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俊甫
鬼子的铁蹄踏进窑镇时,四爷正在庆乙戏楼唱戏,唱的是《捉放曹》。四爷唱花脸,扮年轻气盛的曹操,水白脸,脸谱高位勾画,哇呀呀一嗓子,声似洪钟。
四爷打小喜欢看戏,小时候家住庆乙戏楼旁边,没事就跟着大人泡戏园子。别的孩子也有看戏的,男孩子都喜欢看武生——一杆枪舞得虎虎生风,要不就是翻筋斗,孙猴子似的,好看;女孩子呢,多喜欢书生小姐的故事,如《西厢记》之类。
四爷不。四爷喜欢花脸:曹操呀,李逵呀,还有“卧蚕眉丹凤眼面如重枣”的关云长,等等。有一回,庆乙戏楼的花脸卸罢了妆,见四爷还跷着两只脚趴在戏台边,痴愣愣地看,一时兴起,便抱了他,到后台,仔仔细细地给四爷画了张脸谱。四爷得了宝似的,一口气跑回家,对着镜子左瞧右照。四爷的小脸上是一张拼接的脸谱,一片红忠,一片水白,还有的地方画成了金银妖怪。四爷不在乎,哪一片他都欢喜,一连几天舍不得洗,恨不能一直在脸上留着。后来,父母骂得急了,他便哭丧着脸去洗。没承想,拿肥皂也搓下不去,家人只好动用了豆油,才算让一张脸恢复了本来的颜色。
四爺就是凭着一股子痴劲儿进了戏班。先是跑龙套,但很快就崭露头角,成了庆乙戏楼的当家花脸,方圆百里无人不知。
鬼子进了窑镇,消停了没几天,一位少佐就带着翻译进了庆乙戏楼。少佐也是喜欢京戏的,尤喜花脸,还能哼上几句。听说四爷花脸唱得好,他就寻上了门,不光想听,还想学几句,最好能登台演唱。
四爷自然是拒绝的。别看在舞台上什么角色都唱过,也演过老奸巨猾的反派,可下了台,四爷却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少佐很有耐心,看上去比三顾茅庐的刘玄德还有诚意。聊了几次花脸,碰了几次壁,少佐便换了话题,开始聊四爷的家庭——先是四爷的父母寿辰,继而是家居摆设,甚至于孩子念的学堂都聊,熟悉得像是在聊自己。
四爷的心开始打鼓,身上冷汗直冒。
四爷说:“想学什么?”
少佐顿时眉开眼笑,说:“花脸吧。”
四爷说:“想唱哪出?”
少佐转了转眼珠,两只手比画着说:“就是那个过五关斩六将的关羽。”
四爷摇了摇头:“关羽太费嗓子了,你初入门,唱不了。”
少佐愣了一下:“你看我能唱哪出?”
四爷说:“《捉放曹》吧。你可以试试曹操,那时候曹操春秋正盛,与你年龄相合。”
少佐侧过脸,盯着翻译。翻译立马解释说:“曹操,三国时的英雄,很厉害的。”
少佐微笑着点点头,就唱这个吧。
四爷教得很认真,少佐学得也很认真。一个月后,少佐能完整地唱上一段了,有模有样。少佐提出想上舞台,四爷想了想,点了头。
那天观众很多,坐满了整个戏楼。观众是四爷花钱雇来的。要说庆乙戏楼从不缺观众,尤其是四爷的场子。可那天要上台的,是一个日本人,是带着兵扛着枪一路烧杀抢掠的鬼子。教鬼子唱戏,还要他登台表演,这不是汉奸卖国贼吗?
四爷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好多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早都骂上娘了。四爷赔上自己的老脸,花钱请了庆乙戏楼的铁杆戏迷。戏园子不能空呀,别看少佐在四爷面前一副谦恭的样子,四爷明白,每一个谦恭的细胞下都藏着利刃。
那天的戏唱得很热闹,该有掌声的地方、不该有掌声的地方,掌声都有了。每个观众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散场的时候,一个个冲着四爷伸大拇哥。
少佐很开心,他学着窑镇人的样子,冲四爷一拱手,鞠了一躬。打那天起,少佐不再光顾庆乙戏楼了,他又恢复了侵略者的本性,拿起了枪。
不再光顾庆乙戏楼的,还有四爷。据说,少佐的那场戏唱罢,就再也没有人在窑镇见过四爷。
窑镇的上空起了一阵风,先是在戏迷们之间刮,后来越来越盛,很快就席卷了窑镇的角角落落。少佐也听说了,问了懂戏的人,才知道那不是空穴来风,是嘲弄,是羞辱,是诅咒。少佐派了很多人,去寻四爷的下落。可是,四爷,连同他的家人,隐了身似的,再也寻不着了。
日本人投降后,那阵风成了窑镇的一个传说,有鼻子有眼的。就连街头说书的,也拿它作保留节目,说起来眉飞色舞,唾沫星乱溅。您瞧瞧,明明是担着汉奸的名声,教鬼子唱戏的,最后却成了英雄。为什么?《捉放曹》中,是青年曹操,脸谱该高位勾画,眉毛和眼部的线条勾得直且淡,两颊皱纹一对,线条细长,以显其年轻气盛。可是四爷呢,给少佐画的是《阳平关》里曹操的脸谱。眉毛、眼部和脸上的皱纹,着色重,线条粗,浓墨重彩,着力渲染,不再讲究虚实,面部的皱纹也多,行话叫“水白奸邪”。怎么个意思?《阳平关》里的曹操可是暮年,不光仗打得一败涂地,阳寿也只余了不到三年……
这个四爷呀。啧啧。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