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睡眠就是把一条奔腾喧嚣的河给拦腰截断,让它微波不兴地暂时进入平静状态。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河流都安于這种命运的安排,它们有的就冲破阻拦,仍然一泻千里地向前奔流,不舍昼夜。这就产生了失眠者,医学上称这种病为“神经衰弱”。
神经衰弱说白了就是睡不好觉。有觉不睡,岂不是烧包?再说睡觉是件多自然、多令人幸福的事啊。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有的人就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同窗外的星星一样睁着眼睛度过长夜。夜晚对于失眠者来讲,不再是温柔的梦乡,而是荆棘遍布、青蛇游走、充满阴沟的地狱。
神经衰弱者以知识分子居众。很少听见哪个农民抱怨他睡不着觉,更没有天真烂漫的儿童说他苦于失眠。看来知识和阅历是失眠的两大症结。没有知识,就没有更深的追求和幻想,没有那种精神激情驰骋后所造成的身心疲惫。没有阅历,也就少了那些断肠般的回忆和被惨痛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后的凄凉心境。失意、痛苦、徘徊、伤感、患得患失,这些都是造成失眠的主要因素。也许你会说,看破红尘,把一切置之度外不就安然了么?然而我们就生活在滚滚红尘中,岂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超脱,就连弘一法师临终的手书遗言也是“悲欣交集”四个大字,那么大彻大悟的他仍然满含着人类共通的一种情怀,真让我们这些挣脱不了凡俗羁绊的人热泪盈眶。既然世界上清静的庙堂都可能只是形式上的东西,那么我们只能在自己的心中设置一座庙堂来供奉它。没有上天赐予的福音书能够拯救你所面临的困境,于是你就让思维飞速旋转,搞得自己精疲力竭,却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乎就把白日的苦恼延伸到夜晚,在黑暗中承受苦不堪言的失眠。
有关治疗失眠的方法简直太多了。我想哪位有心人若是乐于搜集整理,定能写出一本《失眠者百科丛书》。西医有为人们广泛使用的“助眠灵”,中医有针灸、煎服汤药等疗法。最广泛的是流传于民间的一些说法,诸如查数、念佛经咒语、想象船在八级大风的海面上颠簸、想象绿意盈门的小院或者无边无际的沙漠……真是数不胜数。看来对精神疾病的治疗总是千奇百怪的。有些偏方对于一些患者确实有效,然而大多是水中明月、纸上谈兵,给人似是而非的感觉。
我在师专做教师时曾有过失眠经历,阶段性失眠。经常是夹着教案去讲台时呵欠连天,精神萎靡。人过三十岁之后,仿佛一双脚真正落到了大地上,幻想的东西少了,睡眠也变得踏实起来。然而也不是一沾枕头就能入眠,总要在床上辗转一番方能入睡。去年省作协分给我一套新居,因我家中的亲人远在大兴安岭,所以只能独自操持装修工作。尽管请了装修公司不用我做具体的活儿,但是有些事儿还必得我去做。比如选择各种贴面材料的质地、颜色,比如选购卫生间的洁具。大到购买每个房间的吊灯,小到选购门把手和锁头,事必躬亲,我几乎把哈尔滨比较大的装饰材料市场都跑遍了。买到东西,往往是雇了三轮车拉回来,我坐在车尾,被骄阳曝晒得无精打采,就像个辛劳过度的农妇。所以那一段时间,我从新居工作完一天回到老房子,连爬楼的力气都没有了。吃过饭倒在床上立刻入睡,而且睡眠中多半没梦。整整一个月,因为过度的体力消耗,我尝到了睡眠的美好感觉。
前一段时间读到某位老作家谈当年被下放到农村的感觉,说他经过劳动后,奇怪的是多年睡不着觉的老毛病竟好了。我看后不禁哑然失笑。睡眠与劳动确实有着水乳交融的关系,那就是体力劳动可以助眠,而脑力劳动则造成失眠。能够把二者恰当地结合起来,才是解决失眠的真正途径。
川端康成和海明威的晚年都被失眠所困扰,是不是失眠把他们搞得心力交瘁而用自戕的办法来寻求解脱、击碎一切梦境?杜拉斯晚年也因失眠而酗酒。我想人确实是痛苦的,因为当晚年我们的思维仍然敏捷、充满激情的时候,我们却没有足够的体力用劳动换得宁静的睡眠。当我们的灵魂还如此鲜活的时候,而躯壳却已残破不堪。即便如此,我想没有人会因此而放弃梦想。
选自《当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