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洪涛(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湖南永州425199)
从“庙堂”到“市井”:走向审美人生的明末清初江南士人
赵洪涛
(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湖南永州425199)
摘 要:明末清初江南士人的人生轨迹表现出从“庙堂”向“市井”转变的趋向,这种转变一方面基于明代中后期政治与仕途的黑暗的原因,另一方面基于江南一带物质繁荣与风景秀丽的原因,二者使江南士人在人生价值的权衡中显现出新的思考,他们认为自然山水与仕途经济之间形成了一种对立,这种对立背后是不同的价值观与人生观,前者代表的是一种充满审美意义的人生。
关键词:江南士人;庙堂;市井;审美人生
作为深受儒家理念影响的士人,能够介入到国家政治当中去,并有一番作为,这是士人自身价值实现的一种重要途径,因此,自科举制推行以来,历代士人把通过科举考试走仕途经济之路作为人生的一大追求。明代随着经济的发展,人口逐渐增多,然而科举应试的录用人数却不见增长,文徵明《三学上陆冢宰书》云:“略以吾苏一郡八州县言之,大约千有五百人之众,历三年之久,合科贡两途,而所拔才五十人。夫以往时人材鲜少,隘额举之而有余,顾宽其额。祖宗之意诚不欲以此塞进贤之路也。及今人材众多,宽额举之而不足,而又隘焉,几何而不至于沉滞也。故有食廪三十年不得充贡,增附二十年不得升补者。”明末的官场习气败坏,依靠行贿来谋求成功的士人比比皆是,朝中大臣荐人唯亲,甚至不惜为争名位高低而相互责詈,对少数大臣的结党营私,崇祯皇帝无可奈何。这更令本已坎坷的仕途变得难上加难。清代的改朝换代,并没有在科举上有所改进,叶梦珠《阅世编》云:
顺治乙酉,江南初定,学政悉仍旧制。至三年丙戌,始裁定入泮额,大县不过四十名,中三十名,小二十名。……至十六年己亥,又裁入泮额,大县不过十五名,中县十名,小县七、八名,如吾邑大县,连拨府学,每试所入不过二十名耳。……本年冬,学臣胡在恪岁试,所存在册与试者每学多者不过六七十人,少者二、三十人,如嘉定学不过数人而已。胡公唱名,为之堕泪,以为江南英俊,销铄殆尽也。自十六年裁额,即定岁入泮而科不入泮之例。康熙改元,学臣孙天闲胤骥承胡岁入之后,复试童子,考取入学,被论部驳,几至不测。赖有中州学使者同事,并力挽回,始准作将来岁入。故江南自壬寅冬入学之后,直至康熙六年丁未,方复童试,入泮之难至此极矣。
钱茂伟在《国家、科举与社会:以明代为中心的考察》中提出:“明代的科举竞争较为激烈,乡试入取率一般在4%左右,会试入取率波动在10%左右。”[1]1100仕途的壅塞,使士人通过科举飞黄腾达的梦想破灭,继续死守着这条独木桥就没有多少意义。屡试不中的冯梦龙对科举有着锥心之痛,在《广笑府序》中一针见效地指出科举八股之害:“又笑纳孔子的老头儿,你絮叨叨说什么道学文章,也平白地把好些活人都弄死。”清初的“东鲁古狂生”借《醉醒石》中的人物说:“读甚么书,读甚么书!只要有银子,凭着我的银子,三百两就买个秀才.四百是个监生,三千是个举人,一万是个进士。”依靠读书博取功名的念头在这种世局下难以实现,“如今那一个考官不卖秀才、不听分上?……读甚么书!若要靠这两句书、这枝笔,包你老死头白。你看从来有才的毕竟奇穷,清官定是无后。读甚么书。”(第七回)。这番话是经验之谈。作者对社会上的买官鬻爵的现状深有了解,所以才说出这种愤懑无奈的话。须知,读书入仕历来是文人实现自己价值的康庄大道,一个读书人如果不是深谙这条道路的曲折颠簸,断然不会出此言。
明代后期已显出大明皇朝气脉上的羸弱,皇帝在政治上缺乏作为,私生活糜烂。据《万历野获编》记载,明世宗竟然因为一个仓官陶仲文进献房中之术而大为赏识,屡屡提拔他,官至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兼支大学士俸,封号更玄,乃“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嘉靖壬寅年(1546),宫中婢女因不满世宗的采补秘方的虐待结伴行刺,几乎用绳子勒死明世宗,所幸婢女不熟悉绳子绾结的方法,孝烈皇帝及时率人救驾,明世宗才免于一死[2]469-470,但这件事情显现出明朝政治的危机。明世宗因服用诸佞进献的秘方,导致身体亏损,不能上朝;明神宗贪财好利,查抄对新政居功至伟的张居正的家,又强行征税,满足个人私欲,对犯颜极谏的大臣报以惩戒,其时朝中缺官严重,明神宗晏居深宫,不补缺官,国家内忧外困,惹得大臣抱怨纷纷,人心涣散。明朝宦官掌权,排除异己,对士人在政治上的作为造成较大的抑制。明熹宗在位时,魏忠贤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势力煊赫一时,对东林党人大加剪除,把反对自己的官员列出一个名单,称为邪党,将依附自己的六十余人列为正人,大力提携。魏忠贤如日中天之时,目中无人,明朝的首辅大臣叶向高被迫辞官,与叶向高交往甚秘的汪文言被虐死在牢狱之中,左光斗、杨涟、魏大中、顾大章等东林党人被魏忠贤陷害致死。魏忠贤手下的党徒遍布朝中,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之称谓,各司其职,形成环环相扣的一个势力网。魏忠贤还掌管东厂,锦衣卫多是他的党羽,朝中官员受到锦衣卫的严密监管,其监管严厉,就连一些大臣的隐私和日常生活中的油盐酱醋等琐事也被锦衣卫掌握得一清二楚:工部郎中叶宪祖对魏忠贤建造生祠略显不满,将魏的神像比作土偶,魏忠贤得知此事后,将叶罢官削籍。广为人知的一个例子莫过于民间四人夜间在密室中饮酒一事,席间,一人酒酣耳热后,大骂魏忠贤,骂音未了,几人就被潜伏的锦衣卫抓住,最后詈骂魏忠贤的人被寸磔而死,另外三人受赏。魏忠贤擅权时期,利用东厂造成了很多冤狱,其用刑之烈,令人怵目惊心,社会上人心惶惶,形成了一股相互监视之风。崇祯皇帝在位期间,对文官集团缺乏信任,宦官重受青睐,形成了“重宦官,轻文臣”的局面。崇祯皇帝是一个疑心颇重的君主,正是抓住了他的弱点,温体仁等一群奸佞设计杀了袁崇焕,大明江山的重要防护链被自我毁灭。崇祯皇帝对士人颇多抗拒,认为“士大夫负国家”,屡屡重用宦官来把持军队,宦官的权势竟然远远大过督抚,宦官和官僚之间的斗争变愈演愈烈,宦官有恃无恐,公然攻击文官,这种情况,大概是历朝所罕见的,崇祯皇帝对宦官的偏听偏信,为自己政局的溃败埋下了隐患,宦官之流,多数为无能之辈,利用宦官来行军打仗,必然胜少败多,更为致命的是,重用宦官而使文臣倍感失望,一个国家缺乏文臣的有力支撑,其走向没落几乎是注定的。终于,在内有李自成揭竿起义,外有皇太极的强敌当前,大明皇朝在苦苦支撑一番之后栋朽榱崩。晚明由于君王的不作为而导致国家衰败。在这样的情况下,士人想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的想法不可能得到实现。而明清朝代的变迁,使一些由明入清的士人产生世事无常的感叹,深受儒家理念影响的士人,对于投诚新的朝政在心理上缺乏支持,于是,“庙堂”不再是实践人生价值的唯一道路。
不少江南士人感到人生的价值不在于仕途上的飞升,而在于自己能够沂水舞雩、自自在在的生活。李贽认为做官是一件苦差事:“……怕居官束缚,而心中有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此其人颇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焚书·夏焦弱侯》)袁宏道深感做官束缚了人生的乐趣:“画船箫鼓,歌童舞女,此自豪客之事,非令事也。奇花异草,危石孤岑,此自幽人之观,非令观也。酒坛诗社,朱门紫陌,振衣莫里之峰,濯足虎丘之石,此自游客之乐,非令乐也。令所对者,鹑衣百结之粮长,簧口利舌之刁民,及虮虱满身之囚徒耳。”王思任在《铨史纪名·序》中云:“……而吏治乃大坏。……有识之士,不欲以身名之皎皎,就浊世之溷溷。”即便是在宦海得势的钱谦益,对仕途的险阻也颇多感慨:“宦海多喧豗,世运值阳九。戛戛上杠鱼,蒙蒙丧家狗”(《牧斋初学集·渡淮闻何三季穆之讣赋》),诗中借用梅圣俞的典故来说明,读书人做官就像鲇鱼上竹竿那样勉为其难。又云:“人生皆旅人,劳劳苦寄寓。功名如轻尘,富贵比微露。”文震亨的《姑苏明贤小记》载有不少淡漠仕途的文人,如陆贻孙拒绝了主持应天试的华鸿山学士邀请,自甘寂寞,自得其乐:“至八十岁,犹读书琅琅,声彻户外,无间寒暑。生平无他事,惟读书饮酒而已。”谢肇淛《五杂俎》载:“今之仕者,涉世既深,宦术弥巧,桑榆已逼,贪得滋甚,干进茍禄,不死不休,生平未尝享一日之乐,徒为仆妾图轻肥,子孙作牛马耳。白乐天所谓‘官爵为他人'者,有味哉,其言之也。”做官而不得做人的乐趣,这在谢肇淛看来,得不偿失。王士祯在游完京口三山之后,竟发出“真欲脱屣轩冕,卜一枝之隐于竹林海岳之间”(《尺牍新钞·与友》)。周亮工的朋友曾尧臣,奔赴考试的途中,因为要吃荔枝而不顾朋友的劝阻,大快朵颐却耽误了考试。明末的宋之桢对做官的身不由己深有感触:
不任事,而两台难刮目;稍担繁,而藩臬为裂眥。阅一陈案牍,经数夕而未得终篇;辨一大积冤,檄十移而不能完局。衷知有当道豺狼也,而不敢撄其锋;耳悉有凭社狐鼠也,而无计捣其穴。甚者突未黔而讯我奸良,面未觌而操彼黑白,此中须有四顾踌躇之审,方可离此恶,脱彼苦海。昔人有云:理官有四苦:马不歇蹄,手不停批也。苦则劳;俸难糊口,而锾不入署也。苦则清,讯谳心血为枯。贤不肖同袋而受苦也。苦则焦,明扬则恩归两台,暗摧则怨敛四府也,苦则冤,不佞已被伤者,今日谈虎觉色变矣。(《柬胡可见》)
明末清初的施闰章在《就亭记》中云:“古之士大夫出官于外,类得引山水自娱。然或逼处都会,讼狱烦嚣,舟车旁午,内外酬应不给,虽仆仆于陂台亭观之间,日餍酒食,进丝竹,而胸中之丘壑盖已寡矣。何者?形怠意烦,而神为之累也。”由于跻身官场,官场事务缠身,“胸中丘壑已寡矣”,因而对山水意兴阑珊。后来施闰章在蛮荒之地做官,往来应酬稀少,周边百姓相安无事,生活悠闲,“山水之意,未尝不落落焉在予胸中也”。李渔认为不被官场公务缠身,纵身于山水之间,可以提升人的境界,云:“能与山水为缘,俗吏便成仙吏;不受簿书束缚,忙人即是闲人。”(《内署三联》)官场与山水之间构成了鲜明的反差。在自由自在闲云野鹤与萧规曹随人生的价值取舍上,李渔的态度非常鲜明,这种理想可能没有付诸现实,但仍然能说明一些问题:江南士人从游山玩水,流连市井中找到了精神上的归宿,他们常常以山水来反衬官场的污浊,以市井的繁华来对比仕途的苦闷,一直以来作为士人魂牵梦绕的“庙堂”似乎逐渐失去了它的魅力。明代士人辞官的事件比比皆是,唐伯虎、文征明、袁宏道、陈眉公、都认为仕途不得自由,羁绊精神,最后或辞官归隐,或悠游度日,寄情山水,它表明江南士人在人生抉择上的变化:由“庙堂”走向“市井”。前者以工具理性作为衡量人生意义的尺度,后者重视个体的生命体验,它以感性审美作为人生意义的标尺。
参考文献:
[1]钱茂伟.国家、科举与社会:以明代为中心的考察[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
[2]王毓铨.中国通史:第九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责任编校:张京华)
中图分类号:I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219(2016)04-0032-03
收稿日期:2016-03-01
作者简介:赵洪涛(1974-),男,湖南永州人,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艺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