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

2024-05-09 15:29邵栋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门楼鼓楼公园

邵栋(中国香港)

打包的盐水鸭已经吃完了,天色黑到底子里,我这才醒觉假山石头还挺硌屁股,便扯了扯裤子站起身。坐得久,内裤已经完全黏上了。我把信封收进书包,拉上拉链斜挎在背上,塑料袋揣手里。再走走吧,我对自己说。这公园兜一圈需要十一分钟,有时候是十分半,这取决于天气和时辰,早上刚开园的时候通常快些,周边晨练的不占道,傍晚时候却是另外一幅光景,老老小小的。我沿着花圃,绕着碑楼城台走,外面就是北京路,花圃那边的小汽车,一道一道呼呼地兜圈,由远及近,循环往复,我走着走着,胸腹又热起来,心越跳越快,身子也有些乏了。

我看了看表,就往门楼去。门楼底下是贯通的长廊,顶上是盏玻璃灯,日间不点。晚上也是一抹黑。左首是个阶梯,能直上门楼,白天要刷身份证才能过楼梯前面的闸,五点半之后就拔电源了。我试着翻过闸口,得先把自己撑起来,一手扶着不锈钢面板,另一边用肘把自己支起来,一屁股坐到闸口上。我这下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塑料袋,兴许,楼上有垃圾桶。我把身子拧过闸口,终于翻进去,背上已经添了一层油。随门楼阶梯而上,眼前空阔开朗起来,除了紫峰大厦一支独立,四围都浸在梧桐的树梢里,灰砖银月,飞檐遮了一半。我缓步走着,忽见门楼角上一闪一闪,还有东西似在晃动,我心中一凛,不敢动弹,却见那东西动得更加厉害,也更亮了些,我不及却步,便已到跟前,近前这么一看,原来是一个身材十分肥硕的女人,她挪开照亮脸盘的手机,抬眼见到我,就“噢哟”低喝一声,倒退三步,手机也掉在地上。吓死个人哦,怎么还有个人。她边骂边捡起地上的手机,好像要自我防卫。

我说,我就上来走走。

她说,你不知道已经下班封园了吗。她说着还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照我,我避开半步,才看清她的面容,约是个四十来岁,面容有些憨厚的妇女。

都几点了?她继续质问我。

那你在这儿干嘛,我反问,见她不似工作人员。

我有事。她声量稍低。

我不想理她,就径直绕过牌楼,到对角去,这样就可以不用看见她。

对面望过去就是南大的鼓楼校区,除了实验室和商学院楼的几盏灯还亮着,泰半睡在夜色里。我站着发愣,耳边忽然传来一些悉悉碎碎的音乐声,有个女声有节拍的“1234,1234”。不经意间这声音越来越大,我一瞧,原来这肥硕的女人正挪着自己的身子朝我这边走来。我说,你干什么。她说我在找信号。我问,什么信号。她说WiFi信号。WiFi信号?我反问。是啊,在门楼上面能够收到对面大学办公室的免费WiFi,只有在门楼上才行。这个WiFi信号有时还不太稳定,我得走着走着找信号,像你这边信号就有三格,要不你给我让让。

我还没说话,她就走得更靠近门楼围栏了,我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手机正播放着一些女孩子跳舞的画面,似乎有很多人在上课。里面的女性非常热情地鼓励大家跟着她一起律动,让大家注意动作要领。

我说,好好的在家跳舞就行了,为啥要上公园来,还是封园后?她说,我就住在斜桥巷,家里房子太老了,跳舞地板咯吱咯吱的,楼下是个老太婆,经常来敲门,还向小区投诉,儿子女儿都上来骂过两次了。我没法儿,就只能来公园里跳。她甩着胳膊说道。

我说,为啥一定要在这么晚的时候,现在都凌晨两三点了,还跳什么舞,不能找个白天老人家没人的时候跳吗?她笑说,你不懂,我女儿在国外读书,女状元,在洛杉矶读艺术,平常可忙了,老师同学都特别喜欢她,经常有很多事情给她做,忙都忙不过来。她就这段时间有空,现在这个时间。她指指手腕上并不存在的手表说道,这时候我们才有空一起跳爵士舞一起聊聊天说说话,平时她都忙着呢。我也怕打扰她,她将来是要留在美国的。

那挺好的,有出息。我随口说着。她见我并没有过多夸奖她的女儿,不免有些失望,便问我,那你呢你上来是为了谁呀。我说,我不为了谁。那你上来做什么,她又问。我没有回答她。

你上来不是要自杀吧?跳楼?她问道。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她说,这门楼不够高,跳下去也不会马上死的。你要是有这个心,我劝你再想想。我不答。她看我不理她,就自说自话起来,跳楼自杀的人我见过,以前我在朝天宫的时候,剧团里也有个女孩儿,跟人怄气,说是戏班子有人排挤她,就穿着一身的戏服水袖,头面整齐,画着脸谱,从三楼上往下跳,噗噜噗噜就往下掉,那一身的衣服就在那扑闪,像只蛾子,你晓得吗,其实这个自杀也挺讲究。脸着地不说,死得难看,如果是脚着地,背就直接折断。就跟练杂技一样头和脚并在一块,瘫在地上。我那时候就是眼见她掉下来,还有气,嘴里哼哼着妈妈妈妈的,和她平时的趾高气扬的样子还挺不一样,我也就提醒你一下。

她手机里的那个女舞者,还在热情地鼓励着她们的学员,1234,1234。似乎做完这一套动作就会变得更美,变得更健康,一切也都会好起来。她的那种热情与眼前这个女人的语气构成一种奇妙的变化,听她说着我想到欢欢,不知道他睡下了没有。南京都静下来,只有这个教练还在摇摆。

你在门楼上见过人自杀?我问。她摆摆手,说那倒没见过,不过咱们还是要这个生命至上啊,看到人总要劝一劝。我看你黑着个脸,怕你有些什么想法。我说,我没什么想法,谢谢你。她笑道,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跟我一起跳舞,也不是特别难,还能出出汗,我女儿跟我说了,出出汗就沒有那么大压力了,别想太多,一静不如一动。动一动啊气也顺了,也不发火了,自己没钱也没有那么不高兴,不还有个女儿吗?她说着,自己不住地点头。

她把手机的声音调得更大,支在门楼箭垛上,那个女教练的声音与身姿也更加清楚了,她继续指挥着大家跳舞,一起跟着她的旋律,跟着她的节奏1234,1234。旋律是一首英文歌,节奏明快,女歌手声音也很甜美。教练穿着宽松的训练服,身高腿长姿态优雅,她在镜头前翩翩跃动,我身边这位女子也跟着画面摇摇摆摆起来。她说,跟着我一起啊,这也没什么难的。我说,不了吧。她一边扭动着腰肢笑着说,我一开始也有心理障碍不太会跳,后来想想有什么呀,有谁天生会跳的。你看我这身材这样,不也能跳下来。于是她跟足了旋律舒展着身姿,甚至还有些旋转的动作。她因为身材比较肥硕,跳了一会就不住喘粗气,这个时候她女儿还是没有上线,她似乎是在训练着要稍后跟女儿一起舞蹈的动作。她慢慢半蹲下靠在墙根,对我说,其实要不是生这个女儿自己也不会这么胖,跳这舞本来很轻松。怀孕后内分泌出了大问题,婆婆也老是让我吃鸡吃鱼吃肉,说对孩子好。我其实以前身材可好了,一米七的个也就一百斤,为了孩子好,我就放开了肚子吃,后来也觉得就该吃这么多,也就瘦不下来了。我看她适才弯腰,点地,起身扭转,仰头伸臂的动作一气呵成,想来她也训练了许多遍了,以她的状况要做到如此实在不易,我看着也心头肃然。

她笑说,我看你还挺腼腆,别怪我八卦啊,我看你年纪跟我差不多,你也有个女儿儿子?我说有个儿子,也不在身边。她说唉,现在这小年轻,都爱往外跑去,南京挺好的,怎么不留下来陪陪爸爸妈妈。我说,儿大不由娘,他们自个儿发展得好,能不支持吗?她说,我现在啊,就怕她不结婚。她之前还跟我说她们那儿的女孩都不结婚,把我给吓了一跳。你儿子在哪读书呀,我说早不读书了。

不读书也有不读书的好,我那个丫头读书读多了。唉这个想法,奇奇怪怪的。一会儿说,不要结婚,一会儿说永远不吃肉了。一会儿跟我说要我把所有的这个苹果产品都扔掉,说是剥削劳动人民。

她说着说着停顿了一下,其实我闺女也挺好的,平时那么忙。去年的时候,还回来过一趟,你现在看我这样子好像挺正常是吧。其实我去年年头的时候生了场大病,住在医院里她还专门从外国飞回来陪床,就在医院里面也没什么其他的床铺,拉张椅子就趴在我床上这么过夜,天天如此。有一天晚上我突然醒了,看她还趴在那,睡着了,我凑近看,觉得她平时说话一套一套的,睡觉的样子看起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那时候她爸还天天在外面出差,也没空照顾她,我就一个人拖着她烧饭,洗衣服,换尿布。她在卧室里头哭,我就在厨房里哄,哎呀是谁在哭呀,是哪家的孩子受了委屈呀,咿咿呀呀地陪她说。那时候看网上的东西老是说,这个病没多久了。没多久是多久呢,我也问我女儿,她说别信网上说的。虽然这么说,可是她也一起和我商量,准备休了学来陪护,我想好不容易考出去了,这哪能啊,可不兴半途而废呢。这小丫头还要跟我着急,她呀平时看上去不靠谱,帮我换洗衣服,擦身子端茶倒水,还是挺勤快的。包括也经常跟我弄点水果呀,跟我读读微信上的文章什么的,真没白养这么个人。其实啊我自己觉得,我这辈子活够了,也就是为她活。我的身子那样不方便。后来我也就早早办了内退,单位里面给点钱,歇在家里。在家里好没劲啊我本来就不爱动。生了一场病又拼命吃,后来还把自己吃胖了。女儿说没事儿,胖了身体好。我也就半真半假这么听着,在家除了吃东西的时候,大多是在看电视或者睡觉。女儿在美国,白天的时候也不方便联系,她不是在睡觉也是在赶功课,可不能打搅她。每天看着太阳升起来我的心情就和别人不一样。我著急,晚上我就能联系她了,到了晚上我就可以跟她同一频率了。到了晚上,就算黑乎乎的,只能来这边跟她网络联机,即便外面刮大风,天气零下多少度也不要紧,我也从来不开视频,这样她也就不会知道我在外面了。晚上这么一折腾,有时候我就得把睡觉时间又调到白天,但白天外面那么吵老房子环境又不行,睡觉坏得很。今天中午随便吃些东西,在房间里坐着看看电视,想着她还有几个小时就醒过来了。想一会儿就能跳舞聊天,我想要不我也先睡一会儿。睡了一会儿,就梦见她还小的时候,我们一起来鼓楼公园,我带着她一圈一圈地溜达。上到牌楼上面,她问我,妈妈妈妈这鼓楼公园为什么没有鼓呀。我说,几百年前就没了。她问,那为什么还叫鼓楼公园,这边也叫鼓楼呀。我说,因为以前有过鼓呀,大家都记得呢。我们就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醒了。你猜怎么着。醒的时候才下午两点。我也觉得真是可乐,生病的时候怕死,一分一秒都不想让她错过,这病好了吧,又开始嫌时间多了。

她跳了一阵似乎累了,我说,你还得等你女儿好一会儿吧。你这也挺不容易的。她说这算什么呀,不着急的,再耐心一点,耐心。

她说着说着语气低了起来,我来这门楼上,有时候也能遇到个把人,他们有些不开心不顺意,我都会找他们聊聊天。有的人甚至想寻个短见什么的,都给我劝住了。她似乎不在跟我说话,在对着空气,在对着爵士教练,在对着音乐,在对着整个鼓楼说话。她劝住了谁,谁又来过,都是我无从得知的。听着她,我心里面想到了欢欢,想到欢欢小时候牵着他逛这个公园,想到他跟我打电话的时候那些语气,大雪天背着他去上学,脖子上一阵一阵地感觉到了他哈出来的水汽,冰透了。外头风也变大了,呼呼吹着门楼外面的梧桐树枝,沙沙地响。有节奏的韵律动起来,城楼也不住地往上升高,好像要离开地面似的。我觉得脚底下的地砖也没那么瓷实了,柔柔的好像要旋转起来。

我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我说不好意思啊,我这人没什么话。她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还觉得我太啰嗦了。我说,今天真的谢谢你,跟我分享了你的故事,我也不打扰你跟你女儿跳舞了,我再下去走几圈就回去了。

真的走几圈就回去了?她站起身问我。

真的,真的要回去了。我说道。

她点点头,笑说,跳舞真挺有用的。你要是想也可以和你儿子试试,也不一定要跳爵士,可以跳别的嘛。我说,好。

我准备着下楼梯,回头望一眼,看她又支棱起身子准备继续跳了。

往后的日子我常想起她那摆动的身姿和那略显不协调的动作,以及她努力想要做到完美的样子。我曾尝试过重回鼓楼公园,但再也没有见到过她。鼓楼公园还是十分半钟一圈的距离,她到哪去了?我无从得知。不过我倒有听人说过,有时在半夜的时候,你经过鼓楼公园,仔细听,可以听到一些浅浅的音乐,也不知道哪传来的,就在空气中绵延,他们说那是消失的鼓声。

(选自《香港文学》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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