿便跑起来。
四
跑,能往哪里跑呢!
我一股脑地跑出了会馆,想朝着来时的方向撤退,但一出来,黑夜覆盖了整片村落,无房无舍,无路无径,哪里还寻得着方向?而后面,那些面色黝黑、瞪着红瞳的书生已经追将出来,听那喊打喊杀的阵势,根本就是围追野物的猎户!
实在不敢冒险乱窜,我借着会馆外两个灯笼的一点微光,瞄到不远处有一小庙,想着多少算个藏身之处,便鼓起勇气朝那边奔去。中间故意迂回了几次,声东击西,将追兵引往别处,四顾无人,才闪身进了庙中。
刚一进入,不知从哪里降下的一股幽冥凉气猛然压住了我,差一点,我就准备回转身逃掉,但念及庙门外穷凶极恶的书生们,我还是决定,暂且在此找一暗处躲藏。
快速四顾,我只看到供桌上点了一盏小油灯,供桌铺着长长的黄布,把桌下部位遮得严严实实。没有时间犹豫了,我掀开黄布,往桌下一钻,我的妈呀!居然正正撞到一个人!我几乎要上手扼他的脖子了,却听对方说:“收声!”
这声音属于一名女子。
在这书村里,我唯一知道的女子,便是她了。杨师弟。
她没有其他人的闪烁红瞳,缩成一团瑟瑟发着抖。是的,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眼下我只能心存侥幸,期望这颤抖的年轻女子,不会猛扑上来咬我的肉。
“你冷?”我轻声问。
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她小声告诉我,刚才她实在看不下去那帮师兄对我的逼迫,便提前离开了会馆。而这庙堂续灯油的活计,平常是分给她的,所以她过来看看。庙里冷,她总会躲在桌子底下暖和暖和。
“你一会儿出了庙门,朝着左手边的斜坡跑,”杨师弟用抖得厉害的气声说,“跑上三百多米有一岔道,选右手边的小道,一直跑就可出村。万万不可选错了,左边的道看起来宽敞,却是一条断头路,尽头是个悬崖,摔下去可沒活头!”
我听着,点着头,忽然一阵感激。想问她为何要帮我,却又觉得时间紧急,我有更多疑问想弄清楚:
“我方才,到底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禁词?”
杨师弟顿了顿,仿佛确定了一旁没有第三个人,才缓了一口气,她轻轻说了二字:
“饥、饿。”
就这?就就就……这?
她在黑暗中一定又点头了。
我一时冲动,问她:“你不想逃吗?”
她愣了片刻,忽然伸出食指,朝着屋顶指了指。我把头伸出供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从那大梁上吊下一根粗绳,绳子上系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那是……一块肉?
我顿时又给惊骇住了。不知道那是从谁的胳膊、大腿之处剜下的,竟然悬吊于此示众。而杨师弟是想说,守护这块肉,也是她的职责所在。
还没来得及细说,忽的一下,黄布被揭开,几个黑脸书生竟站在供桌前了:
“果然在这里!我们就闻着你的生肉味了!”
书生大军们轰轰地朝庙中涌进来。杨师弟给吓得不敢动弹,手脚仿佛给抽掉了筋骨。见她此状,一时间,我胸中不知从哪涌起一股浩荡之气,全身有了干劲,我从另一端钻出供桌,接着两手就往那供桌上一撑,脚一踏,站到了桌上,顾不得下面已经在怒吼的书生们,我努力一跳,够着了那块悬挂的肉条,奋力一拽,竟将那块肉握在手中了!
啊——啊——啊——
供桌之下的书生们大声惨叫起来,他们要过来拿我,我便将肉块朝油灯的灯芯一靠,做出要将其烧掉的样子来,书生们大惊失色,竟加倍大声地又哭又叫,一个个跪将下来,跪了一大片,纷纷朝着我手中的肉块磕头,磕得砰砰直响,哭叫得越发惨烈了。
借着油灯的光,我这才看清,手中所握的肉块,竟是一整只老鼠!我再次被惊着了,恶心至极,差一点将之失手扔掉。这鼠肉早已干缩,硬成石头一般,黑乎乎的,连毛都粘在干肉上分辨不出来了。就这么一个腌臜物件,却是我眼下的保命令牌。
“滚出去!”我厉声喝斥,一面高高举起了鼠肉。
下面的书生又气又恨,却无可奈何地瞪着我。洪大师兄和泰渝兄也在其中。洪大師兄咬着牙,将手一抬,做了个后退的手势,所有人便警惕地、慢慢地往往后退去,一直退到庙门外。
我从供桌跳下,一手端起油灯,一手举着鼠肉,一点点地也往外走。书生们不敢靠近,只能由着我出了庙门。我回想了一遍杨师弟的话,一步步找到庙门口的斜坡路,便猛地将油灯一扔,拼尽力气,兀自奔跑起来。书生们见我扔了油灯却仍拿着鼠肉,一个个全都发狂了,尖嚎着追了上来。
我哪敢有半点啰嗦,大步飞奔起来,风在耳畔箭一般射走。此刻竟有了月光,这月亮莫不是被我跑出来的?跑了约摸三百多米,果然,一个岔路口出现在眼前!
往右就是出村的路。我记得很清楚。
书生们已经快追到了,他们虽然有过割肉之疾,手臂或腿脚仍有伤痛,却在追击我时毫不手软腿乏,我逃得有多拼,他们追得就有多勇。我就站在岔路口,远远看着这群青面獠牙、鬼哭狼嚎的乌合之众,带着要将我粉身碎骨的志气冲过来了。
我下了一个决心。
再次高高举起那块鼠肉,我高声呼喊:“老子要灭了它——”喊罢,我朝左边的大道跑去。书生们被彻底激怒了,红眼闪烁,跑得那叫一个迅疾。
我一路狂奔,终于在天色微明的凌晨时分,来到了高崖边。这是条断头路,下面是陡峭的万丈绝壁。鸟声不闻,只有风啸。
当我稳稳站在悬崖边上时,书生们追过来了,他们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眼睛太红了,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
我瞅准了崖边的一块拦腰大石,将这作为一方屏障,将身体死死靠在上面,待书生队伍跑拢了,我一边大喊“来啊——”,一边使出了全身之力,将那块又臭又硬的鼠肉朝着高崖下一扔!书生大军哇哇叫着,眼里只有那块被我扔出的肉,他们冲向悬崖,毫不犹豫地扑向空中,一排又一排,直直地坠入万丈绝壁。
哇啦哇啦的声音也随着一起坠了下去。接着便是一片空寂。
什么都消失了。
没有痕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五
日头快上来了,月钩还翘在天边。
如果日月有好奇心,定会看到一个衣衫破烂、失魂落魄的我,跌跌撞撞地走在土路上,朝着回头的方向。
走到岔路口,我又停下了。出村的路就在眼前,我怪自己,为何要犹豫呢?
我咬了咬牙,扭头便朝书村走去。杨师弟没有跟着大队伍跑出来,我要去看看她。
头一宿的狂乱惊惧,已经够让我惊骇一辈子了,可离奇事还没有完,没有完!我来到书村应在的位置——说“应在”,实在是因为这偌大的一片荒地,竟没有一房一瓦,我原先见过的房舍、村屋,甚至会馆、小庙,已通通如烟一般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座座坟茔!
我吓得一屁股坐下了。
好半晌才起来,鼓足勇气凑近那些墓碑,一块一块地辨识,发现竟然都是十余二十岁的年轻人的墓!墓地正中有一块扁石,刻下了一段记录。原来这墓地所葬的,皆是很久之前本地兴起的一个名为“乌肌”教派的教民。
据说,一鼠精托梦给教派发起人,称苦命信众皆由鼠类投胎,而鼠类猥琐,靠啃食世间五谷杂粮、荤腥杂碎得以苟且存活,境界肮脏,世世受辱,要脱离此番报应轮回,必得靠信众净化、修炼方能实现。净化与修炼的方式,是读采自圣贤之言的《精义书》,读完千万遍,取书页食之。除此之外,信众们每日只能服用极其少量的食粮与淡水,续命即可,不可饱食。
这节食的修炼方法,令信众个个变得面黑肉干,因此得名“乌肌教”。教义“以饱为耻,不饱为荣”,而即便“不饱”,也绝不可说“饥”或“饿”,以免唤醒自然欲望,破坏修炼成果。
当然这“不饱”的至高境界,也是有例外的,善男信女们在如下机会可以吃肉:一、有愿意自我牺牲、甘当祭品的人站出来,奉出自己的血肉;二、有当了叛徒、该被私刑处死的人。两条都是活人肉身铺就的血路。而信众中的年轻人,到底是需求旺盛,又没有修炼到家,“不饱”太久,实在难熬,人人便为了吃肉,极力创造这两种机会,最后竟形成大乱,多人互殴,出手狠辣,死伤惨重。
其中最大的一块碑,上刻洪姓青年的大名,据称是教派的一小首领;旁边的一块,无姓,只有字“泰渝”,别无他言。而最令我心碎的,是找到了刻着“杨氏”二字的小碑,碑上字迹模糊地刻注着几个字:
“入教仅一日。”
【作者简介】王甜,作家,出生于1976年,四川渠县人;著有长篇小说《同袍》,中短篇小说集《火车开过冬季》《毕业式》《雾天的行军》《笑脸兵》,儿童文学《我,十岁特工》,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四川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