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珂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①刘勰:《文心雕龙·时序》,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96页。新诗已有百年历史,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文体形态和功能模式。“新时代”是2017年10月召开的党的十九大提出的“关键词”,也受到2022年10月召开的二十大重视。这个词汇出现后,被很多诗论家使用。“新时代的诗人任重而道远,他不仅要以新时代见证人的身份,记录下这个伟大的时代,而且还要以预言家的身份既憧憬美好的未来,又要让人们对通往未来的道路上的艰难险阻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就对诗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②吴思敬:《面对新时代,诗人何为?》,吴思敬:《中国新诗理论的现代品格》,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第34页。“新时代”如同“现代”,既有时间上的更有意愿上的意义,不只是岁月更替上的“新”,更多是观念和方法上的“新”,是“推陈出新”甚至“标新立异”的“新”。兰波1870年就主张法语诗歌“‘应该绝对地现代’”①[美]R•S•弗内斯:《表现主义》,艾晓明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89年,第90页。。中国新诗,尤其是“新时代”的新诗,没有必要“绝对地现代”,却有必要与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新时代”同步,甚至应该成为“新时代”新观念的倡导者,通过培养“新时代”的中国人为“中国梦”做贡献。所以在新时代,新诗的功能建设比新诗的诗体建设更重要,加强新诗的功能研究及功能文体学建设已是当务之急,近年的“诗体研究热”有必要向“功能研究热”转向。
20世纪80年代,新诗研究主要是功能研究而不是诗体研究。2002年,吕进列出80年代初期有影响的新诗理论家名单。“丁力、宋垒、闻山、李元洛、丁国成、陆耀东、龙泉明、尹在勤、谢冕、孙绍振、孙玉石、洪子诚、钟文、杨匡汉、朱先树、袁忠岳、叶橹、杨光治、吕进、陈良运、骆寒超、吴开晋、吴欢章、孙光萱、张同吾、古远清、古继堂、任愫等等。”②吕进:《20 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新诗研究》,《对话与重建——中国现代诗学札记》,重庆:西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5页。这些新诗理论家几乎都是在研究功能,只有尹在勤做的是诗歌心理学研究,杨匡汉和李元洛做的是诗歌美学研究。诗歌心理学研究也与抒情功能有关,诗歌美学也与审美功能相关。
吕进认为80年代出现了“传统派”“崛起派”和“上园派”三大新诗理论流派,划分的主要标准表面是对中外诗歌,甚至是对中国古代诗歌的态度,主要是从功能角度来判断的。“到了80年代初期,……中国形成了三大理论群落。以出现的时间先后为序,他们是:传统派、崛起派和上园派。……崛起派是一个长于摧毁而不长于中国化的诗学理论的正面建树的理论群落。……上园派可以叫转换派。他们像传统派一样主张纵的承传。……应当对传统施行本土化的选择与转换外国诗歌艺术经验。”③吕进:《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新诗研究》,《对话与重建——中国现代诗学札记》,第7—8页。传统派过分迷信传统,崛起派过分强调现代,上园派比较中庸。
但是到了90年代,尤其是在新世纪,功能研究被诗体研究取代。2001年,总体文体学研究的领军人物童庆炳给王珂的《诗歌文体学导论——诗的原理和诗的创造》作序时虽然提到功能,但更重视诗体。“中国现代汉诗文体的建立,要充分考虑到四个方面:第一是‘诗意’,……第二是意境,……第三是节奏,……第四是造型,……要是我们能用现代汉语创造出新的一二百种不同的词牌来,也许我们的现代汉诗的文体将进入一个成熟时期。”④童庆炳:《序》,王珂:《诗歌文体学导论——诗的原理和诗的创造》,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3页。这个构建策略的“诗意”和“意境”属于“诗的功能”,“节奏”和“造型”属于“诗的诗体”,两组四者都涉及“诗的语体”和“诗的技法”,因为缺少“诗的生态”,也没有强调现代汉诗的最大功能是“培养现代意识和张扬现代精神”,所以虽然这个构建策略相当高明,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确立现代汉诗的本体。“诗意”和“意境”更多是古代汉诗推崇的功能,童庆炳是总体文体学的权威,他1994年在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文体与文体创造》是当代文体学研究的经典著作。但是他对分体文体学,尤其是新诗研究较少。他酷爱古诗,尤其是宋词,不喜欢新诗,所以他更多是从总体文体学和古代汉诗的角度来提出这个现代汉诗的文体构建策略,甚至提出借鉴宋词创造新的词牌的方式来建设现代汉诗诗体,让这种文体成熟。
百年来一直存在新诗诗人“老去渐于诗律细”写旧体诗词现象,郭沫若写了1400多首旧体诗词,沈尹默、俞平伯、何其芳和臧克家等人也写了大量旧体诗词。1999年中国现代文学学者钱理群也认为新诗诗人写古诗是因为新诗文体不成熟。“坚持新诗的创作,必须不断地注入新的创造活力与想象力;创造力稍有不足,就很有可能回到有着成熟的创作模式、对本有旧学基础的早期新诗诗人更是驾轻就熟了的旧诗词的创作那里去。”①钱理群:《论现代新诗与现代旧体诗的关系》,《诗探索》1999年第2期,第97—108页。2001年文艺学学者童庆炳认为现代人喜欢写旧体诗词的原因是新诗没有建设好“汉语新诗体”。“我们今天已经看不见现代人写的文言小说,但相当多的现代人如果想拿诗来表达自己的感情的话,还是喜欢用合辙压韵的旧体诗词。这是为什么?这是汉语新诗还没有完全找到‘自己’。汉语新诗体的建设也许要有一个很长的时间。”②童庆炳:《序》,王珂:《诗歌文体学导论——诗的原理和诗的创造》,第1页。2022年,新诗学者吕进也认为新诗诗人写旧诗是因为“对形式的困惑”。“回顾新诗的历史,闻一多‘勒马回缰写旧诗’,臧克家‘老来意兴忽颠倒,多写散文少写诗’,在新诗人中,绝不是个别现象,这反映了新诗人对形式的困惑。”③吕进:《新诗断想》,《重庆晚报》2022年4月14日,第4版。这说明诗体问题确实是百年新诗中的最大问题。
尽管目前新诗研究相当繁荣,有上百位新诗学者和20多家新诗研究机构,新诗的功能研究却没有受到重视,无法满足时代的需要。新诗研究机构的研究主要有三类:一、宏观研究,如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和北京大学新诗研究院。宏观研究中也有微观研究,如诗体学研究是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的传统强项,从20世纪80年代的邹绛到21世纪10年代的吕进,都是新诗文体学研究的领军人物。二、专题研究,2018年成立的东南大学的现代汉诗研究所和2020年成立的福建师范大学的现代汉诗研究中心,专门研究现代汉诗。三、微观研究,南开大学穆旦诗歌研究中心是穆旦研究的权威机构,也做专题研究,如罗振亚的小诗研究及日本经验对中国新诗的影响研究,卢桢的旅行诗及城市诗研究。山东大学(威海)现代诗歌研究中心致力于新诗叙事学研究。四川大学新诗研究院的特色研究是新诗史料学研究。
近年新诗研究界出现老中青“三世同堂”的繁荣现象,功能研究反而变弱。30年间有影响的大陆学者主要有:谢冕、吕进、吴思敬、孙绍振、洪子诚、刘登翰、杨匡汉、冯中一、孙玉石、陆耀东、骆寒超、吴开晋、吕家乡、袁忠岳、龙泉明、叶橹、王光明、罗振亚、孙基林、程光炜、张清华、刘福春、章亚昕、陈仲义、沈奇、陈超、耿占春、吕周聚、王泽龙、方长安、蒋登科、敬文东、何言宏、江弱水、张桃洲和姜涛等。港台及海外学者有:叶维廉、杜国清、简政珍、梁秉钧、王润华、白灵、萧萧、郑慧如、李翠瑛、林于弘、丁旭辉、孟樊、杨宗翰和李树枝……专门从事新诗研究的汉学家有:奚密(美国)、柯雷(荷兰)和安敏轩(美国)……
这些学者各守一个“滩头阵地”,使近年新诗研究形成了“术业有专攻”的特点。比较有特色的成果包括:吕进和骆寒超的文体学及诗体学研究、吴思敬的心理诗学研究、孙基林的新诗叙事研究、姜涛的新诗诗集生成研究、张松建的现代主义诗人研究、王泽龙的新诗意象研究和新诗节奏研究、方长安的新诗接受传播研究、易彬的穆旦研究、陈仲义的新诗张力研究、沈奇的新诗技法研究……张桃洲研究过新诗的语言形式,发表过多篇重要论文,如《现代汉语的诗性空间——论20世纪新诗语言问题》(《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5期),《论歌谣作为新诗自我建构的资源》(《文学评论》2010年第5期),出版过诗体学研究著作《声音的意味:20世纪新诗格律探索》(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上百位新诗学者,没一位致力于新诗功能研究。
在世纪之交,出现了研究“现代主义诗歌”的热潮,也涉及到新诗功能研究。罗振亚分别在1993年、2001年和2008年出版了《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流派史》《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和《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孙玉石2010年出版了《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王毅、赵思运等也出版了相关著作。但是从2010年起热潮消失。有些学者甚至从功能研究转向诗体研究。王泽龙2008年出版了《中国现代主义诗潮论》后转向了新诗形式研究。近年几乎没有人研究“现代主义”。
2022年,分体文体学研究——新诗文体学研究的领袖吕进也提到功能,用了“现代”和“现代诗学”甚至“现代性”。他列举的优秀著作却偏向形式文体学。“中国新诗文体学与西方现代诗歌文体学虽然文化语境相异,……中国新诗文体学在这一时期致力于两个向度的拓展。首先是分类学,即共时性研究……仅以‘现代诗学’命名的著作近年就有吕进的《中国现代诗学》(重庆出版社1991年)……其它如吴思敬的《诗歌基本原理》(工人出版社1987年)……王珂的《诗歌文体学导论》(北方文艺出版社2001年)都是有特色之作。其次是轨迹学,即历时性研究。……龙泉明的《中国新诗流变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周晓风的《新诗的历程——现代新诗文体流变》(重庆出版社2001年)对这一范畴有所开拓。”①吕进:《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新诗研究》,《对话与重建——中国现代诗学札记》,2002年,第7—8页。这些著作虽然有的以“现代诗学”为名,确实与“现代性”有关,研究的重心却是现代诗体而不是现代功能。
书名含有“诗体”或“文体”的著作已有30多部,含有“现代性”的著作屈指可数,主要有龙泉明的《中国新诗的现代性》、苗雨时的《走向现代性的新诗》、魏天无的《新诗现代性追求的矛盾与演进:九十年代诗论研究》、赵金钟的《中国新诗的现代性与民间性》……卢桢的《新诗现代性透视》(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以“现代性”为红线把多粒珍珠串起来。“本书是我近年发表文章的选集,共收入新诗研究论文近30篇,其中有几篇为读博期间所作。……拉杂的文字之间,似乎缺乏系统的逻辑串联,但实际也有某种内在的线索贯穿其中,即‘现代性’的研究视角。以‘现代性透视’为名,我将多篇文章统合在一起,尝试考量新诗在中国文化多重‘现代特征’因素影响下形成的系列新质。”②卢桢:《后记》,《新诗现代性透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255页。全书分为《诗学聚焦》《诗潮透析》《个体扫描》《文本细读》《圆桌对话》和《批评反思》六个专辑。多篇文章的“现代性”意味较浓。讨论邵燕祥的长诗《最后的独白》的题目《思想之力与艺术之美的遇合》,可以换成《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融合》。《异质经验诗性碰撞——新诗中的“城”与“乡”》是卢桢从现代性视角研究当代新诗的代表作,从空间的角度考察出现代化进程中“城市”与“乡村”的差异。“清末民初的文化革新促使中国文学的大观念发生了转变,传统乡土诗学的稳固性逐步动摇。伴随着现代都市文化在中国的兴起,诗人开始在‘愿望时间’(wish-time)与‘愿望空间’(wish-space)之中体验到价值层面(城市化、现代化和西方化)与经验层面(对乡土中国的深厚感情)的错位感,其美学(文化)现代性对资产阶级现代性的拒斥体现在对城市和乡村的复杂态度上。”③卢桢:《新诗现代性透视》,第1页。
段从学的《中国新诗的形式与历史》(人民出版社2020年)是近年少有的涉及新诗功能及现代性建设研究的著作。书名中的“形式”与“诗体”可以相提并论,但是更多是从功能文体学而不是从形式文体学角度研讨新诗的形式,他把“形式”与“历史”并列,说明他采用的是历史决定形式,即生态决定功能,功能决定文体的研究路径。全书分为四编:“新诗的发生及其历史化”“抗战新诗的历史生成”“主体的形式与结构”“新诗的‘内’与‘外’”,是将新诗的生态、功能和文体三者结合的总体性研究。从各章的题目可以看出他对新诗生态及功能的重视,他采用的也是把新诗功能学和新诗诗体学结合,尤其是从现代性角度来研究新诗的形式与历史。第一章的题目是《中国新诗发生的象征性与现代性》,第七章的题目是《穆旦:“被围者”的主体意识》,第八章的题目是《〈雨巷〉与现代性的欲望主体》,第十一章的题目是《中国新诗的国家想象》。所以他认为:“从黄遵宪到胡适,也就是中国现代新诗从‘象征性’到‘现代性’的发生和过渡。中国新诗的‘现代性’问题,就潜伏在这里。”①段从学:《中国新诗的形式与历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2页。
重视功能研究的最大意义是把新诗视为一种现代性文体,重视新诗历史上的“新诗”向“现代汉诗”的“现代转化”过程。这个过程也是从文体自发转向文体自觉的文体成熟过程,是诗的功能不断完善的过程。百年来新诗功能建设史是新诗文体建设史的主要内容。在这种抒情文体的百年历史中,尽管在各个阶段都有侧重点,甚至有不同的称谓,先后出现了“白话诗”“自由诗”“白话新诗”“新诗”“现代诗”“汉语新诗”“现代汉诗”等称谓,有时这些术语之间有交叉,如这种文体在20世纪10—20年代即草创期主要被称为“白话诗”“自由诗”或“新诗”甚至“白话新诗”。这种用口语语体和自由诗体写作的抒情文体的称谓也与时俱进地不断变异。在20世纪30—40 年代和80—90 年代主要被称为“新诗”和“现代诗”;在21 世纪10—20 年代被称为“新诗”“现代诗”“现代汉诗”,甚至有人用“汉语新诗”“现代汉语诗歌”“新汉诗”“当代诗”。从这种抒情文体的称谓的演变过程中,不难发现有一个从“传统”向“现代”转化的规律:“白话诗”和“新诗”强调的是“新”,“现代诗”和“现代汉诗”强调的是“现代”。
重视新诗功能研究有助于促进新诗的跨专业甚至跨学科研究。仅在中国文学内,就涉及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学、文艺学、比较文学与外国文学等学科。新诗的三大文体资源按重要程度划分分别是外国现代诗歌、中国古代诗歌和中国现代民间诗歌。中国现代诗歌又成了当代诗歌的文体资源。还涉及文学、心理学、哲学和伦理学等多个学科。以新诗现代性建设研究为突破口和主要研究对象,是文艺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甚至文学与哲学的“结合”研究。采用功能(话语)文体学和生态文体学(文学社会学)的原理和方法,重点研究新诗在新时代的现实功能及新诗诗人的写作伦理,涉及到伦理学。研究新诗的治疗功能,还需要心理学甚至医学。
新诗功能研究的难点是如何将文体学研究与现代性研究合为一体,怎么让文体学理论与现代性理论相互支撑。如果采用功能文体学家斯皮泽的研究方法——通过文体研究考察作者心灵、集体意识及民族思想文化的流变历史,就能够回答新诗功能研究中的最大问题:新诗为何过度重视启蒙现代性?为何具有高度的严肃性和极端的启蒙功能?尤其是政治抒情诗为何有时受到国人的热烈欢迎,有时又被极端冷落?20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堪称“政治抒情诗时代”,但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10年代,几乎销声匿迹。这种启蒙宣传功能的潮起潮落,几乎是与时代的思想风潮和政治形势同步发展的。新诗现代性研究是新诗功能研究的主要内容。现代性话题是近年哲学界及社会学界关注的热门话题,近年出版了数十本书名中含有“现代性”的外国著作。如阿格尼丝•赫勒的《现代性理论》、库尔珀的《纯粹现代性批判——黑格尔、海德格尔及其以后》、詹姆逊的《詹姆逊现代性的四个基本原则》、齐格蒙•鲍曼的《立法者与阐释者:论现代性、后现代性和知识分子》、齐格蒙•鲍曼的《流动的现代性》、哈贝马斯的《现代性的地平线:哈贝马斯访谈录》,马泰•卡林内斯库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吉登斯的《现代性的后果》、查尔斯•泰勒的《现代性之隐忧》……为新诗现实功能及现代性建设研究提供了雄厚的理论资源。赫勒的“现代性的动力”理论非常有利于新诗功能研究。“现代性的动力首先是在一个拥有传统和固定信念的世界里开始动摇传统和信念的。”①[匈]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65页。“现代性的动力”要求新时代用“现代汉诗”取代“新诗”或者“现代诗”,表面上是诗的称谓的变化,实际是诗的功能的变化。“现代汉诗”比“新诗”更强调现代性,尤其是比“新诗”更倾向于向外国学习。又不像“现代诗”那样过分摒弃中国传统,采用“横的移植”方式“全盘西化”,仍然强调继承两大传统——中国古代诗歌传统和中国现代诗歌传统。“《现代性的五副面孔》描述的就是审美现代性的五个侧面。它们分别是: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和后现代主义。……卡林内斯库指出,颓废的由来是我们总是感慨今不如昔,总是缅怀一个多半是子虚乌有的‘黄金时代’,……柏拉图可以称为第一个建立起一整套颓废本体论的哲学家。颓废意味着没落、腐败,世界末日正在来临,可是谁能否认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孕育呢?所以颓废和进步其实相辅相成。”②陆扬:《导读》,[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3—4页。卡林内斯库认为现代性有五副面孔,在今日中国有七副面孔,应该加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
在新诗已经“现代”了百年的今天,需要建设“中国精神”,更有必要弄清楚“如何现代,怎样新诗”。这两个问题又可以合并为一个问题——“新诗有何用?”新诗的现实功能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指新诗的现代性问题,尤其是新诗的现代性建设问题。弄清这些关键问题有助于解决以下多种问题:新诗的文体合法性、文体重建、精神重建、主体性、公共性、传统性、个人化写作、现实主义写作是否过时、如何打造中国特色的现代主义诗歌、如何创建中国新诗的现代性理论及新诗文体理论、如何继承古代汉诗的“诗教”功能来构建现代汉诗的“诗疗”功能……研究新诗现代性问题也是在反思中国如何现代,通过拓展新诗的时代功能来提升新诗的时代价值,净化新诗的创作生态。即通过新诗的诗体现代性建设带动新诗文体现代性建设及整个新诗的建设,完成新诗在新的世纪,特别是在新时代,建设现代国家和培养现代公民的时代使命。
“新时代”和“现代”在新诗草创期就出现了。陈独秀1919年12月10日为《新青年》写的“宣言”用了“新时代”一词。“我们理想的新时代新社会,是诚实的,……这种政治,确是造成新时代一种必经的过程,发展新社会一种有用的工具。”③陈独秀:《新青年宣言》,阿英:《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54—55页。周作人1920年1月6日用了“现代”一词。“人间的自觉,还是近来的事,所以人性的文学也是百年内才见发达,到了现代可算是兴盛了。”①周作人:《新文学的要求——1920年1月6日在北平少年学会讲演》,郑振铎:《中国新文学大系 •文学论争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142页。“新时代”的大量运用是在20世纪80—90年代,具有强烈的“时代性”特征。谢冕在1980年认为:“新时代的诗歌,无疑要表现这个时代,要求它具有现实的意义。……诗变得越来越被用作记录生活,而不是歌唱生活。”②谢冕:《诗和时代》,《湖岸诗评》,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99页。尽管他40年前用的“新时代”与今天流行的“新时代”在时间概念上不同,但是在空间意义上有些相似。新时代的诗歌不只是诗人记录个人生活的文体,还是诗人介入社会歌唱生活的文体。即在“新时代”,启蒙功能应该大于抒情功能。1997年,由蒋开儒作词,印青作曲,张也演唱的《走进新时代》让“新时代”一词家喻户晓。1999年,《走进新时代》获得中共中央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
“人民性”与“时代性”是新时代文艺的两大特性。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说:“文艺要反映好人民心声,就要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根本方向。……以人民为中心,就是要把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作为文艺和文艺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把人民作为文艺表现的主体,把人民作为文艺审美的鉴赏家和评判者,把为人民服务作为文艺工作者的天职。”③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3—14页。这里的“人民”在特定时代更多是指“社会主义”体制下的“公民”。从“为人民服务”这个角度看,更需要通过诗教对“人民”进行社会主义启蒙或集体主义教育,通过诗歌教育提高“人民”的道德情操和艺术修养。但是当代中国越来越重视个人,不再极端强调集体主义。“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的集合,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都有内心的冲突和忧伤。”④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2页。人民的“梦想”需要“诗教”,人民的“忧伤”需要“诗疗”。“诗疗”可以让人民成为“健康的人民”,“诗教”可以让人民成为“优秀的人民”。两者结合,就可以造就“合格的公民”。
近年“新时代”这个称谓获得了新诗理论界最有影响力的三位老诗论家的支持。谢冕和吴思敬是“崛起派”的领袖,吕进是“上园派”的领袖,三人都重视诗的社会功能,都把启蒙功能放在首位。特别是在2022年前后,三人不约而同地响应政治上或国策上的“新时代”的文艺要重视“人民性”的号召,通过发表文章,接受采访和参加诗歌会议等方式,在强调“诗本位”(抒情本位和审美本位)的同时,提倡“人民性”和“时代性”,呼唤诗人的使命意识和诗的社会功能在“新时代”的“回归”。2022年,谢冕90岁,吕进81岁,吴思敬80岁,他们老当益壮,都产生了强烈的“使命感”。
“谢冕是诗歌评论领域里公认的大家。”⑤古远清:《前言:全方位显现谢冕的历史真身》,《谢冕评说三十年》,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年,第1页。“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谢冕教授是诗坛的领军人物,……”⑥王光明:《后记》,《如何现代怎样新诗——中国诗歌现代性问题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838页。2022年12月,谢冕接受刘鹏波采访时说:“诗歌要面对我们的时代,抓住时代的脉搏。……表达对当代中国的思考,包括当代中国人的情感内涵。诗歌不对这个进行表达,有愧于时代。”⑦刘鹏波、谢冕:《永别忧伤,为今天干杯——访“90后”》《文艺报》,2022年12月21日,第5版。2023年1月18日《光明日报》发表文章称吴思敬是“新诗摆渡者”。“他是学界公认的新诗摆渡者。”①谢云开、吴思敬:《为诗坛摆渡与新诗同行》,《光明日报》2023年1月18日,第13版。吴思敬在《中国文学批评》2021年第4期发表的《新时代与诗人角色的定位》提出在“新时代”“重新做一个诗人”。“当下,我们面临的新时代,是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团结全国各族人民努力奋斗,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重新做一个诗人’也就是对诗人角色的重新认定。”②吴思敬:《新时代与诗人角色的定位》,《中国文学批评》2021年第4期,第66—72页。1986年6月18日西南大学成立的“中国新诗研究所”是海内外迄今唯一研究新诗的实体机构,吕进是第一任所长。“新诗所是要研究学术,讲授理论,培养优秀的诗歌评论家:……这恐怕也是新诗所比国内其他硕士点、博士点更具特色的地方。”③陈义海:《故事从1984 年讲起——我与恩师吕进先生的故事》,《为诗而生——吕进画传》,《名作欣赏》别册2020年第9期,第66—69页。新诗所培养了多位优秀诗评家。2022年4月14日吕进在《重庆晚报》发表的《新诗断想》说:“新诗需要在个人性与公共性、自由性与规范性、小众化与大众化中找到平衡,在这平衡上寻求‘立’的空间。”④吕进:《新诗断想》,《重庆晚报》2022年4月14日,第4版。
创作界也有一些诗人接受了“新时代”这个称谓,2023年还出版了“新时代诗库”。“‘新时代诗库’是中国言实出版社联手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重点打造的诗歌出版品牌,……旨在推出有新时代意象和美学风范的主题性诗歌创作成果。目前已出版的10种图书分别为《岁月青铜》(刘笑伟著)、《诗江南》(沈苇著)、《新工业叙事》(龙小龙著)、《山水赋》(大解著)、《春天的路线图》(赵之逵著)、《蓝光》(王学芯著)、《快递中国》(王二冬著)、《大故乡》(北乔著)、《跟着河流回家》(林莉著)、《水调歌头》(胡弦著)。”⑤诗刊社:《“新时代诗库”丛书出版座谈会在京举行》,“诗刊社”公众号,2023年2月25日。“数十位专家学者先后发言肯定了‘新时代诗库’系列丛书的出版价值。著名诗歌评论家谢冕评价道,这套书给我一个感受,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新的时代,面对新的时代我们要把最具有当代精神的诗表达出来,把当代的现象写到诗句中来,让后面的人都能读到我们的记忆。……吉狄马加说,历时三年,出版十本,从这套丛书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把个人经验(无论是生活经验还是生命体验)和时代紧密融合在了一起。”⑥诗刊社:《“新时代诗库”丛书出版座谈会在京举行》,“诗刊社”公众号,2023年2月25日。
人类诗歌存在了数千年,已经形成了很多种功能。诗的起源也有多种说法:诗起源于劳动,诗起源于巫术,诗起源于游戏……愤怒出诗人,快乐出诗人,忧郁出诗人,无聊出诗人,颓废出诗人,革命出诗人,运动出诗人,爱情出诗人,灾难出诗人,乡愁出诗人……为了名利写诗,为了发泄写诗,为了治疗写诗,为了审美写诗,为了抒情写诗,为了记录写诗,为了议论写诗,为了文字游戏写作……尤其是当下诗坛,有红色写作,有人民性写作,有公共性写作,有启蒙性写作,有宣传性写作;有私语性写作(日记诗),有身体性写作(情色诗),有游戏性写作(打油诗),有唯美性写作(图像诗),有艺术性写作(抽象诗)……由此可见,诗的用途,新诗的现实功能真是五花八门。但是如果对百年新诗进行历史考察和理论思辨,不难发现可以把新诗的功能分为三大类型:启蒙型、抒情型和审美型,又可以细分为三组六大功能:启蒙功能,宣传功能;审美功能,游戏功能;抒情功能,治疗功能。百年来,最受重视的是启蒙功能和宣传功能。
在“新时代”,“重新做一个诗人”,正是要求重新确定新诗功能的建设格局,是仍然坚持20世纪90年代流行下来的以抒情功能为主的个人化写作?还是转变为以启蒙功能为主的公共性写作?如果发生功能大转变,强调启蒙功能甚至宣传功能,是否又会重回百年新诗高度严肃性的老路:现代时期重视革命精神,当代时期重视现代意识。新诗写作出现泛政治化现象,太重视启蒙现代性建设,会危及本身就很脆弱的审美现代性建设。事实上,“新时代”如同40年前的“新时期”,对新诗是一把双刃剑,很难处理好审美性与意识形态性的复杂关系。尽管先锋性是新诗的主要特征,但是它的高度的严肃性决定了它在百年间很多时期都偏向是政治文体而非艺术文体。
新诗功能建设需要把急功近利的“现实功能”建设,提升到现代性建设的高度,既要尊重历史,又要重视现实,还要展望未来。新诗现代性建设总体策略是:要减少以下三组矛盾的对抗: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传统的诗教与现代的诗疗,诗体自由化与诗体格律化。新诗现代性建设分体方案是:现代技法建设,抒情要大于叙述;现代语体建设,奇美要大于朴实;现代诗体建设,格律要大于自由;现代诗词建设,现代要大于传统。尤其要处理好中国新诗与世界现代诗的既依赖又对抗的复杂关系。刚进入新世纪,吕进就提醒诗坛重视这个问题。“中国正在大踏步地跨向下一个世纪,新诗不能再这样病下去。……中国新诗又应当是中国的,在世界诗歌的开放网络中,实现在中国时空的自主转型。”①吕进:《新诗拯衰起弊》,《对话与重建——中国现代诗学札记》,2002年,第47页。20世纪初的新诗革命是文学革命的先锋,文学革命的一大任务是反抗甚至告别文学传统,新诗革命的一大使命也是背离“诗教传统”,建立起以“现代启蒙”为主要方式的新的“诗教”。“所谓诗教传统,简言之,就是孔子以降,以《诗经》为底本,以孔子的《诗经》思想为原则,延续两千多年的教诗、传诗以言志的文化传播、生产机制,是在中国古代社会以儒家思想为正统、维系社会结构稳定的文化传统,其内容包括诗教实施主体、诗教原则、诗教方式、诗教目的,以及诗教性质等。”②方长安:《中国诗教传统的现代转化及其当代传承》,《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6期,第167—184页。传统诗教的最大优点是可以培养出推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者,最大弱点是培养出的“温柔敦厚”的现代人缺乏“现代意识”。这正是王富仁等中国现代文学学者拒绝将“现代诗词”写入“现代文学史”的一大原因。社会结构高度稳定会导致思想僵化,国人缺乏冒险精神,社会缺乏创新风气。
尽管不能用“当代性”一词来取代“现代性”,但是新时代新诗的诗教功能建设仍然要高度重视“现代”中的“当代”或“当今”意义,这里的“当代性”可以与“时代性”相提并论。“‘modern(现代)’这个术语源于一个拉丁词,意思是‘在这个时代’。这一英语词汇迅速地演变出两种用法,意味着‘当代、当今’,……我们正在发展着历史中的崭新事物。”③[美]库尔珀:《纯粹现代性批判——黑格尔、海德格尔及其以后》,臧佩洪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2—23页。这种抒情文体不仅在千年间的汉语诗歌史中,而且在百年间的自身历史中,都堪称“历史中的崭新事物”,都具有“与时俱进”般的“当代性”或“当今性”,所以“弑父式写作”是这种文体写作的最大特色,始终是“在路上”的“正在进行时”写作。从百年来它的不同称谓就可以呈现出这种“当今性”。草创期叫“白话诗”“新诗”“白话新诗”,建设期叫“新诗”“现代诗”“现代汉诗”。用“当今性”取代“当代性”更能够体现“与时俱进”,也能够避免“当代性”与“现代性”的混用。但是“现代性”比“当代性”更重视“世界性”和“传统性”。尽管“新时代”强调“当今性”,推崇“新”,仍然没有必要用“当代性”取代“现代性”。
“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为了使任何现代性都值得变成古典性,必须把人类生活无意间置于其中的神秘美提炼出来。”①[法]波德莱尔:《现代生活的画家》,《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34页。新诗的现代建设要充分利用“古典性”和“现代性的动力”,处理好古代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等复杂关系。要回答“如何现代,怎样新诗”,必须回答“如何传统”——如何面对传统,不能简单地回答成“去其糟粕,保留精华”。传统本来是稳定的,但是在不稳定的现代面前,传统也变得不稳定,才有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说法。因此更应该将“古典性”相对“固化”,用“现代汉诗”取代“新诗”,是较好的固化方式,“新”与“旧”是极端对立的,会将历史“断裂”。“现代”既能与古代汉诗的历史“对接”,又能与外国现代诗歌的现实“并轨”,可以处理好百年来一直困扰新诗界的“纵的继承”与“横的移植”的矛盾。
陈良运的两段论述说明中国诗歌传统非常复杂。“研读中国古代的文论、诗论乃至音乐理论,总会感到:诸种理论文字都受到某些特定观念的制约,如‘文以明道’或‘文以载道’、‘诗言志’、‘美善相乐’等等。其‘道’、‘志’、‘善’便是治国平天下的‘仁义’,‘圣人’、‘先王’的教化,‘礼修而行成’的‘天下皆宁’,无不与国家统治者的政教功利千丝万缕相联系。”②陈良运:《中国艺术美学》,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2页。如果继承这个传统,启蒙功能及启蒙现代性建设就非常重要。“文学形式实质是一种言说方式,但已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言说,或称为‘巧言’(孔子),或称为‘美言’(老子),那是人为地将言语按特定的要求(对方乐于接受)加以组合。使语言文字本已具备的形色之美(‘指事’、‘象形’)与音声之美(‘形声’)协调、和谐地集合于一体,于是就有了后来所说的‘文体’。……形式美成了文学尤其是诗之美的基本要素,是容纳意美、情美、形象意象美与语言美别具一格的载体。”③陈良运:《中国艺术美学》,第311页。如果承认这个传统,审美功能及审美现代性建设就非常重要。
现代性的三大要素是科学、民主和个性。科学要求优胜劣汰,选出最佳方案,科学精神就是求实务真的实用精神,所以要选择最好的诗歌功能,进行最好的现代性建设。在启蒙功能、抒情功能和审美功能三大功能中,要主次分明地建设。在提出“中国梦”的“新时代”,新诗应该发扬中国古代诗歌的“诗教”传统和中国现代诗歌,尤其是五四时期的“新诗”和朦胧诗时期的“现代诗”的“启蒙”传统,偏重启蒙功能的建设,兼顾抒情功能和审美功能。在启蒙功能中,偏重社会启蒙兼顾个体启蒙。在现代性建设中,偏向启蒙现代性建设,兼顾审美现代性建设。甚至有必要改变这种抒情文体的称谓,用“现代汉诗”取代“现代诗”。如在40年代前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用“现代诗”取代“新诗”,当时正是为了强调这种抒情文体的“现代性”,这种文体才发生了质的变化,启蒙功能得到高度重视,极大地促进了中国的改革开放。它是在中国第一次“复兴大业”时期——“五四”时期诞生的,在中国第二次“复兴大业”时期——20世纪70—80年代改革开放时期快速成长的,应该在“新时代”——中国第三次“复兴大业”时期成长得更快。
党的十九大提出的“新时代”需要更多的启蒙宣传功能,通过建设艺术上的“诗歌精神”,来促进“中国精神”的建设。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的诗歌题材轻化现象一直存在,在90年代个人化写作还成为时代主流。近年社会生活的多元化和政治生活的民主化,甚至三年新冠病毒造成的空间隔离使一些诗人的生活圈子变小,疫情也让一些人失去斗志,选择“躺平”,写作风格也变得小气,整个诗坛缺乏阳刚之气,很多诗作缺少必要的精气神,小夜曲太多,交响曲太少。“新世纪以来,底层写作、打工诗歌的兴起,特别是‘抗震诗’、‘抗疫诗’潮的爆发,更是引发了诗歌界、理论界对诗歌现状的热议。当下的情况,有点像是抗战初期的诗坛。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前,曾发生‘纯诗’与‘国防诗歌’的论战。”①吴思敬:《新时代与诗人角色的定位》,《中国文学批评》2021年第4期,第66—72页。
在这种抒情文体的称谓上,用“新时代诗歌”来取代已用了40年的“新时期诗歌”,用“现代汉诗”取代“现代诗”,尤其是“新诗”很有必要。20世纪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初期提出的“新时期诗歌”极大地改变了新诗的功能,与此前的“文革诗歌”“建国后十七年诗歌”有质的区别。40年过去了,“新时期”渐变成“旧时期”了,当时的新潮思想今天已经变得有些僵化。因此新诗功能建设,尤其是新诗现实功能建设,应该与时俱进地与“新时代”结合,在“现代汉诗”而不是“现代诗”,更不是“新诗”的称谓下进行建设,从现代语体、现代诗体、现代生态和现代技法来建设现代功能,即把新诗视为一种“现代性”文体,通过现代性建设来促进功能建设,通过启蒙功能建设来推动抒情功能和审美功能建设。尽管近年新诗文体学,特别是新诗诗体学发展很快,成就显著,已有多种诗体定义及诗体构建策略,但是仅从类型学角度,仍然无法回答“如何现代,怎样新诗”这一确立新诗本体的基本问题。“所谓诗体,是具有稳定构造、标志诗的类别形式的特殊的符号系统。诗体的基本特征就是公用性,……与公用性相伴而来的是诗体的稳定性,……”②吴思敬:《新诗:呼唤自由的精神――对废名“新诗应该是自由诗”的几点思考》,《文艺研究》2011年第3期,第35—42页。这些诗体定义只解决了新诗的“诗体”问题,没有解决新诗的“功能”问题。只重视了新诗的审美现代性建设,忽视了新诗的启蒙现代性建设。“功能决定文体,文体反映功能。”③金克木:《八股新论》,启功、张中行、金克木:《说八股》,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01页。进入新世纪的“新时代”后,新诗的生态和功能都发生了较大变化,形成了三组六大功能:抒情治疗功能、审美游戏功能、启蒙宣传功能。只有将功能文体学与形式文体学结合,建立新的新诗文体学,高度重视新诗的功能建设研究,适度重视诗体建设研究,才能完成新诗的本体论建设及现代文体学建设。新诗的功能建设,尤其是现实功能建设,应该建立起以启蒙功能为主导的新诗功能格局,但不排斥功能的多元性,只是适当偏重启蒙功能建设,呼吁优秀诗人要多些使命意识,倡导优秀诗作多承担些宣传功能。也要重视抒情功能和审美功能建设,抒情功能中的治疗功能对普通人的写作格外重要,审美功能中的游戏功能对新诗的艺术品位也十分重要。才能完成以启蒙现代性建设和审美现代性建设为主要内容的新诗现代性建设这一时代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