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珍
“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出自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中的最后一篇论文——《劳动在从猿到人的转变中的作用》(以下简称《劳动》)。“政治经济学家说: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其实,劳动和自然界在一起才是一切财富的源泉,自然界为劳动提供材料,劳动把材料转变为财富。但是劳动的作用还远不止于此。劳动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而且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88页。该命题内涵丰富、意义重大,它弥补了达尔文单纯从生物学角度说明从猿进化到人的理论局限,从哲学、社会学高度回答了人类起源问题;将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与社会历史观相衔接,使辩证唯物主义形成了完整体系;揭示了劳动对于人及人类社会的创造性作用,为马克思主义正确处理人、自然与社会的关系奠定了科学基础。然而,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哲学、人类学、遗传学等领域的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围绕该命题展开了激烈而持久的争论,具体问题包括:恩格斯关于人类起源的论断是否合乎现代科学?劳动的工具规定性是否正确?命题的生物学基础是拉马克主义还是达尔文主义?倘若是前者,命题是否还能成立?这些质疑不但威胁到“劳动创造了人本身”本身的科学性,甚至还会影响整部《自然辩证法》的合理性。近年来,来自多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从各方面证实并推进了这一命题,展现了马克思主义与时俱进的理论品质。
在《劳动》一文中,恩格斯提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之后,大篇幅论述了劳动在从猿转变为人过程中的创造性作用,即劳动促进手的自由、语言的产生、人脑的形成、意识和抽象能力的发展、人及人类社会的出现。学者们关于“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的一个争论是,该命题关于人类起源的论断是否合乎现代科学。有学者认为,由于人类是自然界的一种生物,其起源必然受自然律的支配,而用非自然的“劳动”来解释人类起源是一种超自然律①这里的自然律指的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进化规律。在这些学者看来,“劳动”之所以是非自然因素,是因为劳动是体现了生物体主观意图的行为,主观意图不能够完全用生物进化规律来描述。的特创论,在本质上否定了现代科学②龚缨晏:《关于“劳动创造人”的命题》,《史学理论研究》1994年第2期,第25页。。这种观点源于认识论上的两种局限:一是把人类起源问题看成是纯粹的生物学问题,而非文化、社会等多领域的问题;二是立论的出发点仍然是经典达尔文主义,而未考察达尔文主义的最新研究进展。
首先,从学科范畴的界定上来说,人类起源问题绝不仅仅是生物学问题,而是一个涉及自然科学、文化、社会的跨学科问题。作为一个生活在19世纪的学者,恩格斯对人类起源的看法是极具前瞻性的,《物种起源》是达尔文在1859年出版的,他从生物学角度(主要包括变异性、遗传性、人工选择、生存竞争和适应等方面)回答了人类起源问题,之后这一问题的研究逐渐向交叉学科发展,形成了后来的人类学。作为一个独立学科,人类学产生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它是一个涉及生物学、社会学等领域的交叉学科。从探索人类起源问题的学科发展史来看,恩格斯所给出的答案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处的时代,他看到了达尔文学说的不足。虽然人类起源直接地要受自然界客观存在的生物进化规律的制约,但人类与自然界的其他动物相比具有明显的独特性,这主要表现在人类除了具有动物本能之外,其思维能力和实践能力明显高于其他动物。因此,仅仅根据一般生物学规律来解释人类何以发展成为一种在思维和实践方面远超其他动物的物种,显然是不够全面和准确的,这无法解释人与动物之间的巨大差异。
恩格斯在批判性继承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的基础上,从社会学、哲学等方面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补充,从而提出了“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首先是劳动,然后是语言和劳动一起,成了两个最主要的推动力,在它们的影响下,猿脑就逐渐地过渡到人脑……由于随着完全形成的人的出现又增添了新的因素——社会,这种发展一方面便获得了强有力的推动力,另一方面又获得了更加确定的方向”。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992—993页。劳动在人类独特属性的生成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了人的四重规定性,即人是自然存在物、类存在物、对象性存在物和社会存在物,而劳动在人的这四重规定性中都起着关键作用。
第一,人首先是自然存在物,但与动物本能式地、全面地依赖自然不同,人是具有能动性的自然存在物,人通过劳动发挥自身的能动性。劳动使人与自然互为对象,一方面自然界是人的对象,另一方面自然界成为了人的自然界,人通过劳动使天然自然演化为人化自然。第二,人不但是自然存在物,还是人的自然存在物。“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6页。,“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是人在劳动中生成并实现的,劳动就是人的自觉自由的活动,人在劳动中确证了自己是类存在物。第三,人不是“惟一存在物”,而是对象性存在物。劳动将对象性活动贯穿于人的规定之中,是人在对象性活动中实现自我本质力量的确证。第四,人的本质规定是社会存在物,劳动使人们集聚在一起,促进个体与他人构建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从而使人成为处于一定社会关系中的社会存在物。由此可见,劳动在人类生成的过程中具有不可忽视的巨大贡献。因此,该命题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达尔文单纯从生物学角度来研究人类起源问题的不足,而且极具预见性地展现了人类起源的全貌。
其次,从达尔文主义的发展历程来看,生物进化理论经历了从经典达尔文主义到现代达尔文主义的转变,理论逐渐趋于成熟、完善。达尔文所代表的经典达尔文主义存在明显的理论缺陷,所揭示的生物进化规律并不完备。例如,该理论过分强调物种的渐变过程,以至于它无法解释一些生物进化过程中的“跃变”现象,如寒武纪时期的“生命大爆发”(Cambrian Explosion)②在这一段时期,门类众多的无脊椎动物突然大量产生。;该理论过于强调自然选择在生物进化中的作用,而忽视了生物体对环境的适应性行为所发挥的作用。现代达尔文主义者在这些方面均做出了改善,他们提出,生物体的适应行为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产生新的自然选择压力,导致生物体表型的逐渐变化,并最终通过基因型的作用形成新的性状。现代综合进化论的集大成者恩斯特·迈尔(Ernst Walter Mayr)提出,主体的行为在主体的进化中起着重要作用,劳动在人类进化中所起的作用为生物进化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③参见[美]恩斯特·迈尔:《很长的论点——达尔文与现代进化思想的产生》,田洺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年。。
此外,需要注意的是,包括达尔文在内的许多科学家都指出,自然选择不是导致生物进化的唯一因素,许多其他的进化机制尚未得到探索。达尔文本人就曾经在《物种起源》绪论的结尾处写道:“我深信自然选择是变异的主要途径,虽然并非是唯一途径。”④[英]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物种起源》,周建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19页。可见,达尔文对生物进化机制持开放态度,他并不认为他所论证的自然选择机制是生物进化的唯一途径。不少现代科学家也持这一观点。迈尔就明确指出经典达尔文主义“有些还不完备,而且过于简单”⑤[美]恩斯特·迈尔:《很长的论点——达尔文与现代进化思想的产生》,第180页。,他认为传统的由基因型决定表现型的发育程序过于简单,并不是所有的发育程序都由遗传因素决定。生物学家瓦格纳(Andreas Wagner)也批评经典达尔文主义“抛弃了生物体本身和表现型,一味执着于对基因型的研究”。⑥[美]安德烈亚斯·瓦格纳:《适者降临》,祝锦杰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7页。虽然主流的生物进化论能对大多数进化现象提供有力的解释,但生物进化的全景图并未被科学家完全探明,以此为依据简单否定劳动在人类起源过程中的作用是不可取的。
综上所述,人类起源问题的学科发展史与现代达尔文主义的相关理论表明,“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在人类起源问题上的论断不但是合理的,而且极具前瞻性。恩格斯从生物学、社会学、哲学等多学科角度揭示了劳动在人类起源过程中的作用,弥补了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的单一视角问题,并获得了现代科学的证据支持。
关于“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的第二个争论是关于“劳动”的工具规定性。恩格斯在《劳动》一文中认为,“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994页。。但一些学者提出,现代科学发现表明动物也会制造工具。例如,绿鹭会向水中投喂人类丢弃的面包,一旦有小鱼游过来,它们就会用长长的嘴抓鱼吃,如果是大鱼,它们会把面包屑叼起来,等到大鱼游走后,再把面包屑丢进水里等小鱼。最聪明的还数会“制造工具”的黑猩猩,他们会使用木棍做出各种复杂的行为。比如,遇到蜂巢想吃蜂蜜时,它们不会直接用嘴去咬而被马蜂蛰个半死,而是拿一根长长的树干捅马蜂窝,然后舔舐木棍上的蜂蜜;它们想吃白蚁时,会用木棍捅白蚁窝,把白蚁赶出来吃掉后,再捣毁白蚁窝,吃里面的白蚁卵;它们想吃带刺的果实时,会用树叶当手套以免被刺伤;并且它们还会将这些技能传给下一代②[英]珍妮·古多尔:《黑猩猩在召唤》,刘后一、张锋译,北京: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41—43页。。根据恩格斯对“劳动”的定义,至少能够得出黑猩猩也可以劳动的结论,这意味着劳动不是人类和动物之间的本质区别。这当然是对恩格斯“劳动”概念的误解。
首先,恩格斯的“劳动”概念强调了劳动是主体的创造性活动。恩格斯提出“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这句话有其具体语境,他在论述类人猿的迁徙、斗争、滥用资源等活动后明确指出:“但是,这一切还不是真正的劳动。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994页。。其言下之意是类人猿的迁徙、斗争、滥用资源等活动只是属于一般动物出于生存本能进行的、被动地适应自然界的活动,还不具有创造性,因此并不属于劳动范畴。类人猿“除了无意中用自己的粪便肥沃土地以外,它们没有能力从觅食地区索取比自然界的赐予更多的东西。”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993页。“一句话,动物仅仅利用外部自然界,简单地通过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变化;而人则通过他所作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这便是人同其他动物最终的本质的差别,而造成这一差别的又是劳动”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998页。。由此可见,恩格斯认为类人猿还不具有劳动所要求的自觉能动性和创造力,因此它们还无法从事劳动。在此基础上,恩格斯对劳动进行了定义——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这里实际上隐含了对“制造工具”的主体的规定性,主体必须具有较高的意识水平,拥有自觉能动性和创造力。
这一观点与马克思是一致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道:“劳动资料的使用和创造,虽然就其萌芽状态来说已为某几种动物所固有,但是这毕竟是人类劳动过程独有的特征,所以富兰克林给人下的定义是‘a toolmaking animal’,制造工具的动物。”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1—172页。马克思认为,虽然一些动物最初也可能创造和使用劳动资料,但劳动资料的真正创造和使用仍然是人类劳动的一个独特特征,因为人类劳动是一种自觉能动的活动,而像一般动物诸如此类的萌芽状态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的活动。正如马克思所说:“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70页。自觉能动性与创造力是人类超越动物的基本特征,也是人类劳动与动物处在“萌芽状态”的类似活动的本质区别。因此,马克思认为劳动资料的创造和使用依然是人类劳动过程独有的特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制造工具才被视为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制造工具与人类的创造性之间的关系也被当代科学和哲学不断验证。法国古人类学家勒儒瓦—高汉(AndréLeroi Gourha)研究了史前时期“类人猿”变成“人类”的过程,他也认为这个过程是以工具的制造为标志的,他为此找到了很多考古学方面的有力证据。斯蒂格勒进一步阐释了这一过程,他认为制造工具实质上是人类记忆的外部化(exteriorization)过程,而记忆的外部化需要以想象力作为其先决条件,同时,外部化为想象力开辟了新的可能性,使想象力能够建立一种新的外部化形式,从而建立一种新型的技术(即工具)②[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第一卷,裴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年,第183页。。
其次,恩格斯的“劳动”概念强调了劳动的生产性,“制造工具”是制造并使用生产工具的意思。人类制造工具的过程是人类利用其固有的对象性力量改造和支配自然世界的过程,自然界被纳入人类劳动的范围,以服务于自己的目的。这一过程的结果是凝聚了人类本质力量的人造工具的创造,而人造工具的出现使得人类的劳动领域得以拓展,人类的劳动资源和劳动对象更加丰富,最终促进了生产力的变革。尽管自然界中的其他物种也可以制造简单的工具,但由于它们制造工具只是出于先天的生存本能,不具有任何生产性目的。并且,与人类的制造的工具相比,动物制造的工具复杂性程度非常低,因此,动物对自然界的改造绝不可能是深层次和大规模的,根本无法推动生产力的变革和发展。
概言之,恩格斯此处对劳动的界定蕴含着两层涵义:其一,劳动是主体的创造性活动,因此,劳动主体必须具有较高意识水平,能够从事自觉的、能动的、创造性的活动;其二,人类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因为制造工具的过程就是劳动所具有的创造性和生产性的体现,人造工具的出现既是人类创造力的体现,也意味着生产力的发展。而根据这一定义,对恩格斯“劳动”的工具规定性的质疑也就不攻自破了。前文所述的绿鹭、黑猩猩的各种行为虽然十分聪明,但与人类制造工具的活动有着根本性不同,这种区别主要表现在:首先,从工具的复杂性来看,黑猩猩制造工具的活动远远达不到人的自觉的、能动的、创造性的劳动水平。黑猩猩制造工具的活动是由生存本能驱动的对自然界的被动适应。由于白蚁为攻击捕食者而分泌的甲酸具有很强的腐蚀性,黑猩猩在多次猎杀白蚁的活动中逐渐积累了经验,使用木棍捅白蚁窝既可以帮助它们获取食物,而又能使其免受攻击。用棍子捅马蜂窝、用树叶当手套的行为同样如此。尽管部分绿鹭、年幼的黑猩猩能够通过模仿和试错来学习一些技能,但这种学习模式通常仍然是机械性的条件反射,而不是自主行动③尚玉昌:《动物行为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36页。。其次,从主体视角来看,黑猩猩的意识水平和创造能力还达不到从事劳动的要求,它们并不是劳动主体。再者,黑猩猩制造出来的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工具,而不是具有生产功能的工具。它们所制造的工具常常只是一根木棍、一些树叶,它们只会占有现成的自然存在物,而不能生产或加工出更具智能型的工具,而人类的生产工具却能够做到这一点。人类制造工具的活动体现了劳动相对于一般动物的本能活动的超越性,它是人类漫长劳动发展史的开端,是衡量人类劳动发展水平的标尺。
因此,一般动物能够制造工具的科学发现不能证伪劳动的工具规定性,虽然从存在形式上来看,一般动物制造工具的活动与人类制造生产工具的活动存在某些相似性,但实际上两者之间有着质的不同,这一观点已被当代古生物学、认知科学及动物行为学研究所不断验证。
“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的第三个争论是其生物学基础究竟是拉马克主义还是达尔文主义。有学者统计,仅在《反杜林论》和《自然辩证法》中,恩格斯提到达尔文22次,提到拉马克8次①杭州:《拉马克式还是达尔文式?——恩格斯“劳动创造人本身”思想哲学研究》,《自然辩证法研究》,2020年第8期,第3页。。在《劳动》一文的第二自然段,恩格斯引用了达尔文所提出的人猿同祖论;在分析劳动在促进猿转变为人过程中的具体作用时,恩格斯运用了拉马克的获得性遗传学说来解释劳动促进了人手的完善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990页。。由于生物学界对拉马克学说一直存在诸多争议,部分学者认为“获得性遗传”从未被证实,此外,分子遗传学早已证明,生物性状的特征、遗传和变异是由生物体的遗传基因在内部决定的,生物体适应外部环境所获得的性状是不能遗传的。对拉马克理论的质疑导致人们怀疑“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本身的有效性。
我们首先需要澄清拉马克理论和达尔文学说之间的关系。拉马克是生物进化论的先驱,他在其代表作《动物学哲学》中系统阐述了进化的思想,他的进化学说可归结为两个基本原则:“用进废退”和“获得性遗传”。达尔文学说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拉马克的思想,其基本原则可归结为:“物竞天择”和“适者生存”。但两者之间存在着明显差异:一是进化的原因。拉马克认为是环境变化引起了生物需求的改变,导致“用进废退”的变异和“获得性”的适应遗传,但达尔文认为进化的真正原因是随机变异导致的自然选择。二是进化的趋势。拉马克认为生物进化遵循趋于复杂和完善的趋势,而达尔文将其看成是无向的自然选择过程,进化的方向是趋于自然的。即便如此,在恩格斯写作《劳动》一文的那个年代,达尔文学说和拉马克理论并不具有排他性,将两者对立起来完全是后人的主张。在达尔文提出进化论时,他尽量使自己的理论能够与获得性遗传学说相容。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获得性遗传学说仍然占据绝对的主流地位。迈尔曾经提出:“直到19 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人们仍然普遍相信获得性遗传。无论是科学家还是其他人都是这样。少数反对者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到”③[美]恩斯特·迈尔:《很长的论点——达尔文与现代进化思想的产生》,第137页。。因此,恩格斯当时将两种学说同时作为理论基础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即使在当代,获得性遗传学说虽然未被证实,但也未被证伪;它与达尔文学说之间究竟是排他还是相容的关系,至今尚无定论④参见陆俏颖:《获得性遗传有望卷土重来吗?》,《自然辩证法通讯》,2017年第6期。。遗传学只是证明由遗传基因所决定的性状能够遗传,但并没有证明由其他途径所导致的性状不能遗传,即使是著名的“小鼠尾巴切割实验”也并未做到⑤德国生物学家魏斯曼实验发现,连续切割22代小鼠的尾巴后,后代小鼠并未形成“短尾巴”性状,魏斯曼因此认为“获得性”无法遗传(cf.Mayr, E. Toward a New Philosophy of Biology: Observations of an Evolutionist,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8)。但实际上该实验存在篡改“获得性”概念的问题,“获得性”是生物主动适应环境而获得的新性状,它并不等同于违背自然进化规律的外在强制性改变,所以这一实验并不能证伪获得性遗传学说。。事实上,近年来获得性遗传学理论有了新的进展——表观遗传学(Epigenetics)已经成为遗传学领域的一股新力量,其研究成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为后天遗传学理论提供分子层次的科学证据。表观遗传学致力于研究由非DNA序列变化引起的可遗传基因表达。通过一系列实验研究,表观遗传学的支持者提出,亲代体内的某些表观遗传学标记,如DNA甲基化和组蛋白修饰,可以通过减数分裂在代际之间遗传,而不会改变基因本身①Cf. Tollefsbol, T. “Epigenetics: The New Science of Genetics”. Handbook of Epigenetics: The New Molecular and Medical Genetics.Salt Lake City,UT:Academic Press,2011.。这些证据表明,生物体通过适应环境变化获得的新性状可以不通过基因,而是通过表观遗传标记记录下来,并传递给后代,使它们也能表达这种性状。
表观遗传现象不仅广泛存在于真菌、植物和无脊椎动物中,而且广泛存在于哺乳动物中。2001年,科学家做了一项有关表观遗传的著名实验②Whitelaw,E.,Martin,D.I.“Retrotransposons as epigenetic mediators of phenotypic variation in mammals”,Na⁃ture Genetics,2001,Vol.27,No.4,pp.361-365.,研究者们用遗传背景完全相同的小鼠作为试验对象,让它们进行自由交配,来观察小鼠后代皮毛的颜色。根据基因遗传定律,后代小鼠的皮毛颜色应该完全相同,但实验结果却显示,小鼠们皮毛的颜色各种各样,从黄色到各种杂合色,呈现出阶梯状变化的规律。经多次验证,研究者们发现之所以出现这种实验结果,是由于后代小鼠从母鼠中继承的“agouti基因”甲基化程度的高低不同,而母鼠基因中甲基化水平的变化则是来源于它们生活环境中甲基供体浓度的改变。换句话说,皮毛颜色的性状取决于母鼠中的这种甲基化状态能在多大程度上通过生殖细胞被传递到后代之中。研究者们还发现,这种表观变异能够持续遗传十几代。这项实验结果对于遗传学来说可谓意义重大,它说明能够遗传的并不仅仅只有基因,表观标记也能够遗传;它还说明变异的机制不仅包括基因突变所致的无向变异,还包括由生活环境条件的变化所引起的有向变异。
表观遗传学真正引起公众的兴趣大约始于十年前,科学家们针对1944年的荷兰冬日大饥荒(Dutch Hunger Winter)发表了一项开创性的研究。二战期间,荷兰铁路工人发起了一场罢工,其目的是帮助盟军阻止纳粹的军队运输,但这场罢工却为荷兰带来了惨绝人寰的一场灾难,因为纳粹为此封锁了荷兰的食物供应,使得荷兰大部分地区陷入了粮食危机,直接导致接下来一年内超过两万人被活活饿死。这场饥荒的灾难不止于此,研究者发现,当大饥荒中尚在母腹中的胎儿在步入中年后,他们的甘油三酯水平、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水平均高于常人,糖尿病、肥胖症、心血管疾病和精神分裂症的患病率也相对较高,而所有这些人的一个与皮质醇水平(一种参与应激反应的激素)有关的甲基化发生了表观遗传变异。这项研究表明,某一代人的创伤可能会给未来几代人留下永久性的伤害。总之,遗传学并未彻底否定获得性遗传学说,表观遗传学的相关实验反而表明拉马克主义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回归,并与达尔文学说发生新的碰撞与融合。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作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的科学基础,拉马克的理论与达尔文的学说并不具有同等地位,该命题的主要生物学基础是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而不是拉马克的学说。一方面,该命题有其成立的基本前提——“某种意义”,恩格斯是在基本肯定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的意义的基础上提出了“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因此,该命题是以达尔文所揭示的生物进化规律为主线的,在此之外结合拉马克的理论做了一些补充,即表明除了生物进化的一般规律外,劳动也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在《劳动》一文中,恩格斯多次明确使用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的观点论证“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如生物进化的一般过程是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的观点,以及达尔文明确提出的人猿同祖论、生长相关律等。与此相反,恩格斯很少使用拉马克的获得性遗传学说,他主要用此论证了手的自由化。因此,在“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所依据的生物学基础理论中,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仍然是生物学的主流理论,拉马克的获得性遗传学说虽然尚存争议,但最新的遗传学研究证实它可能是一种正确的、能与达尔文学说相融合的理论。
综上所述,恩格斯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结合社会学、语言学、生物学、化学等多学科知识,极具前瞻性地论证了“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原理,为马克思主义的劳动价值论增添了人类发生学上的论据。并且,该命题的科学性不断被当代遗传学、古人类学、认知科学等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所证实。实际上,“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所体现的科学性是整部《自然辩证法》的共同特征,在《自然辩证法》的大量论文、札记中都显示了恩格斯全面考察当时自然科学的痕迹。例如,他从能量守恒与转化定律及相关知识中,论证了运动不灭、物质与运动不可分等原理;从物理三态变化、原子数量变化对化合物性质的影响等,阐发了自然中的质量互变规律;从海陆变迁、生物进化、社会变革等揭示了自然界中否定之否定形式的发展,等等。这充分说明诸如萨特、卢卡奇等西方学者对自然辩证法科学性的指责是无稽之谈,自然辩证法是立足于特定时代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研究成果的科学论断,而绝非主观臆造的产物。诚然,科学理论在不断地发展,自然辩证法中的一些内容也会随之发生变化,甚至面临被证伪的危险。然而,正如波普尔(Karl Popper)所说,这恰恰说明它是科学而不是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