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则》《文章精义》的宗经观与宋代文话发展

2024-05-07 02:09唐小媛
雨露风 2024年3期
关键词:五经刘勰理论

魏晋时期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文章学论著,体大思精,对后世影响深远。然而此后文章学发展一直处于相对低落的时期,直至宋代,专论文章的独立著作开始涌现,文章学才正式成立。《文则》和《文章精义》是宋代理论性文话的代表著作,其理论体系基本完备,包含文气论、文境论、文体论、文术论等多个方面,为后世文话深入发展奠定了基础。尤其是其中的宗经观趋于成熟,集中体现了唐宋古文运动以来形成的丰富内涵。本文拟对《文则》和《文章精义》中的宗经观进行深入考察,探析两书在宗经观方面的理论总结及其对宋代文话建构所作出的理论贡献。

一、宗经观的演变历程概述

推崇六经的这一传统早在先秦时期已初见端倪。郭店楚墓竹简中有《六德》一篇,其上曰:“观诸《诗》《书》则亦在矣,观诸《礼》《乐》则亦在矣,观诸《易》《春秋》则亦在矣。”[1]《礼记·经解》中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净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2]重在论述六经的教化功能。荀子《劝学》篇曰:“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3]荀子认为学习开始于诵经,并已经看到六经在内容风格上各有其独特之处。

及至汉代,扬雄《法言·寡见篇》曰,“或问:‘五经有辩乎?曰:‘惟五经为辩。说天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4]《乐经》是否为上古音乐曲谱及其散佚问题暂且不提,但汉代及之后的学者在论述经典时越来越多地以五经并称则是事实。扬雄此处所言即是如此,他指出五经已穷尽天地万物人类社会变化之理,其对于五经特点的认识较荀子而言更为准确。

将宗经思想与文学发展联系起来并进行理论阐释的是南朝时期的刘勰。他在《文心雕龙》中将《宗经》一篇纳入“文之枢纽”这一部分,系统论述了他的宗经思想。“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5]刘勰首先肯定了经典在洞察本原、发明圣意方面绝对正确的地位,最后阐释了五经在为文方面所起到的典范作用,包括文章情感、艺术风格、叙事、义理、体式、文辞等六大准则。并在之后的阐述中详细剖析了五经的文章特色。在《文心雕龙》总论五篇中,《宗经》位处第三。其前有《原道》《征圣》,其后有《正纬》《辨骚》。因此在理论建构中,刘勰实际上将“宗经”看作是“原道”和“作文”之间的一个桥梁。一方面他重视经典对“道”的阐述和发扬,另一方面又关注到经典在为文方面的典范性。可以说,宗经思想到刘勰这里已日臻成熟。

唐代孔颖达奉诏主持编定的《五经正义》是一部阐释经典的集大成之作。为适应政治需要和文化变迁,唐代“五经”的内容与汉代又有所不同。《五经正义》基本继承并巩固了传统儒家经典的文论思想。洎乎宋代,朱熹为《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四书作注。朱熹去世后,“四书”被朝廷列为官书,地位极大提升。由此经典的范围扩大为四书五经。在论及经典与文学的关系时,以朱熹为代表的道学家几乎否定了文学的艺术特质,认为文只是道的载体,“作文害道”;而苏轼、欧阳修等人的文学主张则较侧重于文学的审美特征。宋代的宗经思想也就体现出这种重文与重道之争中。

通观宗经观的形成发展历程可知,经典的范围一直是变动不居的,宋代以前以五经为核心,宋代以后以四书五经为核心。经典最开始受到关注的主要是其政教作用,经刘勰阐释后,原道、征圣、宗经的理论路径被基本确定下来,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经典在道与文之间的沟通作用得以突显,宗经成为后世论文的一个重要原则。但除刘勰《文心雕龙》之外,有关宗经的论述都较为分散,并未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这一工作还有待于南宋后期开始出现的文话著作来完成。

二、《文则》与《文章精义》的宗经观

时至南宋,由于古文运动的优秀实践和理论探讨需要从理论上总结唐宋以来探讨的基本问题,文话著作应运而生。王水照认为,宋代文话从体制类型上来说基本完备,从理论上来说探讨了各个方面,因此宋代是文章学的成立时期[6]。《文则》和《文章精义》则是这一时期理论性著作的代表成果。这一时期的理论在诸多方面还有待后世进一步深化,而对于文章本体论的重要问题,《文则》与《文章精义》所呈现出的宗经观相对来说已较为成熟。

(一)共通点:认同经典与道合一

在经典与道的关系上,陈骙和李涂都肯定经典的崇高地位,认为经典与道合一。陈骙首先论证了这一问题。陈骙开篇曰:“六经之道,既曰同归,六经之文,容无异体。故《易》文似《诗》,《诗》文似《書》,《书》文似《礼》。”[7]5在《文则》中,六经的范围固定为《易》《书》《诗》《礼》《乐》和《春秋》。从《文则》后面对于六经的分析可以看出,陈骙准确认识到了六经在为文方面的独特之处,认为六经作为文章在呈现上或有不同,但其文章体式也有共通之处。这种共通性正是六经在内核上的一致性所赋予的。陈骙又对六经内核的一致性进行了进一步阐述,反驳了六经并不互通的说法,“或曰:六经创意,皆不相师,试探精微,足明诡说……”[7]5“大抵经传之文,有相类者,非固出于蹈袭,实理之所在,不约而同也。略条于后,则可推矣”。[7]36陈骙肯定六经之间的“意”共通的。不能因为六经的崇高地位而认为其相互之间并无关联。

李涂同样在开篇就经典与道的关系进行了阐述:“《易》《诗》《书》《仪礼》《春秋》《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皆圣贤明道经世之书,虽非为作文设,而千万世文章从是出焉。”[8]59在《文章精义》中,经典的范围则包括四书五经。李涂肯定了经典在阐发“道”方面的权威性:“六经是治世之文,《左传》《国语》是衰世之文,《战国策》是乱世之文。”[8]59表明李涂讲求经典与文章时,更看重六经的社会政治功用。

六经与道既然合一,那么经典的表述就是“道”的自然流露,而文章要学习六经,因此“文出自然”则是作文的一个重要法则。《文则》曰:“……是以古人之文,发于自然,其协也亦自然,后世之文,出于有意,其协也亦有意。”[7]6陈骙强调六经之文皆出于自然。六经为文发自本心,其行文亦行云流水,自然晓畅。而《文章精义》则曰:“《选》诗惟陶渊明,唐文惟韩退之,自理趣中流出,故浑然天成,无斧凿痕。余子正是字炼句锻,镂刻工巧而已。”[8]79李涂论文首推韩愈,他认为韩愈作文皆从“理趣”中出,包含了充沛的义理情致,因此文章一气呵成,自然流畅。

(二)不同点:经典与文的关系

在经典与文的关系方面,《文则》和《文章精义》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观点。首先,从理论上认识六经与文的关系,陈骙认为“六经皆文”,强调了文章的主体地位:“六经之道,既曰同归,六经之文,容无异体。故《易》文似《诗》,《诗》文似《书》,《书》文似《礼》。”[7]5陈骙将六经看作文章典范,敏锐地观察到六经在文章写作和风格上的独特之处,并从中总结出为文法则。《文则》末尾阐述了陈骙的文章流变观:“唐虞三代……自然成文。降及春秋……咸有古义……自后不然……所谓代言,与夫奏上之体,俱失之矣……”[7]46纵观散文发展历程,从上古三代到春秋时期再到后世,陈骙认为文章的发展呈现出逐渐追求辞藻华丽而忽略文章本意表达与文章体式的过程。因此《文则》对六经的分析重点落在文章的文学性上。

而李涂论文虽然推崇韩愈,但在六经与文的关系上并未完全接受韩愈的论文思想。李涂认为:“……皆圣贤明道经世之书,虽非为作文设,而千万世文章从是出焉。”[8]59李涂的“文以明道”,将文章看作明道的工具,其学习经典重在强调经典的思想性。又曰:“退之诸文,多有功于吾道,有补于世教。”[8]64李涂论文更重视文章的政教作用。《文章精义》的独特之处在于,其论文虽提倡经典,但在分析时又囊括了唐宋古文家的文学创作,《文章精义》一书中近半数都在探讨唐宋诸家文章,更贴合当时文坛创作风貌。李涂认为“经典”概念是变动不居的,只要文章内在充盈,皆有可能成为“圣经之文”。

在不同的论文思想下,《文则》和《文章精义》在探讨六经对文章的具体指导层面也体现出差异。《文则》重在以六经为典范分析其为文之法,对于文章修辞研究较为系统,包括修辞理论和手法等多个方面,研究深入细致。《文章精义》侧重分析文章的思想性,因此在作家修养、文章风格等方面都有精彩的论述。著名的“韩如海,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潮”[8]62即出自此。

总的来说,《文则》和《文章精义》在经典与道的关系层面观点较为一致,而在经典与文的关系层面,陈骙论文文道并重,强调六经的文学艺术性,李涂论文道胜于文,强调六经的思想性。二者各有侧重,并在各自方向上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论述,共同构成了宗经观的内涵。

三、《文则》与《文章精义》宗经观的价值

唐宋时期是散文发展新变的重要时期。宋代重文的统治政策、科举教育的兴盛直接促进了文章学的蓬勃发展。唐宋古文运动实绩突出,积累了丰富的内容,需要进行总结。除此之外,诗话、词话的出现也促进了文话的发展,理学的兴盛从理论角度进一步促进了散文总结的发展。由此观之,南宋时期出现的以《文则》和《文章精义》为代表的理论性文话著作是散文发展历史进程的必然产物。它们致力于总结唐宋古文运动以来的一系列基本问题,并对唐宋古文进行初步评价,体现出文话出现之初在理论层面的努力探索与建构。这一时期文话著作涉及的内容包括文道论、文气论、文体论等,文章学的理论体系在此时已经基本形成,其相关理论还有待于后世进一步深化。

宗经观作为有关文章本体论的重要问题,历经刘勰、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古文大家的探讨与突破,在宋代已臻于成熟。四库馆臣评价《文则》:“文章句法,推本六经矣,兹其权舆也。”[9]234又评价《文章精义》:“其论文多原本六经……持平之论,破除洛、蜀之门户,尤南宋人所不肯言。”[9]239皆突出宗经观在两书中的重要理论地位。在宗经观的指导下,《文则》和《文章精义》分别对六经的文学特性和精神内涵进行了较为深入的阐发。它们以宗经为出发点沟通文道,尝试建立起文话的理论体系,开启了古代文话发展的新格局。宋代文话继刘勰《文心雕龙》后,以宗经观为指导进行了文章学的理论建构和系统阐发,同样是文章学成立的重要标志。后世文话在一定程度上都沾溉于此。明末复社领袖张溥提出的“尊经复古”的文学主张,在当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清代桐城派作为文坛上最大的散文流派,同样提出“文本于经”的理论主张。虽然明清时期宗经主张的提出各有其时代背景及政治意图,同时也结合当时实际有所发展,但宗经观的基本内涵已不出宋代文话所囊括的范围。

四、结语

宗经思想经历先秦至魏晋时期众多文学批评家的阐发,在刘勰《文心雕龙》中首次达到理论上的成熟。原道、征圣、宗经这一理论路径的提出,对后世文学批评思想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南宋时期出现的《文则》和《文章精义》,作为理论性文话著作,代表了南宋时期古文批评家在文章学体系构建和理论总结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其中有关宗经观的论述以及对于经典艺术特性和精神内涵的阐发都较为成熟。宗经观在南宋理论性文话著作中的基本成熟,以及由此展开的文话理论建构,也是文章学在宋代成立的一个重要标志。

作者简介:唐小媛(1997—),女,四川达州人,硕士研究生,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文献学、中国古代文论。

注释:

〔1〕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2〕李学勤.礼记正义[M].郑玄注,孔颖达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3〕王先谦.荀子集解[M].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

〔4〕汪荣宝.法言义疏[M].陈仲夫,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5〕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王水照.歷代文话(第一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7〕陈骙.文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8〕李涂.文章精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9〕纪昀,等编.文渊阁四库全书[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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