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中的女性困境

2024-05-07 02:09杨彩英
雨露风 2024年3期
关键词:方舟

杨彩英

张洁的《方舟》于1982年发表在《收获》第2期,文中塑造了梁倩、荆华、柳泉三位知识女性形象,她们都受过高等的教育,有着渊博的知识、体面的职业,但是这些并没有让她们得到丈夫的尊重与理解,也没有让她们得到社会的认可,取而代之的是无爱的婚姻与艰辛的事业,她们在面对无爱的婚姻与艰辛的事业时,只得用雄化的外表与行为来抵抗不公的待遇。本文通过分析三位知识女性的经历、感想,揭示女性在家庭中、职业上和内心里所面临的困境。

一、家庭困境:传统认知的束缚

家,是人身体的处所,心灵的港湾,家往往给人温馨的感觉。但于梁倩、荆华、柳泉而言,家是她们避之不及的地方,因为那里不是她们疲惫时可以停下歇一歇的休息站,也不是她们无力时能得到鼓励的加油站。那里只有父权与夫权两座大山,压得她们抬不起头、伸不直腰、喘不过气,即使她们有着体面的工作、不错的收入,能够经济独立;即使她们受过高等教育,知情達理,有着自尊自爱的意识和维护自己人格尊严的能力。但是她们还是陷入令人烦躁不安的生活琐事中,活在丈夫蔑视的眼神中和侮辱的言语下。

(一)社会性别安排和女性身份定位

在西方的神话中,男人亚当是上帝用地上的土造成的,而女人夏娃则是由男人的一根肋骨所造,从身体结构来看它们是所属关系,从生命的起源来看,女性就是作为男性的一部分而存在,是男人的附庸。而在中国,从母系社会被父系社会替代以来,女性就一直是被统治的、被书写的对象,是受支配的“他者”,处于被动的位置。男尊女卑的格局、重男轻女的现象都是其鲜明特征。在中国的创世文卷中有这样一段话: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1]

从这段话中,我们看不出女性的社会价值和个人价值,她们只是作为夫妇中的“妇”,她们的作用是产生“子”。如白复山去找梁倩,希望梁倩能通过她父亲的关系帮他出国时,他看到梁倩细小的腿、窄小的胯、瘪的胸和毫无光泽的暗黄的脸时心想:

只要她肯在老头那里为他通融,用不着她这样拼命,他什么都会给她张罗好,她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她可以安心在家当个太太……[2]25-26

又如曹荆华的丈夫认为婚姻就是生孩子、睡觉、过日子,他不会关心荆华的生活,也不会呵护她,因为他只当她是一个生儿育女的工具,一旦这个工具不再具备主人所需要的特性和能力,那么这个工具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和价值。因此当她的丈夫得知她做了人工流产,就一把夺过了那笔来之不易的皱皱巴巴的角票,那是荆华准备寄给父亲和妹妹的生活费。且有了下面的对话:

曹荆华的丈夫说:为了养活你的父亲和妹妹,就做“人流”——害死了我的儿子——我娶你这样的老婆图的是什么,啊?!离婚!

曹荆华想:生孩子,睡觉,居家过日子。可惜这几样荆华都不在行。她的父亲和妹妹?难道就不是他的?哦,自然不是……[2]4

因此,符合传统意义上的优秀女子往往没有自主意识,“贤妻良母”就是评判她们的最高标准,她们的地位只体现在了家庭这个领域中。

(二)顽固的夫权与失败的婚姻

幸福的婚姻应该是两个人相处轻松,尊重对方人格,支持对方理想。但在这部作品当中我们看不出这种情感,只有无穷无尽的侮辱性话语和施暴性行为。

荆华的丈夫是一个森林工人,在他看来,婚姻就是生孩子、睡觉、过日子,他不会关心荆华的生活,更不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好好呵护,取而代之的是拳脚相向。这样的生活一直伴随着她,即使离婚以后,不幸的记忆还是缠着她,如下面一段描写:

奇怪,她可以回忆起每一个拳头落在身上或脸上的痛楚,回忆起他那些列举她不贤不惠的大字报。[2]5

柳泉的丈夫把她当作私有的“商品”,当作“性”的化身,泄欲的工具,他从不管柳泉的意愿,只顾着自己的享乐。在下面这段描写中,我们可看出她婚姻的不幸。

记得“文化大革命”初期,留学英国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里通外国的间谍分子,柳泉每每在为洗清父亲的不白之冤而徒劳无效地奔波一天之后,多么想靠在那胸膛前,诉说一下她所受到的冷漠和羞辱……然而他却喷着满嘴的酒气,强迫她“做爱”。[2]71

而柳泉一旦拒绝,他就会粗暴地扭住她问:“你还是不是我老婆?”好像柳泉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他买来的“商品”,他要经常“使用”,才能对得起他所花的金钱。这让柳泉对夜晚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恨不得能抱住那太阳,让它永不下沉。

二、职业困境:骚扰的无奈与焦虑

知识女性从幻想的象牙塔中走出,为展示其自身价值,参与到社会生产当中去。她们想凭卓越的才智和特有的灵性来取得成功。但这些知识女性在现实面前遇到了除了竞争以外的各种各样的烦恼和压力。她们发现,她们要想取得成功,就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因为她们不仅要解决工作问题,还要面对来自异性的侵略和同性的嫉妒。

(一)语言的贬低和占有的恐惧

在职场中,女性处于劣势地位,男性对于女性的感情是矛盾且复杂的,他们好奇女性的神秘,却又对这样的神秘感到恐惧,于是这种好奇与恐惧交织,形成了男性对女性的征服欲和占有欲。在男权话语主导的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的控制是多种形式的,大部分男性会将自己的话语体系、思想意志强加到女性身上,如果女性有所成就,那也是附属于男性的,这一点在梁倩的身上得到了极致的体现,如:

从摄制组成立以来,不,从打算上这部片子起,她装了多少次孙子。她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磕头,作揖,装二皮脸。这真不是女人干的差事。先是为了通过本子,后来是为成立摄制组要人,全像打发叫花子。到头来,还说她靠的是她爹的那块牌子……[2]21

即使梁倩的父亲不能替她拍外景、不能替她遭受日晒雨淋、不能替她忍受各种外部环境的苦难和内心世界的疲倦,但是所取得的功绩还是会被赋予在男人的身份上,她自己的努力还是不会被看到,成就也不会被认可。

除了语言上的贬低,职场骚扰也是女性在职场中面临的另一困境,在《方舟》中,柳泉作为一个颇有姿色的离异女性,一直面临着这样的困境,每次她被魏经理召见都像去赴“鸿门宴”。文中有这样一段情景描写:

柳泉还没说上两句,魏经理那边就来了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她说:“你这件衣服挺合身啊,身条显得越发……”说着,就准备往柳泉的腰上捏一把。[2]12

当柳泉将话题转移到工作上来时,魏经理又说出轻浮的话语:

啊?啊——啊——,是啊,谈呐,你愿意谈,晚上到我家去,咱俩谈上一宿,怎么样?[2]12

正如张洁在文中所说,要事业就要失去做女人的乐趣,似乎事业和女人就像鱼与熊掌无法兼得,无法调和。所以柳泉即使再洁身自好,也要忍受上司“在腰上掐一把”和“上下的打量”;荆华再优秀,也免不了男人的嘲讽与使坏;梁倩再努力,也要忍受父权这座大山的压迫,忍受人们不明真相的轻飘飘的话语。忍耐带给她们的,不是在社会中完成自己的理想,反而是内心的挣扎与破碎,是生活的一败涂地。

(二)女性自我赋权的内生阻力

她们除了要遭受异性的否定与威胁,还要接受同性的审视与排挤。虽然西方女权运动和中国的五四妇女解放运动带来了“男女平等”的新思想口号,但是传统文化思想早已在她们的成长经历中不断地输入、肯定和强化过无数次了,已经根深蒂固。大多女性虽然生活在了新时期,但旧时代的思想还是时时存在、处处存在。所以越有知识的女性,就越为世人所不容,她们要打破传统思想,获得平等独立,不仅要跨过男人这一难关,还需跨过女人这道阻力。

《方舟》中明显能代表“小女人”身份和传统文化阻力的便是居委会贾主任和秘书钱秀瑛。居委会贾主任总是窥探和插足曹荆华她们的生活,总是对她们充满了不信任,如白复山来到荆华她们的住处后,贾主任来“串门”,蒙蒙去开门时贾主任的反应:

“有大人在家吗?”那声音深深地藏着怀疑。[2]14

当荆华出来招待她时,她的表现:

“噢,曹同志,您在哇!”贾主任一只眼睛亲亲热热地盯着荆华,一只眼睛却好事地滑过荆华的耳梢,向走廊里窥视。[2]14

秘书钱秀瑛和柳泉是同事,但她对柳泉总是充满着不屑与嘲笑。正如萧红在20世纪40年代的预言:“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是笨重的。”[3]

而她们之所以敢这样对待荆华她们这样的女性,是因为她们的思想并没有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及时更新,她们也把那些离婚或将要离婚的女人看作是地位极其低贱的且在道德上危险的人物。相比之下道德上的优越感使贾主任、钱秀瑛自认为对曹荆华她们拥有某种支配能力。虽然她们俩是时间上的新时期女性,但是她们的骨子里却是旧时期的思想,她们的所作所为都从男人的立场出发,她们所思所想处处透露出男权文化的陈旧气息。这表明男尊女卑不仅是一种观念,一种格局,或者说是几个品行不端的男人之所为,更是一种深入人心、无处不在的现实氛围。

三、自我困境:前进或后退的犹豫

如果说前面的家庭困扰和职业困境都是现实困境,那么思想的撕扯则是她们的精神折磨。她们一直处在谋生与谋爱的两难处境中,她们选择了谋生,放弃了传统的女性身份,放弃了她们的婚姻,但是在这条崎岖的路上,她们偶尔也会羡慕另一条路上的风景。即使我们知道维持生存的物质资源和满足情感需要是缺一不可的,因为无论缺少哪一个,都是不完整的生存状态,但是在特殊的时代、社会,保持生存和情感的平衡是近乎不可能的,这成了女性痛苦的根源。

她们的身份促使她们在经济上摆脱男性的束缚。但女性对男性的精神依附仍然存留在内心深处,她们的内心仍然渴望有一个充当“保护伞”角色的男性能够依托。女性挣扎在独立自主的“女强人”和寻求依靠的“小女人”两种角色之间,这种摇摆不定的自我意识使女性陷入角色的冲突。所以当她们离婚聚在一起后,她们并没有积极面对生活,而是为那养不活的花惆怅,为那纳闷的猫否定自己,洗不干净的碗和盘子让生活变得贫困无味且无趣,让别人看到她们是趿着拖鞋、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的女人。

荆华在身体僵硬需要帮助的时候,心里念叨着“能够指望谁?依赖谁去”,跌倒在水池时,她内心还是期盼有一双有力的胳膊能够把她抱到床上去。在猥琐的魏经理眼中,柳泉仿佛是一个“离了男人一天也不能過”的女人,为了工作,她要时刻低声下气地听从哼哼哈哈的小官僚,还要面对无限的敷衍和愚弄,受了委屈,她仍然期盼躲进丈夫的怀抱,把眼泪流到丈夫的胸膛上,她多么愿意做一个女人,做一个被人疼爱,也疼爱别人的女人。梁倩打电话被钱秀瑛接通后,她听到钱秀瑛那千娇百媚的声音,感到一阵鄙夷,但心里却又生出了一阵羡慕。三位独身女性内心状态的焦虑主要来自现实生活与理想空间的严重落差。虽然她们有意将自己的女性特质包裹起来,但她们的内心仍顺从着男性的价值选择,她们的思维方式仍带有传统女性的保守。因此,正是身心的失衡导致她们无法实现理想中的满意状态,这种不满所显现出来的敌对情绪就更加明显。当现实中的自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追赶上内心那个幻想中的愿景时,焦虑也就愈发强烈。

四、结语

虽然《方舟》的三位知识女性的出路作者没有提供明确的答案,虽然她们还在为“做一个女人真难”发出感叹,虽然她们还要继续承受着能说的或者不能言说的苦楚,虽然她们还在被旧社会的遗痕束缚。但是,新思想的风显然已经开始吹起来了,是送煤女人对荆华说:“再要煤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姓周”,是安泰对荆华道:“妇女在旧社会是倍受压迫的,因此我对妇女格外同情和尊重”,是朱祯祥夫妇对女性的尊重与帮助。这个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共同组成的,女性不是弱者,不是男性的附庸,也不是男人的性对象[4]。虽然当下的社会空间,存在于身边隐性的性别歧视、环境失公、医疗、教育资源不公正等仍然是当下社会亟待解决的问题,但也必须相信“男女平等”的目标也越来越靠近。此外,要想争得妇女真正的解放,绝不仅仅只是取得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的平等,更是要靠妇女自强不息的奋斗,靠对女性自身存在价值的认识从而取得精神层面上的真正独立。

注释:

〔1〕赵辉贤注译.《周易注译·序卦传》[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9.

〔2〕张洁.《方舟》[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

〔3〕郑加菊,杨红旗.女性建构与认同焦虑——论张洁小说《方舟》的叙事伦理[J].宜宾学院学报,2010,10(3): 19-22.

〔4〕聂鸿英.张洁小说中的女性意识及其价值[D].延吉:延边大学,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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