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玉,宁夏固原人。作品发表于《朔方》《天津文学》《西藏文学》《延河》《西部》等刊。
这是阴历七月的第一个逢集日,初三。姜红梅还是像往常每个逢集日一样,凌晨四点半的闹铃刚响了两声就一骨碌爬起来,开始一天的工作。有时候心里也会有片刻的迟疑——再眯上十分钟?这个迟疑的过程是很快的,有点像闪电,只是在心上曝光似的那样一闪就结束了。别,赶紧起,就别再贪这几分钟的懒觉了。姜红梅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快速套上衣裤,叠好被褥。随即麻利地收起折叠床,把被褥和床一起塞进身后的小库房里。没错,她逢集的时候是睡在店里的。从家到店里一趟至少得花去半个小时时间是一方面;另一个方面,一个女人家天不亮就出门,说实在话心里还是有些发怵的。农村嘛,树多草长不说,谁家庄稼地里面还没几个坟包?
姜红梅的店是卖凉皮的。小店用一面印着“喜上眉(梅)梢”的布帘子隔成前后两部分,前半截靠墙摆着五张原木色的桌子,左边三张,右边两张。三面玻璃的长方形柜子操作台在右侧最靠里的位置,刚好在布帘子的大“梅花树”下,也占着一张桌子的面积。布帘子背后则是码放整齐的高筋粉,四十斤装的超大桶的老陈醋,一米高的装凉皮的不锈钢盆,以及首尾相扣着摞起来的一打用于蒸凉皮的不锈钢锣锣。
这会儿姜红梅正抱着四个刷好了胡麻油的锣锣往外走。店外檐下的炭火灶烧得正旺,亮红的火焰蛇信子一样从锅沿边的小缝隙里快速吞吐着。大功率的鼓风机呼呼作响,直径二尺八的大铁锅里正咕嘟嘟翻滚着细密的小水花。黑色的烟子与白中泛青的热气升腾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层蒙蒙的薄雾,调皮地绕着它们的主人打转,让人分不清哪一缕是炭烟,哪一缕又是水汽。不一会儿,水花开到最大了,姜红梅将昨夜早早淀好的面浆舀了一大勺倒在锣锣上,两只胳膊一高一低左右摇晃两下就将稀面浆摇匀了,快速下到锅里。当锣锣里的面浆颜色由白转青,进而鼓起一连串的泡泡,这就熟了,一张凉皮就成了。熟了的凉皮连同锣锣单手拎进旁边的凉水盆里,锅里再下另一张。第三张熟了的时候,第一张也就凉好了,姜红梅会用那根跟了她多年的扁竹片轻轻沿着锣锣边沿挑起,平铺着放到一米高的凉皮桶里。刷油,舀面浆,过水,入桶,中间还得不断给炉子里加炭,这样的程序姜红梅几乎每天都要重复无数遍。一年下来有多少遍?她这一干不是一连两年,是整整二十五年了。
天大亮了,姜红梅的一大桶面浆也见了底。安顿完了家里活的男人王小伟,和婆婆前后脚相跟着来帮忙了。
说是来帮忙,但姜红梅只让男人干,并不让婆婆干什么。她一边笑盈盈地招呼着进来的客人,一边手底下快速地切凉皮拌凉皮。王小伟负责端上端下,并随时擦干净桌子上的汤汁,摆整齐食客弄乱的凳子。姜红梅不给婆婆安排活儿,婆婆也很难给自己找到个哪怕是剥蒜洗黄瓜择香菜的事儿(好像儿媳妇故意啥活儿都不给她留,实则不过是姜红梅独立惯了,利落惯了,啥活都是赶在前头的),除了偶尔有客人把擦完嘴的餐巾紙顺手扔到地板上,老太太就像终于逮着了个机会似的赶紧拾起来丢进垃圾桶里。所以婆婆多少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不是在店门口站着望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就是坐在布帘子跟前姜红梅专门给她准备的加了棉垫的靠背椅上发呆。瞅着儿媳妇飞快起落的剁凉皮的刀发呆,这刀耍得可真溜吆;看着已年过五十头发花白,顶着个啤酒肚的儿子发呆,我的小伟都老了哎,年轻那会儿多俊哩;有时也盯着布帘子上黑背白肚子的喜鹊发呆,她总觉得那喜鹊不待见她,在给她摆臭脸子。不信你细看嘛,两个黑豆子似的小眼睛正瞪着人,小尖嘴半张着像是随时要喊骂谁哩。她只是自己和自己这样那样地唠叨着,旁人可没谁会关心她的心里这会儿在想着些什么。
“小红咋还不给我打电话哩,我都回来三十三天了。”婆婆自言自语着,声音轻轻的。她对自己的事情向来是很上心的。就拿记日子来说,说是三十三天,就一定是这个数,绝对一天也错不了。
姜红梅剁凉皮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丢下切到一半的凉皮出去了,边走边在围裙上擦了把手,不一会儿就从隔壁唐嫂子的早餐铺子里拎回来一笼小笼包和一碗八宝稀饭,放到了最靠里的一张没客人的餐桌上说:“妈,过来趁热吃,羊肉的。”
“忙完了今儿,明儿就让小伟拉你去城里。心急了就去,还非得等她个什么电话?人家不给‘下圣旨,你还不敢动弹了?”姜红梅跟婆婆说话一直都是这样。其实她跟谁说话都一个语气,就那样的性格,直来直去惯了,也没谁计较这个。不过话说回来,她对婆婆的生硬,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能行吗小伟?你明儿有空吧?”一听儿媳妇说这话,老太太的眼睛里瞬间有了神采。赶忙问正擦桌子的儿子,还招呼儿子坐过去,让把剩下的六个包子抓紧吃了。她只吃了四个。
“有啥不行的?就这么说定了。今儿把该卖的卖完,该冻的冻好,明儿我就不到铺子来了。”姜红梅快人快语,不等男人应话就单方面决定好了。男人好像也是习惯了老婆的各种决定,只是往嘴里塞着热包子,看起来并没有任何要表达自己想法的意思。他能不习惯吗?能不放心吗?这么些年了,自己一直都是甩手掌柜子一样的,只管跟着村上的工程队春种后出门,阴历十一月地上冻了才回来。不要说一年到头拿回来的钱还没老婆卖凉皮赚得多,家里家外,庄稼地、铺子里,几个娃娃的吃饭穿衣上学,哪一样儿不是老婆一个人操心着?哪一样儿都是井井有条,都是能拿得上台面的。村上人能把他王小伟高看一眼,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娶了个数一数二能干的好老婆嘛。在这一点上,王小伟的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况且这么些年来,不要说亲戚旁人了,就说自己的亲妈,也没给儿媳妇帮过一把吧?不过这种话旁人能说,老婆姜红梅能说,甚至娃娃们有时候抱怨一两句都是能容忍的,可他这个做儿子的说不成。只能在心里默默放着,偶尔自己给自己嘀咕几句。
到底是上了点年龄,加上生活质量提高了,体重日益攀高的原因,工地上的活儿自然就没那么得心应手,简直是越来越吃力起来了。于是和老婆商量了一下,这不从去年夏天开始,王小伟就退出了工程队。紧跟着买回来两头小母牛,十亩地都种上好经管的饲料玉米。一边照顾着庄稼跟牲口,一边还能逢集时到老婆的凉皮店帮帮忙。他的想法是,现在总算待家里了,就尽可能多干点吧。也算是弥补一下这些年对老婆的亏欠。这些话他也从没有给老婆提过,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是不?男人嘛,还是要做出来才算数。王小伟在心里给自己说。
招呼完中午的一大波客人,收拾完桌椅卫生,已经快两点了。该安顿肚子了。吃点啥饭?姜红梅问婆婆,婆婆问儿子,儿子又反过来问老妈跟老婆的胃口。姜红梅说谁想吃啥就说,花不了几个钱。外面一溜都是饭馆子,想吃啥吃啥。婆婆和王小伟的意见统一,说还是吃自家的凉皮,咱家里就是开馆子的,还上旁人家吃啥?再说咱的凉皮就是比别处的香,吃不够。这也是实话。整个水口镇上的凉皮店少说也有十几家,可谁家的生意都没有姜红梅家的好。别的凉皮店早都与时俱进用机器代替人工,甚至从城里的大作坊批发来零卖,姜红梅还是凭着一双手起早贪黑地和面、洗面浆,味道上自然是没法相提并论的。所以赶集的人们绝大多数还是愿意多掏两块钱来吃姜红梅的手工凉皮。这几年市面上的凉皮都是八块一张的统一价,城里乡下都这个价码,只有水口镇姜红梅的凉皮是一张十块。这一点上,附近几个集镇的人都清楚,也都从心理上觉得人家的东西值这个价。这不,还不到下午五点,太阳在半空上懒洋洋地挂着,集市上你来我往的人还正熙熙攘攘像各色的鱼儿一样游动着,姜红梅家的凉皮就卖完了。
接下来便是收摊了。相较于出摊前的各种准备,这个可就容易多了。也快多了。姜红梅洗洗涮涮,把玻璃柜里的调料碗、醋壶、蒜汁盆,以及装香菜和黄瓜丝的盆都擦洗一遍;王小伟把炉子里早已冷却了的炭渣清空,残汤垃圾倒掉,大锅洗净擦干,拎回小库房里。炉子还在铺子外的檐下放着,不怕丢。婆婆在忙什么呢?哦,在打包哩。原来凉皮并没有全部卖完,还留了几张。她这会儿打包的正是这几张,分别装在四个食品袋里。金黄透亮的凉皮铺在最下面,上面撒了一层黄瓜丝和香菜沫,打着结的小塑料袋放在最上层,装的是蒜汁醋汁和香料水混合而成的汤料。这是姜红梅给大姑姐家的三个孩子留的,一人一份。多出的一份没说是给谁的。王小伟心疼姐姐,试探着说要不这多出来的就给姐姐吧,三份都送了,也不差这一份嘛。婆婆笑盈盈地附和着说就是就是,你姐姐老念叨,说红梅的凉皮是一绝,味道好得很,没人比得上。
“一绝?我有她绝?门儿都没有。她王小红没做下一件能配吃我这凉皮的事。话再多就把这三份也放下,不要拿了。”姜红梅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说话间手就上来了,作势要夺下婆婆手里的凉皮。当然不会是真夺。可婆婆和王小伟的脸上已经是红一块白一块了,很难看,又不好再多说。
第二天,姜红梅起了个大早。跑了一趟张裁缝家,取回来了给婆婆新缝的棉麻衣裤;给村东头的孤寡老人王大妈送过去拌好的凉皮,外加几个黄瓜西红柿;煮了小米稀饭,还蒸了一锅鲜肉包。她是给在城里念高三的两个儿子做的(大女儿已经上班好几年了)。娃娃们学业紧张,暑假只放了十天,早早开课了。留够三个人的吃喝,姜红梅把剩下的六个包子包起来,安顿王小伟带给大姑姐家的三个娃娃。还是没有大人的份儿。
男人和婆婆前腳走,姜红梅后脚就进了牛圈。家里的活儿可真是不少。可以说只要你肯干想干,里里外外是能一直搜腾出各种活儿来的。不过对于那些身懒的人来说,一天推一天,好像日子也就那样过去了。好像也没多大区别?谁知道哩。人家能懒,能躺着不动弹,我可不行,没那个命!姜红梅有时候也这样信马由缰地乱想一气。想归想,手底下的活儿好像就没个停的时候。
姜红梅家的牛圈建在院墙的南墙根下。一面直接用着院墙,红砖的,结实又好看,其余三面都是胳膊粗的檩子搭成的围栏。太阳这会儿已经将整个牛圈都晒得暖烘烘了。姜红梅给草槽里添上了新草料,水槽里倒上了干净的清水,难得悠闲地斜倚在围栏上看着两头宝贝小母牛吃喝。每当这样的时候,姜红梅的心上都会生出浓稠的满足感来。生活能过成这个样子啊!已经是够好的了!还要啥呢?娃娃们学习好,身体壮实;男人虽然话少嘴笨,可总是抢着干活,她是看在眼睛里的;铺子生意稳,牛呀鸡呀肯吃肯长,就连几亩玉米好像也比旁人家的高出着半拃。真是没有比眼下更好的生活了。姜红梅就喜欢寻思这些。喜欢盯着小母牛嚼青草,喜欢看着青草汁扯着线、冒着泡泡,从小家伙们的嘴角一路垂到脚底下的干黄土上。
从小生活在农村的缘故,对于牛羊鸡狗什么的,她总是有着很深的喜欢和情感。而且她一直都很肯定一件事情,认为这些不会说话的小家伙们都是很聪明的。你夸它,人家能明白,你骂它,一样能听得懂,甚至还会记仇哩。就拿以前养的那条叫“虎子”的老狗来说,只要看见老二就往上直扑,拽得铁链子哗哗响。为着点啥?老二小时候调皮,不小心踢死了虎子还没足月的小狗崽,老狗就将崽子没活成这个事情的仇记死在了老二的头上。哪怕是姜红梅当着虎子的面结结实实把老二胖揍了一顿,哪怕老二合十作揖地道了好几回歉。虎子始终没有原谅老二,直到老死。但凡是个当妈的,都不会原谅吧。后来每回想起虎子,姜红梅的心上总还是疙疙瘩瘩的。
全天下真是没有比晒太阳更让人舒服的事了!姜红梅微眯着眼睛仰头享受着这惬意的温暖。她又想起了虎子。虎子陪着自己走过多少的夜路啊!家里的几块地都是水浇地,以前种粮食都比较杂,春麦和作为油料的胡麻居多。家家地里的庄稼大同小异,播种时间上前后也都差不了几天,而全村就只有两眼机井,一到抽穗时节就只能通宵达旦地开着。一块接一块浇水。那是粮食争分夺秒需要水分的时刻,家里所有的活计都要排在浇水后面的,谁还管你是前半夜后半夜?管你有没有人做伴儿?都是早早就守在渠边上。上一家的水口这边堵着,下一家的水口同时打开着。有月亮的时候还好点,遇到阴天可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到处都影影绰绰的。那个瘆人真不是一星半点。手电是有,那种能装四节一号干电池的银白色金属外壳的老手电。可不能一直开着呀,电池多贵哩。在接到水之前,谁也舍不得扭亮手电给自己作伴儿。一想到那种让人窒息的黑,直到现在姜红梅还是会条件反射般,浑身的毛孔瞬间收紧。幸亏有我的乖虎子!好像虎子这会儿还在腿边上,暖暖的,毛茸茸的,让人踏实。姜红梅时常会感慨,要不说呢,这些不会说话的小东西很多时候要比人靠得住,比人强。更准确地说是比婆婆强。那会儿婆婆也就眼下自己这样的年龄,正是能顶事的时候。可我的婆婆在哪儿?这样的婆婆有等于无!倒不如没有的好!
一想到这些陈谷子烂麻子的事,姜红梅就控制不住地气往外直翻。自打她这个儿媳妇进了老王家的门,婆婆几乎没在这个家里待过。婆婆一直都是待在女儿王小红的跟前,给女儿拉扯三个娃娃,伺候女儿一家吃喝。“小红从小身子弱,可怜。又没个老人,没人给帮衬着过光阴。”这是婆婆说了很多次的原话,是她“不得不”长期待在女儿家的理由,也是她期望得到儿媳妇谅解的一个说辞。姜红梅的性子越来越要强,就是在嫁进老王家开始改变的。娘家没个能说得起话的人,指望不上;男人又是个只知道下笨苦的闷葫芦,她的软弱能给谁看?
“我一点都不弱哈?没老太婆的帮衬照样把光阴过得好哈。靠山山走,靠水水流,只有靠自己最把稳。你说对着不,黄丫头?”姜红梅满眼疼爱地抚摸着卧在脚边悠闲反刍着的名叫“黄丫头”的棕色小母牛,又扭过头摸摸正喝着水的屁股上有心形图案的“大美女”。她觉着家里的每个成员都应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牛圈里待一阵,菜园子里待一阵,一个早上的时间很快就划过去了。正想着拍个黄瓜,就早上剩的小米稀饭对付着吃一口得了。姜红梅听到自家的车回来了。
“咦,你咋把妈又给拉回来了?”姜红梅手里的黄瓜正滴着水,也没往案板上放,匆忙迎了出去。她发觉自家男人和婆婆的脸色都不是一般的难看,尤其是婆婆的,和早上出门时的兴高采烈相比,这会儿完全像是突然就落了一层霜,连嘴皮都泛白了。
没人回应姜红梅。
王小伟把没送出去的凉皮和包子(两个儿子的送到了,给姐姐家的六个包子原封不动拿了回来)往案板上一丢就回西房炕上躺着去了。一声不吭。
婆婆胳膊上挂着装衣服的无纺布袋,慢腾腾挪回自己住的北房去了。也是一进房门就躺上炕,无纺布袋扔在方桌上。这地方的北房一般都是正房,是留给老人住的。小辈都是住在西边或东边的偏房里。姜红梅家的北房盖起来有十来年了,之前只在六七月天气最热的时候他们两口子搬进去住几天,北房凉快。平常都是空着的。算起来今年这个夏天婆婆住北房的天数,怕是比之前全部的总数都要多。
这是咋了?吵架了?不至于呀!就王小伟那个闷葫芦样儿,也不是能吵起来架的主儿啊!况且对人家那个唯一的姐姐,王小伟一直都记挂得很哩!家里没人?也不对,婆婆的裤腰带上不是一直系着大姑姐家的单元门磁卡和进户门钥匙吗?不是一直都看得跟宝贝一样吗?不行,我得问清楚去,咋又给我把人领回来了。说好了住十几天就接回去的,这都一个多月了!
三步并作两步,姜红梅已经坐到了西房的炕沿上。
“她爸,是咋了?你姐家没人吗?”
“哎,哎,哎。”王小伟扭身过来,面对着老婆一连几个“哎”。
“你赶紧说嘛,别跟个结巴婆娘一样。赶紧赶紧。”姜红梅在男人的肥肚子上戳了一指头,催着男人快说。
王小伟盘腿坐起来,涨红着脸探出身子挨近老婆说:“我说,但你要给我先下个保证,保证不发作。能行吗?”说这话时,王小伟的头始终是垂着,好像是不敢和老婆对视,也不敢瞅老婆的脸。
“你快些的,我给你保证个屁。你是肉皮子松了,需要我给紧紧?”
“紧啥紧,你才肉皮子松了。航航家换钥匙了。我问了邻居,说好像是搬到新房子去了。咱们谁也没去过,地方在哪儿都摸不着。”王小伟说完就倒头躺下,这回是背对着老婆的。
姜红梅顿时愣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等等,我慢慢捋捋。哦,一家人悄悄搬新地方去了,老房子的门锁也偷偷换掉了?这不明摆着不让她妈进门了?这么多年都伺候过来了,迟不换早不换,最小的儿子刚一考上大学就换门锁?哎吆吆!还说什么老人心急了,想老家,让回来小住上十几天再接回去。看来人家早早都预谋好了啊!是把我当傻子哄了啊!回过味儿来的姜红梅瞬间热血往脑门上直涌,這也太欺负人了!老人有用的时候你霸占着一直给你家白服务,这刚一没用,就一脚踹到我跟前来?这是把自己的亲妈亲弟弟不当一分钱的人,也没把我这个外姓的弟媳妇当半分钱的人!
“给你姐打电话,问什么意思,现在就打!你姐不接就给你姐夫打,给三个娃娃打,我不信全家五口没一个长心的。”姜红梅强压着火气说。
“能打通我早打了。电话、视频,都没人接。”王小伟闷声闷气地。
“给二舅家玲玲打,你姐就跟玲玲来往勤,肯定能问出新地方在哪儿。到时候把妈拉过去就行了,别的啥话没必要说了。你跟一窝狼心狗肺的人能讲个什么理?”姜红梅的态度只有一条:老人给谁家帮忙过下光阴的,就到谁家养老送终去。这没什么好讲的。她相信这个理说到天边上也都是能站得住脚的。她姜红梅没做下让人戳脊梁骨的事,不怕被谁背后指指点点。
事情的结果是怎么个呢?玲玲的视频打了,家里也跑了一趟,没问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玲玲的说法是,小红姐五六年前就开始有意疏远她了,生怕去城里了要在人家吃饭住宿啥的。我能进得起县城,就吃不起一碗饭吗?烩肉买不起,一小碗揪面片也还能吃得起吧?我男人再怎么没本事,也不至于把我饿下。这是玲玲的原话,不像撒谎或有所隐瞒的样子。
还能跟谁打听?姐夫那边的亲戚?姐姐那几个要好的初中同学?不不不,毕竟是家丑。王小伟姐弟两个,连同年龄最小的姜红梅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一个老人家竟然没人养活?这个传出去就太丢人了,简直是比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还要丢人(在当地人朴素的认知里,不善待老人是第一重“罪”)。丢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的脸面,丢早都化成黄土了的先人的脸面。
辗转反侧的一夜过后,姜红梅还是忍着头疼和浑身的疲软早早起床,骑上电动车往街道去。开铺子的人是忌讳关店门的。即便不逢集,也是敞开着大门最好。迎接八方来财嘛。何况明天初六了,又是逢集日。你必须得前一天早早就把面和下、饧好、一遍遍把面浆洗出来,沉淀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光是蒸熟再晾凉,不会手忙脚乱没章法了。不过今天姜红梅铺子的双扇玻璃门是关着的,昨儿下午怎么也起不来,就没来准备今天要卖的凉皮和用料。铺子前半截的灯也没开,只开着后半截的,她就坐着矮板凳在那里干活。
一向手脚麻利的姜红梅这天干活格外慢,干一会儿歇一会儿,还总觉得肚子空,空得人难受。奇了怪了,刚在隔壁唐嫂子那里一口气吃了一笼羊肉包子,还喝了两碗豆腐脑,怎么一点都不顶事?唐嫂子还笑着开玩笑说这个妇人怕不是怀娃娃了?今儿咋突然这么能吃?老街坊了,她们最喜欢相互开一些这样的玩笑,谁也不会见怪。有了这些或酸或咸的玩笑和爽朗的大笑,似乎手底下无休无止的活儿也会因此变得轻松些。
当姜红梅有气无力地慢慢揉搓着一块已趋近棉絮状的面团时,王小伟来了。他轻轻推开了玻璃门,又小心地向外关上。手里拎着保温饭盒。
“红梅,洗手吃饭吧,剩下的我来洗。葱油拌拉条子,我知道你爱吃这个。”王小伟说着,伸手过去把老婆散在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朵背后去。他看到老婆前阵子才染的葡萄紫颜色又往后退了半截,露出白生生的头皮和同样白的头发茬,心里咯噔一下。
姜紅梅褪下沾满白色面浆的加长塑胶手套递过去,也没洗手,拿起筷子往开挑黏结到一起的拉条子,边挑边往嘴里送。
看姜红梅不吭声,王小伟的心里咚咚咚直打鼓。他倒是愿意老婆还像往常一样扯着大嗓门吼他一顿。他不怕吼,不怕骂,就怕老婆这样失魂落魄地不言语。
“没良心的人把事情已经做下了,就随它去吧。人在做天在看,铁勺沿着锅台转,谁都一样躲不过去的。咱们再过几年娶儿媳妇了,没良心的人用不上几年也给娃娃当老人了。各人做下的事情,就在那儿等得好好的。你信不?”王小伟嘴里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心上寒得要命。我这是在讲哪门子道理?是要说服老婆不要再计较,以后就好好给老人养老?我的老人帮过这个个头不到一米六,早早没了娘家爸妈的瘦女人一把吗?我的老人只知道自己的女儿“从小身子弱,没老人帮衬可怜”,难道这个瘦女人就不可怜吗?
王小伟的鼻子里像是钻满了虫,又堵又痒痒。他举起上半截的胳膊袖子使劲蹭了几下眼睛和鼻子,舒服了些。
姜红梅还是没说话,也没离开椅子。她吃完了饭盒里的饭,倒了一杯开水吸溜吸溜喝着。
姜红梅眼神空洞地盯着正对面布帘子上的那只大“喜鹊”,她头一次发现那喜鹊的脸上竟然是有表情的,两瓣儿尖嘴微微张着,像是在笑。数了一遍树枝上艳红艳红的梅花,完全开了的有二十二朵,半开着的是十二朵。对了,这不叫半开着的,这叫含苞待放。她突然想起这么个好词来。是在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课上学到的吧?自己那会儿是那么爱学语文,爱在土台子上写生字,爱躺在苜蓿地里看着云彩做梦。具体做了些什么梦来?竟然一点点痕迹都没了。想想真是可怕!这一晃眼就是几十年。好像真是被谁拽着头皮,在一个迷乱的梦里马不停蹄地走了这一趟哎,一点不由自己。啥都由不得自己!哎,这咋又想起自己坐着小伟表哥的油罐车出嫁时头一次闻到的汽油味,那么浓烈,把人眼泪都熏下来了。妈说新娘子不能哭,一哭日子就难怅。妈说,我娃以后遇到啥事情都要心放宽,别怕吃亏。心一宽,啥都就难不住我娃了。
“他爸你看,那个喜鹊对着咱俩笑哩!”姜红梅的眼神慢慢柔回来了,翘起食指笑着指给男人看。
“他爸,咱这喜鹊也得有个名字。就叫——笑笑?”
“能行能行,就叫笑笑。好听!红梅你还别说,这小家伙还真是在笑哩,以前咋从来都没发现?”经老婆这么一说,王小伟竟然觉着这只在他家铺子里站了好些年的喜鹊真是会笑,还笑得怪好看!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