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种文学塑造吗 *
——林庚白与张璧情感分析报告

2024-05-10 05:22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1期

张 剑

女性有无真相?这是基于男权中心主义提出的问题。现代女作家白薇曾痛诉:“在这个老朽将死的社会里,男性中心的色彩还浓厚的万恶社会中,女性是没有真相的。”①白薇:《悲剧生涯》序,上海:生活书店,1936年,第5页。的确,历史上的女性形象,基本上是由掌握话语权的男性书写和建构的,她们更多表达的是男性自身的情感与理想、欲望与幻想,古典诗词中代言体对女性的制造即是显例。真正的女性,在历史上多是失语者和沉默者。即使是在女性意识觉醒的“五四”之后,女性语言也常缺席,有时故事越是浪漫惊奇,女性的声音越趋于沉默。林庚白与张璧之恋即是如此。

林庚白(1897—1941),福建闽县人。幼而能文,1909 年考入京师大学堂预科;次年入同盟会;1912年与柳亚子订交,入南社;1913 年担任众议院议员,兼任宪法起草委员会秘书长;1917 年任众议院秘书长;护法运动中曾任非常国会秘书长兼广州大元帅府秘书。1924 年任铁路局长及铁路会办;1927 年赴上海闭门读书,研究马克思主义等学说;1928年受聘外交部顾问及南京市政府参事;1936年任立法院委员等;1941年,在香港被日军杀害。林氏不仅是政治家,还是著名诗人,今存《丽白楼遗集》②周永珍编:《丽白楼遗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按本文所引林庚白诗词文,如未做说明,均出自该书;为省篇幅,多用随文括注形式,不注页码。等。

1930 年1 月21 日,林庚白在南京认识了铁道部女职员张璧,对之一见钟情,从此魂梦牵绕,无法自拔,数年间狂热追求,写下大量恋爱诗词和情书,轰动一时。由于女方鲜少资料留存,人们对这场情事的了解多依赖林庚白公开发表的作品,难免偏颇。随着林庚白稿本日记与张璧书信陆续现世③林庚白《孑楼日记》收入《丽白楼遗集》时曾做少量删节,其稿本尚存于上海图书馆,本文使用稿本。张璧书信目前发现两封,一封为1930年2月19日致林庚白,夹于《孑楼日记》稿本内;一封为1932年11月23日致林庚白,存友人丁小明之手,承赐观,特此感谢。,我们得以结合其他史料,对两人之间的情感纠葛重作分析。

本文目的,不仅是想尽量还原一段真实历史,为因材料被遮蔽导致失声的弱势女性讲几句话;更想借此思考以下问题:蕴含了现代性的爱情不朽论是对传统三不朽的有效补充,这种不朽之爱如何被作家塑造,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书写方式?林庚白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现代社会常见的自恋型人格障碍现象,如何适当借助精神分析理论,讨论作家自我形象塑造及心理人格等问题?林庚白稿本日记大胆裸露之程度,古今罕见,如何看待和利用此类隐私性很强的日记?如何认识林庚白这种另类人物的时代价值?本文提出一些看法,就教于方家。

一、为爱造影:低首平生独此花

林庚白、张璧两人初次见面的时间,周永珍《林庚白年表》认为是1929 年12 月11 日①周永珍编:《丽白楼遗集》下卷“附录”,第1253页。,但林庚白《与柳亚子书》(1930.5.29)云:“《第五次的二十一号》,系弟与诗白之第五次纪念日!因弟之识伊,始于一月二十一号也。”《丽白楼遗集》上卷收有这首新诗《是第五次的二十一号吗》,落款“五月廿二日,南京”,按此计算,两人首次相识,是在1930 年1 月21 号。这些系公历日期,《孑楼日记》1930 年9 月21 日:“廿一,即废历七月廿九……今天是星期日,又是第八次的二十一号,却过着这样枯寂、烦闷的生活,恋爱真是牢狱啊!”也很明确21日是指公历(此言第八次,大约未计第一次之故)。

《丽白楼遗集》里,对张璧的称呼有“诗白”“蕖”“璧”“蕖妹”“璧妹”“C”几种。其中“诗白”是林庚白刚认识张璧时所用的称呼,大约是赞美张璧有诗意且纯洁如白璧;“蕖”则是张璧乳名,“C”是民国时期“张”的韦氏拼音的首字母。

林、张二人相识时,林庚白虚龄34 岁,张璧虚龄22 岁。《与张璧书》中回忆1930 年往事时称“那时你已二十二岁了”,“我实是三十四,如果照外国人计算,还只三十三岁”。

张璧是江苏女子,曾就读于上海大陆大学,民国十六年(1927)6月,南京市妇女协会召开成立大会,张璧及其姐张修都是骨干分子,可能她们即是南京人。张璧认识林庚白时,应该刚到南京铁道部上班不久,1930年2月19日她致林的信中有“我来京也将两月了”“总是吃了早点才去办公”云云。张璧之父张亚明,据《申报》等资料,知其任过江西师范讲习所所长、武昌高等师范教授,1922 年11 月在上海中华职业教育社任职,1927年参加中华职业教育社第二次执行委员会,当选为十周年纪念会筹备委员,1928年4月任中华职业教育社上海职业指导所所办佣工训练所训练员,后赋闲。据林庚白《孑楼日记》及《与张璧书》,张亚明因要抚养张璧的两个弟弟,急于工作,林庚白遂找当时江苏省教育厅厅长陈和铣(孟钊)帮忙,使其于1930年11月得到了崇明县教育局局长的职位。

据林庚白描述,以一般人的标准,张璧体貌并非国色天香:“扁而大的脸孔,是平塌的鼻梁,是宽阔的嘴,又是高大的身量。”而且脚较大,和林庚白相等。(《与张璧书》)甚至从相法上看,还是寡妇相。但这些都是林庚白刻意为之,以突显自己超脱流俗的审美眼光。张璧实际的体貌气质,均应在中人之上,否则不会令久历情场的林庚白痴迷如此。

张璧的性情,“节俭,但好胜要强,而在交际上,面子上,尤其要落落大方”,“一方面含着封建社会女性的成分,以虚伪的贞节、贤淑为美德,而另一方面,又投于资本社会女性的怀抱,同化于资本社会的现实”,因此常表现出矛盾和动摇。(《与张璧书》)

张璧的才能,女红方面是“一些的技能就都没有,连一根针也不会拿”,学问与社会能力方面,“固然很好,但……这样学问和能力的女性很不少。而且在一般的男性,本不很需要”。(《与张璧书》)

但是,林庚白却觉得张璧体貌“都是含有诗意的美”,特别是张璧的声音和眼睛,在林看来更是消魂:“冰雪聪明珠玉貌,眼波一剪向谁青?”(《五月二十二日官斋书忆》)“葬我平生是眼波,光阴露电奈渠何。”(《望后二夕再至大光明》其二)“吴语轻盈招我魂。”(《书事》)“难忘水样吴侬语。恐真个、招魂去。”(《青玉案·夏夜听雨有怀璧妹》)

张璧还有一种不加雕饰的自然美,林庚白谓之:“乱头粗服浑宜画,眼语眉言尽是诗。”(《有怀》)“全才似此知非易,不栉如君肯等闲?”(《连日阴雨,见瓶梅有感,寄似诗白》其二)当张璧很不好意思地说:“我的脚太是大了。”林庚白回答说:“那是自然的美啊!”(《与张璧书》)

至于张璧身材的高大,在林庚白看来是“阿娜刚健,兼而有之”,其“学识思想,亦皆向上之流者,虽未十分猛进,却可以彻底革命化”(《与柳亚子书》,1930.2.7)。张璧性格上二重性的弱点,林庚白也认为不仅是个人性的,而是现代中国社会所谓知识分子的通病,同时也是“中国的革命或进化之一最大暗礁”(《与张璧书》)。但只要接受了林庚白的爱和思想,迟早会得到光明的幸福。

林庚白《孑楼日记》残存1930—1933年间日记五册,每年皆有缺损,共存335天日记。其中确指张璧的“璧”字出现405次,“梦璧”出现70次,可见他对张璧的深情。林庚白为张璧所写情诗《瓶梅盛开有怀诗白》四首,以瓶梅比拟张璧,其四有句云“低首平生独此花”,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爱情心理学的自然映射。

林庚白对爱情的热烈投入,除了自身性格多情之外,也有其时代背景。

20 世纪20 年代的中国政治与文化,复杂多变。政治上国共两党由合作到破裂,社会矛盾和冲突加剧,反帝反封建运动曲折前行,中国仍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文化上新旧、中西思想并存,特别是北伐胜利后国民党实行一党专政,令民众失望,知识人面临道德困境和精神迷茫,彷徨无方向感成为一种时代病。

林庚白经历了民国成立后无数政治斗争,对社会有深刻认识,但同样逃脱不了这种时代的无序感。据其自传①《林庚白自传》,周永珍编:《丽白楼遗集》下卷“附录”,第1219—1230页。下引简称《自传》,不注页码。,他于1924年创办《复报》,这时受五四运动影响,很同情“社会主义”,然而也很享受由政客转向官僚的资本社会享乐生活,国共合作时他对于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有所怀疑,于是跑到上海闭门读书,做社会科学研究,国共合作破裂后他对中国革命和国民党的前途亦感怀疑,从而想把人生的意义暂时转移到爱情上:

我也怀疑着中国的革命和国民党的前途。这样使得我对于灰色的人生,更起了模糊的观感,感着人生的一切,都没有什么趣味,于是我要找寻刺激、麻醉,来替代我幻想中的慰安。同时我的想象中,有一位异性,恰合于我的需要,可是机会不凑巧,整整五年,不曾碰着。另一方面,又于无意中,遇着了一位我的主观认为很美、很聪明、很柔和,而且可以训练出来的安慰者,不待这一个时期中的我,是迫切的需要这么一位异性了。

虽然20世纪20年代末期强调个人幸福的恋爱神圣论已较五四时期有所退潮,但仍是一股很有力量的声音,特别是对人生前途和事业意义产生迷茫时,爱情的安慰显得尤其重要,在传统三不朽的价值坐标之外,五四之后出现了爱情不朽论,寻找真正的感情,同样可以让人生变得充满意义和价值。在《与张璧书》中,林庚白回顾自己感情历程,又说到恋爱的重要性:“我虽不是恋爱的至上主义者,但我觉着除了革命,或是其他真正的事业以外,世俗的一切欲望,都不及爱的重要,这是我的人生观。”

这位林庚白“主观认为很美、很聪明、很柔和,而且可以训练出来的安慰者”,就是他后来狂热追求而不得的张璧。值得深思的是,在《与张璧书》中,他同样将对方看作是可以“训练出来”的理想伴侣:

我理想中的爱侣,要于公于私,都有益的,至少可以接受我思想的,再慢慢地训练出来,你恰是适合于我需要的一女性,不能和旁的人相比。

可见这个“理想的爱侣”是林庚白主观准备创造出来的,此一时期的他需要爱,于是就造出一个符合他想象的理想女性形象,并将之投影到张璧身上,认为可以逐渐改造对方的思想,使其成为自己幻想中的理想安慰者。这种做法是所谓成功人士或精英人士的常见病,在实践上十分冒险。茅盾1928年的小说《创造》①1928年4月《东方杂志》第25卷,第8号。,讲述家庭富足的君实为了找到“理想的夫人”,对其姨表妹娴娴进行思想改造并娶之为妻,最终失败的故事。林庚白的“训练”和茅盾的“创造”虽然一在现实、一在作品,却具有同构性。

二、对影生情:梦非有实却生情

林张二人情感发展历程分为五个阶段②《与张璧书》中的日期多为农历,本文引用《与张壁书》或其他资料中的农历日期时,除将之转换为公历时间,且在其后括注农历时间,以与原文对应。:

第一个阶段是试探期(1930.1.21—4.18)。两人在南京相识,虽然彼此印象深刻,但林对张是狂热的爱,张对林更多是敬佩和好感。特别是2 月2 日,林约张次日一起看电影,张答应了,但要W 女士陪同,表现出一种得体的矜持。2月3日,张知晓林有妻、子,难免失望,但也由此尽力想将与林的感情限定在同志和导师之内。张璧该年2 月19 日致林庚白信客气称其为“庚白同志”;1932 年11 月23 日致林信更称其为“庚白先生”,并回忆两人开始时的交往:

以后你曾屡次的来看我,和写信给我,表示你的为人,是超然的,不同流俗的,我因为朋友的关系,又因为是你是年长,是一个学者,所以我是和你来往。但我不敢说你就是我的朋友,在口头在信里我都这样表示过,请你做我的先生,把我们学生般的勉励着和指教着,你是应允了,所以才有以后的交往。这以后你就介绍书我看,告诉我应该做怎样的人,并且指示我的途径,这样使我确相信你是不同流俗,是我的良师,是我的导者,并且因为你是有夫人和许多小孩的,所以我更大胆的毫无顾虑的接受了你的指教,恰像小孩听信大人似的。但谁知这样就会引起后日的误会,这确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面对一个声名显赫但已娶妻并有着六个儿女的前辈,积极从事妇女解放运动的张璧的这个态度是极正常合理的,她的这些叙述大抵可信。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至30年代前期流行的革命文学中,男性普遍扮演着女性的革命导师和启蒙者角色,这不仅是小说,也是现实。区别在于小说中的男性导师常表现为革命与恋爱的合一,而现实不一定如此,女性需要男性的帮助,并不意味着非要付出爱情和性的代价。

第二个阶段是培育期(1930.4.19—7.15)。4月19日(三月二十一日),林张在致美楼饭店正式谈及情感的话题,林请求不必现在而是要给他未来一点希望,张点头默许。《与张璧书》:“二十一日之夜,我俩在致美楼吃饭,我的谈话中,有最重要的一句是:‘我对于你不求满足的现在,但不能不希望光明的将来。’瞧!这是多么圣洁而恳挚的爱哟……你终于含笑中点点头。”但张璧1932 年11 月23 日的信里却说:“何况天下那里真的有铁石心肠的人呢!只怪我是心慈,我是脆弱,我怎当得你那样的哀泣和苦求,在致美斋……”可见心软点头有之,含笑点头却大有可疑。不过林从此将之视为大胆进攻的信号:先是给张璧谋个咨议名义,每月有车马费X 百元;7月7日至13日(六月十二至十八日)更加细心照料生病的张璧,并且一再保证自己会离婚,不使张背负道德的责任。在这个过程中,张璧被进一步软化。

第三个阶段是蜜月期(1930.7.16-10.28)。由三个吻组成。7月16日(六月二十一日)夜,林向张正式求爱,首次获得张甜蜜一吻;9 月1 日(七月九日)两人划船夜游南京后湖(玄武湖),9 月15 日(七月廿三日),再游后湖,归途汽车中,张璧因林的请求再次献吻;10月28日(九月七日),张璧又一次吻林,并说“等你把(离婚)手续弄清楚吧,我总是守着你”(《与张璧书》)。《孑楼日记》10月28日亦载:“于是相约,我仍为她而努力一切,以待事机之成熟,我俩之间依然维持着六月二十一确定的爱的关系,而彼此相守。最后她还说她决不另找对象,只守着我。”蜜月期的这些材料完全来自林庚白方面,张璧的信里基本跳过了这一段,也许在她看来,自己的表现可能是一时意乱情迷,并非本我感情的自然流露,因此刻意遗忘;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如林的辉煌革命经历和现实资源,能给予她切实帮助等),无法确知;林庚白的叙述容有夸张和误解,却不可能向壁虚构。

第四个阶段是衰落期(1930.10.29—1932.11.23)。伴随漫长衰落期的是漫长的相互折磨,张璧虽然没有抵挡住林庚白各种手段的纠缠和进攻,对其有所表达和承诺,但旋即后悔,固然有其姐张修和来自社会舆论的压力,但最重要的原因应该还是张璧本人即从事妇女运动的积极分子,对牺牲其他妇女利益换取自身幸福的做法本能抵触,林庚白因她而离婚,张璧在情感上恐难以接受。1932 年11 月23 日信云:

在口头在信里我都这样的表示过,我说:我做过妇女运动工作,我不能拯救被压迫的妇女已是我的罪过,我更不能再做压迫妇女的事,去给人家笑骂。并且我声明,以前对于你的完全是一片率真,没有一些男女的爱念,希望你不要轻易的忘记了你过去的历史,和你夫人的好感!请你以对于我的希望,去希望你的夫人,和造就你的夫人。先生!这个我是否是这样说过和写过,我想你可以在你清晰的脑海里浮泛得出,也能在我给你的信里看得到,倘不是淡忘和遗失的话!

这一阶段,张璧对林庚白能躲即躲,躲不过也表现得极为冷淡,希望林能知难而退;但对于林庚白来说,以为只要和原配许今心离婚即可获得伊人芳心。他在《与柳亚子书》(1931.1.27)中说:“我这半年多以来,痛苦的总因,还是在我和璧的问题,不能够解决!这里面的情形,十分复杂,最近许和我中间,经了旁人的调停,把协议离婚的手续办了,大概一线的光明,可以渐渐扩展?”两人理解既异,做法亦各不同,于是出现张璧信中所讲的情形:

这是不幸的,你竟会向我求爱,在这里我不得不明白告诉你,我不能如你的愿望,我只得向你疏远,我是不愿再看见你,但是那时候你是怎样呀!请你细细的想一想,先生!你会那样不惜时间的来部里,一点钟二点钟的候在会客室里,要我来会你,不惜厚颜的当着大众拉扯着逼迫着一定要我给你出去,或五分钟十分钟的谈话,一次两次的,不知继续了多少次,先生!请你想一想吧,那时你说的是什么,我对你表示的又是什么呢?!

……诚然,这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在那时再给你以面子,我应该当着大众给你再多的难堪!或许不致造成今日这样的结果和这许多的难过,但是你是超流俗的男性啊!我不能以普通一般女子对付男性的手段来对付你,何况天下那里真的有铁石心肠的人呢!只怪我是心慈,我是脆弱,我怎当得你那样的哀泣和苦求,在致美斋,在金陵咖啡馆,国际联劝社,中央饭店,你都这样过,你还当着我的女友,这样不得不使沉默的忍住了我内心的愤怒,又因为你对于我过去的好感,我只得站在友谊的立场上,维持了我们的交往,然而自此以后我的确没有给过你一些好感,虽然你是以死来恫吓我!

林庚白一再纠缠,一再被冷淡,这种“不同心意的状态”大约从1930 年10 月持续到1931 年10 月,又从1931年10月延续到1932年10月,张璧信中如是说:

然而谁知凭是我这样对你,你还是不稍改变你的态度,而我们的关系,也就在这种不同心意的状态下,又继续了一年,一直到这次,你的来京!

自然那次我是给了你大大的难堪,但是这个并不意外,迟早总有一日,因为我的态度早就向你明白的表示过,只是你不明白——不,不,你不理会,你一再的屈解,你一再这样的屈解,我对于你所以还不十分决绝你的,好像我对于你还是有什么可能似的,并不了解,是事实逼迫着我,我不得不这样的给你一个打击。

信中所说的“大大的难堪”是指1932 年10 月30 日,林庚白去南京找张璧受到绝情打击之事,《孑楼日记》有详细记载。林庚白此后并未放弃执念,继续写信给张璧,张璧于是在11月23日回复了这封更加决绝的信,在张璧看来,这应是宣告两人关系彻底结束的最后一信。

第五个阶段是追挽期(1932.11.23—1934.12.12)。林庚白收到张璧信后,又做了许多徒劳的努力,终于无可挽回,随着1934年12月12日他由上海霞飞坊居处迁居辣斐德路一二七一号之“双梧书屋”,两人情缘也告了结。1937年8月20日,林庚白与林北丽喜结良缘,揭开了自己爱情生活的新一页。

分析林张两人的情感风波,固然张璧负有一定责任,由于心软或一时的意乱情迷,给了林庚白纠缠机会和幻想空间,但主要责任还应由林来负。认真阅读近两万字的《与张璧书》可知,这是一个极其自恋、自负、武断而又确有才能的男性。他不仅放大张璧对自己的情感,逐段批驳张璧的来信,而且从各个方面列举张璧应该嫁给自己的理由,“我觉着我俩的爱,无论从道德、情感、理智的任何一点上观察,你都不会负了我,也不应当负了我”。

首先是道德。从旧道德论,张璧与他有亲吻、拥抱等亲昵行为,“固然不发生法律上的效力,至少只要你具有封建社会女性的道德”,也应该终身许之;从新道德论,“和一个已结了婚而要离婚的异性相爱,是绝对的合于道德,是新的妇女所应有的觉醒,是解除了这异性和他的妻彼此间痛苦”。这颇有些断章取义的诡辩术味道,因为我们完全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即无论旧道德和新道德,破坏他人家庭都是不道德的,尽管它可能并不违法。

其次是情感。林庚白认为对张璧百般照顾,甚至连张璧的相片都“天天以鲜花伴随”,其爱“热烈、真挚、忠实”,这种“圣洁而恳挚的爱”,使他“不曾对于其他异性,稍稍交际”,他自诩“人格的崇高与伟大、圣洁”,对张璧“一些恋爱条件也不曾有”,认为对方也应该同等对他。但是《孑楼日记》里的他似乎并不十分忠实:“又很想念璧,同时也会想念着无垢。”(1932.10.5)“今儿真对不住璧。我居然抚摩了很久冰莹的丰暖的乳房……但我终是对得住璧,不曾再进一步,捱住吧。”(1932.9.21)“今晚B 第一次和我接吻,很甜蜜地给了我一个吻。”(1932.10.24)看来只要不和其他女性发生性行为,林庚白认为自己就算忠实于对张璧的爱,那么他却要求“一个女性,关于肉的接触上,已经和异性有了关系,虽不一定达于最后之一幕,也应当终身以之”,不是自相矛盾吗?

最后是理智。林庚白从“功名、事业和必要的衣、食、住、行、育、乐”等方面大做文章,基本意思就是从男方看,他名气大、事业成功,有经济能力使女方生活过得舒鬯;而且相貌英俊,不显老,年龄虽大女方十几岁,却是男女最佳婚配年龄;虽结过婚,但有经验,懂得体贴人、照料人,总之几近完备;从女方看,已经二十五六岁,年龄不具备优势;且身体不好,体貌均有瑕疵,又不会家务;纵使有些学问,也很难被更优秀的男人看上,总之女不如男。因此他劝张璧:“和我同一条件的男性,多半已婚,剩下的他们,所要求的对象,在一般的客观上,要找比你强得多的,不会来爱你,就有,那一定是玩弄之意多,不会和你结婚的。这样看起来,我至少于你是适合的!”不得不说,林庚白很善于推销自己,能够把不利自己的一面(如年长、已婚)转化为有利的一面。再加上他给过张璧很多关心和帮助,还帮助过张璧的父亲,他更有理由认为:“由于爱和恩的总和,你都该牺牲了一切,来实现这‘光明的将来’。”“无论我的前途从高一等或低一等的估计,我俩的爱,都应当完成……你还等待着甚么呢?”

但是,无论林庚白如何雄辩滔滔,如何“生平最自负对于观察、分析、判断一切的事和人”(《与张璧书》),如何“对于她情至义尽,无论在情感方面,理智方面,我都已替自己,替她很精密地想过了。她所有的烦闷以及造成她一切烦闷的环境,和附带的问题,我也都一件件替她考虑了,计划了”(《自传》),他所有的考虑都是基于强势男性的视角,代人做主,没有真正公平地将张璧视为一个有独立人格和思想的女性,没有尊重她的独立判断和选择。林庚白不了解爱不是被精密考虑和计划出来的,反而如张璧所言“一再的屈解”。至于他在《与张璧书》中所说:“有好几个比你强,换了任何男性们,都要离开了你,而另找新的出路,但我绝不肯这样。”“相信这些尊重你、体贴你、原谅你、帮助你、指点你,都是恳挚而细腻,无以复加了。”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和自大,这哪里是妇协骨干张璧所需要的呢?即使张璧曾有一时的意乱情迷,站在人性的立场上,也是能够被原谅和理解的。面对被光环笼罩的成功人士的疯狂追求,又有几人保证自己不会为那光彩短暂吸引呢?

诚然,现实中真正的张璧有可能平凡,但可贵的是她拥有完整人格和独立的思想,任你威逼利诱,我只愿做我自己,如她信中所言:

是的,你对于我好,恰像你来信所说:为着我你是受过许多的磨折和蒙受过莫大的牺牲的,虽然这并不是我所主使的,但是我还是感激,我总是知道的,我了解你并且信任你,那是不同流俗的男士,有超人的见解,有远大的前程,是的确能给我幸福的,但这都算是我的命薄,我是无福消受,我不能相逢你于廿一年前,我又不能像普通女性似的肯夺人所好,世上有几个保志宁似的能那样苟安能耐呢。我是只好给你最后的拒绝了,因为我是参加过妇女运动的。

但我呢虽然是这样的浅薄无能,但是我还不甘没落,我还有精神上被蹂躏剩余的一些自尊心和进取心,这样她会驱使我向前走的,大概我还不致停滞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像你先生所猜想的那样的,先生!请放心!

……我的名誉生命都可以牺牲的啊!只要不强制我的意志,不违悖我的主张!

信中所说的保志宁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社会系,是民国时期“十大校花”之一,1931 年6 月18 日嫁给比自己大26岁的王伯群,王时任民国交通部长兼大夏大学校长,地位显赫。张璧虽然相信林庚白“是不同流俗的男士,有超人的见解,有远大的前程,是的确能给我幸福的”,但依然不愿像保志宁那样依附于人。无论她中间是否有过动摇和犹豫,从最终决定上看,这都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女子。

“梦非有实却生情”(《梦》),这场情事,说到底主要是林庚白一直沉浸在自己所造的爱之幻梦中不愿醒来。尽管林庚白后来意识到现实中的张璧有可能是一个并不完美的女子:“从小想做‘超人’的我,仅于求为一平凡的人而不可得,那我的三十六年的生命史,也就是由一岁到三十六岁的生活,至少是太无意义,太无价值了。”(《自传》)但“便教是梦也温柔”(《得璧妹书却寄》),他既然欲暂寄情感和人生价值于此,又哪里能轻易承认有着辉煌成功经历的自己会有如此的失败。与其说他爱张璧,不如说他爱的是自己造出的幻影。因为这幻影寄托了他迷茫时的人生意义,于是林庚白对影生情,生出无限爱恋,难以自拔,“未知何世根先种,纵坠轮回念不磨”(《意态》)。不过,既然他的无限深情是建立在一厢情愿的基础之上,那么这种自作多情的苦果还要由他自己来吞咽和消化。

三、因情成文:情真有触尽诗材

林庚白的诗歌,擅于发抒性灵,镕铸古今语言,以今之意境与情绪入诗,表现时代精神和社会性质,于诗坛确有独特贡献。其论诗,强调“情之真”和“有意境”,曾赋诗曰:“意境情怀两逼真,君诗我自爱清新。”(《荫亭偕游公园晚诣觉林饮遂招大至》)特别是他认为只要情真,随处皆是诗料,皆可写入诗中:“情真有触尽诗材。”(《人生》)林庚白在这场失败的恋爱中尽管时时曲解或美化张璧,但他为之付出的情感却真挚热烈,并激发了他诸多创作灵感;林庚白用文学方式塑造爱情,表现求爱不得的痛苦和缠绵相思,仅《丽白楼遗集》中所收与张璧相关的诗词就超过了百篇,它们大半都是写给张璧的情诗,旧体、新体皆有,不少篇章至今仍颇动人。现实世界的爱情苦果酝酿了文学世界的情感美酒,现实世界的失恋泪水浇灌出艺术世界的爱情鲜花。

脉脉微波各自持,雪窗疑有绿涟漪。乱头粗服浑宜画,眼语眉言尽是诗。入座爪泥呼盏记,隔江魂梦付灯知。君心如电侬如线,百转千回总耐思。(《有怀》)

吴语轻盈招我魂,围垆雪后掩重门。平生不爱矜眉样,一见无端惹梦痕。鬓影灯光如此夜,鞋尖泥泞可怜温。少陪自是寻常语,最有秋波易感恩。(《书事》)

两首诗的本事很清楚,乃1930年1月21日的情事,当晚林庚白与江苏妇协诸成员围炉夜话,对张璧一见生情,《与张璧书》回忆当时场景:“临走的时候,你向我掷过了一个流动而娇媚的眼波,同时很温柔地说一句:‘芙同志,少陪了。’”诗中“少陪”一语即源于此,本来是客套语,但配上张璧的眼波和吴语,诗人顿觉消魂。诗歌从伊人的形貌到两人脉脉相通的情意和心理感觉,都写得颇生动,尽管那种相通可能只是诗人的幻觉。

同年所作《病榻》诗,见出的是诗人的苦恼与痴情:

难知海漾女儿心,病榻扶杯弱不禁。各有烦忧如水沸,相持泪眼是春深。柔丝一缕防人觉,香汗更番与梦沉。恨不晨昏汤药畔,为渠慰贴替呻吟。

《与张璧书》载此诗本事:“六月十二至十八日在S 街的一周……是我每天到你的病榻旁照料你,熨帖你之一星期。”诗人直欲以身相代张璧之病痛,但终难确定张璧对自己的心意,“各”字妙,似已感觉两人并非同心。这种烦恼好像从培育期开始一直贯穿到追挽期。如作于培育期的“灯前万语翻成默,檐际微频只费猜”(《中央饭店雨夜有感》),“求爱真教作尾闾,迷离扑朔竟何如”(《尾闾》);作于蜜月期的“忽惊凄惋忽成欢,信宿心波幻万端”(《沪宁车中作》);作于衰落期的“忍睹情场成市道,疑从地狱觅欢踪”(《京口车次》);作于追挽期的“情牵可欲终成误,意在矜持转失真”(《与友人论晚近中国女子为赋此》),都带有一种无法掌控局面的不自信感。

词为艳科,较旧体诗更善于言情。林庚白的词对这场情事的记录更加热烈坦露,甚至出现了香艳肉感的细节。

鬓角眉心几点愁,乱蝉阴里绿如油。湖滨曾共系兰舟。 雪夜记同摩托卡,晚春看打乒乓球。不堪往事数从头。(《浣溪沙·忆旧》)

词作回忆两人旧情,尚显文雅克制,以“摩托卡”(当时“汽车”的译词)、“乒乓球”两个富有时代感的物事入词,意境新鲜且传达出当时真实具体的情思。

重叠心情,四年更比三年紧。爱憎悲悯,并作心头刃。 拼不思量,又被春愁引。千回忍。镂肝雕肾,只换深深吻。(《点绛唇·春晚有感》)

用合字法喻示旧情愈久愈炽,忍耐就如心头插刃般苦痛,但为换佳人深吻,愿意忍痛千回,乃至“镂肝雕肾”,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吻”字已有身体亲密接触,且富现代爱情气息。

夜半歌声似水柔。梦魂黯逐月光流。玫瑰床畔,倩影暗香浮。 情到疑深才是爱,心当碎尽不知愁。江风弦管,犹自绕高楼。(《琴调相思引·午夜闻歌》)

半面亭亭乱发垂,眼波难趁汽车飞。思量莫是那人儿。 蹑足记曾亲素履,将身愿更作中衣。也教消得一生痴。(《小庭花·晚思》)

二首皆收入《丽白楼遗集·过江集》,属追挽期之作。前词由夜半歌声联想到伊人歌喉、床畔、花香,尚属含蓄;后词“蹑足记曾亲素履,将身愿更作中衣”发展陶渊明《闲情赋》,已近猥亵。

而《浣溪沙·有忆》四首,则将女性乳房及其想象的女性生理反应等细节写入词中:“隐约乳头纱乱颤,惺松眼角发微披。”(其一)“乍觉中间湿一些,撩人情绪裤痕斜”(其二),文笔愈加轻浮。

林庚白还做有一些新诗,不少也与这场情事相关:如《难忘》《献给爱的女神》《是第五次的二十一号吗》等,充满着温情、喜悦和光明;《整整的三年》《只要我的心换你的心》《保重》《假使》《谁说》《冷不了我这一颗温暖的心》《一个星期·仿哈代》《失恋》等,则更多不甘、期待、煎熬和愤激的情绪。《只要我的心换你的心》“我愿意做你高跟鞋里边的小钉。我愿意做橡皮熨帖着你的月经”,虽秽亵但仍一往情深;而《整整的三年》,却指责对方“不管人家的痛苦缠绵”,痛恨自己“不知哪一世种下了的孽缘”,“毁灭了自己的尊严”,“精神被蹂躏得不值一文钱”。到了《失恋》,更是恶意猜想“她爱的是金钱,她崇拜的是地位”,并粗鄙想象伊人与别的男性同房做爱,遗憾自己出于“神圣而纯洁的爱”,“终没有领略到最后的滋味”,从而得出结论:“凡是发生过性的关系,女的固然多半要吃亏,可要没有这关系;男的更容易被女的抛弃。”这已是近乎病态的写作了。

林庚白与郁达夫一样,都是主观性很强,很注重个人经验性,也很愿意自我暴露隐私的作家,特别是他们的情欲越遭受压抑和挫折,对性隐私的描写就越暴露,这种暴露不仅刺激着自己和读者的神经,也使其容易沉迷于意淫的快感之中,无疑是一种不良的写作风气。郁达夫因《沉沦》《迷羊》等小说饱受道德诟病,林庚白也曾因写《一半儿·本事》《声声慢》等词被夏敬观嘲讽为“性词”,但他却甚为得意,《声声慢》后有跋云:

雨窗无俚,偶读秦淮海《河传》一阕,辄效易安体,踵为此词,颇自以为千古绝唱,不仅淮海之《河传》瞠乎吾后,即原作亦差可抗乎?盖原作为性冲动的苦闷而发,此则进而描写性冲动的现实,以至秽亵之事,出以极沉着之辞,美妙天成,不落纤巧,胜读秘辛万万矣。若夫芬芳悱恻之致,抑又可于弦外得之,世有知音,必且抚掌!①大风:《当代文坛名人林庚白(上)》,《时代日报》1935年1月27日。

《孑楼日记》1932 年10 月21 日也记载:“回来写了一阕《声声慢》,真是绝唱。”可见他真是以性描写为光荣欣快的。之后为了回击别人的批评,他又创作了更为露骨的《醉春风》,题注云:“余以《声声慢》《一半儿》诸作见诟于卫道之士,吷庵谓余词集宜名曰《性词》,盖相诮也,更倚此阕使咋舌。”②《长风》半月刊,第1卷第2期,第26页。这些词皆为明清色情小说中的俗套描写,并无创造性,已完全沦入纯粹肉欲描写的恶道。

林庚白一味追求情感之真,不避讳对象的公开和私密,不顾忌语言的雅致与粗俗,唯情是从,不惜将诗道高雅转为诗可下流;这固然有可能使其对于情感各种细微和边界之处的书写较前人有所拓展和创新,甚至破体为文,将小说中某些描写对象与技法融入诗词,某种程度上确可说是“情真有触尽诗材”。如《醉春风·午思》“眼角春深,舌尖香腻,涨生桃洞”与《浣溪沙·有忆》“乍觉中间湿一些”,涉及女阴分泌;《梦后二首》其二“颠倒连宵梦自温,分明是梦也怀恩。柔情水样无人觉,涴得重衾偌大痕”,涉及男性梦遗,这些都是以前旧体诗词未能、未敢或不屑描写的,而在小说中才时有出现,在诗史上并非没有一点突破性。但如果不加控制,就很容易导致自然主义的下半身写作,滑向一味的肉欲描写和审丑的恶趣。林庚白部分诗词被称为“性诗”“性词”“性史式的新诗”,他被讽刺为“肉麻诗人”“下流诗人”“橡皮诗人”“性学博士张竞生第二”,这和他写作太多此类“脐下三寸”作品有着直接关系。

需要补充的是,林庚白对于性趣味的偏爱和盲目自信,不仅反映在其创作中,还泛滥到现实里,这也许是导致其求爱失败的另一个因素。他自己精力充沛且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多,有时过分迷恋自己所谓的性经验,难免误读对方的情绪,可能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比如他想要从情欲上挑逗和诱惑张璧,忘记对方毕竟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不一定能够接受这种示爱方式。《孑楼日记》1932 年8 月29 日:“晚上写了一封很好很恳挚的信,预备寄给璧,但也可以说是富于性的诱惑力的一封情书,可要是细细地一看,就知道其中不少‘至理名言’啊!”这封约两千字的长信底稿还保留在稿本《孑楼日记》里,其中大谈恋爱的灵肉合一:“关于灵的方面,彼此要始终……互相尊重。关于肉的方面,彼此却要疯狂般的亲密,不但性的冲动要相互求共满足,而且应坦白。”并且由张璧看过《她是一个弱女子》所描写的内容,就凭自己的经验“确信你也是和我一样地性欲很强,而且很容易冲动”。接着谈“关于爱人的生理上构造和两性的相互关系”,劝对方不妨手淫:“亲爱的C,你是初女,无论如何,比我容易制欲些,再不然相当的手淫也可减去初次性里所有痛苦。”最后坦白自己的目的:

亲爱的C,我不敢往下再写,恐诱惑了你,对于性的冲动,我天天夜夜盼望着光明的将来,早一天实行,我俩的生命之彩青春之火,早一天可以奔凑在一起,免了彼此燃烧而枯竭,可恨啊,你屡次的信里,□我□□□你几个字都要吝惜,那就是预留了变心的地步,亲爱的C,请你快快写给我吧,祝你愉快珍重,我祝你梦中也在拥抱着我,更祝你由梦幻而现实。

尽管由于涂抹过甚,方框里的几个字不能看清,但大致能猜出是我想你爱你之类的语言,由林庚白埋怨张璧连“几个字都要吝惜”,可以看出张璧对他是颇矜持冷淡的。林庚白带有色情意味的书信,正常人看了多少都会有些不适,特别是被林庚白在《爱的女神》中赞扬“不是一件物而要成一个完全的人”的张璧,看了这些信恐怕更会增加逃离感。

四、史耶文耶:我与此花同不朽

林庚白以身传史的意识非常自觉。他在《自传》中说:

我过去的一切,本身就是很好的小说或随笔,而且也可以说是近三十年中国社会的一个小小缩影,同时在这些里面,可以找着很多的现代中国的史料,颇有写出的必要。

其诗词中也有类似表达:“三十三年身是史,高楼俯仰有炎凉。”(《夜起书感》)“三十六年身是史,可怜沧海又扬尘。”(《自题小影》)“三十九年身是史,行藏何止限于诗。”(《意行霞飞路得句》)“事往思量身是史,想生仿佛貌如真。”(《眼波》)

虽然按照常识,再追求真诚的作家,也最多保证他主观情感和陈述行为的真实,而不能保证他所描述的内容都是符合客观真实的。但林庚白既然创作态度和动机是真实的,我们即不妨借助遗存的相关文献和后见之明,分析他在这场爱情中的自我认知和对自我形象的建构,讨论其诗词如何塑造爱情;如何美化自我情感使其正当、正确和合理化。大致说来,林庚白主要通过以下几种方式。

一是强调自己的守信,埋怨对方撒赖耍赖,明明答应过自己,却又不断反悔,有违道德伦理:

当时爱好倘前因,一诺何曾惜此身。言誓等闲成覆水,猜疑多事苦飘茵。故知迹往情难尽,可信形疏意转真。病起思量浑隔世,来生肺腑漫相亲。(《长至日病起偶题》)

低徊镜槛泪难收,苦语危辞夜未休。濒死真疑身是赘,相猜忍遣爱成仇!?飘摇去日千回诺,黯淡横波一段秋。玉碎瓦全吾早决,寸肠已断不能柔。(《书事》)

自己一诺不惜身,而对方的“千回诺”却常飘摇不定,使诗人猜疑苦恼,为之肝肠寸断。林庚白这类描写恋爱中反反复复、患得患失、敏感多疑心情的诗词都颇细腻真切,只是并不符合他和张璧的实际情事。他着意塑造的是负心女子痴情汉的形象,但女性一时的心软和意乱,一时的情感动摇乃至生理的应激反应等,不宜视为发自内心的真正承诺和感情需要,换言之,这种特殊情境中一时的承诺本就不具有长期有效性。张璧的信里已经说明林庚白的哀泣和苦求使其心慈脆弱,即使还有其他原因,如暂时感动于林的痴情,暂时出于人性的虚荣心享受林给她的条件优渥的爱,暂时有不妨嫁给他的想法等,也不能视为其负心的证据。在整个情感历程中,张璧一直是处于被动的、勉强的状态,其真正的心理是逃避和抗拒的,她最后的拒绝恰是顺从了本心的表现。

二是着力描写对爱情的忠诚和执着,描写相思之苦和失恋伤痛,让人感动,使人同情。

倾河注海泪难干,易地思量倘未安?!碎尽心肝销尽骨,车窗执手苦相看!(《六月一日中央饭店夜坐》其二)

愁来一夜浓如酒。揽镜添消瘦。思量事事总难忘。最有欢情和恨裂人肠。 前尘千亿心头住。心力难凝聚。生生世世梦魂牵,除是梦魂灰了不相怜。(《虞美人·寄璧妹》)

对爱人的思念,倾河注海,碎心销骨都难以抑止,而且要生生世世魂梦相牵,用情之专,直令顽石点头。

挥手终难斩爱根,梦中意态极温存。尚留刻骨缠绵忆,浑忘剜心断烂痕。故国余生惟有恨,中年初恋便成恩。此情长共江流住,已逝还来荡我魂!

冤亲魔障百思量,却悔蹉跎未忍狂。魂梦犹通余恋沸,猜疑不断热情僵。为君九死偏丛怨,似我平生太要强,消尽书痴磨折分,眼波如海石如肠!(《梦中二首》)

这两首诗作于1940年,“此情长共江流住,已逝还来荡我魂”,现实中的情缘已尽,然相思刻骨椎心,魂梦中情感仍然沸腾,叹自己用情之深,悲佳人铁石心肠,虽愿为之万死不惜,然如逝水难以挽回,写得极为沉痛缠绵。

三是放大自己的感觉和感官印象,不断重复难得的几个温馨时刻,证明曾经两情相悦;乃至进行性幻想,并且想象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喜欢肉体的亲昵,从而推测对方在灵与肉上都爱着自己。

舌尖徐度颊生春,无那心波跳荡频。浅浅娇羞眉际影,微微喘息臂中身。知应合眼千回忆,比似销魂一倍真。此诺三年吾忍负,天涯莫更怨飘茵!(《六月二十一日书忆》)

风微露定黯忘归,澹荡荷香绿四围。远棹歌声疑在水,疏林月色欲浮衣。较量指血同浓淡,比拟鞋身孰瘦肥?长祝清辉如我意,鸥波夜夜永相依!(《后湖夜泛同璧妹》其一)

没有一些勉强,吻罢语低神往。入抱镇相偎,晚风吹。 生怕温馨吹冷,镜畔深深交颈。长记那时娇,几心跳。(《昭君怨》)

莫作浮萍逐水流,梅花合是几生修。记曾入抱半含羞。 絮语灯边烹雀舌,吹香镜畔弄鸡头。便教是梦也温柔。(《浣溪沙》)

可惜林庚白获得这样的机会极为有限,大致只有蜜月期的吻和诺言、后湖泛舟、比较指血浓淡和脚之大小等几个镜头。于是林庚白只好在诗词中增加感官刺激,乃至进行性的联想,以满足和抚慰自己更深的欲望。

疏疏密密檐阴雨。蓦勾起逛千情绪。凉意宵来深几许?!江南天气,小姑居处。忧恨无重数。 难忘水样吴侬语。恐真个、招魂去。梦到荒园墙角路。跳珠声里,麝香微度,拥被和伊住。(《青玉案·夏夜听雨有怀璧妹》)

末句虽言“拥被和伊住”,近于柳永风格,但只能视为一首梦中同床共枕的意淫词,因寄的对象是当事人,无法捏造事实。到了《声声慢》《醉春风》,就完全是不堪入目的性想象了。

四是对自己的爱情高尚化,将之与革命联系起来,回避沉迷儿女私情之类的道德指责。

那儿是爱和革命的结晶,那儿是生与自由的模型,是第五次的二十一号吗,希望你永远记住——记住要学哥仑泰至少也要做宋庆龄。(《是第五次的二十一号吗?》)

折取双莲并载回,红衣翠带念湖隈。冰肌不耐蚊雷啮,絮语频惊野蛤催。俯仰情场余一默,商量世局迸千哀。爱君岂仅亲芳泽,待共澄清把臂来!(《后湖夜泛同璧妹》其二)

哥仑泰(1872—1952)是苏联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女革命家,致力于妇女解放运动,提倡夫妻平等,甚至认为未来家庭组合的方式是两个相爱相信托的灵魂的高尚结合,可以自由恋爱而不要实际的婚姻。林庚白鼓励张璧向哥仑泰学习,至少也应像宋庆龄一样,嫁给孙中山这样的革命者。他自言与张璧的爱同样与革命相伴,两人都忧心时局,应该亲密结合,共同致力于天下的澄清。在《献给爱的女神》一诗里,林庚白大声礼赞这种爱情加革命的模式:“现代女性的新型;她不是一件物而要成一个完全的人。”“你永不要忘了我俩的一见心倾!在这里有的是革命和爱的呻吟。”“我呀,决不单是为着恋爱和婚姻,我是在替你找那光明的前程!”

革命加恋爱,是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一种时代和文学风尚。林庚白通过美化自己的爱情,建构起个人爱情与革命之间的联系,重塑了自我形象,化解了可能出现的道德指责,这个形象虽然未必尽符史实,却是在时代动荡、情感失衡之际安放自己的一种努力和尝试。

总之,林庚白通过诗词等诸多手段塑造了他的爱情,将自己塑造为一个多情、痴情但高尚的情种,不仅感动了读者,更感动了自己。《孑楼日记》1932 年10 月21 日记载:“寄了《忆璧》词给璧,她从此要跟着这首词而不朽了。”《与张璧书》中他又说:“为了我俩的爱,我为你而写的许多诗词,都可以永远流传下去,你也跟着而‘千古不朽’了啊!”另外他作的若干首将张璧比作瓶梅的诗里,也有一首提到了“不朽”:

真成坐对负佳辰,各有心情寂寞滨。新绿宁为群卉饰?澹红已酿隔年春。水天脉脉波光漾,云树深深草色匀。我与此花同不朽,未应只伴苦吟身。(《连日阴雨,见瓶梅有感,寄似诗白》其四)

林庚白其人及其创作的这些爱情诗词,是否可以达到他所说的“我与此花同不朽”的愿望,暂且不论。但只要有人类存在,林庚白热情讴歌的爱情本身,确实是能够千古不朽的。

余 论

林庚白以上的种种行为及性格特征,部分可以通过自体心理学的自恋人格障碍理论得到解释。他在《自传》中回忆:

我在五岁以前,父母都已亡故,跟着嫡堂的伯父过活,这一个孤苦伶仃的期间,伯父母待我的慈祥,固不待说;但使我最不能忘掉的,是死了的姨母,和生存着端仪姊姊,尤其是姊姊。她自母亲和姨母相继逝世以来,教养提携,无微不至,简直和我的母亲在时一样。我之能有今日,无论是学问方面,事业方面,思想方面,姊姊都是给予我以很大的生命力的培养。

正如自体心理学创始人科胡特在《自体的重建》中所说的那样:“完全的满足——‘溺爱’,剥夺了孩子建立精神结构的机会……他们满足他每个欲望,溺爱他,造成他后来不愿对现实妥协。”①[美]海因茨·科胡特著,许豪冲译:《自体的重建》,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第56页。容易形成一种自恋人格障碍。林庚白自幼父母双亡,又系家中幼子,反而获得了伯父母和姐姐的更加爱怜,这使他幼时难以得到恰到好处的挫折,不愿轻易承认失败:“我对于自己认为重要的问题,可绝不妥协,哪怕是全世界反对,我一个人也要坚持。”(《与张璧书》)他对张璧爱情的执着,也许就有这个因素。

虽说人人皆有一定的自恋倾向,但恰当的自恋是一种人生自我价值的肯定。正常人的自恋在爱情中也会将自身理想投射到对方身上,却能把握自己的情感和自我意识,不会将自己与对象混为一谈。而自恋人格障碍者在爱情中,常常通过移情和幻想将对象视为一种理想的夸大的自我,不惜扭曲认知,自我欺骗,找出各种理由“阻碍其谎言幻想的瓦解,而其动机是来自害怕失去自恋的维持,这种自恋的维持是源自于他在幻想中所创造出来的夸大客体”②[美]海因茨·科胡特著,刘慧卿、林明雄译:《自体的分析》,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5年,第87页。。林庚白对张璧的理想化,并相信张璧也爱着自己以及他在诗词中各种自慰式写作,皆可视作这一心理的部分投射。不过,这一极度敏感的自恋心理,可能造就林庚白与众不同的思维和认知方式,使他在艺术世界里反而有着超乎寻常的大胆、敏感和创造力。他那些为人称道或为人嘲骂的作品,也许皆与这种自恋心理机制不无关系。特别是那些对性的幻想和描写,也许只有极度自恋者才能达到这种书写程度。

林庚白虽然百般体贴,看似善解人意,但目的却是想要控制张璧,将之训练为他幻想中的伊人,无法做到真正的平等互动,很可能属于一个“控制型自恋者”。这种自恋者始终力图控制他人,缺乏同理心和关爱之心,似乎热切关注你的一切,却很少真正听你说话。比如他追求张璧时不考虑是否占用人家时间,不管对方感受,“不惜厚颜的当着大众拉扯着逼迫着一定要我给你出去”,表现出“控制型自恋者”的典型症候。

林庚白的自恋还表现在对自己和他人的“双标”。对自己,极度自夸和自信,经常赞美自己是天才,所作是“绝作”“绝唱”,自己风度迷人,魅力无穷,不乏爱慕者,他若用心,连柳无垢这样的才女也能追到,因此张璧应该满足:“得了我这样的爱人,还要不知足吗?假使我以待璧的态度待垢,必然会使杨镇邦失恋!”(《孑楼日记》1932.9.15)对他人,林庚白则少有许可,“中外古今的人物,在我眼中,数不上十个”(《与张璧书》)。但无论其如何魅力四射、玉树临风、自信爆棚,只要他不具有深度的换位思考的同理心,他就可以被划归为美国《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所定义的自恋型人格障碍。真正的爱,某种意义上是具有无私性的,林庚白如果真的去爱了,就不会如此自恋。林庚白的爱,更像是一种自我想象和文学塑造。于是这一场爱情故事,便以风花雪月开始,以梦幻泡影结束。

最后,有必要讨论本文开篇提出的两个问题:第一,如何看待和利用此类隐私性很强的日记?使用林庚白的稿本日记及书信底稿,笔者常处于一种艰难的过程中,这既关乎其潦草张狂的字迹难以辨识,又关乎一种道德分寸感。日记本身具有自我倾诉、自我剖析、自我认识、自我校正的功能③参见唐娒嘉:《建构与认同:1930年代中国文人自传研究》,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2年。,但又有多少人能像林庚白这样敢于如此真实地袒露自己,袒露自己最不绅士甚至黑暗龌龊的一面呢?况且,这类隐私性极强的日记本身就不是准备给他人看的。那些没有将自己的负面形象记于日记中的人,又有多少资格从道德上评判林庚白呢?评判一个人,重要的是观其行,而非诛其心,我们需要一种辩证综合的判断。

林庚白的一生,以身作史,为革命所做的贡献不容抹杀,他在政治上大节不亏,堪称烈士。在文学上,其成就也足以名家。在道德上,他写有诸多性诗性词,固然对社会有不好的影响,但也有很多积极光明、激励人心的作品;特别是他在追求张璧的过程中,没有利用对方短暂动情之际,诱骗与之进一步发生关系,宁愿自慰、宁愿做一场春梦;论其行,虽不能如其自吹那样表现出“人格的崇高与伟大、圣洁”(《与张璧书》),但毕竟有所不为,仍有值得称道之处。

因此,我们获观这类隐私性日记,最好能抱一颗感恩之心。他们不仅满足了我们人性中共有的并非高格调的窥隐癖,而且让我们真正进入到历史情境,抵达人性深层,以他人为镜,校正自己,调适自己,提升自己,对此我们难道不该感谢吗?对待这类史料,我们是迷恋于其中人性下流的沼泽中不能自拔,还是从中发现更多的人性升华,这一切取决于我们自身的修养、选择和眼光,而不应该将其中有可能产生的流弊都归咎于这些史料本身。

第二,如何认识林庚白这种另类人物的时代价值?林庚白和其同时代者虽然都处在“新”和“旧”的分界线上,追求“新”,也无法彻底摆脱“旧”的影响,但其表现得无疑更为复杂和特殊;以至成为无论在民国政治史、情感生活史还是现代文学史上,都是一个颇具症候性、而又难以归类的人物。他周旋于国民党与地方军阀势力的合纵连横中,穿梭于革命家、政客、官僚、学者、文人等诸多角色的互换间,政治态度、性格情感、文学表达都有其复杂矛盾性。他在《自传》中就说自己“终是含有矛盾性的性格、欲求、生活方式,很多和思想冲突”。

林庚白去世后,柳亚子等各界名流在桂林为其举行追悼会,与会300 多人中,国民党左中右各派和中国共产党都派代表参加。由此可见其政治经历及政治立场的复杂,某种程度上可视为民初政治史复杂演进的折射,拿林庚白自己的话说就是“此身应是中华史”(《自题〈空前词〉》)、“身是中华兴废史”(《顾家宅花园纳凉》)。

林庚白的情感生活与其表现情感的诗词都是那样热烈放纵,肆无忌惮,这也使他成为争议性人物。与林庚白同时代的梅贻琦、顾颉刚、郑振铎等人处理感情的方式就较为克制①参徐韫琪:《梅贻琦日记中的“珊”》,《读书》2020 年第9 期。[美]余英时:《未尽的才情——从〈顾颉刚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台北:台湾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吴真:《郑振铎与徐微的战时情缘》,《读书》2023年第5期。,体现了“发乎情,止乎礼”的君子风范,因此即使后人从其日记中掘发出婚外情感,也多报以唏嘘、同情或者尊敬。林庚白不仅在婚内即公开狂热追求张璧,而且不断将这份私人情感放大乃至歪曲,并写成文字公之于众,当然会遭到很多人的非议。和他同样多情浪漫的才子吴宓追求毛彦文时,也爱公开发表自己的情诗,金岳霖以天天上厕所却不会逢人即说为喻,劝其勿将私事拿到外边宣传,吴宓虽然生气回怼:“我的爱情不是上厕所。”②刘培育主编:《金岳霖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4页。但也说明人们对公私的区分有大致统一的判断。

林庚白比吴宓更为大众所不能忍受的是,他还写了大量的性诗性词,这更挑战了大众的道德和伦理底线,这些反叛传统文学、大胆表达自身情爱乃至性爱的诗词,是新文化人也不敢尝试的禁区;林庚白虽然赋予了革命加恋爱文学一种新旧杂糅的暧昧性和刺激性,但无法在古典诗词和“五四”新文学的标准中找到自己的对应位置。这使他像另一位以谈性出名的张竞生一样,在历史上处于另类的尴尬地位。人们谈及林庚白,往往用表层的刺激印象覆盖了他实际的政治和文学贡献,其真正成就没有得到公正体现。

正如陈平原对张竞生的评价那样,虽然新文化运动的滚滚车轮,碾碎了那些异端或步调不一致者。但我们对历史不仅要“关注剑拔弩张的正面与反面,同时也须兼及更容易被忽略的侧面与背面”。张竞生等人“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观察角度,帮助我们串起了一部‘不一样’的中国现代史”③陈平原:《新文化运动的另一面——从卢梭信徒张竞生的败走麦城说起》,《文汇报·文汇学人》2018 年11 月30日。。我们今天重提林庚白,也许会起到同样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