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记忆与历史重述
——左翼作家的“左翼文学”回忆

2024-05-10 14:28李跃力
关键词:左联丁玲左翼

李跃力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19)

一、引言:“记忆的转向”

左翼作家对“左翼文学”①的回忆自1933年丁玲被捕后而引发,至新时期形成集体性的回忆热潮,与“延安文艺”回忆双峰并峙,同时构成现代中国重大而又意味深长的文化景观。回忆者的动机复杂多元,或为怀人纪念,或为留存文献,当然也埋藏与现实对话和建构历史的深层意图。左翼作家的“左翼文学”回忆不仅深度参与了左翼文学史乃至现代革命史的构建,甚至成为其自身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

左翼文学与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的紧密关系,造成“左翼文学”回忆具有无可比拟的特殊性,以至于可以作为实践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记忆的转向”的一个典型样本。“记忆的转向”的一个前提是人们对记忆的重构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更关注“记忆是如何根据当下的需求和思考方式而被不断调整的,而非关注记忆中经久持存的东西”[1]82,并且“无需对回忆本身的‘准确性’念念不忘,而应该对回忆的建构方式及其建构之物保有热情”[2]。

作为一种特殊的心理和文化机制,回忆是对记忆的唤醒,同时也难以避免对记忆的重组甚至改窜。某种意义上,记忆不是历史真实在亲历者大脑中的完全反映,而是在回忆的过程中被不断重新叙述、构建历史的产物。哈布瓦赫认为“人们通常正是在社会之中才获得了他们的记忆的。也正是在社会中,他们才能进行回忆、识别和对记忆加以定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存在着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从而,我们的个体思想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内,并汇入到能够进行回忆的记忆中去”。[3]68-69记忆的形成依托于社会框架和集体记忆。将个人记忆纳入社会框架中,凝聚成“集体记忆”,是记忆形成的必然过程。哈布瓦赫一方面特别强调社会框架对个人记忆的“组织”作用,“框架是使个体组织起杂乱无章形象的时空图式。他们为个体提供了结构和一致性的合理化范畴。回忆是一种自我客观化和自我构造的组织过程”[4];另一方面又指出社会框架与记忆在意识形态上的内在一致性,“集体框架恰恰就是一些工具,集体记忆可用以重建关于过去的意象,在每一个时代,这个意象都是与社会的主导思想相一致的”[3]71。

哈布瓦赫对记忆与社会主导思想之间深刻联系的揭示得到了不少理论家的回应。如丘比特就认为,我们回忆一件事的能力“多多少少依赖于解释它的能力”,而解释则需要“将它与形成当下普遍理解的概念框架的思想网络和意义系统联系起来”,“这一事件中易于与这些框架联系起来的方面很容易被保留下来,而不能与这些框架联系起来的,则要么被修改,要么被简单地遗忘了”。[1]85-86哈布瓦赫和丘比特对个体回忆中“社会框架”的强调固然发人深思,但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个人及其记忆的能动性,同时也陷入一种二元的简单思维。陶东风指出:“集体记忆理论的误区不仅仅在于夸大了记忆的集体性对个体记忆的控制力,忽视了个体记忆的异质性和反抗性,更在于它对集体记忆的本质主义的、僵化的理解,把集体记忆当成外在的控制个体的力量。”[5]

左翼作家的“左翼文学”回忆则更为复杂。从整体上看,他们的“左翼文学”回忆对社会框架十分依赖,呈现出明显的“集体记忆”特征,打上了社会主导思想和主流意识形态的深深印记,表现出强烈的重构历史的意图;但正如左翼文学的丰富多元一样,其回忆也非异口同声铁板一块,相反却因时代、身份、立场等不同呈现出多样化的面貌。而对“集体记忆”形成冲击与反抗的个体回忆也从未绝迹,这些个体回忆与集体记忆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张力,这无不使“左翼文学”回忆显现出特别复杂的样态。本文在研究方法上竭力从这一复杂性出发,但出于论述需要又不得不将研究对象置于特定论域下凸显其同质性以及内在差异。

二、个人史:形象塑造与身份政治

“左翼文学”回忆的一个重要内容是作家自己或他人的生平经历、文学成就和革命贡献。将人物的一生嵌入主流历史叙事的框架内,塑造其作为革命者、共产党员的高大形象,强化人物的政治身份是其主要叙述策略。

现代作家对鲁迅的回忆多倾向于将其塑造为左翼文学的旗手和革命战士,突出其与中国共产党之间的联系。此前的研究对此已多有论述,本文无意过多展开。需要强调的是,在毛泽东的《鲁迅论》发表后,不少关于鲁迅的回忆几乎沦为其注脚。1947年,鲁迅好友许寿裳出版了《亡友鲁迅印象记》,对鲁迅在左翼期间的文学经历、日常生活的细节都进行了详细的回忆和描述。许寿裳回忆了鲁迅为“左联”成立所作的贡献,强调鲁迅的领导地位;即使是展现鲁迅的日常生活,也反复强调鲁迅所过的是“最朴素的学生和战士的生活”[6]。新中国成立后,许广平对左翼时期鲁迅经历的回忆和叙述,并非从妻子、家人的视角深入鲁迅的日常生活和情感状态,而是侧重对鲁迅革命文学观念的表现。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讲述了鲁迅从进化论转向阶级论,从个人主义转向集体主义的思想过程,梳理了鲁迅与中国共产党的交往史,特别强调鲁迅对共产党的尊重、党对鲁迅的领导以及双方的亲密关系。鲁迅对党的态度是坚决维护,紧跟党走,片刻不离。《鲁迅回忆录》将鲁迅的身份定位为“党领导的革命队伍中的一名小兵”;而在描述鲁迅与敌人的关系时,则将鲁迅定位成“伟大的革命者”,着重表现了鲁迅的斗争精神和革命信念。[7]

在几乎众口一词的鲁迅回忆中,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8]发出了个人之声。作为鲁迅回忆录中的经典,它以鲁迅日常琐记的形式,回顾鲁迅晚年的生活细节,将鲁迅勤奋、亲和、幽默等性格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萧红采用的是亲友视角,在她的回忆中,鲁迅拥有老师、长辈、丈夫、父亲等多重身份,而非全然的左翼战士。然而这种真实细腻的个体回忆,很快就淹没在宏大的集体声浪之中。

“左翼文学”回忆对个体形象的关注,常常在官方对其政治身份做出肯定性评价之后。这样,回忆对作家形象的塑造,就不仅仅是用大量生动的历史细节回应或确证官方的肯定性评价,而且也带有非常强烈的辩诬意图,呈现出与政治认同之间的深度联系。1980年中共中央为瞿秋白平反后,《新文学史料》第三辑专门组织作家撰文纪念瞿秋白,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忆秋白》辑录了大量回忆瞿秋白的作品。这些回忆性文本都充分肯定瞿秋白作为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地位,成为为瞿秋白洗清污蔑,重塑政治形象的重要文献。1986年丁玲逝世后,不少左翼作家撰文悼念。他们主要通过肯定丁玲的革命和文学成就,为丁玲南京“幽居三年”进行辩解等方式,达成强调丁玲共产党员身份和塑造“杰出的革命女作家”形象的目的。唐弢的《感谢你丁玲同志》不仅肯定了丁玲在“左联”建设以及左翼文学运动中的贡献,而且肯定了丁玲参加“左联”后创作思想、题材的转变与成就,以及丁玲为“左联”主编期刊《北斗》的努力和在“左联”党团书记岗位上的兢兢业业。唐弢通过鲁迅之口谈丁玲南京囚禁,突出了丁玲作为忠诚的共产党员的形象:“我记得鲁迅先生是这样谈到丁玲同志的,他说,按照她的性格,决不会安于南京那样的生活,她会反抗的。”[9]魏巍《醒来吧,丁玲!》也提到南京事件。[10]马烽《历尽严冬梅更复》回忆1957年因南京事件等原因将丁玲判定为“共产党的叛徒”,就此事为丁玲辩白。[11]郑育之《忆三十年代丁玲同志的二三事》回忆丁玲被捕后,“左联”对丁玲忠诚和清白的信任,塑造了一个坎坷一生、坚强不屈的革命战士形象。[12]

与左翼作家的回忆相比,沈从文写于1933年的《记丁玲女士》令人注目。尽管丁玲晚年曾斥责,称《记丁玲女士》是拙劣的小说,但沈从文《记丁玲女士》《记丁玲续集》②等文章对丁玲形象的塑造却可视为这一时期的代表。《记丁玲女士》突出了丁玲体魄康健、性情洒脱的特点,注重描述丁玲的日常生活细节。沈从文对丁玲私人情感生活的回忆也很细致,对丁玲与胡也频的感情、丁玲与冯雪峰“感情散步”、丁玲与冯达同居等事实都进行了详细的叙述。沈从文更侧重将之塑造为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普通女性、“女作家”,突出性别身份,而非强调其作为左翼战士、共产党员的政治身份。这正是不被丁玲认可的重要原因,即沈从文塑造的“女作家”形象与丁玲意图塑造的“党员”自我形象存在矛盾。

值得注意的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运动中,不少左翼作家的政治身份遭到严重质疑甚或否定。因此,进行自我辩白,重塑正面政治形象,就成为左翼作家自我回忆的共同诉求。茅盾、郭沫若、夏衍、丁玲等的回忆都采用了诸多方式,通过突显和遮蔽特定身份侧面以及相关历史事件和细节,达成这一目的。

《我走过的道路》是茅盾回忆自我人生经历的重要文本。这一回忆录隐含着茅盾将自我塑造为无产阶级革命家、共产主义斗士的意图。茅盾在回忆中对《共产党》《新青年》《向导》《中国青年》等党的宣传刊物进行了重点介绍;他详细回忆了1923年上海党员全体会议的主要内容、职务分配以及毛泽东在上海地方兼区执行委员会会议上的指导;记叙了自己在五卅运动中冒险游行的细节;[13]189-201,256-269,293-295对自己在党内各时期的各项任职都进行了说明,并突出了党务工作的繁忙和重要意义等。在《我走过的道路》中,茅盾屡次提及《从牯岭到东京》引来太阳社和创造社的围攻一事。对于文坛将自己定位为小资产阶级的代言人,进行了详细驳斥,突出自己对无产阶级文艺的坚守。然而,茅盾在回忆中只字不提与秦德君的情感纠葛,对1927年滞留牯岭的“脱党”事件的历史细节和自我心理也缺少回顾和剖析。

《沫若自传》对左翼期间郭沫若参与后期创作社转向、参加北伐、流亡日本等经历的叙述,其目的不仅在于回顾和记录生平,更重要的是完成自我政治身份和形象的构建。回忆中作为叙述者的“叙述自我”与作为历史亲历者的“历史自我”并不等同,作为“叙述自我”的郭沫若,在审视历史现场中的“自我”时,所呈现的并不一定是历史自我全部、真实的状态,而是其试图展现自身形象的某个侧面。在《沫若自传》中,郭沫若很少回忆私人感情生活,而是充分回忆和记叙时事政治、文学创作、社团建设、刊物编辑等方面的经历,塑造自身关心国家、社会、文坛大事,积极投身时代浪潮的文学家、革命家形象。郭沫若首先将自己定位为文艺工作者,如在《创造十年》文末涉及左翼时期的部分,细致记述了《创造日》办刊的艰难,以及《创造周报》《创造季刊》的难以为继。[14]同时,郭沫若在长篇幅的自传中梳理出自身在无产阶级理论学习和革命实践过程中逐渐走向成熟,并将无产阶级思想与文艺理论和创作相结合的探索历程,以马克思主义解读自己彼时的思想和言行,以鲜明的理论自觉解读自我经历,从而构建了一个无产阶级思想者、革命者和文学家的形象。

夏衍的《懒寻旧梦录》几乎一半的篇幅都在重述左翼十年的历史纠葛,对个人戏剧创作的经历则叙述不多,可见其回忆的根本目的并非回顾和书写文学创作历程,而是针对“文革”时期蒙受的冤屈进行辩解,以重塑自我政治形象。“文革”时期,“四人帮”对夏衍在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1935年至抗战前夕“两个口号论争”中的表现进行了批判,还诬陷夏衍早在二十年代就参与围攻鲁迅。但夏衍指出自己写的“自传体的交代”材料只是“用以自我检讨”罢了,无法真实地呈现历史、暴露思想,因为无法为自己辩解。但在《懒寻旧梦录》中,夏衍则能够详细回忆左翼十年间的文坛情况,对自己在左翼作家联盟中的工作实况、在左翼文学论争中的言论进行细写与解释。

丁玲的《魍魉世界》作为左翼作家自我回忆的重要文本,值得细读。在《魍魉世界》中,日常生活细节虽充斥全书,但其回忆并未被琐碎的细节淹没,而是始终围绕自我辩白、树立个人形象的中心展开。丁玲对自我身份的定位是“一个在社会上有声誉的革命女作家”[15]26。因此表明革命态度和对党的忠诚是其首要目标,同时也为“南京变节”事件进行辩白,“还原”或塑造自身共产党员、革命家的正面形象。丁玲再三申明政治态度,用直白、激动的语言表达对叛党行为的鄙视,用“神圣”一词描述共产党员,而将叛党者比作“可鄙的走狗”,并且多次直抒胸臆,表明“用生命来维护党的利益。我死了,是为党而死”的以死明志的决心。[15]30丁玲对暧昧不清的传闻也进行了直接回应和辩解。例如正面澄清了《商报》污蔑自己被捕后自首、与叛徒和特务同居的谣言。在第十一节“欺骗敌人是污点吗”中,丁玲直接说明自己同意书写“生活蒙受(国民党)优待”的条子只是与敌人周旋的缓兵之计,而非叛变。

丁玲对自我形象的塑造是通过呈现左翼期间自己的生活状态来实现的。丁玲特别强调胡也频牺牲之后,自己即便承受着精神上的沉重打击和物质生活的巨大压力,也始终没有放弃政治和文学上的追求,而是努力脱离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女性的愁苦,书写底层大众的生活。丁玲对南京囚禁期间的心理状态也进行了详尽细致的描写。尽管遭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创伤,但她笔下的自己始终是坚毅的、勇于赴死的,未曾动摇、害怕、惶恐。丁玲在回忆中对自己与冯达的关系这一饱受争议的问题进行了重点说明,她尤其注重剖白自己对冯达的情感态度。丁玲采用欲抑先扬的方式,特别突出初识冯达时,他在政治上的正确选择,以及自己对冯达党员身份和品质的认同。通过前期对冯达的信任和知道真相后的惊愕和憎恨,强调自己对冯达“叛徒”身份的不知情。丁玲对胡也频牺牲后自己在经济、情感、生活上的困境进行了十分详尽的描写,为冯达的出现,自己与冯达情感的萌生做出铺垫。丁玲将此阶段的自我身份定位为“新寡的女子”,并且重点说明冯达的党员身份,表现其朴实的性格。对于两人的相处和情感关系,丁玲的叙述着眼于两人日常的平淡相处,而非更亲密的私人世界。在回忆自己自杀失败的经过时,丁玲对冯达的描述才第一次使用了“爱人”“丈夫”的字眼,但是马上转换为“路人”,只是我“死的惟一的见证人”。[15]31

丁玲还特别善于利用性别身份为自己辩白。在革命作家之外,她又为自己设定了另一重身份:“一个手无寸铁的知识妇女”。在“越墙逃跑吧”一节开头指出“谣言容易为人轻信;特别是对于一个妇女……”[15]27,强调自己作为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妇女,更易遭受污蔑,并分析敌人如何利用谣言形成社会舆论攻击妇女的机制;再如,解释与冯达生下女儿一事时,丁玲强调自己作为妻子对丈夫、母亲对孩子的感情,语言真挚动人,很有感染力。通过高超的叙事技巧,丁玲对历史史实进行了细致的讲述和精准的强调,从而塑造出一位虽不完美,但却真实,虽因为纯粹的人性和情感偶有犯错,却永远忠诚于党的共产党员、革命家形象,达成了《魍魉世界》创作的主要目标。

三、“左联”史:文学与政治的张力

作为中国左翼文学的核心社团,“左联”与左翼文学运动的起落直接相关。从回忆的角度看,“左联”既是历史的实存,同时也是被建构之物。在重述历史、重构“左联”集体记忆的过程中,三十年代左翼文学运动的历程、左翼文学的丰富内涵也再次得到了阐发。

左翼作家对“左联”的回忆存在强烈的张力,即“左联”的文学属性和政治属性之间的张力。“左联”作为现代文学社团,具有文学属性;但同时具有政治属性,始终与中共领导下的革命实践密切相关。现代作家的回忆有意凸显“左联”的政治属性,且强调其整体性,不同程度地忽视其内部的差异性和多元性。

左翼作家在回忆中对“左联”和中国共产党的关系反复进行了细致、明确的表述。阳翰笙将参加“左联”等左翼文化组织的行为等同于参加中国共产党。[16]18庄启东将1933年的“左联”称为“党的外围组织”,原因是左联和党组织的做法几乎一致。[17]吴强也称“左联”为“党的外围团体”,并指出“左联”展开工作、举办活动都是在党的直接领导下进行的。[18]也有左翼作家甚至将“左联”作为第二党看待。如金丁指出“左联”在当时有“第二党”之称,实际上与党的组织差不多。[19]夏衍指出“左联”“实质上还是一个‘没有掩护的’‘第二党式的所谓赤色群众团体’”[20]39。任钧在回忆中确认了当时存在这种错误做法。[21]197

诸多左翼作家在回忆中都详细阐述了中国共产党在“左联”筹建中的贡献。左翼作家在谈及“左联”的筹备事宜时,着重强调中共为调节不同社团流派的作家的矛盾,引导其团结一致,成立“左联”所作的努力。例如阳翰笙[22]、吴黎平[23]在1980年代所写的回忆录,冯雪峰[24]在“文革”时期撰写并在“文革”后期修订过的“交代材料”,都谈及了周恩来、李富春、李立三、潘汉年等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曾直接与其联系,要求停止论争,联合鲁迅。杨纤如在1990年代对“左联”的回忆中,也强调了共产党作家的加入,对引导创造社等团体后期转向的作用,指出正是共产党和马克思主义将创造社从激进的民主派时期引入到无产阶级文学时期。[25]19

左翼作家的回忆还特别强调中国共产党在“左联”内部的地位、领导力和影响力。夏衍在回忆录中指出调查清楚提出“停止文艺界内战,联合建立左联”这一提案的中央领导是谁,是现代文学史上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其目的是在文学史的高度上明确中国共产党对“左联”成立的指导作用,为党中央在“左联”历史上的地位正名。阳翰笙在《在纪念“左联”成立五十周年大会上的发言》中则着重强调中国共产党对“左联”成员的领导力,他指出参与“左联”等组织等同于参党,“左联”绝大多数同志能够自觉、热情接受和尊重党的领导,坚决执行党组织下达的任务,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16]18夏征农在《参加“左联”前后》也认为共产党应该承担起领导责任,但是这种领导力不应该局限于口头上,而是要落实在方针路线的指导和对共产党员的模范作用上。[26]在突显中国共产党领导力和盟员向心力的叙事意图下,沙汀在“回忆琐记”中将“左联”解散时期由“两个口号”论争引发的隔阂逐渐被消除的原因全部归结为党的力量,认为“绝大多数同志都是拥护党的领导”,才是左翼作家与其他文人团结起来建立统一战线的基础。[27]

左翼作家对“左联”的革命实践活动进行了特别详细的回忆,强调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实践活动在“左联”工作中占据重要地位。马子华回忆,参加“左联”时期,社会活动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左联”不仅要参加公开的政治斗争和革命运动,而且需要承担中国共产党一切文字宣传工作。[28]夏衍也指出,1931年王明路线抬头后,飞行集会等类型的运动又持续半年,但文艺工作方面的成就却不多。[20]40杨纤如也提到“在政治活动方面,南北两‘左联’都是一样的投身斗争”[25]25。

需要指出的是,一些与众不同的个人回忆同样混杂其间,与相互强化的集体记忆构成耐人寻味的张力。这些左翼作家在回忆中指出,中国共产党与“左联”的关系虽然相互纠缠,但实际上党对“左联”成员的组织和领导力量有很大局限。这种局限首先源于承担“左联”主要工作的年轻党员同志在政治经验、革命理论和文学素养等方面缺乏积累,表现得比较稚嫩。如冯雪峰指出,彼时上海党中央的指导意见最终需要经由冯雪峰这类年轻党员来执行和落实。这些党员的年轻不仅表现在其政治斗争经验的不足,更表现在其文学艺术知识薄弱、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缺乏深入学习等方面。[29]也有人回忆,“左联”的具体工作由党团来领导,但是“左联”的管理方式和政党的组织安排之间仍有距离,党团对“左联”作家的组织和管理工作并未做到细致严密。这就导致不少人参加左联活动并不积极,但“左联”也并未起到切实的督促作用。据夏衍回忆,列入发起人名单中的郁达夫因私事、蒋光慈则因病没有出席“左联”成立大会。但根据郁达夫日记,当天他只看了一天家。[30]蒋光慈多次未去参加示威运动,成为后来被开除党籍的原因之一。[31]“他(蒋光慈)不经常参加会议,说他写作忙。”[21]32任白戈回忆其担任“左联”宣传部长时期,“左联”工作方式简单、敷衍,“左联盟员间如一盘散沙”。胡风计划将盟员编成小组展开工作,但由于左翼作家挂名而不参加组织活动,且党团书记处对盟员的基本信息收集不完善,导致联系困难、组织松散,中国共产党对“左联”的领导力和管理效果大打折扣。直至1935年,田汉和阳翰笙被捕后,“左联”就逐渐失去了党的领导,上下级联系也出现问题,只能依靠还能找到的一些上海作家来维持工作。[32]此外,夏衍在回忆中也提到由于党的组织生活不健全、白色恐怖下保密和纪律的重要性等原因,“左联”的基层党员对党的某些重要文件、党史上的重要事件并不能及时了解。[33]182

即使左翼作家强调“左联”在革命实践活动上的投入,但他们对此却有着不同的态度。茅盾回忆自己秉持“自由主义”,很少参加“左联”的政治实践活动,并且明确表示不赞成这种活动,认为这种活动与“左联”的纲领相悖,只是碍于党组织的规定才不便反驳。[34]52在茅盾看来,组织上的政党化是“左联”的弊病,侵占了“左联”文学工作的空间,抑制了“左联”文学属性的发挥,喧宾夺主。如他在《关于“左联”》一文中就将文学工作视作“左联”的主要工作,认为把“左联”当政党办是中国“左联”始终未改的毛病之一。[35]此文虽创作于1935年,但是在纪念“左联”成立五十周年之际,又得到茅盾的首肯被正式发表,收入《左联回忆录》中。由此可见,无论在左翼时期或1980年代,茅盾都认为“左联”的本质属性应该是文学属性,文学创作和文学活动才是“左联”的主要工作。《徐懋庸回忆录》也直接指出“左联”的活动和人际交往等耽误了很多左翼作家的文学创作,并回忆鲁迅曾言:“不少‘左翼’作家,只‘左’而很少‘作’,是‘空头文学家’。”[36]与此相反,很多左翼作家则在1980年代的回忆中强调自己在1930年代对“左联”革命实践活动的重视。如丁玲也曾忆及自己参加“左联”贴标语活动的经历,并指出虽然这类活动后来被视为幼稚的举动,但彼时的参与者都认为这是了不起的活动。[37]之所以会有如此差异,在于“左联”成员对自身身份定位和“左联”属性的理解大不相同。陈荒煤回忆,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家并未将自身定位为左翼作家或戏剧家,党员或非党员都将这类活动视为革命工作和政治斗争,严阵以待。[38]冯乃超在“左联”成立不久的一次大会上呼吁革命的文学家应该毫不犹豫加入这种活动中,甚至不惜抛弃作为文学家的工作地位。由此可见,彼时他们对自身的定位是革命工作者,而非文学工作者。

四、“左翼文学”史:一种文学传统的确立

左翼作家对左翼文学的回忆还呈现为一种整体性的倾向,即从三十年代左翼文学的起源和发展以及左翼文学运动对延安文艺、十七年文学乃至新时期以后文学的影响两个角度入手,对左翼文学在现代文学史中的地位进行重新评定,力图构建一种文学传统。他们的回忆存在着有意无意的突显与遮蔽。在左翼文学的起源方面,突显其本土性,遮蔽其国际性;在影响方面,突显各时期文学环境、文学思潮的承续性和一致性,遮蔽其差异性。

毋庸置疑,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的产生和发展都深深植根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土壤中。20世纪20年代与“红色三十年代”,是世界无产阶级文学运动风起云涌的时期。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的兴起和“左联”等组织的成立,正是与国际左翼文化潮流的互应。当然,中国左翼文学的萌生、发展、衰落与国内政治环境、文化政策也密切相关。但左翼作家在回忆中很少系统地分析、说明国际左翼文学运动对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的影响,而是侧重强调左翼文学的本土性。并且对左翼文学本土性的强调,多侧重政治方面,对文学内部的因素则较少谈及。

左翼作家的回忆对左翼文学本土性的强调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左翼文学萌芽和左翼文学运动兴起的政治背景。“四一二”政变后,蒋介石夺取国民革命的成果,大肆屠杀革命者,同时在文化政策上也实行“反革命围剿”,白色恐怖甚嚣尘上。陈荒煤在回忆中着重论述国民大革命失败之后,中国革命历程面临全新挑战,进入新的转折阶段,并且引用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回顾了彼时军事围剿和文化围剿的情况。[39]2其二,突显中国共产党的重要作用。不仅正面强调中国共产党对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运动的领导、对左翼作家联盟的支持,而且从反面说明缺乏党的领导,革命文化发展的混乱。冯乃超就指出党自身刚经历了大破坏,未能顾及文化领导,因此才会发生这样的大混战,从反面论证了党的领导对左翼文艺阵营团结的重要号召力。[40]

左翼作家的回忆对左翼文学之国际性的遮蔽首先表现在对其产生原因进行宏观剖析时,缺乏对国际无产阶级文学背景的梳理。以《左联纪念集》为例,仅有少数文章简要提及了左翼作家联盟成立的国际政治文化背景,即国际共产主义思潮的兴起、国际无产阶级文艺运动的展开。林焕平《“左联”杂忆》虽然肯定了研究“左联”成立的国内、国际两重历史背景对正确评价左联的重要意义,但在说明国际因素与左联的关系时,却侧重强调国际因素的消极影响,如指出苏联二十年代“左”的文艺思潮和日本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是“左联”左倾错误产生的主要原因。[41]

其次,很少直接肯定国际左翼文学理论对中国左翼文学的启发和推动。事实上,苏俄和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化运动和文艺思想都深刻影响了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的发展。1923—1925年苏俄文艺论战深刻影响了国内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因为中国作家对苏俄文艺论战、拉普文艺思潮有着不同的体验,所以才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中国从1928年开始的一系列文学论争。[42]此外,日本福本主义也是后期创造社思想的主要来源之一。创造社后期转向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力图将马克思主义引入中国,但其对这一理论资源的了解多来自1920年代日本社会主义运动中的福本主义思潮对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解读。但是在革命文学论争各方,尤其是后期创造社郭沫若、郑伯奇、冯乃超等人关于左翼文学的回忆中,对此却较少提及。郑伯奇1960年代初发表的《创造社后期的革命文学活动》在回忆创造社转向、创造社和鲁迅的论战时,只简单提及李初梨、冯乃超、彭康、朱镜我等受到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影响,对日本无产阶级文学思想的具体内容、影响中国左翼文学的方式等都未曾进行详细、全面的梳理和阐述。[43]44

再次,共产国际在组织方面影响“左联”的成立和解散,在观念上也造成了左翼文学运动的诸多问题。但左翼作家在回忆中却未曾深入分析其对左翼作家联盟等文学社团的影响。从“左联”的成立看,1930年底“左联”成为国际革命作家联盟支部,与世界革命文学运动产生了组织上的切实联系。“左联”理论纲领就是冯乃超参考“拉普”等苏联文学团体的宣言起草的。夏衍在《懒寻旧梦录》中表示,这份纲领像是直接从外文翻译而来。[33]148从“左联”的运行看,共产国际对中国共产党乃至“左联”的指导涉及各个方面,且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共产国际一向就是如此遥控指挥中共的,不仅大至战略方针,即使小到策略方法,都是莫斯科说了算”[44]。但左翼作家在提及左翼文学运动重要转折和“左联”重大举措时,并未指出共产国际的指导。实际上,“左联”的解散也与共产国际的决定息息相关。东西方法西斯势力的崛起促使共产国际召开第七次代表大会,号召建立广泛的反法西斯统一战线。解散“左联”,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指令正是源自中国驻扎共产国际代表王明要求萧三撰写的信件。[45]此外,共产国际对“左联”也产生了深刻的负面影响。关门主义和宗派主义的根源在共产国际,是共产国际奉行左倾机会主义的产物,是从共产国际渗透下来的组织问题之一,但萧三给“左联”的解散信中直接将关门主义和宗派主义归结为“左联”自身的弊病。

随着政治环境和文化政策的变动,文坛对左翼文学的评价及其文学史地位的认识也不断变化。左翼作家的回忆尤其是新时期以来的左翼文学回忆,以为左翼文学正名为创作动机,通过重新评价左翼文学、梳理左翼文学在现代文学史中的发展脉络,试图重构左翼文学的文学史地位。

左翼文学长期以来都占据主流地位,但特殊时期也曾遭到贬抑,新时期后又重新被重视。从左翼十年至1950年代,尤其是1940年代毛泽东对左翼文学、鲁迅做出评价和定位后,左翼文学始终被视作三十年代文坛的主流文学思潮。直到“文革”时提出文艺黑线论,要求反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并将“三十年代文艺”判定为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周扬指出:“‘三十年代’这个历史概念,长期遭到林彪、‘四人帮’的严重歪曲和诽谤。”[46]7文革时期的《纪要》就是要破除对所谓三十年代文艺的迷信,认为“左翼文艺运动路线上是王明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政治上是关门主义和宗派主义……他们的思想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资产阶级思想”[47]。在广大左翼作家中,“四人帮”只对鲁迅表示肯定,将鲁迅塑造为毛泽东革命文艺路线的代表,而将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等指控为左倾、右倾机会主义者,或者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内奸,将左翼文学的失败归结于这些作家。

因此,为左翼文学、左翼文学家正名,重构左翼文学史,成为新时期乃至1990年代初期左翼作家回忆性叙述的重要诉求。左翼作家的回忆对左翼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革命史的地位,左翼文学与五四文学革命传统,八十年代文学的关系等问题都有提及,其目的是构建起从三十年代延续至今的左翼文艺道路,重构左翼文学传统。

左翼作家对左翼文学与五四新文学的关系进行了梳理。茅盾认为“左联”继承了五四文学革命的传统,创造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周扬也指出“左翼十年,是五四新民主主义文化的发扬光大”,“左联和各左翼文化团体的产生,是五四文学革命的继续和发展”。[46]6这是对《新民主主义论》中从五四文学革命进化到三十年代革命文学观点的沿袭,刻意淡化了左翼文学对五四的反思与批判,侧重强调了左翼文学传统对五四新文学传统的继承。

左翼作家强调了四十年代至新时期文学对左翼文学传统的承续,肯定了两个阶段主流文学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一致性。左翼作家在回忆中充分肯定了左翼文学贯穿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伟大功绩,并具体从左翼文艺队伍的贡献、无产阶级文化的发展等角度论述了左翼文学对四十年代至新时期文学的影响。一方面,在文艺人才方面,茅盾强调以“左联”为核心的左翼文艺队伍的成就不仅局限在三十年代,其影响延续到“左联”解散后,成为抗战时期解放区和国统区革命文学运动的中坚力量,并且也成为全国解放后各条文艺战线的核心骨干。[34]436-437阳翰笙在《风雨五十年》中也提出左翼文化队伍为延安和国统区输入了大量干部。[48]另一方面,左翼十年至十七年文学,无产阶级文化的发展一脉相承。夏衍在其回忆中也将“左翼十年”认定为中国无产阶级文化的开创时期,“埋下了四、五十年代无产阶级文化的种子”[33]396。胡乔木在纪念“左联”成立五十周年的大会讲话中明确指出,“我们现在的文艺和文化仍然是左翼文艺和左翼文化,是三十年代的革命的文化运动的继续”,“……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方向,仍然是三十年代左翼文艺运动的方向”。他提倡“我们要坚持和发扬三十年代以来的左翼文艺、左翼文化这个光荣的传统”。[49]由此,一个前后接续的左翼文学传统以及整体性历史叙事得以形成。

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左翼作家的“左翼文学”回忆存在微妙的张力,也呈现多样化的特征,但主流的回忆依然具有强大的统摄性的叙事能量,其作为集体记忆对“社会框架”的强烈依赖,以及与身份认同、政治权力和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深层联系,无不在很大程度上重构了中国现代文学史,深度影响了我们对左翼文学的认知,其意义不可等闲视之。

【注释】

①本文取狭义的“左翼文学”,指的是肇始于1928年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论争,持续至1936年“中国左翼作家联盟”解散、“两个口号”论争爆发,其余波延续到1937年的文学创作和理论潮流,统称“左翼十年”。

②沈从文《记丁玲女士》于1933年7月24日至12月18日在《国闻周报》连载,但遭大量删减。1934年良友复兴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的《记丁玲》是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在1939年以《记丁玲续集》为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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