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达里亚·列别季耶娃
猛鹰鸮,澳大利亚体型最大的猫头鹰,它们终生两两相伴,生死相依。
他们常常在谈论这个问题。年长者告诫我们,烟会让人思维缓慢。仅仅几天后,我就感觉到了,这是真的。我感觉肺在收缩,脑袋晕乎乎的,连羽翼也没那么好控制了。我晕眩得厉害,即便如此,我不能坠落。我直冲九霄,展翅凌云,与风做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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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心观察这座城和城里的人。身处人群中让我不太舒服,但我还是跟着人流,听他们说话。
“真是糟糕,我讨厌高峰。”大街上的一个女人嘟囔着做着鬼脸,手机紧贴着耳朵。
这样,我就知道了一群人挤在一起就叫高峰,然后我明白了高峰分为早高峰和晚高峰。这跟人类上下班的时间有关。我还发现高峰时段是很容易搞到食物的。早上,我从人类半开着的包里偷饭盒,他们的包对肩膀来说太重了。我把偷来的饭盒放在自己的包里。我偷的比我需要的更多。我为同伴偷了点,以防他没有我这样的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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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梦想丛林。它如同一个执念,盘踞在我脑中,从未动摇。当我坐在乔治街的混凝土块上抽烟的时候,一个女人问我要香烟。我不是一个贪婪的人。我从偷来的一包烟中拿出一根给了她。她在我身边坐下,然后开始看手机。
“太可怕了,你说呢?”她的眉毛微微上挑。
尽管并不清楚如何正常地和人类交谈,我还是接受了她想和我聊天的邀请。交际花,人们总是这样叫那些善于交际的人。
我说:“我今天还没看到这则新闻。”
她探过身子,与我肩靠肩,让我看她的手机屏幕。我看到了被烧得焦黑的丛林。原本有树的地方只剩下黑漆漆的树桩。树枝被烧得一根不剩。光秃秃的,一片废墟。新闻的标题为“蓝山”,一个离我老家很近的地方。
或许更遥远的郊区才是我们更好的安居之地。一想到我们回不去丛林,我的心情就非常沉重。日子一天天过去,丛林让我越发魂牵梦萦。我梦想回到东方那个小地方,有时还能欣赏海景。平静的生活,咸咸的空气,安逸的日常。
我的手臂有些发痒;每次变形后,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恢复。我们也不想这样经常变来变去,但生活制定规则,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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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时候我就会想家。情不自禁地想。想曾经每个悠闲自在的上午。那么安静,那么宁谧。我们可以一连几天,甚至一连几周保持真身。人类的皮肤和骨骼对我们来说有些多余。我们看着其他猛鹰鸮用巨大的翅膀割裂天空,寻找食物。
大火来临之前,我们就得逃,四处逃。几周之前,他每晚醒来的时候都感觉呼吸困难。他比我更早感觉到大火带来的影响,极不情愿地从鸟变成人再变回来。他坐在巢里,将头埋入膝间,艰难地呼吸着。吸气,屏住十秒,再呼气。我看着他,全身都痛。
我们前往城市,因为那里看起来好像更安全。没有可燃烧的东西。飞过丛林上空之时,我们就像这个国家的其他人一样,祈祷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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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我们偷东西。我在一家家具用品商店的橱窗里偷了一张温暖的毛毯。这件毛毯是灰绿色的,边缘有好看的流苏。我看着毛毯的时候,会想起他人形时的眼睛。我们不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想他。每次我们以人类身份一起上街的时候,会感觉人类知道我们不同。我们看上去和他们一样,但总感觉某些地方露了馅。因为担心我们怪异的举止太过明显,所以我们不一起出去。年长的同类曾告诉我们,城市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们每天分开行动,去找食物,去学习;因为没有人看见我们在一起,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是多么怪异。
我又偷了另一只打火机,以防我口袋里的那个坏了。在另一个商店里,我尝试为他偷一件御寒的长袖T恤。但是大门的报警器响了,我假装拍拍额头惊叫道:“天哪,我拿在手上看了看,竟忘了放回去了!”然后夺门而出。我在想,其他动物是怎么做的呢?决定过人的生活的猛鹰鸮并不多,但我认识一个,也听说过其他的猛鹰鸮,他们化身都是为了活得更久些。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去上班,如何挣钱,如何遵守人类法则的。我想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不被发现的。他们是怎样毫无破绽地生活在人类制定的游戏规则中,却没有被识破的?
第一次找到凯马特超市的时候,我在里面待了整整半天。我四处走动,试穿衣服,试用奇怪的体育器材,还从滑板上摔下来。最后,我看到了太阳能供电的串灯。我拆开盒子,拿出灯夹在腋下,裹在夹克里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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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无数个地方都找寻过家,我躺在海德公园的地上,仰望树木,我好似看到了我们的丛林。闭上眼睛感受风在脸上轻抚,我似乎回到了那条几乎干涸的小溪旁。夜晚,我们打开我编在巢里缝隙中的彩灯,我看着闪烁的灯,它几乎就像曾经给我们带来极大快乐的萤火虫。小小的事物便能激发我的渴望,但我还是很高兴地欢迎它。我想要为它而痛,我想要保持对生活的清醒。它提醒着我去感激。
早晨,我总是蜷缩在他的羽翼下醒来,他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些部位感觉到痛。疼痛钻进我身体所有的隐藏部位,不断拉扯。我很感激他。如此感激以至于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失去他。我还没找到平静接受的平衡心态,接受“任何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但是现在,在我的家园被烧毁后,我需要时刻提醒自己任何美好都可能随时被夺走。这不是最明智的做法——时刻做好失去的准备——但这是我不得不做的,尽管只是现在需要如此。与此同时,他身上的人体味是我的新归属。颈部的麝香味,还有头发上油脂的味道。我把鼻子埋到他的脖颈中,深吸了一口气。他笑了。
这天黄昏,我在星巴克点了一杯茶,让店员装到我偷的平底玻璃杯中(尽管一切已经很糟糕了,但我不想用一次性的东西让事情变得更糟)。然后我回到了市场街和乔治街的拐角,靠在交通信号灯杆上,啜着茶。茶很烫,很浓,我浑身温热。我变成人形的时候总是很冷,全身裸露,没法保持体温。
这时,我感到一阵强风吹过,熟悉的麝香味钻进鼻孔。我深深地呼吸,感到胸口发紧,感到既快乐又悲伤。我就在那儿等着,直到天黑,整整十分钟都没人从身边走过。然后,我留意着左右,用力让羽毛从我的皮肤上长出来。我面部扭曲,感觉到肘部一侧的手臂爆裂开来,生出羽毛,现在我对这种变化已非常熟悉。我学着控制变身,只改变身体的一部分,只去干扰必要的身体内的化学反应。但我能感觉到我不想改变的地方也在变化,耳尖感到刺痛,沿着脊椎也有灼痛。
我挥了挥双翼,在风中行走。我有些摇晃,在半变身的状态下,我得付出双倍努力,我的脚踩在维多利亚女王大厦的顶上。我沿着玻璃穹顶,往里走,看到了他。他的翅膀比我的大,羽毛上有不同深浅的棕色斑点。他大大的绿眼睛盯着我,微笑着,看上去有些疲倦和忧虑。我走进巢里脱衣服,弄皱了羽毛,T恤钩在飞羽上,我很是挣扎。他化为人形帮我脱下衣服,我倒在柔软的床上,缩在他的胳膊下面,依偎在他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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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他从一群路过的青少年那儿听到一个谣言,我们决定亲自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这是我们到悉尼后,第一次完全化身为猛鹰鸮。我们非常兴奋,紧张刺激的情绪都快从胸膛里蹦出来了,可神奇的是,渴望的感觉也没有变弱。虽然是一只鸟,我焦虑的心也在伴我飞翔。我觉得我们在人类的思维里待太久了。
我們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才起飞。飞行真是轻快,毫不费力,从空中我们清晰地看到那个公墓。我们在那儿停歇,在墓碑之间,收起羽毛。他嘴里衔的包里装满了衣服,很快,我们就又变成了两个正常人的样子。
墓地上白色大理石墓碑发出微微的光。这个地方很大,我们慢慢走着,他在我前面,抓住我的手,我在后面跟着。我看着他的后脑勺。有他的陪伴真好。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了,紫粉色的阳光依旧洒满天空。
“你感觉怎么样?”我边数着步子边问他。地面踩上去像海绵,这让我有些害怕。墓地的边缘是白色栅栏围着的排水沟,栅栏外面的小广场上有几张石凳。我想象着自己消失在地底下,坚硬冰冷的尸骨牢牢抓住我的脚踝,把我往下拽。
“亲爱的,真是令人不安。”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平静但刺耳,“这么多破碎的墓碑。”
我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也看到了。覆盖在坟墓上的扁平大理石碎成了一块块的,掉落在石头下方的地面缝隙里。我想这些都是自然现象导致的:年代长了,风吹日晒,地壳运动。在我的脑海中,数以百计的亡灵正从坟墓里冒出来,挣扎着涌向地面。
我们在墓地另一边的陡峭斜坡上,才找到了我们想要找的。一具巨大的猫头鹰尸体,有半边已经支离破碎了,它的尸体比旁边的坟墓还要大。双翼保持着即将起飞的姿势,这是一种不自然的尸僵。看到它的体型,我就知道这是什么动物。我们看不到它的脸,它的头被谋杀了它的岩石挡住,只有喙从石缝中露了出来。我的胃里犹如翻江倒海,酸水涌上喉咙。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是一群少年因为害怕而对它施暴。或许这是一个恶劣的玩笑。当我最终迫使自己不去看这具尸体时,我看到一个墓碑顶部有一个坐在枕头上的小孩的大理石雕像,它的一双小脚藏在屁股下面。孩子没有头。
我亲了亲伴侣的肩膀,读了下面刻的字:以此纪念亲爱的女儿,于1909年8月17日离世,年仅4岁9个月。下面写着:也为了纪念我亲爱的丈夫,也是爱女的父亲,于1910年1月4日离世。
我们继续走着,一直走到围篱的空隙处。就在我们离开墓地,向石凳走去的时候,我看见了另一座女儿和丈夫合葬的坟墓,死亡时间和前一座坟墓的两人一样。我感觉后颈发麻,直冒冷汗,我看着墓碑说:“真是不祥之兆,我们应该走了。”我领着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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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朝沙滩走去,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看着波涛,呼吸着咸咸的空气。这个地方只有两个男孩。他们只有膝盖那么高,他们在海浪里嬉戏,白色的浪花溅到他们的胸脯上。每当跳起来的时候,他们的长发飞离肩膀,他们的手也以同样的方式向上挥舞着。那个瞬间,我以为他们是双胞胎,当他们走回来拿毛巾的时候,我看清了他们的脸,完全不一样。像双胞胎又不是双胞胎。他们是幽灵。这是不祥之兆。这里,有一个动物被谋杀了,谁是下一个,来配成一双呢?我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把他拉起来。
“我们得离开了。”我说。
他没有问我原因。今天,我们已经是第二次转向,浑身羽毛,从地面直冲云天。有时我会想起维多利亚女王大厦屋顶上的绚丽灯光。我会想念它们的,但是我的整个身体正在变轻。我知道,这事可怕却是必然,这是最后的逃亡机会,如果当时稍加停留,我就肯定已经失去他了。就像那些埋葬家人的妇女一样。我的心儿为之哀鸣。
在空中,我感到他在身边,因为云朵里有他的影子。我们飞得越久,我身上人类的思维就越少。我向往安宁。我们飞向南方。
(张加生: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范许文: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