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宗朱辨义》与直书示义之书法 *

2024-05-10 05:22张高评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朱子左传

张高评

引 言

张自超(1654—1718),字彝叹。清康熙癸未四十二年(1703)进士,著有《春秋宗朱辨义》(下文简称《辨义》)12卷,为知名《春秋》学家。《四库全书总目》称:“是书大意,本朱子据事直书之旨,不为隐深阻晦之说。惟就经文前后参观,以求其义。不可知者,则阙之。篇首‘总论’二十条,颇得比事属辞之旨……虽以宗朱为名,而参求经传,务扫宋以来穿凿附会之说,实出自心得者为多。”①纪昀等主纂:《四库全书总目》卷29《〈春秋宗朱辨义〉提要》,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第602—603页。是书标榜“辨义”,虽归本于朱子,然不阿私曲徇。同时,更参互斟酌诸家,去其非而存其是,故能自成一家之言。

张氏又为诗人,有《沧溪涩音集》传世。所著《辨义》“总论”称:“《春秋》全经合看,却是一篇文字”;又称《春秋》:“义理充实,血脉流通,直是千古第一篇奇文。”视《春秋》一万六千余言,乃一篇文字;又以“千古第一篇奇文”,推尊《春秋》;以立意、谋篇、安章、布局解读《春秋》,不失文人本色。其后,方苞说《春秋》经传,提倡古文义法,以经术而兼文章②张高评:《比事属辞与古文义法——方苞“经术兼文章”考论》,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16年。,实得张自超启迪者为多,由此可见一斑。

张自超《辨义》,《四库全书总目》极推崇之,以为“虽以宗朱为名,而参求经传……突出自心得者为多”。所谓“春秋宗朱”者,何所指而言然?当复核《朱子语类·春秋纲领》,而后可知。《四库全书总目》“辨义”提要又云:“总论二十条,颇得比事属词之旨。”《礼记·经解》称:“属辞比事,《春秋》传也。”③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50,《十三经注疏》本,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年,第845页。南宋以前多称属辞比事,盖就阅读论、鉴赏论而言。南宋张洽,清方苞、章学诚、张应昌等,皆谓之比事属辞,乃就创作论、编纂学而言(详下)。要之,皆考求《春秋》书法,解读历史编纂学之要领与法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既拈出比事属词,以为总论20条,颇得体要。故所谓“辨义”者,当掌握比事属词(辞)之《春秋》教,作为诠释之法门。

《辨义》12 卷,篇幅宏大,内容丰富。本文拟以直书示义一端,作为诠释视角,以考察张自超之《春秋》诠释学。分两节阐说之:其一,“直书示义,予夺俱见”与朱子《春秋》学;其二,“据事之实,仍史之文”与《春秋》宗朱。另外,张自超标榜朱子,参酌诸儒,作为是非曲直之检核,尚有两大子题值得探究:其一,《左传》叙事见本末与《春秋》宗朱;其二,参互诸儒,斟酌是非;宗法朱子,未阿私曲徇。为篇幅所限,已另撰论文,此不赘述。

一、“直书示义,予夺俱见”与朱子《春秋》学

《左传》成公十四年:九月,侨如以夫人妇姜氏至自齐。舍族,尊夫人也。故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①左丘明传,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27,《十三经注疏》本,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年,第465页。《春秋》属辞约文之法,《左传》君子曰所称,其类有二:一曰曲笔,二曰直书。“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为曲笔;“尽而不污”,为直书。惩恶而劝善,即是“丘窃取之”之“义”,所谓《春秋》大义者是。前四者,为“如何书”之“法”;最后者,为“何以书”之“义”。钱锺书《管锥编》称“君子曰”云云,为《春秋》五例②钱锺书:《管锥编》,台北:书林出版公司,1990年,第161—164页。张高评:《左传英华》,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20年,第354—366页。,学界多因之。

就《春秋》创作之历程,或历史编纂学而言,首先,未下笔,先有义;义先存有,而比事属辞之法随之派生。其次,原始文献经由笔削去取,已微见史义。再次,史事之排比编次,如有无、异同、详略、先后,再昭示史义。最后,辞文之连属修饰,如曲直、显晦、重轻、虚实、主从,复体现史义与文心。由此观之,或笔或削所及,然后有直书。直书者,出于史家笔削之余,取舍别裁之后,所笔所取者是。就比较而言,已相对客观呈现“丘窃取之”之义,或者著述之旨趣。就笔法而论,多直述其事实,不加论断,而是非功过,见于言外。《史记·太史公自序》引孔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③司马迁著,[日]泷川资言考证:《史记会注考证》卷130,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1993年,第1370、1371页。又曰:“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④司马迁著,[日]泷川资言考证:《史记会注考证》卷130,第1371页。[美]浦安迪(Andrew H. Plaks)《中国叙事学》第一章《导言·叙事与叙事文》:“简而言之,叙事就是‘讲故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年,第4 页)案:小说之“讲故事”,与史传之“述故事”,相似而实不同。此《春秋》比次史事之功,后世历史编纂之学已发祥于斯。换言之,直书之书法,出于史家或笔或削之余,取舍别裁之后,然后可以直书其事,具文见意。并非心无所主,义无所向,而信笔径书,直叙其事。

《春秋》五例,其四曰“尽而不污”。杜预《春秋经传集解》:“谓直言其事,尽其事实,无所污曲。”其《春秋序》云:“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丹楹刻桷、天王求车、齐侯献捷之类是也。”孔颖达《疏》云:“直书其事,不为之隐,具为其文,以见讥意。是其事实尽而不有污曲也。”⑤左丘明传,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27,第465页。以上,为“直书”语源出典所在,《左传》文本及其注疏,论说举证,言之甚明。

刘知几《史通·直书》云:“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言之若是,吁可畏乎!”⑥刘知几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卷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92页。《左传》载晋太史董狐,直书“赵盾弑其君”,齐太史昆仲直书“崔杼弑其君”,是为显例。其他,如《春秋》书“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书“丹楹刻桷”,书“天王使家父来求车”,书“毛伯来求金”,书“齐侯献捷”,书“楚子入陈”以及“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之类,皆据事直书,而是非功过,自见于言语之外。事外无理,理在事中,清顾炎武《日知录》所谓“于序事中寓论断”①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卷2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429页。,其此之谓。

朱熹治学,谨于阙疑,慎行其余,强调实事求是,无征不信,此与其实证精神有关。《春秋》一书,直载其事,备录是非。朱子以为:圣人作经,不过直述其事,其中自有抑扬②张高评:《朱熹之〈春秋〉观——据实直书与朱子之征实精神》,台湾大学中文系、中国经学研究会主编:《第八届中国经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选集》,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15年,第353—390页。。今就《朱子语类》考察之,朱子以为“《春秋》直书”“据实而书”云云,即指“尽而不污”之《春秋》书法。如下列朱熹所言:

《春秋》只是直载当时之事,要见当时治乱兴衰,非是于一字上定褒贬。

问《春秋》。曰:“此是圣人据鲁史以书其事,使人自观之以为鉴戒尔……如书即位者,是鲁君行即位之礼;继故不书即位者,是不行即位之礼。若威(桓)公之书即位,则是威公自正其即位之礼耳。其他崩、薨、卒、葬,亦无意义。”

《春秋》所书,如某人为某事,本据鲁史旧文笔削而成……孔子但据直书而善恶自著。

问:“先生既不解《春秋》,合亦作一篇文字,略说大意,使后学知所指归。”曰:“也不消如此。但圣人作经,直述其事,固是有所抑扬。”③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83,北京:中华书局,1986 年,第2144、2145、2146、2157,2155,2154、2146—2147、2164页。

直书之法,乃相对于曲笔而言。朱熹指出《春秋》书法,“只是直载当时之事,要见当时治乱兴衰”;“圣人据鲁史以书其事,使人自观之以为鉴戒”;“圣人作经,直述其事,固是有所抑扬”。《史记·太史公自序》引孔子曰:“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胡安国《春秋传·序》释之云:“空言独能载其理,行事然后见其用。”空言,指褒贬劝惩之义;行事,指叙事直书,具文见义之法。直书可以见义,此亦顾炎武《日知录》所谓“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之法。

杜预《注》所谓“直书其事,具文见意”,《朱子语类》推重再三,以为:“圣人只是直笔据见在而书,岂有许多忉怛!”④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83,北京:中华书局,1986 年,第2144、2145、2146、2157,2155,2154、2146—2147、2164页。朱熹相关之论述,尚有:

程子所谓“《春秋》大义数十,炳如日星”者,如“成宋乱”,“宋灾故”之类,乃是圣人直著诛贬,自是分明。

“世间人解经,多是杜撰。且如《春秋》只据赴告而书之,孔子只因旧史而作《春秋》,非有许多曲折。”“定哀之时,圣人亲见,据实而书。隐威之世,时既远,史册亦有简略处,夫子亦但据史册而写出耳。”

“‘季子来归’,如‘高子来盟’‘齐仲孙来’之类。当时鲁国内乱,得一季子归国,则国人皆有慰望之意,故鲁史喜而书之,夫子直书史家之辞。其实季子无状,观于成风事之可见。一书‘季子来归’,而季氏得政,权去公室之渐,皆由此起矣。”问:“鲁君弑而书‘薨’,如何?”曰:“如晋史书赵盾弑君,齐史书崔杼弑君,鲁却不然。盖恐是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⑤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83,北京:中华书局,1986 年,第2144、2145、2146、2157,2155,2154、2146—2147、2164页。

《春秋》书“成宋乱”“宋灾故”之类,皆为直叙句,不作判断语。直书其事,具文见义,“是圣人直著诛贬”(说详下文)。《春秋》或据赴告而书之,或据实见而书之,或据史册而写出。再如《春秋》书“季子来归”,如“高子来盟”“齐仲孙来”之类,则因“鲁史喜而书之,夫子直书史家之辞”,所谓因文示义,而文外曲致亦缘此而生。至于赵盾弑君、崔杼弑君,晋史齐史皆直书之;而鲁隐公、桓公、闵公见弑书“薨”,而未直书弑君,盖是依“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而言之。程颐称:“《春秋》,《传》为案,《经》为断。”①程颢、程颐:《二程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第164 页。王守仁《传习录》卷上,载徐爱引言:“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孔子笔削鲁史,而作《春秋》,其义则“丘窃取之”。经文或笔或削,已寓含褒贬劝惩于其中。换言之,政治道德伦理已作若干寄托或批判②申小龙:《语文的阐释》第十章《汉语修辞学传统之伦理规范》,台北:洪叶文化公司,第304—308页。。《左传》以历史叙事解经,故可作为事案之佐证。《四库全书总目》所谓“无案而断,是《春秋》为射覆矣”③纪昀等主纂:《四库全书总目》卷26《〈春秋〉类一》,第536页。,诚然!

孔子《春秋》,先经或笔或削,然后据事直书,具文见义,论断自然寄寓于叙事之中,褒贬劝惩因而见之于言外。朱子深信:孔子何尝巧立“微词奥义,使人晓不得,足以褒贬荣辱人来”?不过“直书其事,善者恶者了然在目”而已。如下文所云:

当时史书掌于史官,想人不得见,及孔子取而笔削之,而其义大明。孔子亦何尝有意说用某字,使人知劝;用某字,使人知惧;用某字,有甚微词奥义,使人晓不得,足以褒贬荣辱人来?不过如今之史书直书其事,善者恶者了然在目,观之者知所惩劝,故乱臣贼子有所畏惧而不犯耳。

问:“孔子所书辞严义简,若非《三传》详著事迹,也晓得笔削不得。”曰:“想得孔子作书时,事迹皆在,门人弟子皆晓他圣人笔削之意。三家惧其久而泯没也,始皆笔之于书。流传既久,是以不无讹谬。然孔子已自直书在其中。如云‘夫人姜氏会齐侯于某’,‘公与夫人姜氏会齐侯于某’,‘公薨于齐’,‘公之丧至自齐’,‘夫人孙于齐’,此等显然在目,虽无传亦可晓。”④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55,第1318页。

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上》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⑤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5,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70页。《春秋》一书,虽有笔削去取;然或笔或削之际,“孔子已自直书在其中”。《春秋》先有或笔或削,然后能据事直书,终而能“立义创意”,成一家之言。朱熹深信:“直述其事,其中自有抑扬。”如《春秋》书“夫人姜氏会齐侯于某”“公与夫人姜氏会齐侯于某”“公薨于齐”“公之丧至自齐”“夫人孙于齐”之类,以为据事直书如此“显然在目,虽无传亦可晓”。案:朱子之说,有若干潜台词,不宜作肤面看待!

始、微、积、渐,为历史发展之通则。所以,《春秋》编年,直书前后史事,虽为分年所隔,然彼此并非孤立不相关。故张自超著《辨义》“总论”提示:虽直书可以见义,然“必反覆前后所书,比事以求其可通”。比其事而属其辞、探究本末终始,方能探骊得珠,得其微辞隐义。否则,徒观直书,不察本末,又无传佐助,其义将不可得而晓。顾栋高《春秋大事表·读春秋偶笔》有较明确之指说:

《春秋》有只一书以见义者,如……成宋乱、宋灾故、王室乱,终《春秋》不再见。此圣人之特笔,不必属辞比事而可知者也。有屡书再书不一书以见义者,如……此须合数十年之通,观其积渐之时势,真如枯旱之望雨,圣人之意自晓然明白于字句之外。⑥顾栋高著,吴树平、李解民点校:《春秋大事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0—32页。

《春秋》有只一书、一事为一事、终不再见者。杜预指为“直文”,朱子称“虽无传亦可晓”,顾栋高直谓“不必属辞比事而可知”。程端学《春秋本义通论》称:“大凡《春秋》……一事而前后相联者常多。”⑦程端学:《春秋本义》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6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3—34页。程端学所指“屡书、再书、不一书以见义者”;盖深知情势发展,其事往往“自微而至著,自轻而至重”。因此,顾栋高主张“须合数十年之通,观其积渐之时势”,除非属辞而比事之,否则,其义不可晓。《春秋》经文总数,共1870则。《左传》依经作传者,高达1300余条⑧赵生群:《〈春秋〉经传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5页。。大多为“屡书、再书、不一书以见义者”。可见诠释解读《春秋》,当如张自超《辨义》“总论”所云:“必反覆前后所书。”此则非比事属辞不为功。

朱熹《文集》,载存若干师友学侣往来书信。其中,亦有论及《春秋》直书之笔法者。如《答潘子善》《答张元德》二文:

某读《春秋》,至“翚帅师会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处,略窥见圣人所以作《春秋》之意……圣人损其实而加吾一字之功哉?亦即其事之固然者而书之耳,如“翚帅师”之类是也。盖不待君命而固请以行,则书之如是宜也……使史笔之传举不失其实,圣人亦何必以是为己任……故圣人即史法之旧例以直书其事,而使之不失其实耳,初未尝有意于褒之贬之也。以是而观《春秋》,庶足以见光明正大之意,而非持夫一字之功以私荣辱之权也。惟夫不失其实,则为善者安得而不劝,为恶者安得而不惧?①朱熹著,郭齐、尹波点校:《朱熹集》卷60,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141—3142页。

《春秋》熹所未学,不敢强为之说。然以人情度之,“天王狩于河阳”,恐是当时史策已如此书。盖当时周室虽微,名分尚在。晋文公召王固是不顺,然史策所书,想必不敢明言“晋侯召王”也。②朱熹著,郭齐、尹波点校:《朱熹集》卷62,第3217页。

朱子《春秋》学,关注直书其事,具文见义,举隐公四年《春秋》书“翚帅师,会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为例,以为《春秋》叙事,不过“即其事之固然者而书之耳”;“史笔之传举不失其实”;“圣人即史法之旧例以直书其事,而使之不失其实耳”。的确,事实胜于雄辩,叙事中可以隐含褒贬论断,或者“直著诛贬,自是分明”;或者直书善恶,令“观之者知所惩劝”。不过,“翚帅师”,不宜作孤立事件看,若运以比事属辞之法,就隐公十年“夏,翚帅师”;十一年,“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通前后而观之,果如顾栋高《读春秋偶笔》所云:“弑君有渐,其大要在执兵权,不至弑君不止。”③顾栋高著,吴树平、李解民点校:《春秋大事表》,第34页。又如僖公二十八年,《春秋》书“天王狩于河阳”;《左传》以史传经,引“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朱子据此推想,“恐是当时史策已如此书”;“史策所书,想必不敢明言‘晋侯召王’”。当时史策既已如此书,故孔子作《春秋》,亦以因为义④万斯大:《万处士学〈春秋〉随笔》,台北:复兴书局,1972年,第767页。又,《皇清经解》卷50《四年,卫州吁弒其君完》称“义有变有因”,称赵盾弑其君,崔杼弑其君,为“以因为义”者也。,直书“天王狩于河阳”,可备一说。

由此观之,朱子《春秋》学,主张据实直书,所谓“孔子但据直书,而善恶自著”;“直书其事,善恶了然在目”;“直著诛贬,自是分明”;“据史书事,自观以为鉴戒”;“直述其事,固是有所抑扬”者是。平心看待事理、事情、事势,朱子征实之精神,此中有之。

张自超研治经学,卓然有成,所著《辨义》,标榜宗法朱熹《春秋》学,又辨析疑似,张皇幽渺。本文后幅拟讨论《辨义》如何宗朱,因先铺叙“直书示义,予夺俱见”之朱子《春秋》学如上。如是辨章学术,考竟源流,方称顺理成章。

二、“据事之实,仍史之文”与《春秋》宗朱

《朱子语类》说《春秋》,标榜直书其事,具文可以见义。虽有可取,然或语焉不详,未臻完善;或疑似之际,有待辨析。清康熙间张自超以宗朱为名,参求经传,著成《辨义》12卷。《四库全书总目》称许其书,提出两大亮点:其一,“是书大意,本朱子据事直书之旨”;其二,篇首总论20 条,“颇得比事属辞之旨”。有关比事属辞之旨,已另撰文,可以互参⑤张高评:《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与〈春秋〉书法》,《经学文献研究集刊》2024年第1期。。今但言“本朱子据事直书之旨”部分,以见张自超《春秋》诠释学,如何既述且作,兼顾“宗朱”与“辨义”。

张自超《春秋》学既标榜“宗朱”,故朱子所谓“直书其事,而使之不失其实”,“直书其事,善恶了然在目”,“直著诛贬,自是分明”,“据史书事,自观以为鉴戒”,“直述其事,固是有所抑扬”云云,《辨义》书中,自然多所体现。所谓直书,可以一言蔽之,曰“据事之实,仍史之文”。开宗明义,《辨义》“总论”20条,即多所表述。张自超《春秋》学之旗向,由此可见一斑。

孔子《春秋》,以鲁十二公系年。或书即位,或不书即位,令人不明所以。当如何诠释,方能圆通?诸儒之说分歧,莫衷一是。胡安国《春秋传》所云,此通而彼窒。张自超《辨义》能破能立,先反驳胡安国说之非是,然后以据事直书、具文见义立论:

十二公即位不即位,文定以为:“上既不禀命于天王,内又不承国于先君,则不书即位。隐、庄、闵、僖是也。”……非也。朱子曰:“书即位者,是行即位之礼;继故不书即位者,是不行即位之礼。若桓之书即位,是桓自正其即位之礼。”于是而十二公之书即位、不书即位,可以通矣。①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5,7,3、4、5、6—7页。

《辨义》立说,每宗法朱子之论,以为领航指南。《春秋》书即位,或不书即位,端看君王之行事,是否行即位之礼而定。朱子曰:“书即位者,是行即位之礼。继,故不书即位者,是不行即位之礼。若桓之书即位,是桓自正其即位之礼。”纯从鲁君之行事,作客观如实之“直书”记叙,于是《春秋》鲁十二公之书即位、不书即位,可以疏通无碍。孔子笔削鲁史,有因仍、有变革。史事辞文有因仍鲁史记者,孔子据事实直书之,吾人通全经之辞而比其事,亦足以见孔子之取义。如桓公修即位之礼,《春秋》仍鲁史而书即位。据《春秋》书例:继弑君不书即位,而桓书即位,是自正其即位之礼。《春秋繁露·精华》 称:“《春秋》之听狱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②董仲舒著,苏舆注:《春秋繁露义证》卷3,台北:河洛图书出版社,1975年,第64页。此所谓诛心之论。论者以为,鲁史“独有异文”,《春秋》“独有异义”。观《辨义》之《春秋》宗朱,可以无惑。

《春秋》之书崩、薨、卒、葬,朱子以为“原无意义”,意谓了无微言大义。或书,或不书,不过“因其实以著之”而已。张自超《辨义》引申之,为之发微阐幽:

朱子曰:“《春秋》崩、薨、卒、葬,原无意义。”盖其书葬不书葬,上而天王,大而齐宋;亲而晋卫,小而滕薛邾杞;外而秦楚,变而弑君,往会则书,不往会则不书。其当往而不往,不当往而往,则因其实以著之,而非别有意义也。③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5,7,3、4、5、6—7页。

简言之:书葬不书葬,在于往会不往会,“往会则书,不往会则不书”,要皆“因其实以著之”。凡此,即《朱子语类》所谓“圣人作经,直述其事”;“使史笔之传,举不失其实”;“亦即其事之固然者而书之耳”。杜预《春秋注》所谓“直书其事,具文见意”,直文直书而已。“直书其事,而使之不失其实”,此据事直书,尽而不污之精神。

《辨义》“总论”,除征引“朱子曰”,以明宗朱之著述旨趣外,又条列若干“直书”之通则,既发皇朱子《春秋》学,又建构自成一家之《春秋》诠释学纲领。张自超云:

盖圣人非有意以为褒贬,据其事直书之。其事是,则其辞若褒;其事非,则其辞若贬。其事是之中有非,非之中有是,则其辞若以褒为贬,若以贬为褒也。

《春秋》,纪事之书也,而义即在乎事之中。苟考于事不得其实,则索其义有不可以强通者矣。

《三传》言侵伐各不同,李氏驳之极是……又如鲁受伐则书伐,受侵则书侵。鲁伐人则书伐,侵人则书侵。鲁史据事之实,夫子仍史之文,初何系乎褒贬哉?

诸儒以书公子、不书公子,书氏、不书氏为褒贬……盖以公子而有后于国,世为卿以专国政,此积渐而为大夫,用事之天下。圣人因其实以著之,而岂以书不书为褒贬哉?④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5,7,3、4、5、6—7页。

孔子《春秋》叙事传人,盖“据其事直书之”,以是非为褒贬,非有意于褒贬。《春秋》纪事,其义即寓存于其事之中。考据其事,则褒贬旨义自见于言外。书侵、书伐,《三传》互有异同,而无干于褒贬。徐邈说孔子作《春秋》,揭示“事仍本史,而辞有损益”二语①徐邈:《春秋谷梁传注义》,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扬州:广陵书社,2004年,第1408页。,堪称言简意赅,一篇警策。张自超《辨义》“总论”拈出“鲁史据事之实,夫子仍史之文”二语,作为《春秋》据事直书之理论,亦与徐邈之说前后辉映。至于《春秋》书公子、不书公子,书氏、不书氏,张氏亦以为“圣人因其实以著之”,亦与褒贬无关。赵鹏飞《春秋经筌》称:“《春秋》虽因文以见义,然不稽之以事,则文不显。茍徒训其文,而不考其事,吾未见其得经意也。”②赵鹏飞:《春秋经筌》,台北:大通书局,1970年,第11584页。据实直书,而是非褒贬自然体现在其中。

《春秋》书“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 ”,又书“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 ”。张自超以据事直书,具文见义解读之,正《辨义》所谓“鲁史据事之实,夫子仍史之文”;徐邈所谓“事仍本史,而辞有损益”。据事实、仍本史,而指义自在言外。如:

《春秋》纪事之书,虽或闲文,必有关于前后之事。其书此者,使后人考于惠公之宠仲子,桓公为仲子所出;而隐之所以摄位,而志存乎让桓也。其天王来赗之非礼、宰喧称名之非礼,鲁不辞而受,公然书于国史之非礼,则因事以著而已,而岂专为天王致贬哉?③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卷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13,22页。

初者,前此不然,而今始然之词也……书仲宫“初献六羽”者,以讥群庙之僭八也。《春秋》有书事在此,而实示贬在彼者,如此之类是也。④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卷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13,22页。

张自超说《春秋》经,强调“参观前后,而比事可通”,故云:“《春秋》纪事之书,虽或闲文,必有关于前后之事。”如《春秋》书“天王来归惠公仲子之赗”,虽非礼,亦因事以著之而已。《春秋》书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据实书事如此,讥贬前此群庙之献八羽。八羽、六羽,犹八佾、六佾。鲁,诸侯之国,用六羽(六佾)为宜。前此用八羽(八佾),则僭礼犯分明矣。八佾舞于庭,孔子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⑤刘宝楠著,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卷3《八佾第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7页。讽意自在言外。姜炳璋《读左补义》论属辞比事曰:“一传之中,彼此相形而得失见;一人之事,前后相絜而是非昭。”⑥姜炳璋:《读左补义》卷首《纲领下·属辞比事》,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106—107页。此之谓也。《春秋》有书事在此,而示义在彼者”,“初献六羽”之谓也。

周朝东迁洛阳,从此周天子之名虽存,实则已与诸侯等列。甚至王畿侵削,国用不足,落魄清苦,已不堪闻问。《春秋》直书“天王使家父来求车”,又直书“毛伯来求金”,据事直书,具文见义,讥讽自见言外,如:

天王下求于诸侯,固为非义。然亦可见王畿侵削,国用不足,而诸侯职贡之阙矣。来求于鲁,则其求于他国可知。而《春秋》于隐书求赙,于桓书求车,于文书求金,亦以著鲁之于王室,既不供葬事,而时献之礼并废也。⑦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卷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45页。

书“毛伯求金”,鲁不供天王之葬见矣,诸侯不供天王之葬见矣;周益削弱,不能自供其葬见矣。天王葬事不供,至不得已而出于求,可慨也已!夫襄王遣使会葬僖公,又含赗会葬成风,礼有加而无已。襄王之崩,一遣公孙敖奔丧不至,遂不再遣他卿。而丧事不供,致烦毛伯之求,岂非鲁君臣之罪哉?⑧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卷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137页。

《春秋》有据事直书,而是非褒贬自在言外者。如《春秋》书天王来求者三:于隐公三年,书“季武子来求赙”;于桓公十五年,书“天王使家父来求车”;于文公九年,书“毛伯来求金”。《春秋》直书,即事足以显义,鲁不供王室之葬事、时献之礼并废,四方贡物久绝,诸言外之义,多见于求赙、求车、求金之外,刘朔《春秋比事》早有阐说①刘朔《春秋比事》卷1《来求者三》:“赋贡有制,或以供王奉,或以宠邦国。但有赐诸侯,未有求于诸侯者。然自周室东迁,贡赋不入,帑藏萧然,于是‘虽丧纪之具,车服之用,且不能自给,切切然遣使以求之,盖势有不得已也’。或求赙于鲁隐公,或求车于鲁桓公,或求金于文公,四方之贡久绝于王庭可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3册,第11页。。朱子所谓“直著诛贬,自是分明”;“直述其事,固是有所抑扬”,直书之谓也。

庄公二十三年,《春秋》书“丹桓宫楹”;庄公二十四年,书“刻桓公桷”。综前事后文观之,据事直书,显然因僭越礼数,而有见讥之义。其所以然之故,张自超《辨义》为之阐说:

丹楹刻桷,书以讥僭。同一义也,然何以五庙并列,独于桓宫逾制,而盛饰之耶?家氏(铉翁)以为:娶仇女为夫人,知有母而不知有父。丹楹刻桷,以盖其无父之耻。既知有母,不知有父;又隆于其父,而薄于其祖。无父无祖,禽兽之道,所以罪庄公者至矣。但当时独于桓庙加意者,或以文姜新入庙,以配桓公,丹其楹而刻其桷者,非以崇桓公,以崇文姜也。崇文姜者,以崇齐也。在庙者齐女,入见者亦齐女,崇先姑以悦新妇。在庄公借以掩文姜之丑,而哀姜则已视为闺中之范矣。②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卷3,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70—71页。

《国语·鲁语上》载:庄公丹桓宫之楹,而刻其桷。匠师庆谏于公曰:“先君俭而君侈,令德替矣。”公弗听③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46—147页。。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提示《春秋》五例,其四“尽而不污”称“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举丹楹刻桷为例。庄公二十四年,经书“刻桓公桷”下,孔颖达《疏》引《谷梁传》云:“丹楹刻桷,非正也。”④范宁集解,杨士勋疏:《春秋谷梁传注疏》,《十三经注疏》本,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年,第59页。又曰:“丹桓宫楹、刻桓公桷,斥言桓宫,以恶庄也。”又考察前后所书,称:“丹楹刻桷,皆为将逆夫人,故为盛饰。”⑤左丘明传,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10,第172页。《辨义》显然参考《谷梁》义与孔颖达《疏》,而详加申说。所丹之楹,所刻之桷,何以皆桓之宫庙?《辨义》称:“丹其楹而刻其桷者,非以崇桓公,以崇文姜也。崇文姜者,以崇齐也。在庙者齐女,入见者亦齐女,崇先姑以悦新妇。”张自超《辨义》于《春秋》书“九月侨如以夫人妇姜氏至自齐”,以爰始要终阐说其中之微辞隐义:“《春秋》十二公,桓、庄、僖、文、宣、成,皆娶齐女。齐女世济其恶,以乱鲁。鲁人当一戒之、再戒之矣!”⑥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卷8,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188页。据事实书,本末悉昭如此,《春秋》都不说破之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已呼之欲出。朱子称:“直著诛贬,自是分明。”用心编比史事可以显义,其此之谓。

文天祥《正气歌》有云:“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齐太史、晋董狐,堪称史笔正气之化身;“赵盾弑其君”“崔杼弑其君”,则为《春秋》直书之代表。刘知几《史通·直书》,推崇有加⑦刘知几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卷7,第192—193页。。张自超《辨义》亦申说之,类比陈寿《三国志》不直书“司马昭弑曹髦”,却曲笔讳书“高贵乡公卒”⑧陈寿著,裴松之注,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台北:艺文印书馆,1972年,第181页。,皆是未手弑其君而假手他人弑君之例⑨张高评:《属辞比事与春秋诠释学》,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19年,第125—157页。。其言曰:

盾弑晋灵,比之司马昭之弑曹髦,先后一辙也。灵恶盾之专,而欲杀盾;髦恶昭之专,而欲杀昭,势固不两立矣。赵穿为盾而刃灵,贾充为昭而刃髦;盾、昭其主,而穿、充其助之者也。圣人不诛主者,而诛助之者哉?董狐以“反不讨贼”间执赵盾之口,此犹为原盾之词。盾专国无君,弄晋灵于掌股之间,而又任穿为卿,以树逆党。穿既弑灵,而又使穿逆黑臀为君。其为使穿弑,何疑?而犹以讨穿责之耶……然则盾即讨穿,而《春秋》亦必以“赵盾弑其君”书也。⑩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卷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154页。

据宣公二年《左传》明言:“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是攻弑晋灵公者,乃赵穿,非赵盾。然而,《左传》却引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①左丘明传,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21,第365页。孔子既推崇董狐为“书法不隐”之良史,此即“非手弑而书弑”之《春秋》书法②张高评:《“赵盾弒其君”之书法与史笔》,《古典文学知识》2019年第2期。又,张高评:《左传英华》,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20年,第179—209页。。陈立《公羊义疏》称:“盾为司马昭,而以穿为成济,此董狐所以直书,而孔子因之,以为万世弑君之戒。”③陈立:《公羊义疏》卷44,王先谦编:《皇清经解续编》卷1232,台北:艺文印书馆,1965年,第4285,4289页。张自超《辨义》阐说之,亦类比《三国志·魏志》叙司马昭之弑曹髦:“盾专国无君,弄晋灵于掌股之间,而又任穿为卿,以树逆党。穿既弑灵,而又使穿逆黑臀为君。其为使穿弑,何疑?”董狐史笔直书,《春秋》乃因文见义,其中之微辞隐旨,多见于言外。

无独有偶,宣公四年,《春秋》书“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左传》以史传经,还原历史场景:公子宋食指大动,自信“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不料,“及食大夫鼋,召子公而弗与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公怒,欲杀子公,子公与子家谋先”;“反谮子家,子家惧而从之。夏,弑灵公。书曰:‘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权不足也”云云④左丘明传,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21,第369页。。知郑灵公之弑,亦属“非手弑而书弑”之《春秋》书例。虽曰直书,然其中之隐微曲折,褒讥挹损,非一二语所能尽。张自超《辨义》阐幽发微如下:

《春秋》书归生弑君,与书赵盾弑君不同……郑灵所欲杀者公子宋,非归生也。宋即惮死而谋先,不当谋之归生,又染指之,嫌罪不至死……如归生无弑君之心,则宋不敢与之谋先。如归生恶宋,为弑君之谋,则当发其逆言,告于国人,而尸之于市。乃始则听其谋而隐之,继则畏其谗而从之。国政在归生,兵权在归生。《左氏》所云“惧而从之”者,岂宋为首,而归生为从哉?从宋之谋,以行弑君之事耳。⑤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卷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155—156页。

桓公二年《春秋》书:“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左传》曰:“君子以督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恶,故先书‘弒其君’。”《后汉书·霍谞传》称:“《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故许止虽弑君而不罪,赵盾以纵贼而见书。”⑥范晔著,李贤注,王先谦集解:《后汉书集解》卷78,台北:艺文印书馆,1983年,第580页。《春秋》书“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辨义》以为:“国政在归生,兵权在归生。《左氏》所云‘惧而从之’者,岂宋为首,而归生为从哉?从宋之谋,以行弑君之事耳。”陈立《公羊义疏》称:“归生正卿,且尝帅师败华元矣,力足以制子宋,而从之逆。较之赵盾,又有甚焉,不得托于本无逆谋也。”⑦陈立:《公羊义疏》卷44,王先谦编:《皇清经解续编》卷1232,台北:艺文印书馆,1965年,第4285,4289页。世所谓顺水推舟,借刀杀人者,公子归生之谓也。诚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所云:“春秋之听狱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桓宽《盐铁论·刑德篇》亦称:“《春秋》之治狱,论心定罪。志善而违于法者免,志恶而合于法者诛。”⑧董仲舒著,苏舆注:《春秋繁露义证》卷3,第64页。又,桓宽:《盐铁论》卷10,《四部丛刊初编》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33页。以《春秋》决狱观之,《春秋》直书弑君,“不手弑而书弑”者,是《春秋》决狱所谓原情定罪,诛心之论也。

张自超《辨义》本朱熹“据事直书”之旨,以为:“《春秋》纪事之书也,而义即在乎事之中。苟考于事不得其实,则索其义有不可以强通者矣。”⑨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卷首“总论”,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4页。孔子《春秋》之取义,既寓存于行事之中,故考察行事,可以索解孔子之取义。此后方苞(1668—1749)治《春秋》,得张自超之启益,解说《春秋》,往往“以义视事,以事求经”①张大亨:《春秋通训》卷末《春秋通训后叙》,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册,第633页。今借用其言,以阐说《春秋》因事属辞,以事解经之情形。,此自是以经明经,无传而著之法。方苞《春秋直解》《春秋通论》中,多所体现②张高评:《比事属辞与古文义法——方苞“经术兼文章”考论》,第75—128、129—183页。,《辨义》更早有发明。如:《春秋》书“吴子使札来聘”,书“楚子使椒”,书“秦伯使术”,不过据事直书,“著楚、秦、吴之通聘上国”而已,与椒、术、札之贤不贤了无干系,亦无当于吴季札之让国与褒贬③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卷9,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232页。。

日本安井衡(1798—1876),为江户时代汉学家,著有《左传辑释》25 卷。其《左传辑释序》称:“《左氏》之解经,五十凡之外,每寓于序事之中。”批评杜预释传“不晓经义寓于序事之中”。于是揭示“《左氏》释《经》,常寓于记事之中。细绎其文,其义始显”④[日]安井衡:《左传辑释》卷首,台北:广文书局,1979年,第3—4页。,诚颠扑不破之见。又云:

衡案:《传》释此《经》曰:“是会也,晋侯召王。”又曰:“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然则,河阳即温。《传》不书温,而书河阳者,贬以臣召君之罪,《传》义甚明。但《左氏》释《经》,常寓于记事之中,以故人不喻尔。

衡案:晋文之举,情是而迹非。故书“河阳”,以贬其迹;没召君,以明其德。非《左氏》阐明其义,千载之下,孰能知圣人处事之宜哉?⑤[日]安井衡:《左传辑释》卷6,第49、63页。

安井衡援引《左传》,以历史叙事解说“天王狩于河阳”之义。称“是会也,晋侯召王”。以为“《传》不书温,而书河阳者”,所以贬刺晋文公“以臣召君之罪,《传》义甚明”。且申明:《春秋》所以书“河阳”,不书“召君”者,其义在贬其迹而明其德。安井衡据此,揭示一诠释《春秋》之通则:“《左氏》释《经》,常寓于记事之中。”程端学《春秋或问》称:“书其事,必有其义。”又曰:“《春秋》书其事以见义。”⑥程端学:《春秋或问》,卷1“隐公三年”,卷6“宣公元年”,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60册,第552、627页。其此之谓乎!清顾炎武《日知录》云:“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⑦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点校:《日知录集释》卷26,第1429页。顾氏与安井息轩之说,可以彼此发明。二家之论,与张自超、朱熹标榜之据事直书,美恶自见,亦遥相呼应,可以相通相融。

总之,张自超《辨义》标榜宗朱,申说辨义,阐发朱子“直书其事,善恶了然在目”;“直著诛贬,自是分明”之说,以为《春秋》或书或不书,不过“因其实以著之”而已。《春秋》或笔或削,“据事之实”,孔子“仍史之文”。《春秋》或因事以著,而书事在此,示贬在彼。《春秋》于隐公,书天王求赙,于桓公书天王求车,于文公书天王求金,直书而不说破,义在言外。《春秋》直书丹桓宫楹、刻桓公桷,所谓直著诛贬,自是分明。《春秋》据董狐直书,因文为义,亦书“晋赵盾弑其君夷皋”;齐太史书“崔杼弑其君”,孔子《春秋》亦因仍史文。赵穿攻杀灵公,而《春秋》直书“赵盾弑其君”;郑公子宋谋弑灵公,《春秋》却直书“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⑧左丘明传,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22,第382页。。昭公十九年,再直书“许世子止弑其君买”。三大公案,皆“不手弑而书弑”之《春秋》书例⑨张高评:《〈春秋〉曲笔直书与〈左传〉属辞比事——以〈春秋〉书薨、不手弒而书弒为例》,《高雄师大国文学报》2014年第19期。。三大书例,皆直书实事,尽而不污,盖原情定过,赦事诛意,所谓论心定罪、诛心之论也。

朱子说《春秋》,犹椎轮为大辂之始。张自超《辨义》发扬光大之,既标榜朱子《春秋》之学,进一步更以《辨义》别出心裁,自成一家。其发微与阐幽者,所谓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姚鼐所谓“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其此之谓乎!

结 论

孔子《春秋》,所以自成一家,“不复因史记”者,其中多表现“立义创意”与“独断妙思”①《论衡》卷13《超奇篇》:“孔子得《史记》,以作《春秋》。及其立义创意,褒贬赏诛,不复因《史记》者,眇思自出于胸中也。”王充:《论衡注释》,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77页。,乃自出于胸臆,别出一番言语,此《礼记·乐记》所云“作者之谓圣”也。《春秋》之元素,由笔削之“义”、具始末之“事”、成规矩之“文”,融合会通而成,特别着重夫子窃取之“义”。“独断于一心”“成一家之言”之取义。其中有若干“不可以书见”者,故不得不“推见至隐”。由于圣人之志多隐寓于文字所不载,因此,藉由属辞比事之教,推求《春秋》之义,成为历代《春秋》学之重要策略以及经典诠释学之一大法门。

《春秋》之作,孔子因其行事,加乎王心,故董仲舒《春秋繁露》称:《春秋》无通辞、无达辞;往往移辞从事,从变从义②段熙仲:《春秋公羊学讲疏》,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53—161页。。胡安国亦云:“仲尼因事属辞,智者即辞观义。”孔子之取义,存乎史事,见乎辞文。《春秋》之笔削,以旨义作为主导,初则笔削史料,继则以事迹之去取详略,辞文之损益修饰,体现其立义创意。故研治《春秋》,以考索事情为先,然后可以推求经旨。所谓因事以立文、即事而显义,可以见褒贬、得《经》义。

张大亨指《左传》释经,“以义视事,以事求经”。朱子谓孔子《春秋》,“但据直书而善恶自著”。黄泽说《春秋》,以为“当考据事实,以求圣人笔削之旨”③赵汸:《春秋师说》卷下《论学〈春秋〉之要》,台北:大通书局,1970年,第14943页。。程端学《春秋或问》曰:“《春秋》书其事以见义。”《四库全书总目·史部总叙》亦称:“苟不知其事迹,虽以圣人读《春秋》,不知所以褒贬。”④纪昀等主纂:《四库全书总目》卷45《史部总叙》,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第958页。由此观之,义存乎事,即事可以显义。纵无三《传》佐助,亦足以解读《春秋》。

历代《春秋》学家,如杜预、孔颖达、陆淳、苏辙、张大亨、崔子方、胡安国、叶梦得、刘朔、家铉翁、赵鹏飞、程端学、黄泽、赵汸、湛若水、季本、毛奇龄、张自超、方苞、万斯大、顾栋高、《四库》馆臣、章学诚、陈澧、孔广森、张应昌、皮锡瑞等,皆强调即事可以显义。《春秋》笔削,可以因比事而见是非、褒贬、好恶、予夺。《朱子语类》载朱子“但据直书,而善恶自著”诸说,固有其坚实之佐证。

其中,家铉翁称《春秋》因事垂法;皮锡瑞谓“借事明义,是一部《春秋》大旨”⑤皮锡瑞:《春秋·论〈春秋〉借事明义之旨》,《经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1页。,可作代表。世有不然《三传》之说者,或弃传从经,而所以探求《春秋》义旨者,即在考索事情,以推校书法;进而比事属辞,以破解《春秋》隐义,与言外之意。若此,以经明经,或可以无传而著。张自超《辨义》所论《春秋》书法,如直书其事,具文见义,持此而《春秋》宗朱;看《春秋》,须看《左传》首尾意思通贯;本末始终,据事直书,体现比事显义等,堪称朱子《春秋》学之功臣。

《春秋》之或笔或削,盖“以其所书,推见其所不书;以其所不书,推见其所书”⑥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83,第2149页。,彼此互发其蕴,互显其义,故是非、褒贬、予夺、爱憎之义见于言外,所谓文外曲致者是。《春秋》属辞之法,有直书其事,具文见意者;有但据直书,而善恶自著者;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有《左氏》释《经》,常寓于记事之中者。要之,皆《朱子语类》称《春秋》所谓“都不说破”“盖有言外之意”⑦张高评:《〈左传〉属辞与文章义法》,台北:五南图书公司,2021年,第389—394页。。另外,曲笔、讳书、不书、微辞之运用,所谓《春秋》推见至隐者,亦多具隐秀之妙,含蓄之美。由此观之,后世所谓文学语言、诗歌语言,于《春秋》书法已不疑而具。张自超推崇《春秋》为“千古第一篇奇文”,良有以也。

猜你喜欢
四库全书朱子左传
“理一分殊”是朱子學的“一貫之道”
《四库全书考证》新近出版
《左传》“摄官承乏”新解
《左传》疑难考辨一则
多肉
《左传》“讥失教也”句献疑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辨证五则
于敏中与《四库全书荟要》纂修
My Diary
“朱子深衣”与朱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