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荡天宇

2024-05-10 00:28缇逽
青年作家 2024年3期
关键词:恩里克乐土维达

如果你有幸搭乘从英仙旋臂边缘探访银河系的星际航线,你一定不会忘记路途中环绕安塔尔星的那块镏鑫金属天体——它忠诚得如同安塔尔的卫星,上面刻满了符文。这是新移民为安塔尔人塑造的一个永恒记忆体。

它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环绕在银河系边缘的安塔尔星身边。透过舷窗可以看到,在恒星纳斯的照耀下,上面的铭文金光熠熠。承载着无数量子信息,它为安塔尔上一任文明保留着所有历史与奥秘。

在光化战争后的安塔尔星球上,动物、植物、孢子生物与病毒毫无顾忌地冲破自然界与旧文明的边境,在前安塔尔人留下的建筑与遗迹间自由繁衍。虫类进驻城市,蔓植爬满高塔,陆地生物在交通线上亲昵,水生动物于腐朽的能源开采平台间漫游。

随着时间的侵蚀,安塔尔星的旧文明最终被绿原、尘沙与海浪完全掩埋,地表原始生态重新回归。

为了诸君能真切回望安塔尔往昔,现在我们必须将时间提前到这里的旧文明尘湮之前:恩里克教授与他的助手,同时也是依照他DNA克隆出的女性“切片”缇逽,正乘坐“前哨”号飞船,向远在一光年以外的乐土星进行探访。安塔尔的最大卫星努穆高高挂在天穹,擎执着黑夜里的光亮,在她慈悯的注目下,安塔尔人已在宇宙中留下不少足迹。

在深空中航行三年后,“前哨”号飞船上的智能驾驶系统解除了冷冻舱的休眠任务,唤醒了沉睡的恩里克教授与他的助手缇逽。各类设施结束待机,照明与动力系统重新恢复运作,反向助推器停止了飞船的前进,“前哨”号悬停在真空中。生命维持仪检测着恩里克教授和缇逽的生命体征,休眠气体被排出冷冻舱,他们的鼻翼都有了轻微的翕动。

各项器官功能恢复后,恩里克教授尝试重新控制身体。肌肉因为长时间的休眠还未完全回复活力,他试着从休眠舱中撑起上半身,几番努力,终于把身体坐直。休眠舱的冷气还没有完全消失,教授打了一个喷嚏,声音足够响亮,他感觉自己彻底复苏了。

“缇逽,你醒了吗?”恩里克教授侧身向助手问道。

缇逽还躺在休眠舱中锻炼着呼吸,她听到教授的声音,扭扭肩颈,蹬蹬腿,也尝试撑着身子坐起来。

“快到乐土星了吗?”

“已接近预设坐标行星,重复,已接近预设坐标行星。”

智能系统提示着二人,观测窗自动开启。

蔚蓝与苍翠倏然溢满他们的眼帘。水汽蒸腾而成的云海在气流的作用下形成漩涡,分散漂浮于生意盎然的地表。在渺茫深寂的宇宙空间里,乐土星就像黄沙大漠里的一颗晶莹亮滴,在万籁沉默中点缀了一声清吟。

教授起身,双腿颤瑟走到控制台前坐下,检查各项设备,随后向安塔尔星的总部发出了一切正常并即将抵达乐土星的讯息。

安塔尔人在很早以前就观测到了乐土星。乐土星在自己恒星系中的位置、體积质量、引力条件、地表环境、大气状况、水资源丰富程度、地壳估测金属矿物含量……都与安塔尔星极为相似。以安塔尔星当下最先进的飞行器速度,到达乐土星需要三年时间。“前哨号”飞船聚合了最新科技,有着丰富空间探索经验,“前哨号”主要设计者恩里克教授携助手缇逽,三年前受命驾“前哨号”飞往乐土星探访。

智能系统指导二人继续恢复身体机能的同时准备着营养剂。在喝下并不算佳肴的流汁时,教授抬起了左腕。

他的左腕戴着一个完美符合关节结构的银白色感应环。教授的右手指摩挲着它,轻轻一拂,感应环现出一蓝一橘两个光点。闭上眼,一股宁馨的精神暖流从手腕传至全身。

“看呐,孩子,爸爸已经快到乐土星了。”教授自言自语着。

“前哨”号出发前,恩里克教授将这对手环的另外一只戴在了五岁儿子里奥的手腕上,他把泪眼婆娑的儿子搂在怀里告诉他,感应环上的橘色光点代表里奥,蓝色光点代表爸爸,不管“前哨”号飞到宇宙何处,只要戴着这个手环,父子俩的心就是连在一起的,他们都能彼此感受到对方的意识能量波动。

“教授,为什么不拨通视讯呢?”缇逽提醒恩里克,“他一定也很想你。”

“噢,你说得对,不过……再等等吧。”

教授看着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安塔尔星的位置正值深夜,他不想把儿子从梦中唤醒,虽然他很想看看,三年不见,如今已八岁的小男孩长成了什么样。

“滴——”控制台收到了来自安塔尔总部的讯息:

“收到,请继续完成任务。”

向总部报告身体状况后,恩里克教授和缇逽又进行了调适性休整,随后坐回驾驶位,关闭反向推进装置,按计划操控“前哨”号抵近乐土星大气层。

“教授,你看!”缇逽侧向窗外,恩里克教授也看见了,在“前哨”号的右翼,漂浮着一只飞毯模样的粉褐色生物,它长有一条细长的摆尾,摆尾末端是一团通红的“焰火”。教授控制“前哨”号拉升高度,从高处向下俯瞰,这才发现天空中遨游着成百上千只这样的“飞毯焰火”。

“把奇异飞行生物反馈给总部。”教授吩咐。缇逽将讯息发出后,“前哨”号继续低速巡航在乐土星上空。

“收到,请继续完成任务。”

来自地面总部的讯号重复着同样的指示。恩里克教授和缇逽相互望了一眼,他们几乎同时察觉到一丝异常。

“传送奇异飞行生物高清图片。”教授说着,又向地面总部发出一条讯息:

“请求人工应答。”

“收到,请继续完成任务。”

地面总部还是重复着同样的回应。不祥之感涌入驾驶舱,恩里克教授和缇逽面色越来越深沉,他们用余光瞥向对方,短暂的沉默,两人都没有说出彼此心中最糟糕的猜想。

“前哨号再次请求人工应答。”

“收到,请继续完成任务。”

还是这句完全相同的自动回复,舱室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缇逽慌忙翻查控制台的电子航行日志,上面记录着他们在休眠期间安塔尔总部向智能航行系统发出的指示。从日志中看出,“前哨”号在地面总部的引导中逃逸了巨行星的引力,躲避了太空碎片群,但是这一切都在他们进入休眠的七个月二十天之前,之后,地面总部再没有向“前哨号”发出过任何一条具体的新讯息。

“前哨”号应该就在那时,与安塔尔失去了联系。

“我们难道真的失联了吗?”缇逽的声音因为惶恐一下变得沙哑而战栗。

“不,我们并不算失联,”教授在电子板上解析讯息收发的信号源数据,“我们苏醒后传出去的讯息,地面全部接收到了,而这些自动回复,无疑也全都来自地面总部。”

“可是,为什么两年多前我们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新的指令?”缇逽眼神里的惶恐又加重了一层。

“地面总部可能发生了什么,”恩里克教授一边说,一边尽量冷静地从控制台保险装置中取出一个视讯遥控器,“既然我们没有失联,这个仪器所遥控的悬浮摄像球就还能运作,让我们看看地面总部。”

教授打开遥控器,飞船内的大屏幕上闪现着雪花点,慢慢地,安塔尔总部控制中心的画面浮现出来。

“天呐!这是……”

很难想象,这个被动植物占领的温床曾经是链接天地的宇航中枢,枝叶丛中,花朵硕大,果实油亮,小型动物穿梭其间。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布满了闪电状的裂痕,一群啮齿类动物从缝隙中钻出,肆无忌惮地伸展自己的爪牙。悬浮摄像球飞到总控台前,那里的电路尚未老化,供能设施还悬着最后一口气,“前哨”号所收到的回执讯号,正是来自它的自动回复。

这里无疑荒废已久。

到底发生了什么?总部现状让恩里克教授恍若在梦中的废土穿行,他以为自己陷入了幻觉,转头一看,缇逽也不可置信地咬着她自己的拳头。悬浮球继续在楼层间观察,这里的每处空地几乎都被动植物侵占,整座大楼没有一个人影。

恩里克教授调控着悬浮球飞出总控中心,从空中俯瞰,周围建筑倒是巍然矗立,却全部爬满藤蔓。室内室外空无一人。

人呢?

懸浮摄像球能源即将耗尽,恩里克教授通过它连接上了安塔尔上空依靠恒星光源充能的遥感卫星。在遥感卫星的空间望远镜中,整个安塔尔的状貌让他们触目惊心。这颗高度文明星球的人迹不可思议地灭绝了,尽管从宇宙空间看去,洁净又蔚蓝的安塔尔星依旧安然无恙。

“安,安塔尔……到底……怎么了?”缇逽惊恐地问恩里克教授。。

“安塔尔人,全部消亡了。”恩里克教授的声音冰冻了一样。

“瘟疫?战争?人都到哪里去了?连尸骨都没有。”

猛地,恩里克想起什么,他抬起自己的左手,象征儿子意识能量讯号的橘色光点仍在闪烁。

“里奥还活着!”

教授的神色突然天翻地覆。

“难道说,里奥他们是在避难所?在我们的遥感卫星和摄像球看不到的地方?”

“完全可能!”

恩里克对此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因为他戴在手上的感应环所传递的专属里奥的生命能量信号绝对不会出错。

里奥还活着,教授心底涌起疼痛的巨浪托举的侥幸。

“里奥活着,说明一定也有活着的其他人。”

缇逽眼中闪耀出一束光亮。

“准备返回安塔尔!”教授压低声音下达了最新指令。

“这就返回?”

“是。”

自动返程系统设置完毕,恩里克教授和缇逽躺进休眠舱,二人链接好生命维持管,准备在返程引擎顺利启动后,进入休眠。一切就绪,包括两人的心理准备。他们知道休眠期间,在没有地面指令和引导的情况下,返回安塔尔实际上是一场赌博。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安静地闭上了眼睛,等待休眠气体在舱内弥散。

返程引擎迟迟未能进入程序,飞船仍悬停于空中。“嘟——嘟——”智能操控系统突然发出警报。教授打开休眠舱,起身到控制台前查看故障。这一查看,他的整个身心几乎瞬间凝固了。在他们休眠期间,由于中途失去地面引导,“前哨”号的返程引擎在一次与小行星摩擦的过程中受损。这是恩里克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缇逽打开了休眠舱,呆坐在那里。

恩里克教授双手撑在控制台上,他的面部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痉挛。手上的感应环仍在闪烁,那个橘色的小圆点是里奥的能量召唤。恩里克教授调转飞船的舱头,打开对外信息接收系统,一番调试后,“前哨号”连接上了来自乐土星球的信号。

飞船显示屏上出现了一段银河通用语:

这里是乐土星球,未报备的外星飞船请立即报备。

通过交涉,“前哨”号在获得允许后,飞抵乐土星一座横亘数百公里的缓冲区域。这里的楼宇全部由球体构成,浑圆的建筑似乎能随意滚动。整个区域的布局,似乎也能随时滚来滚去地重新组织。

“前哨”号着陆在指定的降落平台上,穿好防护服的恩里克和缇逽,端着电能枪打开保险栓,他们朝外放出了小型探测机器人。通过机器人传回的画面可以看到,一队类人体生物在地面探照灯的指引下,全副武装,朝“前哨”号走来。

小队在距“前哨”百米远的地方用银河通用语向他们喊话:

“你们已进入乐土飞行管控区,请下船接受检查。”

舱门打开,阶梯放下,恩里克教授和缇逽举着双手走下飞船。小队立刻跑上前,这些乐土人与安塔尔人长相无异,只是更加健硕高大。他们卸下了恩里克教授和缇逽背在身后的电能枪,将他们控制在地。

“你们从何而来?”

“我们来自一光年以外的行星安塔尔,英仙旋臂边缘,你们可在‘前哨号飞船上查到具体坐标。我们没有恶意。我们需要帮助。”恩里克教授用银河通用语答道。

“外星访客总觉得乐土星球没有文明存在,事实上,当你们进入乐土大气层时,就已经被我们的侦查网探测到。”

恩里克教授与缇逽被带到一座敞亮的淡绿色球体建筑,这里是乐土星涉外总部。二人被示意取下面罩。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问讯开始了。

“我们执行探访乐土星球的任务。在我们长期的观测中,乐土星球与我们的安塔尔星球十分相似。”

“我们在你们的飞船上没有查询到恶意信号、侵略指令和杀伤性武器,你们将被允许在这里短暂停留。”

“我们有两把电能枪,”缇逽连忙说,“是防身用的。”

“我们已经收缴。乐土欢迎一切善意来访,我们同样热衷于开拓与旅行。”

“我们的飞船受损,无法返航。请求你们帮助维修。”

“很遗憾,乐土没有维修你们受损飞船所需的金属材料。你们使用的材质鑫,正是我们这里稀少的。”

恩里克教授和缇逽在失望中不得不提出另一个请求:

“我们能否借用你们的航天器?”

“之前倒是有过这样的先例,不过你们必须如实填报申请,乐土星球将派人同行,随行的一切能源补偿都由你们承担。”

“没问题,这已经很好了。”恩里克教授脸上现出感激。负责询问他们的乐土官员报之微笑。

申请意想不到地顺利。恩里克教授和缇逽都清楚,一定是他们申请中如实填报的安塔尔星球空无一人的现状和丰富的鑫矿吸引了乐土人。果然,半天后恩里克教授和缇逽被带到一艘比“前哨”号更壮观的飞船前时,两排二十人的特遣战队已在此等候。

“我是维达,‘向往号飞船的全权船长。这是我的副手米底斯,飞船副官……”

恩里克教授和缇逽与特遣战队成员相互认识后,随即登上飞船。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乘坐“前哨”号从安塔尔飞向乐土探访的自己,竟然在返程成了乐土人勘探安塔尔星球能否作为第二家园的向导。

恩里克和缇逽一直被监视着。维达安排了特遣队轮流休眠的次序后,设置好从“前哨”号获得的安塔尔坐标,打开曲率引擎启动了空间迁跃。

经过三年的航行,恩里克与缇逽从休眠中醒来那天,已能遥遥望见深空中的蓝青色宝珠,那正是他们千难万阻也要返回的安塔尔。从空中看去,安塔尔的蔚蓝与青绿比出发以前更加明艳,恩里克教授感應环上的那颗橘色光点,依旧昭示着活泼的意识能量波动。

“又是一个三年。儿子,你应该十一岁了。你还好吗?爸爸终于回来了!”心潮翻涌的恩里克教授眼角泛起了久违的湿润。

乐土人帮助恩里克和缇逽恢复着身体机能,同时派出无人先遣机前往安塔尔勘探,教授和缇逽则协助乐土人熟悉安塔尔星的地理水文。在太空缓速航行两天后,“向往”号平安抵达安塔尔的引力轨道。

休息待命的时候,恩里克教授与缇逽立在窗前凝视着安塔尔星。这颗同样如黄沙大漠里一颗晶莹亮滴,万籁沉默中一声清吟的星球,很难让人相信它背负了巨大而诡秘的无妄之灾。

三声警报响起,船员迅速归位自己的操纵台。

“长官,”米底斯在总操控室向维达报告,“我们收到了一串宇宙讯号,信息源来自安塔尔的卫星努穆。”

“努穆?”恩里克教授和缇逽听见二人的对话,相视一看,向维达走了过去。

“来得正好,恩里克教授,还有缇逽博士,”维达将努穆讯号展示在全息屏幕上,“根据我们的解码,这个信息传递了安塔尔星上一个具体位置的坐标,你们对这里有什么了解?”

“让我看看,”恩里克教授朝前一步,“29°5845.03"N,31°0803.69"E,这个位置在巴塞尔盆地。”

“那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我们在离开安塔尔的时候,那里有几个国家正在交战。”

“向往”号派出的无人探测机飞抵坐标位置,从传回的视频空域上看,杂草蔓延的那里同样了无人迹。

维达下令在坐标位置着陆,“向往”号安稳地停靠在一片荒原上。

荒原周围堆积着战车炮艇的遗骸,金属架构已在自然的侵蚀中锈迹斑驳,苔藓与藤蔓遍布其上。一架电能坦克的炮管里,安谧地居住着一家红蜥蜴,它们将头高高伸出,努力想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冒犯者打扰了它们的安宁。

这是一片战争遗迹,自然生物于此毫无顾忌地繁衍,消解了残存的尸骨,代之以绿意和随处点染的花朵,它们就像袒护犯错的孩子一样,试图替安塔尔人掩盖他们疯狂与冲动结出的恶果。

在荒原的中央,坐标最精准的位置,一座高约十米的方碑安然矗立,上面空白一片,像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庞。方碑底座周围,长满了毛茸茸的芦苇,微风中,它们温柔抚慰着安塔尔星不能被遗忘的痛楚。

从乐土远道而来的“向往”号,早有心理准备,队员们拿出解码装置对方碑尝试各种链接,希望从它身上得知安塔尔文明覆灭的秘密。而这世上的最后两个安塔尔人,只能在碑前久久地默然肃立。眼泪无声冲刷心田时,他们的耳畔同时出现了一道声音:

“欢迎回来。”

一个悠远宁静的女声凭空诉说着。

“我是安塔尔文明碑搭载的智能意识模块,用以向从外星回归的安塔尔人讲述一切因果。”

恩里克教授和缇逽发现,乐土人听不到这个声音。

“生物识别已确认,恩里克·戎柯曼格、缇逽·戎柯曼格,你们于安塔尔历4065年开始执行乐土星探察任务。如你们现在所见,安塔尔人已完全离开了这颗星球。4066年,你们离开的第二年,安塔尔爆发了全球性战争。战争中使用了针对人体的靶向光化武器,光化武器强大的穿透能力能够在维持建筑完好的情况下清除目标区域的所有人体。后来战争失控……”

恩里克教授和缇逽屏息凝神。

“所有安塔尔人无一幸免。”

“不,里奥还活着!”

恩里克教授在心底反对,那个悠远宁静的女声置若罔闻地继续讲述:

“宇宙中有一个游荡的巨型黑灵团,一直在寻找到能给它提供意识碎片做口粮的星球。安塔尔这样一个充斥着强烈情绪波动——疯狂与贪婪、冲动与暴戾的星球,如同腐肉吸引着恶虫,招来了它。

“当光化武器杀死所有安塔尔人时,所有安塔尔人的意识体本应随着肉身的死亡而消逝,但巨型黑灵团为了吸收他们,启动了早已在努穆布设的矩阵,它在那里构建了覆盖整个安塔尔星球的‘捕灵网,准备在光化武器杀死所有安塔尔人时,一举吸附并吞噬安塔尔人的意识体。幸亏长期追踪巨型黑灵团的一对潘亚人夫妇,作为崇尚生命的宇宙探索者和意识能量研究者,及时捣毁了捕灵网矩阵,释放了所有被捕获的意识体。

“如今,当初亡故的安塔尔人以意识体形式存在,不再受肉身的束缚,他们因祸得福,真正回到了宇宙自然。”

听完无字方碑的讲述,恩里克教授和缇逽终于恍然。战争中死去的安塔尔人,原来如今都以意识体形式存在。

“里奥。”

恩里克教授又默念着儿子的名字,此刻内心波翻云涌的他,不知是忧还是喜。

“潘亚人夫妇?”缇逽迷惘地望着恩里克教授,“他们是谁?”

她想询问恩里克教授,但乐土人以为他们的凭吊已经结束。

“恩里克教授,”维达问道,“在这里,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安塔尔发生了一场毁灭人迹的大战,”教授回身应道,“在我们离开之前,这场战争就已经显出端倪,安塔尔人最后是被失控的靶向光化武器灭绝的。”

“解码出来的信息也是这样的吗?”维达询问副官。

“大致相同,具体情况我们正在辨析并储存。”

乐土人还在继续探查,恩里克教授和缇逽的心里百味杂陈。安塔尔人的意识体还存活着,而且将永远存活着——祸福相依、否极泰来,巨大不幸中的万幸!难怪里奥的能量信息一直在感应环上闪烁,他没有消亡,他还在,他还在宇宙万物间。不仅他还在,安塔尔星球所有人的意识体都还在。

这一瞬间,恩里克教授的脑海里挤满了无数的人。年迈的父母、亲密的朋友、聒噪的邻居、路边商铺卖水果的残腿摊主、唯利是图的上司、道貌岸然的政客、一个一个的陌生路人,甚至向他大打出手的竞争者……此时此刻他们全部争先恐后涌现在他眼前,多么可爱的人啊,他们的精神将永远不朽!他在为他们哀悼的同时为他们感到无比庆幸,这就是安塔尔吗?安塔尔的故事从此将以一种难以调适甚而不可把握的情愫来流传?

令人窒息的安塔尔星球,在恩里克心底一瞬间又燃起了希望的焰火。安塔尔星球,还没有失去它的主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缇逽一眼,这个还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年轻姑娘听到这一切,内心涌动的浪涛也一定长久不能平息。

缇逽也已从凄茫中挣脱出来,她面目中流露出一种镇定。眼下不能让乐土人知道作为安塔尔人的他们,内心翻涌的是什么。他们还没有绝望,他们还有无限可能,即便就凭自己和自己的“切片”人,安塔尔星球也不会彻底在宇宙的记忆中消亡。想到这儿,恩里克教授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深沉而凝重的哀伤。

无字方碑泠然神远、宏穆沉浑的气势兀自弥散着一种不可阻遏的磁场,“向往”号上的所有队员都作业在这块无字方碑前,他们已通过解码接收到方碑讲述的前半部分信息,纵然如此,素昧平生的乐土人也无不为这个星球的厄难惊肃。

恩里克教授告诉维达,估计方碑的内核还储存有别的信息,他需要拿一个特殊的测录仪测录方碑的内核。获得维达首肯后,恩里克教授在返回飞船的途中,突然用宇航服上的暗语器呼唤着缇逽:

“快来,装着帮我拿东西,快跟我来!现在飞船上一个乐土人也没有,我们得把飞船开走,不能让乐土人占领我们的星球。”

缇逽望向教授时,他的背影正好登上飞船,正当她佯装去帮教授拿仪器,乐土人发现恩里克教授已经走进驾驶舱、坐在了控制台前。

“快来啊。”恩里克教授还在用暗语呼唤缇逽。

“站住!”

维达一声厉喝,几个特遣队员一下扑向正朝飞船走去的缇逽。恩里克教授已经预启了飞船,手握操纵杆的他可以马上关闭舱门、立即起飞。

“赶快,还有机会!”

已经接近飞船的缇逽被完全控制住了,无力反抗的她只好用暗语喊道:

“快起飞吧,教授,别等我,我动弹不了,你快起飞吧!”

“向往”号的副官米底斯掏出一只光滑小巧的镏金手枪,与其说那东西是一只手枪,不如说它是一柄礼花喷薄器,它看上去实在太绝伦而盛情,以至于让人容易产生与事实完全相反的幻想:随着一道毫不刺耳甚至有些沉浑低柔的迸擊声,它发射出的不是一颗致人性命的子弹,而是一蓬庆祝新生命诞降的绚烂礼花。

被拖出飞船、双手投降的恩里克教授应声倒地。没有礼花,也没有子弹,击中他的就是一道毫不刺耳甚至有些沉浑低柔的迸击声。在这道声音的精准抵击处,教授的心脏破碎了。

“不!”

缇逽扑到教授身边。

恩里克的眼睛正在缓慢地闭合。这个“慢”是他给无比忠实于自己意志的肉身下达的最后一道指令。

“慢呵,再慢些——”

恩里克的眼皮在做艰难的运动。这一刻,他的整个身体同时接受到另一道级别高绝得不可违抗的指令。死亡的诏书已至,无论怎样顽强的安塔尔人,都敌不过死亡的蛮横与强悍。

一个生命体的视窗即将关闭。缇逽在教授的眼眸里看到暮色四合,永恒的夜晚正在乌云压顶中降临。

“教授,教授……”六神无主的缇逽除了抱着教授呼唤,已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去……找……”

恩里克微弱的声音随着双眼的彻底闭合戛然而止。还没来得及给缇逽说出最后一个字,他的生命已截断了所有信号。

缇逽回头望着米底斯,泣不成声地吼道:

“你不能这样对他,他留下来了,他没有开走飞船!”

米底斯光滑小巧的镏金手枪对准了缇逽的脑袋,只需轻轻扣动扳机,安塔尔星就会失去最后一个安塔尔人。

缇逽与米底斯对视着,她的眼泪在倏然冷静中自动收敛了。她现在是真正的形单影只,她知道她不能再引起他们的丝毫怀疑,她必须绝对服从乐土人,即使他们杀死了她生命的来源恩里克教授,她仍然要为他们竭力服务。

米底斯的枪对准缇逽的脑门,那个金边环绕的漆黑小圈孔像一个无限幽深的隧道口,无限幽深的隧道吸走眼前这个姑娘,比飓风卷走一片落叶还要干净利落。

整个安塔尔星球的人都没有了,教授也没有了,活着到底还有多大意义呢?想到这儿,缇逽被泪痕绷紧了的脸庞不由对着那个无限幽深的隧道口大胆地扬了起来。

米底斯的右手食指正要稍加一丝力量,“向往”号的长官維达用手中的探触杆敲了敲米底斯的手臂。

“留下她。”

“可是,她和他……”副官想警醒长官。

“她是他的助手,也会是我们的助手。”

乐土人要求缇逽协助他们证实这个星球上安塔尔人生命消亡的真相。他们从不同地域的若干处骸迹提取了样本,通过乐土星的技术,对骸迹浸染片断进行生化检测和模型数据分析,试图辨析安塔尔星是否遭到污染,同时还要辨析安塔尔星本身是否会对生命造成危害。

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安塔尔人的生命确实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集体消亡。像一棵开花的树,一夜之间,花朵全数凋零,而树干、枝叶完好无损。但安塔尔人究竟是不是如无字方碑所说,在他们自己发起的战争中死于靶向光化武器,仍未得到证实。

“我们不能要这个星球,尽管这里的能源、物产都富足,但……”

“那得怪愚蠢的安塔尔人在战争中使用自以为先进的光化武器,结果全部同归于尽。”

“幸运的是这里的土壤、水质、空气没有受到污染。”

“这里戾气太重,戾气会污染这里的未来居民的性情。”

“就算我们把这里建好,移民到此,保不准哪天我们也会像安塔尔人一样同室操戈。”

“是啊,宇宙中并不是没有先例。想想地球,那颗倒霉蛋,直接在地球人相互发起的战争中毁灭了。”

“战争,可能是安塔尔人遗留在这颗星球的一种精神病毒。我们不能步安塔尔人和地球人的后尘。”

……

乐土人对于安塔尔的讨论越来越激烈。就在他们当中一半以上的人认为最好收兵回营放弃安塔尔折返乐土星球时,缇逽说出了她的看法,她想给乐土人一点信心,以求安塔尔重建文明的机会,便隐约透露了无字方碑后半部分的所述:

“也许,安塔尔星球死去的人在遭受无妄之灾的同时,获得了某种拯救。”

她的话让乐土人匪夷所思。

“什么?拯救?”

“有什么拯救会用死亡的形式?缇逽姑娘,亏你还是安塔尔人!”

“照你这样说,我们也拯救了恩里克教授?你,缇逽姑娘,需不需要我们用同样的方式拯救呢?”

……

好在“向往”号的长官维达允许他们甚至喜欢他们争论,他们在争论不休的时候,维达还在用他的探触杆、探触臂、探触须、探触射线……向他周遭不停地探测着这个星球最令他着迷的鑫。

夜晚降临,缇逽和乐土人一起回到飞船休整。教授不在了,飞船仍为缇逽保留着一席之位。躺在自己的舱位里,缇逽心里充满了忧戚,接下来怎么办?明天会怎样?没有教授的授意,一切都得由缇逽自己分析、判断,做出主张并付诸行动。

乐土人显然是不能依靠的,他们一旦认定安塔尔没有利用价值,随时可能坐上飞船腾空而去,那时他们绝对不会带上她,她必将被“遗弃”或者说“归终”这个空无一人的星球。飞船一旦带走所有生存供应,她还能在这里孤身存活吗?如果她恳求他们飞走之前用镏金手枪把她了结,与教授葬在一起,他们也许不会拒绝这份举手之劳,死在自己的家园,又回到教授身边,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幸事。但是往大处说,教授希望安塔尔重现文明;往小处说,教授渴望找到儿子的心愿都还没有一丝眉目,这样的话,即便回到了教授身边,未免也抱着永远的遗憾。

里奥,缇逽又想起那个可爱的孩子。就在她和教授即将离开安塔尔飞往乐土的前夕,她还见过他。那个五岁的孩子内心出奇的博,那天,他给临行的他们唱了一首自己编的歌:

“爸爸的飞船就要飞上天

我要每晚在花园荡秋千

秋千是我的飞船

当我飞上天

我会看见爸爸的飞船正好飞到我身边

……”

里奥天籁般的歌声和他恋恋不舍的神态,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际,缇逽的双眼不觉中噙满了泪水。她又想起她和教授在乘坐“前哨”号在太空中准备进入休眠前,教授与里奥的最后一次视频连线。

教授问里奥:“你想我了吗?”

里奥说:“想。”

“有多想?”

“五分。”

“这个也打分啊?”

“嗯。”

“那你这个五分是百分制的五分、十分制的五分还是五分制的五分?”

里奥顿了顿,清清楚楚地说:“爸爸,是两分制的五分。”

想到这儿,缇逽的眼泪已经像河流漫过堤坝一样,漫过她的眼眶。教授寻子未果身先死,她该继续完成教授的遗愿吗?里奥,那个无比可爱的小人儿是教授的孩子,他也是她的孩子吗?

缇逽突然想起她从教授手腕上取下的隐形感应环藏在她的隐密包里,教授生命消亡了,感应环还能显示他们父子之间的意识能量波动吗?缇逽取出感应环,像教授一样轻拂着,代表里奥意识的那颗橘色小点仍然鲜亮地在闪烁,代表教授意识的那颗蓝色小点居然也在,它还没有消失,天呐!缇逽无比懊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掏出这个感应环,她擦了擦感应环,唯怕自己没有看真切。她睁大眼睛看清楚了,那个蓝色小点还在,它确确实实在,虽然比教授活着时暗淡了不少,但它,仍然在闪烁!这表明什么?这表明教授的意识体还没有完全消散!

黑暗中,一闪一闪的橘色和蓝色小点,像在更迫切地互相呼唤,它们互相呼唤的声音在缇逽的泪光中变得七彩斑斓,甚至光芒四射,缇逽拂去泪水,她知道当前、眼下她必须立即做什么。

这是凌晨两点。

维达已经从自己的舱位起身,整理好装束的他看上去精神不错。实际上,情绪稳定的维达任何时候精神都不错。他从餐饮柜取出一杯加热的早饮,顺便点开与乐土宇航总部的联系平台,准备报告新一天的工作。

“长官,我们可以飞往阿尤半岛的洌河东上游平原的莱茜城吗?”缇逽尽量使自己也显得像维达一样情绪稳定。

维达滑了滑空间位形图。

“82576公里,只需用最小型的低空飞行器,五分钟内就能到达。为什么要去那里?”

“恩里克教授的家园兼私人研究室在那里。教授对罕有珍贵金属鑫一直感兴趣,做了不少研究。他的研究室里储藏了一些已经提纯的鑫和半成品鑫,还有一些原矿鑫。您到了安塔尔一直在探寻鑫,我想教授储藏的这些东西会对您有用。”

“它们还在吗?”

“我想是的。”

五分钟后,小型低空飞行器着陆在莱茜城东南隅的一个旧日庄园的空地上。说是空地,其实这里的杂草快有人头高了。若不是那幢红砖灰瓦的四层楼舍还没有被绿植完全包裹,缇逽很难认出这里就是教授的家,也是她的家。虽然她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不满五年,但她同教授和里奥一样熟悉这里。她直接把维达和同行的另外四个乐土人直接带向教授的研究室,研究室在四层楼舍的后院,一棵大树下。

后院昔日是芳菲的花园,里奥的秋千架就在他们通往研究室的右侧。缇逽在飞行途中佩戴好了感应环,当她一步步临近四层楼舍,临近四层楼舍后荒草萋萋的院子,临近荒草萋萋的院子边爬满藤蔓和蛛网的秋千架时,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叩击她的脉搏。感应环与手腕接触的底部有一块透明的小薄片,此刻传给她一份温热。她的意识与感应环接通了。

“这是教授儿子的秋千架。我和教授离开这儿准备飞往乐土星球的时候,教授的儿子刚五岁。那是个招人爱的小孩,他说这个秋千是他的飞船,坐上它,他也可以飞上天。”

缇逽一边向维达轻松说着一边朝秋千架自然而然走去。仅仅几步间,她的左腕已感到有什么力量在拉扯她。没有错,她的判断没有错,里奥的感应环就在秋千旁。可怜的孩子,当时他一定死在秋千上。缇逽在秋千一侧的吊索底部发现了里奥的感应环,可怜又聪慧的孩子把他的感应环套在了秋千绳上,以便寻找这个感应环的人毫不费力就能找到它。

缇逽坐上秋千试了试秋千的好坏,荡在空中的她取下里奥的感应环装进隐秘包,随即在地面停了下来。

“看来,这里的一切都还是好好的。走吧,我们去教授的研究室看看。先生,您感兴趣的东西一定都在,它们可是宇宙中比黄金还要稳定的物质。”

果然不虚此行,这一趟维达取走了教授储藏的所有提纯鑫、半成品鑫和原矿鑫,还带走了尚能使用的一些仪器和他们的解码器能读出的资料。有了它们,只要肯琢磨,乐土人可望在安塔尔星球开采、发掘、提炼鑫。鑫,可是乐土宇航业梦寐以求的高昂材质。

维达在向乐土总部报告“向往”号的最新收获,缇逽早已通过两只感应环的合并实现了意想不到的联络。

感应环的功能超乎缇逽的想象。它向缇逽确凿证实了里奥还活着,虽然他的肉身消亡了,但是他的意识体存活着。

“爸爸!”

最开始,一个惊喜万分的声音在缇逽脑际响起。

“爸爸!”

缇逽仔细听清了,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爸爸,你在哪儿?”

少年的声音很急切。缇逽还不知道怎样应答,那个声音又说道:

“爸爸,你感受不到我吗?爸爸,我知道你拿到了我的感应环。虽然我和所有安塔尔人一样,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生命,但我的意识体存活着。爸爸,你感受到我了吗?爸爸,你好吗?说话,爸爸,你说话啊。”

“里奥,”缇逽试着用意识通过感应环和里奥对话,“我是缇逽,你还记得我吗?”

“缇逽博士,你和爸爸在一起?”

“没有,你爸爸六个小时前已经失去了生命。”

“我怎么,”少年的声音突然喑哑,“我怎么感应到爸爸的能量信号还很强呢?”

“因为,感应环戴在我手上。我是你爸爸被修改了DNA的一个‘切片。”

“什么‘切片?”

“这么说吧,里奥,你从小就认识我,但你还不清楚一个事实,我和你爸爸除了染色体、年龄不一样,其他生命信息都一样,我是你爸爸创造的另一个形式和阶段的他。”

“爸爸为什么要创造你?”

“他希望我是他心力、精力,甚至智力的一个补充。但,这个创造或许在冥冥中也是为了今天吧,要不今天,我怎么能代表爸爸和你联系上?”

“明白,那爸爸到底怎么了?”

“六个小时前,他被杀害了。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飘散,你有办法聚合爸爸的灵魂吗?如果爸爸的灵魂能够完整聚合,他也有可能像你一样,意识得以存活。”

“爸爸在哪儿失去的生命?他的灵魂一定还在那片空间。”

“在巴塞尔盆地,具体位置是29°5845.03"N,31°0803.69"E。”

“缇逽博士,请把我的感应环戴在你的另一只手腕上,我已经授意我的感应环,可以和你的意识接通。”

缇逽把里奥的感应环戴在自己的右腕上,果然她现在也可以与教授进行意识交流了。

“教授,你还好吗?我找到里奥的感应环并戴上了它,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教授,你的意识千万不要飘散,请等等里奥,他的意识体一定可以帮助你聚合你的意识,教授……”

兩只感应环上,代表教授意识的那个蓝色小点比之前又暗淡了些,教授的意识能量在一刻一刻变弱。

“教授,教授……”

缇逽不停用自己的意识呼唤着,但她一直没有感受到教授的回应,也许他的意识能量已经微弱到不能聚合成一句声音,缇逽的泪珠滴落在显示屏上。她真的就要彻底失去她生命的来源了吗?那个坚韧、睿智而深情的男人,握着飞船操纵杆的他原本可以抛下她成功逃逸,但是这个生命本体最终没有放弃她,而接受了坐以待毙。

“教授,教授……”

“嗯……”

突然,缇逽的神经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声音信号。

“教授,是你!真的是你吗?我收到你的回应了,教授,请一定坚持住,你要相信里奥的意识能量足够充沛,它们会牵引你飘散开的意识碎片全部回到你的意识体!这样,你的意识体也会得到永远存活……”

“向往”号把在安塔尔星球的所有发现以及开发利用这个星球的各项评估陆续发往乐土星球总部,总部通过全体会议和最后的投票表决,最终,批准了乐土人移民安塔尔星球的可行性报告。

五年后,乐土星球派出第一批规划、建设者来到安塔尔,随后,第二批、第三批……乐土先驱们相继来到这里,他们在安塔尔土著缇逽的帮助下,基于对这个星球最大程度的保护,进行了全面而细致入微的整饬。十年后,陋室空堂、衰草枯杨的安塔尔重新焕发出盎然生机,第一批乐土人正式移民安塔尔星球……

里奥与恩里克教授的意识体始終陪伴着这个星球上的唯一一个安塔尔人,这个女人外表孤独、内心充盈。她不仅参与并见证了安塔尔的文明重建,还铭记了比无字方碑所承载的更深邃、更细腻的安塔尔往昔。其中,有一个故事永远温暖着她的内心,令她这个安塔尔的末裔在孤独中从不绝望,那是恩里克教授在意识得到永存后告诉她的关于他飘散的意识为什么能重新聚合的秘密——

里奥并不是终身未娶的恩里克教授的亲生儿子,这个孩子来自潘亚星球,他的亲生父母正是那对拯救了所有安塔尔人意识体的潘亚人夫妇。

潘亚是银河系中以理性与秩序著称的星球,所有新生儿都必须在人造子宫内被优化设计。这对夫妇违背了潘亚星球不得自然生育的禁令生下了里奥,因为他们不愿里奥被“理性”设计和规定,他们希望里奥的未来拥有无限可能性,更希望里奥能够拥有生命个体的天然性情。他们把刚出生的里奥托付给了安塔尔星球上的同道——天性纯善并喜爱孩子的恩里克教授,以求里奥能在安塔尔自由成长。那对感应手环是他们赠予恩里克教授和里奥的。这对夫妇后来投身宇宙中的意识能量研究,他们一直追踪巨型黑灵团的动向,当巨型黑灵团在努穆星球的捕灵网矩阵做恶,他们在解救自己亲生儿子意识体的同时,解救了所有安塔尔人的意识体。而里奥正是因为拥有对恩里克教授最纯挚的爱,所以他能帮助自己的养父飘散的意识碎片重新聚合,恩里克教授的意识体也在宇宙中得到了永存……

这个故事,缇逽最终原原本本告诉了安塔尔的新居民。在这里安居乐业的新主人要为饱经沧桑的安塔尔星塑造一个永恒的记忆体,缇逽认为,里奥和他两个星球的父母的故事是安塔尔记忆不可忘怀的部分。

年老后的缇逽回到了阿尤半岛的洌河东上游平原的莱茜城,安详地度过了余生。这里的邻居们无论多少年后总会栩栩如生地描述: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常常在繁星闪烁的夜晚,从旧日庄园后院那棵大树旁的秋千上,双目清灵地荡向浩瀚无垠的天宇。

缇逽,生于2000年1月,四川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作家》《四川文学》《青年作家》《飞天》《雨花》《星星》《诗歌月刊》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入选第三届四川“小说家星火计划”;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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