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刘宇昆
我浏览着城市分类广告里的成人部分,最后看见描述标签“奇异狂野”,那个地址所在的城市区域,有家室和工作、衣着体面的人是不会去的。
我在黑夜中潜行,在破碎的路灯下走过,在布满垃圾的空地和被人强占的空置建筑间穿梭,来到一栋破败的双联住宅前。只有二楼亮着一盏灯。
我屈膝蹲下,用强有力的双腿下蹬,在空中无声地划出几道长弧,跳跃在住宅和旁边仓库之间的小巷,进入后院,没人注意到我。我的皮肤又开始黏湿,为了防止脱水,我痛饮了一口。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从后边的楼梯爬上,放缓动作尽量减小声音,来到二楼的楼梯平台。面前的门上有一扇玻璃窗,我蹲下身子,慢慢抬起头,直到可以窥见厨房。一个男人正在玩手机,背景中是电视的声音,厨房桌上有一个装现金的盒子。
我挪到平台另一侧,从卧室窗户看进去。
一个男人正骑在一个小马女孩身上。女孩双腿强壮,留着光滑的黑色长发。男人挥舞着一根藤条,抽打在女孩身上的脆快声音比隔壁的电视声还响。她哭喊着,嘴里的嚼子却让她发不出声,不过眼中流露出顺从的神情。我又挪回到平台另一侧。
一、我用手中的石头打碎玻璃;二、我伸手打开厨房门锁;三、我一下跳进去。
里边的男人从手机屏幕前抬起头,还没等他说话,我就拽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砸在桌子上。他瘫倒在地,我拿起盒子里的所有钱,检查厨房货架,找到一盒绿药丸,带在了身上。
我拖着脚步走进过道,打开卧室门,嫖客还在女孩身上,他的表情凝固在恐怖和满足之间。一台嘈杂的电暖器在给房间供暖,污浊的空气中充满汗水、性爱和烟灰的气味。
“滚。”我对他说。他光着身子从我旁边爬过,消失在客厅里。
我把那瓶绿药丸递给小马女孩。“逃跑后藏好。”
我以为她会畏惧,会蜷缩在角落里,埋起她的脸。我解决掉基因拼接生物的主人时,他们通常会这样。其中大多数生物都机能低下,无法真正理解发生了什么,即使是机能发达的品种,也像是被关了太久的鸟或经常挨打的狗一样,无法做出反应。尽管在犯罪现场每多待一分钟,被发现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一些,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似乎在按剧本表演——留下来抚慰这些拼接生物,不断低声劝说,让他们起来逃走并学会在外边的世界生存。不管我说什么,他们常常无动于衷,我只好放弃,任他们再次被捕。
可是小马女孩没有畏缩,她从头上解开笼头,吐出嚼子,把金属和皮革制作的笼头抛在地上。她缓缓地在我面前站起,一丝不挂,喘息剧烈,鼻孔大张。在卧室昏暗的灯光中,我看见她苍白皮肤上的深色條纹和螺旋——布拉什科氏线(1901年由德国皮肤科学家布拉什科提出,为人体在胚胎发育期间,皮肤细胞分裂、增长的轨迹,正常的人体无法看到,但某些皮肤和黏膜疾病会沿此线生长。——编注)。鞭子造成的伤痕在她的双乳上交叉。
“谢谢。”她说,声音低沉嘶哑,但发音清楚。她机能发达,显然是为了品味精致的人所造,在一个小巷的妓院发现她让我有点惊讶。强有力的下颌占据了她的长脸,引人注目但并不漂亮。她直视着我,黑色瞳孔覆盖了大部分眼睛,几乎看不到眼白。“我叫埃拉。”
“我叫杰克。”我回答。前主人黑兹尔给我起的名字有点搞笑,她喜欢看我连续几个小时做杰克跳(即开合跳。——编注)。“你源自一匹马?”我打量着她厚重的指甲和短粗的手指,问道。
“斑马。”她笑着说话时我能看到她大得离谱的门牙,“你呢?”
“青蛙。”我举起一只手,脱下手套,给她看我割去指蹼留下的伤疤。她点点头。
“能跟你走吗?我无处可去。”
#
我记不起泰国,记不起我所诞生的地下秘密实验室。
基因拼接生物是艺术品,是两种受精卵基因材料构成的嵌合体,两个物种身体组织的结合,源于人类的奇思妙想。
基因拼接生物成为受人欢迎的宠物。一些为工业化农场设计出的变种,是绝佳的蛋白质来源。
当然,用人类受精卵和动物受精卵制造基因拼接生物是严重违法的。然而,立法也没能阻止他们被造出来。在曼谷庞大的皮肉市场,每种欲望都能得到满足,当你尝遍每种乐趣,意识——和身体——就会渴望真正的新奇。
我想象自己的诞生:一枚青蛙受精卵和一枚从生育诊所偷来的人类受精卵被放入培养皿,融合在一起,加入药物进行几个月的疯狂生长。我是一颗巨大的变异肿瘤,我的生物学本质就是一个自我冲突的超现实之梦。
#
我把狭小公寓的床让给埃拉,又给她找了件旧浴袍当睡衣。对我来说,铺张床单躺在地板上就足够了。她散发出带有汗味的气息,温暖鲜活,让人平静。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喜欢另一具躯体如此靠近我的感觉。一个人生活久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如此想念。
只是几个晚上而已,直到她能独立生存。
我们服下绿药丸,我又喝下一加仑水。时值夏季,我没有关窗,水分在我皮肤上结珠,微风拂过的感觉特别美妙。
打开窗户还可以听见迫近的警笛声、蹬在人行道上的沉重靴子声或是诡异的寂静,后者即表明社区已经被路障封锁。要作为野生基因拼接生物生存下去,你必须得一直保持警惕。
邻居嘈杂的电视节目声透过薄墙,充满我黑暗的房间。
“看到疑似非法人类基因拼接生物请报警,你的国家和公民同胞感谢你。”
是参议员里奥·斯特斯的声音,他一直在召集更多资源投入非法基因拼接生物的抓捕工作。他们说他有竞选总统的野心,这样做更容易获得选票。
这段公共服务宣言我看过、听过多次,此刻的画面都能在我脑海中播放。屏幕上闪过亚洲城市的黑暗小巷和秘密实验室,伴随着吓人的音乐和文字标题“国家危害”,镜头切到被捉住的逃亡者,他们表情茫然,皮肤起满性病引起的红疹。其中之一还朝着镜头咆哮,露出满嘴利齿。
“需要我去敲门让他小点声吗?”我说。
“没关系,”埃拉说,“没必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隔壁斯特斯参议员洪亮的声音还在继续,“别让他们因为你错位的同情而受苦。”声音深沉,应该能引起信任,可是我听后却咬紧牙关,后背一阵刺痛。
我能想象出接下来十秒内屏幕上的画面,基因拼接生物倒在阴沟里、桥下,可怕的畸形身体渗出血液,四肢在空中抽搐,因为不能从主人处得到绿色小药丸,他们基因中的好斗天性无法得到压制。公共服务宣言这套组合拳设计巧妙:先是恐吓,然后告诉你交出基因拼接生物会让他们感激你。被捕的基因拼接生物会有怎样的遭遇,他们并没有说明。
斯特斯参议员随后解释说,尽管基因拼接生物也许会展示出基本语言之类的人类行为迹象,但他们只是在模仿,是披着人类皮肤的小狗和金鱼,所有基因拼接生物都是如此。“别让其外表愚弄你,要举报每一个违法的基因拼接生物。”
在这些广告宣传中,性从没有被明白地提起。
我能在脑海里描画出参议员,但是如今每当屏幕上闪现他的脸,我都会把头扭开。并不是他丑陋不堪,远非如此,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穿着考究、充满魅力。虽然内心排斥,但是每次窥向他的眼睛我都情不自禁地感到喜欢他,几乎就像我跟他有某种羁绊。对我的前主人黑兹尔,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起身去卫生间扯下几张卫生纸,揉成小球塞进耳朵里。从黑暗中返回,我能看见埃拉的脸沐浴在月光中,她修长的杯形耳朵极其轻微地抽动着。我多递给她几张卫生纸,让她自己做成耳塞。谢谢,她只摆出口型说。
她表情中无助的信任让我大吃一惊,因为看上去是那么熟悉。我一定也有过同样的表情。
#
大多数色情用途的基因拼接生物非常蠢,他们一片空白的杂交大脑没时间走向成熟或变得有趣。他们只适合做迟钝主人的玩具。
植入记忆和人格特征来迎合高端用户需求的技术已经开发出来,从捐赠者处收集来的人类记忆被叠加在动物反射和本能之上。这种组合增加了游戏的趣味。
这些捐赠者是谁,会让自己的意识片段填满性玩具的大脑?他们是不比我们自由多少的妓女或奴隶?实验室技术人员?把捐赠当成乐子和有趣玩笑的假日观光客?
青蛙和人类的受精卵只是给了我细胞和本能,是捐赠者的记忆扎根与绽放的生物学基础。我痴迷于寻找自己的记忆捐赠者,这件事的重要性仅次于饮食、住所、药丸和躲避搜捕。
植入我头脑的记忆去除了可以辨别身份的细节。捐赠者是模板,我就是不完美的印刷品。毕竟目标是赋予我技术——语言、性技巧和情绪理解力——而不是真正的人生。不过在梦里,我能断断续续看见一些来自他生活的面孔和事件,朦胧隐晦,支离破碎,我辨别不出,颇为着急。仿佛那是一张马赛克照片,我离得太近,结果无法看清。
我的意识是一团混乱的碎片,从未经由我那非人类意识的理解层面过滤:在泥中挖洞的想法、北方冬天钻进厚毛毯下的欲望、蚊子的味道、黑暗中的亲吻、翠绿色的水下黄昏、记忆中打动前女友的情诗片段、凝在油腻水中的气泡、天生就知道如何敲击琴键和抚摸胸脯的手指,这些相互交织。我是一只记得上过大学的青蛙,也是一个想象自己曾经有鳃的男人。
知晓是谁的意识占据了我的头脑后,我的生命才有意义。
#
早晨,我开始教埃拉如何逃脱。她没法跟我待太久,邻居们会起疑心,会向房东举报我违反单人居住的租约。
首先,我从街角的自助洗衣店偷了一些衣服。最容易暴露她的是眼睛、耳朵和手指。她需要太阳镜和一顶能够压低盖住耳朵的帽子。我还给了她一副我的连指手套,夏天戴虽然奇怪,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带她出门买吃的,让她习惯待在外边的公共场合。考虑到她的高智商,我猜她是某个大富翁的玩物,大半人生都被雪藏起来——直到被他厌烦,卖给别人。
我们走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搭乘地铁,一开始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满心恐惧。可是后来她发觉人们没注意她,就变得放松点儿了。原来她跟我一样,能读书识字,可以回忆起从捐赠者那儿得来的关乎世界的相当多常识。
我们购买豌豆、胡萝卜、番茄等农产品区埃拉感兴趣的任何东西。每当看到似乎在打量我们的陌生人,我就小心地轻推埃拉,走向下一条过道。假如那人跟着我们,我们就立即离开商店。
我们不买任何拼接生物产品,特别会避开烧烤区,那里弥漫着烤“猪牛”肉的气味。
然后我们去公园,我在池塘边挖虫子、捉蜻蜓。我喜欢池塘的气息,混合了腐败植物和被阳光亲吻的淤泥香。我们待了一会儿。觉得没人在看时,埃拉就会咬一口草咀嚼。草叶弄得她鼻子发痒,令她咯咯地笑,声音可爱得让我也随之笑起来。我给她展示如何让自己的眼睛突出,仿佛它们就要从脸上掉下來。她尖叫、欢笑,然后又捂住了嘴。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这样笑过。
回家路上,我们停在一家宠物商店的展示橱窗前:“我们有了不起的基因拼接宠物,友好、好奇、可爱、新奇,绝不重样。”透过窗户我们看见孩子们抱起笼中物:长着柔软兔耳的淘气猫、长着孔雀尾巴的狐狸、长着迷你羊角的仓鼠。
埃拉的帽子跑上去了一些,耳朵露了出来。我看见她观察宠物和孩子时,耳朵在抽动,鼻孔在张开。
“你应该小心这些面部抽动。”我对她说。她点点头,拉低了帽子。
“你想没想过养一只?”她问。
“没有。”
“我以后想养一只。假如我有自己的拼接宠物,它会让我感到……真实——跟它们拉开距离。我会好好待它,非常温柔。”
一位店员招手让我们进去,我摇摇头,我们便走开了。
回到家,我把所有东西放在盘子里分享,她胃口很好,每样都尝了一点,甚至是我捉来给自己吃的虫子。我们都不使用刀叉,埃拉直接从盘子里吃,就像放牧时一样。
吃完饭我们一起收拾,我刷盘子,她用毛巾擦干。我手上的伤疤吸引了她注视的目光。
“你割在……手上的时候疼吗?”
当然啦。我从自己的第一位受害者——他的基因拼接生物蠢到不会说话——那里拿了把不锋利的菜刀,割去手蹼,血流了几个星期。“不,不特别疼。至少我都不记得了。”
“你逃亡多久了?”
我想了想说:“两年……多一点。”我记不起具体是哪天逃跑的,我自己真实的记忆似乎比植入的那些更虚无缥缈。
“你——”她犹豫不决,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弄钱都是像昨天那样?”
“不全是,有时我在街头乞讨。”
过几天等她更加自信,我会带她寻找公寓。我猜她得想办法挣钱买药丸。她也许可以找到工作,当一名清洁女工,如果愿意冒险还可以在网上打广告卖淫。这个想法困扰着我,她干什么真的与我无关,可我觉得对她负有责任。她身上的某种东西让我很在意。那是种新感觉:不是好像我拥有她,而是更像我想要她待在我身边,想要听见她的笑声,越长久越好。
“你救了不少基因拼接生物吗?”她顿了一下,然后补充,“谢谢你,我一直没有向你道谢。”
考虑她问题的时候,我把手浸入满是泡沫的柠檬味热水里。我攻击色情拼接生物的主人——不仅是埃拉的皮条客那种最容易的目标,还有我前主人黑兹尔这种人——获得金钱和药丸,我不知道众多拼接生物是否视我为拯救者,谁知道他们究竟是否想要自由,还是说根本都另有想法?他们也许看待自己的主人也充满了爱意和忠诚。我突然降临,把他们推向外面的世界,让他们像我一样独立生存。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成功,有没有成功的都不知道。当然,没有一个像埃拉一样感谢我。
我承认斯特斯参议员的口号也有一定的真实性。
可我有种释放他们的冲动,我能从中获得快感,仿佛我在生活中实践某种英雄幻想,也许这是我从捐赠者那儿继承而来的。
“要是你不愿回答,我向你道歉。”埃拉说,“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通常都会跟搭救的拼接生物一起生活。”
“你是第一个。”
晚餐后我们一起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她靠向我,用柔软的胸部触碰我的身侧,我搂住她,用手指轻轻拢住她的乳房,想起她胸前的伤疤。
我低下头,看见她的表情充满恐惧和希望,仿佛只有在性爱中,她才知道如何抚摸和被抚摸。
“你不必这样。”柔声细语中,我轻轻松开手臂,给她一圈空隙与空间。
她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索吻。犹豫片刻,我迎了上去。
她头发的气息充满我的肺部,我知道我理应比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快乐,可是她给我一种既熟悉又危险的感觉,仿佛一个只记得一半的噩梦。
#
我必须承认,黑兹尔大体上是位不错的主人,我知道她爱我。
我最初的真实记忆就来自她来接我的时刻。她走进房间,我坐在床上,身上披着床单,皮肤发干,冷得发抖。
“噢,太好了!”她看着房间里的技术人员说,“这人——这东西——能讲话吗?”
“运输航班让它有点头晕,现在它应该能听懂简单的语音指令了,跟你产生感情后它会更深情,更多记忆会随时间恢复。他会知道怎么做的。”技术人员色眯眯地笑道,“尤其是怎么用舌头。”
黑兹尔把我带回家,用羹匙喂我,把我打扮成娃娃。我是一个漂亮玩具,光鲜亮丽,是被她变成王子的青蛙。她跟我形影不离,领我参观房子,跟我谈话,带我看卫生间、游泳池和阳台。
渐渐地,植入我大脑的记忆被唤醒,我记起人们就是这样穿衣脱衣,这样跳舞按摩,这样做爱交欢的。
黑兹尔喜欢观察我的“青蛙习性”,喜欢观察我跳多远,游多快,皮肤有多潮,如何轻弹舌头捕捉苍蝇。我展示的青蛙天性越多,她越高兴。
有些夜晚,她让我留在床上。其他时间,有客人来的时候,她就把我领进地下室,那里有带铁项圈的锁链和装了一半水的儿童塑料泳池。她会伸出手指放在唇上——“嘘”——然后关门上楼。
有时她亲吻我,有时——偶尔——鞭打我。这两种行为都会给她带去快乐。
我的身体既像蛙又像人。我的意识蒙着一个从未谋面的男性的阴影,却被一个希望拥有半兽人的女性唤起。
我要问,一切之下,真正的我在哪里?
#
我醒过来,一下抓过身旁的画板,借着黎明惨淡的白光,试图画下梦中见到的面容,得赶在它们消失之前。
我已经把这些图像画满了一沓笔记本,都是我的捐赠者记忆中的面容:童年好友、高中爱人、热衷的色情明星、父母、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仰慕的人。也许我在梦中匆匆瞥见的面容之一就是他本人,在镜中看到,再被他的自我意识美化。
埃拉醒过来,我没有管她,继续画。她起床蹲在我旁邊。“我就没见过这样的脸,”她说,“我记得很多事:学骑车、看小说、跳舞。但是没有相貌和地点。”
这说得通,她是更新型的基因拼接生物,掩盖捐赠者记忆、剥离无关身份细节的技术已经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高超。
“你非常想找到他,是吗?可是为什么呢?”
我猜这有点像孩子的渴望,渴望了解自己从哪里来、按照谁的形象被创造。我相信找到我的捐赠者会最终对我的生命做出解释,告诉我我是谁。有人相信,个人、家庭、国家、民族是历史的囚徒,人的生命和行为受到难以摆脱的阴暗欲望和古老回忆支配。也许对人类来说那只是一个隐喻,可我却感觉无比真切。
“我想知道自己行为的动机。”我说。
埃拉翻阅我画的草图,“你认出过这里边的人没有?”
我摇摇头。画画非我所长——由此推断我的捐赠者也是一样——而且我梦中所见的面孔都很模糊,边缘不清,我醒来后它们很快从我意识中溜走,就如同水从筛子中漏过。我知道有些面孔非常著名,可是不管如何努力尝试,我一直都捕捉不到一张电视或网络上出现过的面孔。
没有用了,我已经醒来太久,只好停止绘制。
“给我一个画本好吗?”埃拉迟疑地问。
“为什么?”
“我不会一直跟你在一起,所以想要点你的纪念品。我说过,我梦不到面孔。”
虽然如同跟自己的一部分告别,但是递给她画本时我仍感到幸福。那些面孔折磨我许久,然而只有在此刻,当我把它们交给别人时,我才感到它们属于我,而不是我属于它们。
#
午夜,我横跨在窗台上,准备跳下。
“快过来。”黑兹尔说。
她坐在床上,后背靠着枕头,粗糙的手指交叉放在大腿上。“你爱我。”她心满意足地说。
可是后来,我看见她没睁眼。
她告诉过我自己多么孤单,对自己约会的一连串男人多么失望。她拥有金钱、权力和藏东西的大房子,不知为何她的生活还是老一套:她没有感情。
可最终是什么让她养一个基因拼接生物的?风险,欲望产生的颤抖,以及对禁忌的恐惧?她是真正的人,理解自身行为依据的真人。
不像我,我只是一个玩具。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逃跑,只知道自己觉得必须逃跑。
我跳下去,却错误地估计了双腿的力量,它们其实远没有我青蛙本能所预期的那样强健。瞬间之后,疼痛注入双腿,仿佛它们正被架在火焰上烧烤。很幸运我没有骨折,在黑暗中,我一瘸一拐地离开。
现在我可怜黑兹尔,我想到她独守空房,疯狂地搜寻我,然后再焦急地等待,生怕我不可避免的被捕会牵扯到她。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需要一个拼接生物,只是觉得非得拥有一样温暖鲜活的东西才行。待在一只温暖鲜活的生物旁,可以支配控制它,跟非人类生物比较而突显出自己的人性,感觉一定不错。
她应该养一只基因拼接狗,它们要忠诚得多。
#
有想法的男男女女为我这种拼接生物辩论:我们的法律地位如何?我们是人还是财产?我们应该被遣送回亚洲的城市丛林——让游客继续试用我们——还是应该像违禁品一样被没收甚至销毁?我们更像是被制造出来的机器还是动物?
有一点是确定的:公众不希望有人提及我们的存在,提及他们的公民同胞竟如此腐化堕落,有这样的欲望和资源来设计我们、填写订单、洗黑钱。犯罪分子冒着牢狱之灾的风险把如此邪恶之物运到这里的秘密房屋,人们不想考虑是什么样的回报在激励他们。不能让人感到耻辱。寻找、搜捕、销毁我们的工作势在必行。
所以斯特斯参议员发表演说,我们成了吓坏小男孩、小女孩的噩梦。
没人知道拼接生物为什么野性难驯,有很多都像我一样逃跑,还有一些在主人厌倦后遭到抛弃。野生基因拼接生物藏在贫民窟,担惊受怕,孤单寂寞,却总渴望人类陪伴,他们可怜又愚蠢地信任别人,却因此而容易被人抓住。
我也是一样。有时在梦里,我看见黑兹尔拿着狗绳走向我。“噢,你在这儿,”她会说,“我到处找你。”在梦里,我没有逃跑。
这是天生的缺陷,我们没有自主意识。
#
我醒过来。
埃拉立即来到我旁边的地板上。她按住我肩膀,让我再次躺下去。
“让我帮你回忆。”她说着把我给她的画册举在我眼前,一页页翻过,“遇到你刚刚梦中见过的面孔就告诉我。”
翻到一个女人的画像时,我让她停住,画中人留着齐肩的浅色头发,面容憔悴,有点鹰钩鼻。我的画册里有不少张她的头像。埃拉仔细地审视着。
“闭上眼睛试着回忆这张脸。”
我闭上眼睛,感觉埃拉用手抚过我的面颊,掠过眼睑,用指关节轻压我的眉毛和额头。
“但不要专注于这张脸,试着把你的注意力延伸到脸周围的空间和场景。”
我從未这样尝试过,通常我都是聚焦于面孔,根本不注意其他细节。
“她站在一栋房子前的车道上。”
埃拉继续抚摸我的脸,放松我的双颚,“别太用力,让细节自己浮现。”
我自由挥洒着注意力,“车道旁有一个邮箱。”
她短粗强壮的手指还在我脸上摸索,厚大的指甲抵住我的面颊。我能感觉到她也很兴奋。
“我能看到邮箱上有个数字72和一个名字。”
邮箱上的字母就是无法分辨,不管如何努力都不行。
“试着看首字母是哪个,按字母表挨个对照,但别强行代入。尝试在集中注意力的同时也不要太集中,就像用余光去看一颗黯淡的星星。”
我奇怪埃拉如何知道的这些诀窍,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可我无暇顾及,梦的记忆就要褪去。我拼命遍历字母表,试图找出一个字母,去匹配模糊记忆中邮箱上渐渐隐去的舞动线条。
梦境消失的同时,我完全清醒过来。我看清了,“L,首字母是L。”
#
埃拉帮我回忆起的内容不算多,但是多过我以前的任何一次尝试。
我用一整天时间在网上搜索,寻找某个女人的照片,寻找一个名字,希望能与数字72有关。这是项荒谬的工作,就如同按照鱼鳞的形状在大海里找一条鱼。可我点开一个又一个链接,并没有感到毫无希望。我觉得自己如此接近目标,几乎都能尝到它的味道。
房间黑下来,我感到饥饿,然后发觉埃拉还没有回来。
上午她说想自己出去散步,可是时间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
我的脑海中出现这样的画面:风吹落她的帽子,一个小孩儿指着她尖叫,她被警察包围,脸上露出绝望的恐惧。我穿好衣服离开了公寓。
她会在哪里?
我想起她透过橱窗盯着基因拼接宠物时双耳抽动的样子。我走向宠物商店,然后又开始跑起来。要是能够跳跃,我还可以更快。可我强迫自己慢下来,一步接一步地前进。
时间来到晚上,路灯都已被点亮,宠物商店仍然挤满顾客,但是没有埃拉。我环顾四周,看见街对面有一家咖啡店,便走过去朝里观望。
我看見埃拉坐在后边的一张桌子旁,就松了一口气。可是然后我又看见有一个男人跟她坐在一起,我也无法确定,但是他看起来像是几天前在食杂店不停盯着我们看的一个男人。
他正翻阅一本册子,我送给埃拉的画册。男人向埃拉询问,埃拉摇摇头。她的表情顺从、冷漠,仿佛在经受严酷的考验,跟我在那个照明不足、臭气熏天的房间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模一样。
趁着他俩都没有抬头看见我,我躲藏起来。我的心狂跳不已。
她在被人察言观色,我想,男人可能是便衣侦探,在审讯埃拉。埃拉为了救我,尽量什么都不说。
聪明的话,我会立即转身离开,放弃公寓,跑得越远越好,然后重新开始。可我定在咖啡馆外,无法把埃拉交给她的命运。
既然我救下她,我就对她负有责任。我觉得这个想法根深蒂固,甚至让我感到坚实沉重,成了我胸中的一个肿块。
#
一个小时后,我终于看见他们离开咖啡店,沿着街道一同行走。男人走在埃拉身后半步,抓住她的臂弯防止她溜走。此刻的街头行人很少。天助我也。
我爬出藏身的垃圾箱,穿过他们身后的街道,躲进咖啡店旁边的小巷,跳起抓住防火梯的最下一档。在嘈杂的金属撞击声中,我一路爬上屋顶。
我跑得没有跳得快,在下面的行人看不见的地方,我终于能自由行动。是挺冒险的,因为隔着几条街道的高层公寓大楼里可能会有人看到我,但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我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感觉像在飞翔,最后来到了埃拉和她的胁迫者前方。我沿另一条防火梯爬下,又进入一条小巷,来到他们的必经之处。
我蹲在黑暗中,用力倾听他们的脚步声。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也是一次豪赌。过了这条小巷,他们就会来到一条光线充足、车水马龙的大道,我不会再有任何动手的机会。可是假如有人在此处看见我攻击那个男人,就会报警。我隐藏多年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
我没有合理的原因去冒险,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无法忍受关于埃拉的最后记忆画面是她茫然地坐在桌旁,仿佛毫无办法。
我一看见她,便猛蹬双腿,跃入空中。我用肩膀撞向那个男人,然后在地上打滚,起身,把他拖入小巷,将他的头砸向地面。他浑身瘫软,不再挣扎。
我气喘吁吁,抬头看见埃拉震惊地看着我。
“我不会让你被捕的,”我告诉她,同时努力平复呼吸,“你不必只靠自己,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在一起。”
她脚下一软,靠着墙壁倒在地上。
我翻遍男人的口袋,拿走钱包——不能跟钱过不去——就去安抚埃拉。她把头埋进我的肩膀,无法停止哭泣。
“趁着没人看见我们,赶紧离开。”
#
我想我明白人们为何需要拼接生物。想要靠近真正迥异的东西,在跟你完全不同的物种身上感受温暖和生命,宣示主权,以你自己的方式索取感情——这样的欲望似曾相识,这不跟埃拉想要一只自己的宠物一样吗?在某种意义上,这不就是驱使我“解放”其他拼接生物,替他们憧憬永远无法实现的未来的动力吗?
此时此地,在我灰暗的房间里,摆着有水渍的地毯和捡来的家具,我一边体会着埃拉回到我身边后的轻松,一边相信自己终于能原谅黑兹尔了。毕竟她和我没那么大差异:我们都想拥有做人的感觉。
可那又不完全正确。我想要埃拉,想要她的存在、她的气息和她强壮的手碰到我脸上的感觉。我想和她去池塘,听她欢笑,看她吃草。我憧憬未来,想要永远跟她一起生活。但我不希望占有她,不愿让她屈从于我的意志或祈求我给她每日所需的药丸。我想看到她自由,想要相信她是真实的。
#
埃拉洗澡时,我检查了那个男人的钱包。里面装的大部分是对我毫无用处的信用卡,但是现金也有一些,此外还有一张未兑现的支票。
男人是某种赏金猎手——这很明显,但是签发支票的是玛格丽特·兰登-斯特斯纪念基金会,这让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一家私人基金会——估计是慈善机构——要雇佣赏金猎手追捕基因拼接生物?
我输入玛格丽特·兰登-斯特斯纪念基金会,开始搜索。
原来玛格丽特·兰登是斯特斯参议员过世的妻子,他建立基金会继续妻子生前对亚洲孤儿的慈善工作。我点击基金会网站,看到玛格丽特的照片后,惊呆了。
照片上,玛格丽特留着齐肩的焦糖色头发,生着皱纹的憔悴面庞在强颜欢笑,她还有一点鹰钩鼻。
她就是我梦中遇见的女人,我盯着她的脸,想要努力弄明白。
她的一段采访视频在网页上循环播放。
“你跟斯特斯参议员是如何相识的?”
“噢,里奥和我高中时就相爱了,他曾说他的大脑对数字不太灵光,除了我家的门牌号:麦迪逊大道72号和我的生日……”
梦境重新汹涌而来,片段突然合理地拼凑在一起。无数个午后,我在那条街道尽头等在车里,期待着看见她美丽脸庞的瞬间。“里奥,”她穿着一条漂亮裙子走下车道——记忆如同闪亮的珍珠,终于从我大脑这座池塘底部的淤泥里被挖掘出来——“走吧,我们可不想迟到。”
埃拉站在我面前,身上围着浴巾。她从屏幕看向我,又从我看向屏幕。
“我有里奥·斯特斯的记忆,”我对她说,“我就是斯特斯参议员意识的孩子。”
#
发誓铲除色情拼接生物的人也存在于色情拼接生物的意识中。抓捕行动的旗手原来既是嫖客又是卖淫者。
私下里,里奥·斯特斯一定很享受色情拼接生物。而且在某个时刻,他的意识被用来制造拼接生物了。也许他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给他折扣,抑或他喜欢间接与男男女女在一起的想法。
我“拯救”基因拼接生物的冲动只是在演绎斯特斯参议员头脑中的某种幻想吗?是对他抓捕行动的扭曲反映?我的大脑只是里奥·斯特斯意识的地下室,好让他往里塞进黑暗粗野的欲望和多愁善感的想象?
发现我捐赠者的身份并没有带来我想要的启示。确认我的需求和动机来自这种人什么都解释不了。我感到空虚,我这个荷蒙库鲁斯操纵的躯壳本身就是个谎言。
“我也是,”埃拉说,“我也是斯特斯参议员的造物。”
我盯着她,不明就里。
埃拉对我解释说,随着斯特斯的政治光环愈加明亮,他认识到我这种承载他记忆的高等机能基因拼接生物成了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他去世妻子的基金会成了幌子,掩护他执行彻底除掉我们的计划,以免丑闻被揭露出来。
“首先,根据地下实验室的记录,他从原始买家那里收购跟我一样的基因拼接生物,但是像你一样逃跑的野生拼接生物就要难办一些。从警察记录推断,他认为一直在袭击拼接生物主人的不明歹徒就是你,所以他要求我做诱饵捕捉你。他告诉我一切,还说可以信任我,因为归根结底我和他是同一个人。他解释说,我是他的不完美副本,是存在意义由本体决定的影子。他认定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捕捉其他玩具的玩具。”
原来如此,我想。那么很多事情就都说得通了:她给我既熟悉又危险的感觉,似曾相识,还有她似乎知道很多又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得确定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她说,“确认你拥有正确的记忆。”
她的声音充满绝望与倦怠。
“他们很快就会来抓我们,你跑不掉的。我在你今早吃的药丸里放了追踪器。”
我盯着她,想象自己從她无神的眼中看见里奥·斯特斯向外凝望的脸。
“对不起,”说着她哭起来,“你不像我,你似乎更接近真实人类。我几乎能相信你是自由的,可我知道那只是一种幻觉,所以最好还是面对事实而不是欺骗你自己。”她仰起头,声音好像在恳求,“我们只是里奥·斯特斯欲望与记忆的集合,我们就是他的梦,他想把我们集中销毁。梦总会结束,现在轮到我们了。你明白其中的道理,是不是?”
我不清楚她想要说服我还是她自己。
她说得有道理,我们不真实,只是玩具。里奥·斯特斯想要的,我们在内心深处也想要。
可我还是感到失望。
我也想放弃,就像那些不逃跑的基因拼接生物,无论我告诉他们多少遍都不行。但还是不能放弃,一想到埃拉——笑我突出眼睛的把戏、无比渴望地看着宠物商店橱窗、第一次说我在拯救基因拼接生物的埃拉——会死,我就感到愤怒。
我发觉自己生气的不是她背叛我,而是她不相信自己存在,不相信自己是真实的。
第一次,我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听我说,”我告诉她,“我也许逃不掉,但你还有一个机会,可以逃走藏起来,我无法教你关于逃亡的全部,但是你知道的已经足够多,可以搞定剩下的一切。”
她的眼睛仿佛暗沉深邃的池塘,反射出我的影像:一个激动地打着手势的小蛙人,仿佛他在游向岸边。
“我们源自谁的记忆不重要。”我对她说,“我想救你,真的,是你让我明白这一点,你是第一个让我如此在乎的人,因为在乎,所以真实。我们不只是别人的幻想和欲望。
“如果你另有坚持,想要放弃,那就随你,但是你必须做出选择。”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等待其中闪现领悟的火花。
#
曙光中,我逃避猎手。我没有睡觉,不想看见梦境。那些不是我的梦。
我每次跳出很远,重重落在人行道上,一跳就能跃过十字路口的车流。车辆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下,行人尖叫着躲闪。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如此自由的感觉让人振奋。
最终他们会抓住我,可我保持自由的每一分钟,都能让埃拉在逃亡路上多跑一分钟。
一旦埃拉安全,她会把我们的故事一点一滴地透露给媒体。证据很难得到,但是我的画册和未兑现的支票将是一个开始。幸运的话,里奥·斯特斯会被扳倒。
也许有一天,世界会不只是把我们当成玩具看待,也许有一天,世人会愿意正视我们的眼睛。
目前看来,埃拉今天能够因为我而获得安全就足够了,我做回我自己就足够了。
“呱。”说着我朝躲闪的路人笑起来,然后用尽全力,一跃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