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军
在《青蛇》里,李一默为我们搭建了一个一维空间的景观拼图。不!稍等,让我想想——是我搞错了,不是李一默,是现实紧紧牵住的那条无限延伸的线,重构了我们的生活,它无孔不入,无坚不摧,直至钻入城墙及其牢固的意义躯体内,拆除所有的经验和想象力,简化为线的集群。
集群的落点是“群”,就是《新约》中那个跳崖的族类。我们的人物当然不愿如此,所以他急切地从群的链条中挣脱出来,意图回撤到安全区域。在小说中,这个安全区域是童年,是记忆,是梦,是梦的终极形象:深藏在时间深处的遥远的青蛇。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青蛇,这个以小说之名吐出红信子的古老、野性之物。“城墙脚下长野草,野草丛中爬青蛇。在他老人家眼里,蛇就是城墙的守护者。”祖先的寓言犹在耳畔,但闹剧还是发生了:青蛇并未出现,出现的是对青蛇的假定性围观。各色人等都在这围观中收获了——虚无。
是的,虚无。与圣经中对蛇的道德裁决不同,现代人类把蛇作为娱乐的信息终端,有没有蛇已然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蛇作为一种信息传递的意念,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繁殖、发酵,继而接续这本就干燥的生活线。人们乐于被线缠绕,人们像蛇一样逶迤盘旋,此时此刻,人和线和蛇并无二致,他们只是拴在线上的“被推动”的物而已。
回望这篇小说,“已经不重要了”。我的意思是说,李一默冒着重复叙事的风险,一再声明“已经不重要了”,至少可记数的就有四次。我知道他和他的叙述者想说什么,那是一个妄图探明真相又感力不从心的孤独者面对虚空的供词,这供词的纸背上爬满了沉默。
沉默就是不说,或无话可说。那谁在说呢?人造景观在说,拼图在说,手机屏在说,城墙公园人流奔涌的视频在说,总之,人类借以安身的工具成了说的主体,而人本身被挤对在说的权利之外。
这还了得?这的确了得!“事情是一环扣一环的,肯定有一环发挥了作用。”该论断指的是“蛇咬女人”这桩虚拟事件发生后,马上修缮城墙的壮举。也就是说,那个被蛇所“伤”所“困”所“诱”的不安因素,即将被连根拔除。一个巨大的希望如神祇般威严降临。但谁都没有注意到,这希望是建立在虚妄的地基之上。就像儿子小龙手里捏着的饼干,当他尝试把这块自以为是的希望放到蚂蚁的背上时,蚂蚁并不领情,因为它从来就没有背负过悬置在空中的“画饼”。它需要地面,需要牢靠的依据。而这些,又岂是草率的善意能够解决的?
同样草率的,还有父亲陈亚龙。我以为,当虚无组成一道粗硬的锁链,几乎要摧毁人物的生活信念时,他的解决方案并不比他的经验史更为真实。泥土向他应许的乡村救赎之道,只不过是他对童年、记忆和梦境的执念。时代的钟表,在那里并没有停顿,而是以极度真实又极度不真实的速度篡夺了乡村,连带它生长的伦理。
那么,我们还拥有什么?或者,我们还能去哪里重生?城墙、青蛇,抑或“女人的后裔”?其实,《青蛇》已经在不经意间给了我们答案。就是当陈亚龙躲在城墙下的草丛里,掏出手电筒,对着巨大的光束送去“一点微茫的回应”时,他已迈出了新生的第一步。这是自我意识转化为实际行动的“生”,是寻找、看到并撕裂一維世界的“生”。他让这个世界意识到,人是可以做出“回应”的,尽管这回应如此“微茫”。
既然有人回应,就不再是一,而是二,是三,是无数的多,是一种说对另一种说的较量、辩驳,乃至反击。如果不能在泥土里生,那就化作一条作古的青蛇,祭出野性的光华吧。
至此,蛇的意象头尾相连。在真实的世界中,它是虚幻的;在虚拟的世界中,它又是真实的。两相叠印,如同一枚贴在窗玻璃上的剪纸,除非我们能穿过虚幻的一面辨认出真实,否则这条贪吃蛇会吞噬了自己的尾巴。
李一默担心的正是这个。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