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腿

2024-05-10 00:28林东林
青年作家 2024年3期
关键词:老丈人丈母娘钓鱼

我把枪从窗户里伸出去,瞄准对面小高层里比我低两个楼层的那个男的。他正躺在一把折叠椅上,两只脚交叠着蹬在阳台护栏边沿,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在屏幕上划来划去的,手机里的内容和撒在身上的阳光让他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我把枪口从他身上慢慢移开,又瞄准与他家一墙之隔的阳台上那个穿睡裙的女的,她正在把刚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挂到晾衣绳上,嵌在她家阳台外侧的那排栏框里现在盛开着几盆不知道名字的鲜花和绿植。瞄准她睡裙上的那只小熊后,我屏住呼吸,右手的食指扣住扳机往回用力,再用力,接下来我就听见了那清脆的“啪”的一声。

但她并没有应声而倒,而是还在继续晾衣服。她拎起来一件黑色T恤衫,展平了挂上去,接着又拎起来一件白色短裤,也展平了挂上去。她睡裙上的那只小熊也在随着她的动作来回跳动。

“爸爸,给我枪!给我枪!给我枪!”这时候我听见晨晨从背后的客厅里咚咚咚咚地跑过来,跑到我面前,一只手扒拉着我,另一只手挥舞着嚷嚷道。“这是我的枪!我的枪!”他又说。我装作不高兴的样子把枪递给他说:“那么小气,爸爸玩一下怎么啦,还是爸爸给你买的呢!”现在他不说话了,拿着那把枪上上下下地摆弄起来。那是一把斯密斯左轮,《肮脏哈利》中克林·伊斯威特的配枪,号称世界上火力最强的手枪,三天之前我从网上买的玩具枪。现在,一缕阳光停在它灰黑色的塑料枪筒上,把上面那排亮银色的斜体字母——REVOLVERS TOYS 203 ——照得闪闪发光。

我把晨晨抱起来走回客厅。苏丽已经把早点端上了餐桌,三碗小米粥、三片海绵蛋糕、三颗白水鸡蛋、一盘蔬菜沙拉。现在她还在厨房里忙活着,我能听见传来的杯碟相撞的声音,水流顺着下水槽慢慢泄下去的咕嘟声,以及豆子在豆浆机里被挤压搅碎的声音……那些声音听起来非常新鲜、生动,就像是第一次听到——事实上几乎每天早上我都可以听到,只是今天才突然注意到。

晨晨从我怀里挣脱下来,跳上沙发,站定,又眯起来一只眼睛用枪瞄准我。“不许动!”他绷着脸说,口气就跟电视里的那些人一样,接着他又大喊道:“bang!bang!bang!”但是他的手指并没有扣在扳机上,对一个刚刚才过完四岁生日的孩子来说,要理解那一点还有些困难。不过我还是很配合地歪了下去,瘫倒在旁边那张懒人沙发里,同时闭上眼睛,耷拉下来脑袋,把两只手向两边摊开去。“我把爸爸打死了!我把爸爸打死了!我把爸爸打死了!”我听见他朝着厨房的方向大声嚷嚷道,接着又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半眯半开眼睛,看见他从沙发上跳下来,噔噔噔噔地从我身边跑过去,闪到厨房里去了。很快,厨房里也传来“bang、bang、bang”的声音,再接着是苏丽几声尖厉的呵斥。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晨晨耷拉着脑袋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那把枪,苏丽一手端着豆浆壶一手拎着三只杯子跟在他身后,她狠狠瞪了瘫坐在懒人沙发里的我一眼,又踢了我一脚。我冲她笑了笑,连忙站起来跟过去,把她手里的豆浆壶和杯子接过来,然后又往每只杯子里都倒上大半杯。

早餐简单,但是富有营养,这是我们的幸运。苏丽是个营养师,她专业学来的知识、多年来的工作经验和两年一次的进修告诉她,只有这样的饮食搭配才是最合理的,才是最健康的,所以她不但会把这样的搭配用在她的那些患者身上,同时也会用在我们一家三口身上——尤其是在晨晨出生后的这几年里,她更是特别讲究这一点,早餐吃什么、午餐吃什么、晚餐吃什么,她都有自己的一套安排。她甚至还会把一周的早餐食谱都提前写在教晨晨认字的那张小黑板上,到了周日晚上再擦掉,再换上下一周的。

吃到一半的时候,晨晨就不吃了。他走过来,从我外衣口袋里摸出手机,十分熟练地对着我的脸刷了一下,然后就捏着它一路跑回他的小房间里去了。肯定又是玩“奥特曼酷跑”去了,那是他最近特别热衷的一款游戏,每一次他都会选“银河”那个角色,因为它是拥有奥特六兄弟能量的强大奥特战士,擅长银河雷电击,从右手臂发射出来的必杀光线可以给予迎面而来的敌人以致命伤害。

晨晨一走,苏丽也停了下来。她把他丢在餐桌上的那把枪够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四处望了望。接下来,她起身走到电视机旁的那张书柜前,把枪放进了最上面一层那个空格里,又从其他格子里挪来一排书挡在外面。“有这个必要么?”我看了她一眼说,“一把玩具枪而已,又不是真的!”

苏丽没理我,她三下两下把粥喝完,然后把碗碗碟碟的都叠摞在一起,端到厨房里去了。我一動不动地坐在那儿,一边听着她在厨房里洗洗刷刷,一边盯着沙发靠着的那堵墙——除了我们结婚前布置新房时挂上去的那幅油画之外,那上面什么都没有。秋天山坡上漫山遍野的红枫叶,画面上的它们就像一团团火焰那样燃烧着——它们一直都在那儿燃烧着,并不是只有今天这个早晨。

苏丽洗刷完又开始收拾行李。她的衣服,我的衣服,晨晨的衣服,她的化妆品,晨晨的零食,给她妈带的降压药、黑松露、蛋白粉等各种补品,给她爸带的护肝灵,还有其他的零零碎碎,塞了满满当当一大箱子。我走过去踢了踢那只行李箱说:“不就回去两天么?怎么带那么多东西?”她白了我一眼,又冷笑一声说:“是啊,我也不知道呢,什么都不用带,空着手,带一张嘴回去就行啦!”我尴尬地笑了笑说:“那怎么行呢,好歹也是回娘家嘛!”这时候晨晨从小房间里跑了出来,在餐桌上、沙发上和茶几上到处翻找起来。我问:“你在找什么呢?”“枪!”他说,“我的枪呢?我的枪怎么不见啦?”

苏丽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说:“刚才你不是还在玩么,怎么就找不到啦?”晨晨指了指桌子说:“我记得放桌子上了!”他又求助似的朝我望过来。我连忙避开他的眼睛说:“哦哦哦,我也没看见,会不会是你拿到房间里去了?我记得你刚才好像拿进去了。”他歪起脑袋,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吧,我记得没有拿吧!”他走回小房间去找的时候,我望了一眼苏丽,又望了一眼书柜最上面一层那个格子,以及挡在最外面的那排书——晨晨当然不会想到那里,他的个头也不允许他够到那里。

要出门了,晨晨还在到处找枪。苏丽去卫生间的时候,我把他拉到一边说:“算了,爸爸再给你买别的玩具。”他没吭声,还沉浸在找不到那把枪的失落中。我蹲下来问他:“你想要什么?”他翻了翻眼皮说:“枪!机关枪!”我比画了一下说:“手枪不好么?”“不!机关枪!”他很坚决。“突突突,突突突……”他边配音边做出一个扫射的姿势。

十点半,苏丽终于收拾好了,我们掐着点儿下楼去坐地铁。去高铁站的这一路上,晨晨一句话都没说,一直蹲缩在车厢的角落里,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地摸弄着拉杆箱的把手,往左扯一下,又往右扯一下。我知道他还在惦记着他的那把枪,但是他并不知道,其实我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个周末我早就已经计划好了,是和朋友去钓鱼的,我已经三个多月没去钓鱼了。跟这个年龄段的很多男人一样,这两年我也迷上了钓鱼,那是在力港网络公司那份需要经常加班的差事和丈夫、父亲这两个更需要加班的差事之外我所找到的唯一能让自己放空一会儿的活动。开阔的水面、清脆的鸟鸣、安静的浮漂,以及下一竿能不能钓上鱼和能钓上来什么鱼的可能性,它们会让你忘掉眼前之外的一切,只需不停地抛竿、提竿、换饵、凝视、等待就行了——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上一天,即使钓不到鱼也会是非常满足的一天,非常幸福的一天。换句话说,鱼竿也可以是一把枪。

我向苏丽报备了这个计划,她没同意,不同意的理由很简单,就像她一直认为的那样,她觉得钓鱼是那些有钱又有闲的人应该干的事情,而我离那两个目标中的任何一个都还遥遥无期。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她终于勉强同意了。“只能钓半天!”她翻过去身子,背对着我说。但是到了周四早上,她却又改了口,说周末要回老家一趟,因为我们快一年没回去了,她父母已经催过好几次了。是的,她说得没错,作为丈夫的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虽然我还是隐隐觉得她是为了不让我去钓鱼才临时安排的这一出。

十一点半的动车。上车还不到半个小时苏丽就睡着了,晨晨也是。她趴在面前的小折叠桌上,脸朝着我,他趴在她身上,脸也朝着我——嘴角还下撇着。坐在最外侧的我没有睡,也睡不着。

出城后,窗外的楼群先是换成了低矮的平房,接着又换成了大片大片金黄色的稻田和灰色斑块一样的村庄。在稻田和村庄之间,是波光闪闪的河、湖、塘、沟、汊、湾,以及水边那些三三两两的垂钓者和他们五颜六色的遮阳伞。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这是悠闲惬意的一天,我羡慕他们能在这样的一天出来钓鱼,更羡慕他们能在这样的一天不用被妻子拖回娘家。同时我也为自己感到遗憾,事实上,如果不是跟苏丽回老家,此时此刻我应该跟他们一样坐在水边,做着他们正在做的事情,被坐在我这个座位上的另一个爱钓鱼的乘客看到,被他羡慕。

一列动车从对面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又一路呼啸着开到我们背后去的时候,我想象着自己轻巧地一跃就跳了上去,在某个座位上坐下来,那样我就可以返回武汉,进而和朋友一起去钓鱼了。下了车,我们背着渔具,一前一后地来到长河边,坐下来,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开始做各种钓前准备,阳光明媚,河面开阔而平静,我们要在那里钓上一整天……是的,要想实现这一点其实非常容易,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在那个世界里,你不但可以钓鱼,还可以钓到各种各样的鱼,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限制你钓鱼,既不会催命一样地催着你回去,回去了也不会被骂到抬不起头来。

一个胖胖的女列车员推着一小车水果、矿泉水和各种饮料一路吆喝着走过来,走到我旁边让我挪挪脚的时候,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强行把自己从遥远的长河边拉回来,摁在现在所在的座位上。

我醒了醒神,又摸出来手机,找了一条钓鱼直播看起来。是的,很多时候我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过一过干瘾。如果你很不幸地跟我一样——喜欢上了钓鱼又拥有一个我老婆这样的老婆,那么我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这个方法免费介绍给你,同时确保它管用。是的,感谢那些正在手机那头直播的天南地北的钓友们,在我不能去钓鱼的时候他们替我去了——他们提着笨重的渔具,翻山越岭地来到水边,架好相机,支好炮台,开好饵料,调好浮漂,然后把他们手中的鱼竿和他们自己一起交给屏幕这边的我——枯坐在家里的我,下班路上的我,或者此时此刻正坐在动车上的我。

跟钓鱼一样,看钓鱼有时候也会让人沉浸其中,产生一种和钓鱼非常接近的快感——这一点或许跟打麻将和看打麻将一样。就譬如现在,明明是坐在动车上,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却忘了这一点,忘了自己和它正以同样的速度飞驰着,直到报站广播响起来的时候我才重新意识到这一点,才重新意识到身边的苏丽、晨晨和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进而意识到我们是在回苏丽老家的动车上。

现在苏丽还没醒,她换了个姿势,脸朝向了里侧,这让我看不见她的脸。望着她的后脑勺,后脑勺上的那个红色发卡,接下来我想起我为数并不多的几次回她老家,剛开始是我们俩,后来就变成了我们仨。我又想起十四年前——那一年我和苏丽都考到了武汉,她是从恩施,而我是从皖北的一座小县城。我们就读于同一所大学,还一起上过公共课、马哲、毛概、邓论,但在那四年里我们却并没有机会认识对方——最多只是对方眼里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甚至不知道有对方这个人存在。直到毕业三年后的一场饭局上,我们才有缘坐在彼此旁边,才有缘碰一杯迟到的酒,同一届的校友身份和急于脱单的渴望让我们走近彼此,并在一年之后成为了彼此的另一半。

结婚后,我们就把之前恋爱时游附在我们身上那层蝉翼一样的浪漫的壳蜕掉了——不想蜕掉也不行,同时换上了另一层壳,接着就开始了为人夫和为人妻的漫长征程,以及接下来为人父和为人母的那种漫长征程的准备。这样的生活说起来也很简单,简单到只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忙。苏丽忙,我也忙,而有了晨晨之后我们就更忙了,她既要上班还要带他,我则忙着上班和加班,这一点很多跟我们一样的年轻夫妻都可以为我们作证。

忙,说到底还是因为穷。我很清楚,对苏丽这种工人家庭出身和我这种农民家庭出身的夫妻来说,忙不但是我们过去几年来的主要内容,而且也将会成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主要内容,所以我已经不再对肉眼可见的未来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想去哪去哪,想干什么干什么,是那些还没进入婚姻的人们的生活,是那些不用为生计而发愁的已婚人士的生活。如果说踮起脚跟能够到点儿什么的话,我希望接下来苏丽能多理解我一些,不要把我被那份差事榨掉之后的时间再榨上一道,起码不要把我两周钓一次鱼(这是她能接受的极限频率了)的那点儿时间也榨掉。

苏丽,我这个不算太高的要求你可以理解么?可以满足么?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望了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接收到了我的信号,这时候苏丽醒了。她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捋了捋头发,望着窗外的田野发了会儿怔,接着又喝了几口水,最后也摸出手机找到昨天晚上没看完的那部电影看起来:现在,两位美国宇航员——马特·库沃斯基和女博士莱恩·斯通已经靠近了国际空间站,他们打算驾驶俄罗斯的“联盟号”飞船返回地球,不过却撞上了太阳能电池板,两个人仅靠着一根缠绕在斯通脚上的绳索与空间站相连,这时候库沃斯基决定解开自己绳索的扣環以保证斯通能够得救——而斯通则一再请求他不要那样做……是的,她正在看我早就看过的那部《地心引力》。

一过宜昌,速度就降了下来。现在进入了鄂西山区,大大小小的山峰一座接着一座,从几分钟到十几分钟长的隧道一条接着一条。我的手机信号越来越差,最后屏幕卡在了一个钓友遛鱼的画面上。苏丽的也是,她的斯通博士卡在了驾驶着“神舟”飞船穿越大气层回来的路上,与她一起穿越大气层的,还有无数颗正在被火焰吞噬的空间站碎片……“哦,没事的,她等一会儿就会掉到海里啦,就会得救啦!”我对苏丽说,“好莱坞嘛,就是这么个套路,历经千辛万险但是又总能化险为夷!”

苏丽没有吭声,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慢慢移开,望向隧道里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接着她又往我这边靠过来,右肩头越过晨晨,落在了我的左肩头。隧道很长,我们在那种明明灭灭里又穿行了七八分钟,才再一次迎来外面那个重新降临的世界。这时候,苏丽又把她自己从我肩头轻轻挪开了。

现在,窗外又恢复了之前的那个样子,连绵起伏的硕大山体,翠绿明亮的葱茏草木,浮动在山顶上的一朵朵白云,还有高高的山坡上一闪而过的那些孤零零的房子。它们暗红色的屋瓦让我想象起住在底下的人们,以及他们每天每月每年都要展开的近似于某种永恒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巴掌那么大的地方度过一生,那当然也是一种活法,一种现代人虽然已经不再能理解的活法,不过说到底那也是一种活法——对置身其中的人来说,那或许还是一种不错的活法。

苏丽去卫生间的时候,晨晨也醒了。一醒过来,他就指着车顶的方向说,爸爸你看!我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但是我并不清楚他要我看什么——事实上那儿什么都没有。“什么?”我问。

“枪!”他说,“那个人在打枪!”我笑了,那是梁朝伟,他在用枪指着刘德华的头,那台吊顶电视里此时此刻正在播放着《无间道》。晨晨又想起来自己的那一把,他眨了眨眼睛说:“爸爸,你们把我的枪藏到哪里去啦?”我说:“怎么会呢,肯定是你丢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藏!”我想起来书柜最上面的那层格子,静静躺在里面的那把黑色斯密斯左轮,以及挡在最外面的那排书。我问他:“很快就能见到外婆了,你想外婆了没?”“想了!”他说。“那外公呢?”我又问。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也想了!”

到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们走出来的时候,七八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女一起涌过来,争抢着要帮我拎那只硕大的行李箱,好让我们坐其中的一个的车。我拒绝了他们热情而野蛮的拉扯,走到广场外面叫了一辆出租去水厂家属院。苏丽的父母住在那儿的一栋筒子楼里,四楼,小三室一厅。那套房子是上世纪80年代水厂分给我老丈人的,同时也是他和我丈母娘的婚房,他们在那里住了近四十年。他们已经在那里度过了把他们从一对新婚夫妇变成一对老头老太的漫长时光。

下了车,一进水厂家属院的大门,晨晨一眼就认出了外婆,他一边大喊着一边从苏丽手里挣脱出来朝她跑过去。而跟着晨晨的背影,我看见丈母娘就像一条蛇那样从一片绿油油中昂起头来——她正在楼下那片小菜园里掐菜,那是她从棉纺厂退休之后在并不属于她的那块空地上辛勤开垦出来的一片小菜园,并在四周垒了一圈由碎砖头和矮篱笆组成的矮墙以表示那就是她的小菜园,里面非常整齐地种着一畦畦的辣椒、小葱、香菜、生菜和空心菜什么的,四季常绿。我的丈母娘一向就是个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的人,像她那么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的人不在少数,楼下那些像补丁一样的小菜园每一片也都对应着一户人家,对应着一个像她这样的退休老太。

多年之后苏丽会不会也变成这样?我们的晨晨带着妻子、儿子回来看我们,我们的小孙子就像现在的晨晨那样大喊着奔向苏丽,而她则像现在的她妈那样从一片绿油油中昂起头来。

上楼后,苏丽和她妈摘菜,我和晨晨看电视。更准确地说,我只是在看着电视机,耳朵里却一直在注意着苏丽和她妈妈那边的动静。她有时候会在电话里跟她妈告状,说我加班越来越多,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老是想着出门钓鱼。不过这一次我听见丈母娘在那边说起谁家的儿子结婚了,谁家的女儿要了二胎,她问我们俩有没有这个打算,接着她又话锋一转,说起苏丽的弟弟苏伟,说起他的工作,说起他谈了一年的女朋友,说起他们未来的婚事……

丈母娘的话题貌似散漫,不过最后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苏伟买房子的事情上。我听见她提高音量对苏丽,更可能是对这边的我说:“到时候你们也要给小伟凑点儿,他才上班没几年。”我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看来我和苏丽每个月还过房贷、开销完之后所攒起来的那点儿压箱底的钱很可能也焐不热了。接着,在感觉到丈母娘随时都会向我这边扭过头来的时候,我起身去了阳台。

太阳已经落山,对面被楼体切出来的那片三角形天空中漂浮着一大片橘红色的晚霞。一架飞机正穿过那片晚霞徐徐飞去。盯着那架飞机,我仿佛能看见上面的那些乘客,那些从A地前往B地或者到了B地还要再赶赴C地但是现在却被牢牢固定在座位上的乘客,他们有的正在看电影,有的正在呼呼大睡,有的正在打量着美丽的空姐,而有的正在望着窗外洁白而耀眼的云朵……我希望他们现在都能停下来,趴到舷窗边望一望,我希望他们能望见此时此刻下面有个人正在他老丈人家的阳台上望着他们,我还希望他们能知道这个人在这个点儿本应该坐在长河边,望着那片洒满了金色晚霞的宁静河面,而不是在为他丈母娘要他凑钱而提心吊胆。

我再进来的时候,苏丽和她妈已经去了厨房。我坐下来,一边看电视一边留意着厨房那边的声音,我听着高压锅气阀的喷气声、油锅里的煎炒声、碗碗碟碟的撞击声以及隐在那些声音之间的声音。我不知道她们俩是不是还在商量着给苏伟买房的事情,是不是商量好了要我们凑的那个数?

半个小时后,贤惠的苏丽和丈母娘充分发挥了她们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贤惠,搞了满满一桌子菜。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回来之后还一直没见到老丈人,我说:“爸呢?他不吃饭吗?”丈母娘把筷子用力一拍说:“他死了!”她是这么说的,不过脸上却并没有一丝悲伤之色,于是我也就明白了大概怎么回事——这样的话我并不是只从她嘴里听到过,这样的情形也并不是只发生在她和我老丈人之间,我妈和我爸,我们这一代人的妈和爸,差不多也都是这样的。我举起筷子,埋着头吃喝起来。

见我没有继续问下去,这时候丈母娘却来劲了。她冲我敲了敲桌子说:“龙,你说,你说你爸是不是脑子里进水了?”我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摸不着头脑地望着她,希望她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水厂的人手不够,说是要返聘他回去继续搞技术,工资不变,退休金也照发,他倒好,不去!说什么都不去!怎么说都不去!”丈母娘恨恨地说,她咬牙切齿的表情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苏丽不让我去钓鱼时的样子。我笑笑说:“不去也好,忙活一辈子了,也该享享福了。”她瞪了我一眼说:“不去?为什么不去?白拿的钱为什么不去?”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就没再接下去了。

我们快吃完了老丈人才回来,他背着双肩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的时候,丈母娘围着他转了一圈,就像打量陌生人那样上下打量着他说:“你是哪个?是不是走错门了?”老丈人没理她,跟我们说他已经吃过了,要我们慢慢吃,接着就进了里面那个小房间。

老丈人一走,丈母娘又唠叨起他来,说他退休是退休了,倒比退休前还更忙了,一天到晚也不着家;还说他把钱都花到那些破铜烂铁上去了,要不是自己管着,这个家早就被他败光了……过了一会儿,好像觉得这种缺席审判差点儿意思,她又“老苏”“老苏”地喊了几嗓子。老丈人从小房间里应了几声,不过一直没出来。他这副态度让我丈母娘十分恼火——尤其是当着我们的面,她气冲冲地跑过去,拉开门冲着里面说:“苏忠德!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聋了还是哑巴了?女儿女婿都回来了,你却憋着不出来了,有你这样的么?我看你这个人是越活越小啦,活半辈子又缩回去啦?!”

也许是仗着有我们做后盾,她又气势汹汹地质问他:“你想好了没有,返聘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听见老丈人说。“怎么不去?你又不是七老八十干不动了,又不是病秧子,坐在办公室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的,为什么不去?”“不想去!”“不想去?不想去你让小伟怎么搞?让他买房子怎么搞?”“让他自己搞!他有手有脚的,自己不能搞吗,哪有什么都让父母操心的,当年谁又操过我的心?!”“你到底去不去?去不去?啊?”“说了不去!不去就是不去!”“我让你不去!我让你不去!我让你不去!……”

苏丽没有过去劝,我自然更不会过去劝了。几分钟之后,丈母娘气鼓鼓地出来了,一坐下,又在我们面前发起狠来,说他不去不行,不去也得去,那么好的机会,别人想去还去不上。她甚至还把任务派到了我头上,要我这两天去做做老丈人的工作,让他把水厂返聘的差事接下来。直到过了十一点,两个接连而至的呵欠才终于让她意识到该去睡觉了,也该放我们一家三口去睡觉了。

跟在家里时一样,晨晨先洗澡,接着是苏丽,最后才是我。等我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晨晨已经睡着了,苏丽还没有睡,她正歪在床头举着手机看电影。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她的斯通博士现在已经得救了,她驾驶的那艘飞船溅落到大海中,被捞了起来。我压低声音问苏丽:“小伟买房我们要出多少钱?”“你说呢?”她问。“我哪知道,我说,你和你妈怎么说的?”她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手机屏幕,只是朝我举起来一只手掌,又翻了一翻。我说:“十万?你疯了吧,我们不用钱了?你不是说还要买车?还要换冰箱?”苏丽说:“车和冰箱又不急。”“那我们万一其他地方要用钱呢?”我问,“而且,这十万跟小伟该怎么算呢,算是给他的还是算借给他的?”

“你可别忘了!”她瞪着我说,“我们买房的首付还有十万是我家出的,算给你的还是算借给你的?”

她提到这一茬的时候,我马上就蔫了下来。是的,这是她从一开始就能捏住我并能捏死我的地方,同时也是我们结婚之后她能一直牢牢地占据某个制高点的根本原因。现在我不吭声了,那十万块堵住了我的嘴。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来呢?要怪只能怪我父母,怪他们是种地的而不是开矿的,谁叫他们拿出一辈子的积蓄给我哥盖了一栋小洋楼,之后就再也拿不出来余钱给我了呢?而现在,要怪也只能怪我妈一个人了,我爸已经在山坡上,哦不,天上——保佑我们了。

我摆摆手说:“不说了,睡觉!睡觉!”但苏丽并没有要睡觉的意思,她又找了部电影看起来。我侧身背对着她躺下来,逼着自己闭上眼睛。

阳光明媚,我爸走到院子里,把小铁铲递给我,又蹲下来,让我骑到他脖子上去。接着他站起来驮着我走出院子,沿着院子后面的那条小路往矮山上走去。我知道,他这是又要带我去挖兰草了。等挖回来,他就会养在窗台外面那溜陶土盆里,等着它们开花,长时间地坐在那儿看那些花,虽然这是一件与他的农民身份很不相称的事情。我妈不止一次地抱怨过他这一点,说他侍弄它们比侍弄庄稼还精心。有时候他还会让我往他的兰草盆里撒尿,说这样可以长得更旺。

现在,在梦里,我爸又活了过来,又一次要我这样做。尿啊!他笑着一遍遍地催促我。褪下裤子,对准那盆兰草,准备再一次往里面撒尿的时候,我醒了,被一泡真实的尿憋醒了。恍惚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正躺在哪里,才意识到身边正在看电影的苏丽和已经睡熟了的晨晨。

上完厕所出来,我并没有马上回房间,我知道苏丽还没有睡。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我坐在那片半明半黑的光線中,望着那些梦境一样的光线,又想起我爸,想起来他的那些兰草,想起来很多年之前他长时间望着那些兰草时的表情,那是一种完全沉浸在其中的表情,一种离开了他所置身的那个世界的表情,一种当时的我们完全不能理解的表情。而现在,当我也到了他当时的那个年龄,我大概可以理解了,那或许也就是我每次坐在长河边望着平静的水面时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想着回去把刚才那个梦继续做下去的时候,我注意到里面那个小房间的灯还亮着——更准确地说,是一道光从门底下的那条缝里透了出来。我突然想起来老丈人还在里面。

我走过去,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有一些细小的嘀嘀嗒嗒的声音,还有一些更细小的刺刺啦啦的声音。这些声音不禁让我联想到抗日谍战片里的那些发报员,那些在1949年后潜伏下来伺机搞破坏的敌特分子。我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反应。我旋了一下门把手,这时候门开了,我看见老丈人戴着耳机像个特务似的坐在那儿,他面前摆着一台电脑,一只手里正在按压着什么。见是我,他愣了一下说:“怎么还没睡啊?”我说:“上厕所呢,看见您这儿还亮着灯!”

走过去,我才发现摆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台电脑,而是一台很像电脑的机器——屏幕上正闪烁着一红一绿两条心电图一样的曲线。我指了指那台机器问:“这是什么?”“示波器!”他举起来三根手指晃了晃,又压低声音说,“三百块!我上个礼拜才从旧货市场上淘回来的,换了几个零件,还能用!”

“这么晚了,您这是在忙什么呢?”我又指了指他刚才按压的那个发报机一样的东西问——我想起来那些嘀嘀嗒嗒的声音。“刚才在测试信号,今天新买了一台测向机,过一段时间我们要搞一场无线电测向锦标赛。”他解释道。我说:“以前没过见您对这些有兴趣啊,怎么突然搞起来这个了?”他起身过去把房门反锁了一下,又坐下来,用一根手指在嘴上嘘了嘘说:“想听?”“愿闻其详!”

“那就说来话长了,1964年,也就是我们国家开始搞“三线建设”那一年,我9岁,读小学四年级,当时我们这儿迁来一个军工厂,老铁是随厂迁来的工人,他就住我们家隔壁。有一天我听到他那边响起来一阵音乐,不是中国的曲子,我爸跟我说是苏联曲子,于是我就跑过去看。你猜怎么着?原来是老铁自己组装了一台矿石收音机,接收到了苏联那边的信号,这个不得了在当时,你想啊,他在我们这儿能接收到苏联那边的信号,几千公里呢。老铁这个人话不多,闷头闷脑的,不过懂得不少半导体知识,平时喜欢捣腾无线电,后来我就经常跑去他那边玩。

“慢慢地我也迷上了这个,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我一心想考无线电专业,不过没考上,也不是没考上,是政审过不了关,我家成分高,父亲当过地主,这个你应该知道的,苏丽估计跟你说过,学不了无线电怎么办呢,就换专业,学了机械维修,后来去了船厂,再后来调到水厂,搞设備,搞水质化验,后来又搞水净化,无线电一放手就是几十年,现在终于退休了,正好可以拾起来……”

说起来这些,老丈人眉飞色舞的,完全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闷葫芦。跟苏丽结婚到现在,他一共也没跟我说过几句话,每次见面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而现在,听他说起这些,我突然意识到他也曾经年轻过,并不是一直就是这么一副干干瘦瘦的老丈人的样子。

他又给我演示自己组装的那个短波电台,说用它可以呼叫到很多电台,甚至还能通过卫星把信号发射到月球和外太空里去。我说:“现在手机和互联网已经那么发达了,这些还有什么用?”他笑笑说:“这你就不懂了,手机没信号的时候呢?电脑上不了网的时候呢?无线电就不存在这些问题,只要有电就有信号,就可以跟任何一个地方联系,还是免费的。”

我不无担心地说:“搞这个还是要当心一些,弄不好会违法的!”他笑笑说:“不会,我这个可是合法的,放心。”说着他又拉开抽屉,翻出来一本红皮证书和一张卡片递给我说,“你看看,我的执照和操作证!”他一脸得意地把上面那串编号指给我看,“看见没有,这就是我的呼号,全世界只有一个!”

我笑了笑说:“没看出来,您还是个资深无线电迷呢!”“不不不!”他摆摆手说,“火腿!火腿!”虽然听清了那两个字的发音,不过我想他说的肯定不是那两个字,火腿跟无线电有什么关系呢?“是的!就是那个火腿,火腿肠的火腿!”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又说,我们都把自己叫做火腿!就是HAM,H—A—M,在英语里就是火腿的意思,H是一个人,A是一个人,M也是一个人,这三个美国人在一百多年前成立了世界上第一个业余无线电协会,为了纪念他们,后来玩无线电的人就开始叫做火腿。”

“那水厂的返聘呢,您不去了?”我想起来丈母娘派给我的任务。他摇摇头,又把声音压低了说:“不去了!我有病啊我还去?!”说着又往门口望了一眼,好像我丈母娘随时都会从那儿冒出来一样。

接着,他又给我介绍起来桌子上的那堆机器,什么八木天线、测向机、发报机、带GPS的对讲机,联动台……我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同时也很后悔闯到他这儿来——本来现在我应该躺在隔壁那张大床上的,说不定早就接上了之前所做的那个梦。我打断他说:“我要去睡了,您也早点儿休息!”

我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苏丽已经睡着了——她手机里的那部电影还在播放着,她张着嘴,正发出一阵阵低沉有力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鼾声;晨晨睡得四仰八叉的,毯子掉在一边。我试了试,想在他们边上找一块能躺下去的地方,不过实在找不出来,于是我不得不推醒苏丽,让她挪过去一些。

是的,虽然我已经非常困了,但是在苏丽腾出来的那个空档里躺下来,躺在她用身体制造出来的那片温热之中,我却又睡不着了,无论怎么努力都睡不着了。我闭着眼睛,听着苏丽一阵接一阵的鼾声,在她上一阵和下一阵鼾声的间歇里,我仿佛还能听见隔壁小房间里的嘀嗒声和刺啦声。我知道老丈人——那个“火腿”——现在还没睡,已经很晚了,不知道他还在搞什么,在给他那些火腿们发信号吗?还是跟随他发出去的信号去了哪里,欧洲?月球?又或者宇宙深处的某个角落?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老丈人小房间的门响了,接着是关门声和一阵脚步声。再接下来,我听见另一间卧室的门也响了,我知道是老丈人在拧把手,不过并没有拧开,因为很快我就听见他压低音量“玉芬”“玉芬”地叫了几声。他最终也没能把他的玉芬喊醒,又或许他的玉芬已经醒了却故意不给他开门,而是正躺在床上十分解气地听着这一切。几分钟之后,我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和开门声——我猜老丈人肯定是又回到他那间堆满器材的小房间里去了,看来他要在那儿对付一晚上了。

等外面安静下来,苏丽那种自灵魂深处的鼾声又响了起来。我看了黑暗中的她一眼,在将来的某段日子里,在我们那套房子里,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也变成我丈母娘和老丈人这样?我再一次闭上眼睛,再一次努力入睡,不过还是无论怎么努力都睡不着。我摁亮手机看了一眼,已经三点十分了,再过会儿天就亮了。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蹑手蹑脚地来到阳台上。

外面,一轮硕大的月亮正挂在对面的楼顶上空,皎洁、明亮,把整个水厂家属院都照得亮堂堂的。站在这儿,透过三楼阳台上的这扇窗户,我几乎能看清下面的一切——拐角处那个铁皮车棚,车棚外那些随处停放的电动车和自行车,那排泛着光泽的健身器材——双杠、健身车、扭腰器、腹肌板、太空漫步机,花坛里那些低矮的冬青树,沿墙外面一圈那些被精心呵护出来的菜园和里面一畦畦的蔬菜,我还能看见单元门洞口右侧那条扯在两根木棍之间的晾衣绳,甚至是晾衣绳上的那几个夹子……我想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一些藏在我正在看着的这些东西之间的东西。

我摸出来一根烟点上,用力抽了一口,然后望着那股淡蓝色的烟雾从阳台上散出去,透过窗户散到外面,它被一阵持续吹来的风裹卷着上升,上升,再上升,直至最后消失在青白色的半空中。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我突然想起来家里的那台电视机,电视机旁边的那张书柜,书柜最上面一层的那个格子,格子最外面的那排书,以及书背后此时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的那把黑色斯密斯左轮,它在黑暗中闪耀某种光泽。我把抽到一半的烟换到左手里,把右手伸出窗外,曲回来三根手指,握成一把枪的形状。我瞄准远处那片空旷而清冷的夜色,屏住呼吸,扣住扳机往回用力,再用力,接着我好像就听见了清脆的“啪”的一声,好像就有什么射出去了似的。那会打中点儿什么吗?我不知道。如果刚才有什么射出去了的话,那总会打中点儿什么吧?我这样想。

【作者简介】林东林,诗人,小说家,武汉文学院首届签约专业作家,《汉诗》主编助理。著有《灯光球场》《出门》《迎面而来》《三餐四季》《人山人海》《跟着诗人回家》等各类作品多部。现居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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