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舞会

2024-05-09 20:31:44康纳·克尔
译林 2024年3期
关键词:骑警河狸吉姆

〔加拿大〕康纳·克尔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举办盛大的谷仓舞会。我们刚把酒喝光,骑警就来了,把舞会弄得一团糟。这些人和往常一样气焰嚣张、大摇大摆地闯进来,自以为是真正的硬汉,实际上不过是一群酒色之徒。外婆恨透了他们,她不想让任何一个身着制服的人喝她酿造的酒,也不想任何人打断小提琴曲,尤其是这些骑警。原因很简单:他们一来就四处找酒,抢走地窖里的肉罐头和蔬菜,搅乱马群,还放火把木柴都点着。有一次,肥头大耳的骑警想对外婆动手,反被外婆用勺子打得满脸红肿。外婆甚至威胁要放狼咬他们。这些安大略来的城里人刚到北艾伯塔,不知道外婆没有养狼。于是,他们放过了外婆,把目光转向了谷仓舞会。

*

那天晚上,吉姆舅舅在回家途中摔进了结冰的阿米斯克河。他在舞会上喝了个烂醉,不知怎么从马车后头摔了出来,跌下桥去。尽管那儿的河水不到一米深,舅舅有一米八几高,河泥还是淹过了他的脖子。他发了疯似的尖叫,声称这是河狸的一场谋杀,是河狸将他拖到冰下的,他还发誓一定会回来“干掉这些该死的尖牙仔”。我和表兄弟们把绳子丢给他,另一端系到马车上。外婆驾马将舅舅从冰窟里拉出来,拖到岸边。在装满稻草的马车尾部,我们脱下舅舅的衣服,为他裹上厚厚的羊毛毯。舅舅上岸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抓起偷藏在稻草中的酒瓶,猛喝一口,还朝我眨眨眼。

“小姑娘,你和我,就咱俩的秘密。”彻底醉倒之前,喝了私酒的他含混地对我说。回去的路上,我和表兄弟们没其他事干,便往舅舅鼻子里塞稻草,想看看在这個醉汉察觉之前,究竟能往里塞下多少根。

“吉姆喝酒必醉。”我们卸下马后的拖车朝屋子走去时,外婆说。

*

那是1942年。过完十岁生日不久,我就搬到了外婆的单间木屋。外婆也刚刚过完生日,那天,她的庆祝方式是用那把老旧的步枪击中从门前路过的一头两岁的公驼鹿,子弹正好穿过两眼正中心。亲人邻居都来帮忙宰杀,称赞外婆宝刀未老。也正是在那次聚会上,父母让我不必和他们一起回家了。家里的第九个孩子刚出生,而房子只有一间卧室,不够我们住。我并未因此难过,一想到不用再和四个兄弟姐妹挤在一张床上,反而有些高兴。吉姆舅舅最近离家去欧洲前线抗击纳粹了,父母告诉我说外婆的小屋需要一个帮手。在我的理解中,要干的活大概就是砍柴挑水、猎鹿射鸟。这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毕竟从小就上手了。事实上,除了这些,我每天还需要将四十多斤重的谷物背到八百米外的树林里,倒到老旧的铜质制酒器中。那条路崎岖曲折,不如回父母家的路容易辨认。我背着小麦、玉米、大麦或马料,还要不断躲开掉落的树枝,有白桦,有松树,有云杉。这还不算什么。最麻烦的是要掩盖行动时留下的踪迹。如果暴露一丁点儿痕迹,哪怕只是雪地上的脚印、挪动的树、踩碎的枝叶,外婆都会用她的木勺对我一顿敲打。

“你再这样早晚会引来骑警,”外婆朝我大吼,“你个死小孩,到处乱走,掩盖痕迹都不会,真是笨。”

*

晚上,我们围坐炉旁,点燃木柴,喝着铁壶中烧沸的云杉针叶茶。我负责往铁壶里添雪,确保水是满的,同时不忘往水中加外婆夏季晾干的云杉针叶。我还会帮外婆串珠穿线,因为最近几年,她有些手抖,做不了这些事了。但是一旦线穿好,绣花针便开始在外婆手中飞舞,在鞣制鹿皮上落下精美的花纹式样。在绣花的时候,她会给我讲故事,关于这片土地,关于生活在这里的家人。她告诉我蚊子从哪来,告诉我为什么永远不要相信政府官员、银行家和骑警。她还说到,冬季漫长的几个月里缺吃少穿,多亏了邻居家的救济——虽然他们也快饿死了——不然她、我妈妈、吉姆舅舅就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了。但邻居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家中没有男人能够猎捕鸟、驯鹿和驼鹿,外婆只能亲自上阵。她谈到了吉姆,说他的枪法有多准,能够精准击中猎物的头部,这样能减轻它们的痛苦,留下更多的肉。他六岁起枪法就这么准了。讲到这,她会笑着对那些撞上吉姆枪口的德国人表示同情。

*

有时,外婆的老主顾——通常是圣利纳或圣保罗镇人——会提出特别的要求,想要一瓶好酒。他们会拿来脱过皮的玉米,替代以往酿酒时常用的谷物。外婆喜欢用玉米来酿酒。酿谷物酒时,她从不检查成品,对度数也丝毫不上心,装好瓶就送出去了。酿玉米酒就不一样了,外婆会花上更多的时间。玉米糊煮好后先发酵一周,等到它开始冒“狗头”,每二三十秒冒一次大泡泡,外婆就会把酒舀回去,除掉表层的泡沫。再等上三天,酒才真正发酵好。等外婆觉得是时候了,她便倒出半瓶,右手拿着,在爬满皱纹的左手掌心叩击三下。既不是四下,也不是两下,而是三下。接着倾斜瓶身,不出意外的话,酒会正好分成三层。

“不错。”外婆抿了一小口。她从不喝私酒,只是拿个小勺尝尝味道。“成了。孩子,我们装好给人家送去吧。”

*

加拿大政府解散帕帕斯蔡斯(音译,克里人的后代,在克里语里意为“啄木鸟”。——译注)第一民族时,外公和外婆都还是孩子。当时所有部落成员要么外出打猎,要么去了堡垒,那些人就趁机宣布第一民族无效。外公外婆想回家取些东西,但骑警已先一步赶到,一把火烧了房子。他们和家人逃到艾伯塔省圣利纳以北的丛林地带,在那里长大。后来,两人有了孩子。再后来,外公去世了。妈妈告诉我,外公是因为被迫离开深爱的土地、太过痛苦才走的,吉姆舅舅则说是痨病。不管怎样,外婆从没提起过外公,也从不讲述儿时生活的帕帕斯蔡斯的土地。但她喜欢啄木鸟。每当啄木鸟在小屋附近停留时,外婆总会放下手头的活,整天卷烟、喝茶,观察白杨树上的小鸟忙碌工作。

*

舅舅是在我刚过完十五岁生日后回来的。战后的一年里,他“去教魁北克女人跳吉格舞了”。回家不过是因为他把身上的钱全花光了,只好跳上一班回到艾伯塔省的火车。刚回来的时候,我们每晚都会在小屋里坐着,听他讲欧洲和战争。这个地方的人都来外婆这里喝酒,听舅舅吹嘘在三河城(加拿大魁北克省南部城市。——译注)遇到的那个女人有多性感。

“注意点,说不定人家是你表妹呢。”外婆嘴里叼着一根烟,笑着喊道,手上还忙着为听众们舀酒。那个夏天真是一场盛会。那年喝的酒比往年多得多,部分是因为晚间的故事会,部分则是由于吉姆舅舅没日没夜地喝。

不管前一天晚上喝了多少,吉姆舅舅第二天总能在日出时醒来,无论太阳是在冬天八点半,还是夏天四点半出来。每天早上睁眼,屋外总会传来斧头劈开桦树木头的咔嚓声。舅舅抱着烧炉子的木柴从我床边经过,留下阵阵烟草味。而我总是等到屋子烧暖和了,才从羊毛毯下钻出来。

*

摔下河的第二天一早,吉姆舅舅走起路来像只浑身发痒的熊。炉子烧起来后,我能感觉到舅舅就在我面前站着,但我不愿意睁眼。“说不定一会儿他觉得无聊就走开去找酒喝了呢。”我正祈祷着,就感觉有人用步枪枪管戳我的肚子,是我们放在门口的那把。

“喂,你知道吗,说不定那些河狸正把哪个孩子拉到冰窟窿里边呢。”舅舅又用步枪戳了戳我,“保不准是你的兄弟姐妹呢。”

“臭酒鬼,别在这待着了。”我翻过身,把头蒙在了毯子里,“这枪里最好没子弹。”

“关于河狸,你怎么想的?”舅舅又说。

“我不在乎。”

炉子驱散了屋内的寒气。舅舅不打算让我一个人待着,他坐到了床对面的椅子上,开始卷烟。

“给我也来一根,我就帮你。”我说。

吉姆舅舅卷了一根烟递给我,然后又给自己卷了一根。

“我知道河狸在哪。它们再没机会把无辜路人拖下水了。”

*

我们给马套上马鞍。马儿轻哼一声,跺了跺脚,感谢我们没让它们拉着车跑,只是骑着溜达一圈。外婆从我们身边经过,往酿酒的地方走去。她向我们點了点头,像往常一样嘴里叼了根烟,到了目的地才点燃。外婆走路时从不抽烟。

“看到驼鹿的话,就捉驼鹿,别捉河狸。我们要肉。”外婆说。

吉姆舅舅假模假样地行了个军礼,我们就穿过灌木林出发了。这里离舅舅掉进河里的地方差不多二十公里。我在马背上点燃了舅舅给我卷的烟。好几个月没有这样温暖的阳光了。周围的土地正从冬眠中苏醒。白杨和桦树光秃秃的枝丫间,鸟儿鸣叫着、嬉闹着。我们沿着小路朝前走,松鼠争先恐后迎接我们的到来,远处传来几声郊狼的嚎叫。严冬已经过去,丛林中的万物都沉浸在复苏的喜悦中。就连舅舅也暂时把此行的目的抛诸脑后了。

融雪在阿米斯克河的冰面上留下几道裂痕,吉姆舅舅昨夜摔下的地方清晰可见。冰窟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正是我们拉起他的地方。灰噪鸦绕着我们飞,暗暗观察这两位不速之客。灰黑的羽毛耸立着,好像在为送上门的免费大餐做准备。

“喂,”吉姆舅舅朝它们大吼,然后小声嘟囔,“该死的,暴露了我们的位置。河狸知道我们来了。”

“是你大喊大叫暴露了我们的位置,别怪它们。”我说。

“要你多嘴,”吉姆舅舅有些不满,一边说着一边从鞍袋里掏出酒瓶,“应该吵不醒它们,你觉得呢?”他又喝了一大口。

“这附近没多少河狸。”我说。

“相信我,它们快来了,这群该死的尖牙仔快来了。”

我和吉姆舅舅从马背上跳下来,把马拴在了两棵白桦树上。马儿立刻开始刨雪,想吃底下的枯草。在温暖的阳光中,它们大快朵颐,看起来很是满足。我和舅舅忙着找河狸的最佳观测点。舅舅从包里一一取出烟、酒和步枪,我则用脚扫开一片雪,想找个干燥的地方坐下。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俩坐在小溪边,舅舅喝了一瓶,两瓶,打算接着开第三瓶。喝第二瓶酒的时候,舅舅拿起步枪对着冰面扫射。

“感觉我打中了一个,在那边。”

“舅舅,我觉得子弹从冰面弹开了。”

“确实,正好弹到了河狸身上,和我设想的一样。”他又开了一枪,“看吧,又打中了一只。”

“舅舅,谁知道你打中了没有?”

“孩子,你开枪打过人?嗯?我知道自己打中没有。”吉姆舅舅转了转深褐色的眼珠子,“今天打得够多了,咱们回家看看外婆在做什么。”舅舅的声音有些含糊。

我走到一旁,把马鞍固定在马背上。吉姆舅舅继续“观察河狸”,手上还忙着卷回去路上要抽的烟。扶舅舅上马后,他点了根烟就睡着了。我拿过缰绳,把舅舅的马拉近,和我的马一前一后沿着小路走。太阳下山了,动物的吵闹声和喧嚣声渐渐沉寂了下去,只剩下身后吉姆舅舅的鼾声。他打着瞌睡,还不忘抽两口烟。中途他一度从酒醉中清醒,看着我说:“你会说克里语吗?”

“不太会,”我回答,“你呢?”

我话音未落,舅舅又睡着了。他身上的烈酒味太浓了,几乎盖过了母马并不清新的喘息味。我唯一想着的便是把他送回外婆那里好好休息。

就快到外婆的小屋了,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屋内传来了叫喊声。我拉紧缰绳,从马上跳了下来,偷偷靠近小屋。喊叫声更大了。除了外婆的声音,还能听见两个男人的粗鲁叫骂。我又走近了些,突然想到自己应该带上舅舅的步枪。我转念一想,说不定是沿路的哪户人家喝多了来闹事。想到这一点,我轻松了些,大胆走进了树林。就快到小屋了,外婆突然从大门里飞了出来,显然并非自愿。两个骑警跟在后头,一身怒气,原本苍白的脸颊涨得通红。我躲到木堆后面,看到其中一个骑警给了外婆一耳光,把她扇倒在地。

“臭印第安婆子,快告诉我们哪里有酒,不然我们就把这里烧了。”打人的骑警对着外婆大吼。外婆还倒在地上,另一个骑警又上前踢了她一脚。

我有些不知所措。外婆用克里语咒骂他们,爬了起来。骑警却一次又一次把她推倒在地。“得去找吉姆舅舅。”我心想,全然忘记他喝得烂醉如泥。骑警的注意力都在外婆身上,没有注意到我朝着刚刚下马的地方跑去。外婆和骑警的喊叫声就在我的身后。我到了那儿,马还在,但舅舅不知上哪去了。醉成那样,可能是在哪棵树下昏过去了。外婆和骑警的事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了。我突然想到,可以骑马去爸妈家寻求帮助,快的话大概只要十五到二十分钟。远处的尖叫声还在继续。我正要上马,突然听到了枪响,一声,两声,三声。

回到外婆的小屋,我便看到这样一幕:吉姆舅舅站在骑警面前,枪口对着他们,二人瘫倒在地,鲜血染红了雪地。其中一人被击中手臂和大腿,另一个人伤的只是手臂。他们的枪被丢在小屋台阶附近的柴火堆上。两人望向舅舅,眼睛中满是恐惧。这两个安大略来的年轻小伙怎么也料不到,自己将在北艾伯塔的丛林里直面死亡。吉姆舅舅端着步枪,看起来很老练,像是以前就杀过人似的。

“你俩为什么要因为私酒这么蠢的东西殴打一个老太太呢?”吉姆舅舅平静地问,声音中已听不出先前的醉意。两个骑警看着他,不敢回答。那个被击中两次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好了,都进屋里去,我们给你们包扎一下。”舅舅用步枪戳了戳他们。由于中了枪,两人动弹不得,我只能用平时运送木柴的雪橇把他们拖到屋里。这两个小伙子很壮实,看来圣保罗基地的伙食不错。雪地上有一摊黄色的尿渍,和血迹混在了一起,就在其中一人躺过的地方。外婆从屋里找出绷带和止血带,为骑警止血。为了不让二人休克,她给他们裹上羊毛毯子,挪到火炉旁。

“放轻松,今晚不会死人,”吉姆舅舅说,“当然,如果你们再敢到这来,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坐在椅子上,点了根烟,继续用步枪指着骑警。外婆包扎好伤口后,还给他们倒了茶。我站在角落里,尽量贴着门窗,生怕吉姆舅舅变卦。

“等我们喝完这杯茶——对了,谢谢你,老太太——你们两个就回镇上去,要和警长说是在阿米斯克河和几只河狸起了冲突,明白吗?”两个骑警连忙点头。“或者像在魁北克常说的那样,和海狸大战了一场。”吉姆舅舅把烟吐在了二人脸上,“老太太这么好心给你们茶喝,是不是该跟她说声谢谢?”

“谢……谢谢。”他俩说道。

“上马吧,二位。”

骑警们骑着马朝圣保罗的方向走去。外婆、舅舅和我看着散落在雪地里的弹壳,周围是血迹和尿渍。

“你该回父母那里待一段时间了,”外婆说,“等你那乱开枪的舅舅摆正自己的位置,你再回来吧。”

“要不是我到得及時,我们三个早被乱枪打死了,”吉姆舅舅说,“早该想到他们会等我们走了才来。该死的河狸。”

“骑警,吉姆,骑警。”外婆说着,眼睛还盯着地上的血迹,“你真是喝太多酒喝糊涂了。”

“等着,我现在就去解决那些河狸。”吉姆说。早些时候,我把两匹马拴在了白桦树上,马鞍还没来得及卸下。他径直朝那儿走去,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舅舅翻身上马,沿着来时的小路,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要去追他吗?”我问外婆。

“随他去吧。来,我们把这里收拾干净。”

吉姆舅舅那天晚上没有回来。外婆让我别担心他,保护好自己,回父母那里去。骑警肯定会不顾一切回来报仇的,外婆说。第二天,我没有听外婆的话,选择朝阿米斯克河走去。吉姆舅舅的马拴在昨天那同一棵白桦树上。几个空酒瓶散落在雪地里。旁边还有十来个烟蒂,掉落的轨迹沿着河面向前,指向还未完全冻结的冰窟。

(黄涵: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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