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书徽
从上海出发,经太原中转,晚上七点,我终于走进了大同,高楼灯火如连片云霞,这座曾经的古都、后来的煤都,如今不知道转型成功了吗?该以什么称号概括它呢?我的山西朋友大概愿意称它为“羊杂之都”,听闻我要游山西,他念念不忘提醒我一定要尝一尝羊杂以及各种羊肉菜肴,于是连我这种美食绝缘体都把尝山西羊肉列入了明天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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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什么词来概括形容大同,这是我昨天就开始面临的一个难题。
从历史角度,大同是“三代精华、两朝重镇”,九大古都之一、全国首批24个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建城史两千三百余年。
公元前307年,赵武灵王在原平邑基础上建平城,这是大同建城的起点。秦汉时期,平城是雁门郡、代郡重镇,魏晋南北朝时期,第一个入主中原的北方游牧民族鲜卑在这里称帝、建立第二座都城。北魏之后,平城被东魏改置恒州,北周改置恒安和云中(与河套的云中不同),隋唐时期,这里又有了云中都护府、大同道。辽、金时期,平城成为西京,相当于陪都。元、明时期,这里是大同路、大同镇、大同府,清初顺治年间摄政王多尔衮在大同平叛,大规模屠城,大同成为废墟,几年后才原址重建,慢慢沿袭至今。
从经济地理角度,大同坐拥煤海大同煤田,20世纪80年代即与德国的鲁尔、苏联的顿巴斯并称“世界三大煤都”,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累计为国家贡献优质动力煤数十亿吨。虽然如今煤的黑金色已经褪去,大同的天空早已澄澈湛蓝,但从昨晚到今天,我还是从很多细节上看到“曾经阔过”的大同仍过着优裕的生活:御河两岸高耸穿云的楼房、城区随处可见的跟南方城市差不多的精致小区、双向八车道的主干道、“全市最好酒店”内从天到地铺满的大理石、四人都合抱不住的大立柱和堪比上海三千块房价酒店的卫浴陈设。
从文明和民族的角度,大同是“胡”汉分界、中原北门,是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碰撞的前线。
春秋时这里就是林胡的游牧地,战国时期才成为代国、赵国的领土。秦汉时期,中原王朝在这里筑城设塞,严防死守。汉高祖刘邦轻敌冒进在平城陷入“白登之围”,昭君和亲出雁门、平城,独留青冢向黄昏。三国时,乌桓、鲜卑南下掠地,游牧民族以平城为跳板第一次入主中原。隋唐时期,突厥与中原王朝在雁门关内外角力。后唐叛将石敬瑭向契丹献出“燕云十六州”后,北宋耿耿于怀却力有不逮,大同先后被契丹、女真、蒙古等少数民族统治长达四百多年。明代,大同镇是九边重镇,大将徐达筑城、皇子守城,两道明长城紧密护卫。
古往今来,这片太行、吕梁之间的谷地烽烟不息,據说,在大同发生的历代战争高达上千次。对中原农耕文明来说,从雁门到河套从来都是分寸必争的家门口,失去了就再无宁日,守住了则平安无事。对北方游牧民族来说,这里是垂涎欲滴的肥美沃土,失去了就只能在草原上颠沛流离,夺取它则可以纵横天下。
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待,在南北双方都凝神注目的战略价值之外,平城得到了北方游牧民族更慷慨的珍视,大同最辉煌的历史时期正是在游牧民族统治下,离开蒙古草原之后的拓跋鲜卑选择平城建都,经营近百年,统一北方,重开丝绸之路,平城成为人口上百万的大都市。
从苦寒之地奔袭而来的游牧民族更珍惜每一寸温暖南方的土地,中原只视作围墙的边边角角却是他们珍而重之的都城。平城只是历史上曾被倾心相待的都城中的一座,这样的城在长城内外还有很多,近有匈奴最后一个王赫连勃勃在陕西靖边所建的统万城,党项西夏王朝国都银川,远有契丹在内蒙古赤峰的中京,西凉、南凉在河西走廊的国都武威、西宁。如果一块土地和它的子民能得到更好的呵护,又何必拘泥于华戎之辨、夷夏之防?
因此,在大同的这短短一天时间,我愿全部倾注在北魏时期的古迹上,那时大同曾沐浴着历史的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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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从大同东部新区跨过御河上的迎宾桥进入平城区,与大同古城擦身而过,披着干爽的寒风和金黄的艳阳向西北而行,云冈路两侧层层行道树后军营鳞次,司机说以前这里驻了一个军,现在裁撤到一个旅,中苏关系紧张时可谓黑云压城。此外还有地下的另一种黑——山里的一洞洞煤矿,青瓷窑煤矿、晋华宫国家矿山公园就在路边。
约半小时后到了云冈石窟景区游客服务中心,走到真正的云冈石窟前,先穿过2008年前后新建的仿古楼阁和寺院,这都是大同著名市长耿彦波在任时为了给大同从资源业向旅游业转型而大刀阔斧修建的。一尊衣衫破落又慈眉善目的昙曜塑像伫立在灵岩寺前广场,他是云冈石窟的标志性石窟昙曜五窟的主建人。
跨过山门,走上长达百米的礼佛大道,大道两侧鲜卑装饰的石象驼着佛柱,融民族性与佛性于一身。讲解员说,这里原是109国道兼本地运煤路,后来为了城市转型,国道改道、煤也不运了,才把云冈石窟景区修建成眼前的规模。
走完大道,擎着莲灯的左右菩萨接引我们跨上湖上的石桥,桥下是清蓝的湖水和淡黄的芦苇丛林,天朗气清,波光粼粼,让人不由得灵台清明,走过桥就暂时告别了俗世,进入佛界。
绕到大雄宝殿之后,右手边即是武周山,平坦的黄土山像一堵厚厚的土墙,讲解员说,2008年以前的云冈石窟景区只从山脚下开始,2008年拆了山下六个镇才新建起这些区域把石窟保护起来。在云冈博物馆里还陈列着改建之前的旧貌,曾经还有村民住在石窟里,可惊可叹,我想起两个月前在内蒙古托克托县看到的东胜卫古城墙中的一个个窑洞。看来晋北到河套的民居风俗有共同之处,也许是走西口产生的流动和交流。
山脚下石牌坊前,二十余只白鸭棕鸭吱吱嘎嘎从山前走过,大概刚从湖里上来散步,引得游人欢喜喂食。穿过石牌坊,跨过米芾题字的院门,就进入了云冈石窟。是我熟悉的石窟的模样——一片山、千个洞、一些楼阁,我去过的莫高窟、龙门石窟大略如此,而且跟莫高窟和龙门石窟一样依山傍水,讲解员说,山壁前的松林曾经是武周川,后来为了保护石窟把河道移远了几百米。好山好水好地方,既是人居的倾向,也是礼佛敬地的选择。
跟莫高窟和龙门石窟相比,云冈石窟时间不及莫高窟早但早于龙门石窟,规模不及二者宏大,特色在哪里呢?——一是凿窟用时最短,北魏建都平城期间就完成了石窟建造,64年内完成。二是比起莫高窟的壁画、龙门石窟的佛像,云冈石窟以石雕石刻为特色。三是皇家窟,这一点跟龙门石窟一样,但莫高窟是民间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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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站从北魏的佛国理想世界回到北魏的俗世皇土繁华。
穿街过巷,下午四点到达平城区南环路北侧的北魏明堂遗址公园。明堂通俗而言即是礼堂,祭祀、典礼之所,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如果木兰真有其人,那她凯旋归来时就是在这里跪拜天子,辞军返家。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名将美人与明堂一起远去了,明堂的瓦砾是1995年意外重见天日,随后,北魏平城宫殿、墓葬、粮仓的遗迹也逐一被发现,这就是目前为止北魏平城都城所剩无几的痕迹了。
我眼前这个明堂遗址公园就是在平城遗址上复建的,走进门内,开阔的广场跟很多公园一样是老人孩子的乐园。广场正中一座方形圆顶的重楼是新建的明堂,正门挂着北朝艺术博物馆的牌匾,可惜今天闭馆。真是奇异的巧合,两个月前的河套之行我走到呼和浩特和林格尔北魏第一座都城盛乐的遗址博物馆门前,也是一个周一,于是也与博物馆内陈列的北魏遗物缘铿一面。
于是这次只能在遗迹上四处走走排遣思古幽情了。夕阳斜照,白墙苍瓦的明堂看起来鲜亮得很年轻,楼前栏杆旁,十几个男女吆喝着踢毽子,不时哈哈大笑。走到西侧,两三个男人各拖着大毛笔在地上书写,字迹潇洒,颇有王羲之《兰亭集序》的气韵,黑色的水迹渐渐消失,一如历史的烟尘。
绕到明堂后侧,平城遗址的文物保护单位石碑立在一长条人工草皮覆盖的矮房前,这是北魏明堂遗址陈列馆,一张三四米的小门今天也不外开,门前两棵矮壮的杏树素手擎天,好像为明堂遗迹撑起华盖。热闹的歌舞声从馆后飞来:“打败敌人野心狼!”
沿着圆形的护城河边步道绕明堂广场信步而行,圆形广场、方形基座、圆形屋顶,方圆合璧的明堂公园无声地顶礼膜拜天圆地方,通过建筑实现天人合一是数千年中国人居的理念,也是一种虔诚而庄严的信仰。
也有声音,风声、落叶扑簌声、车声、歌舞声、欢笑声……我们当代生活的声息自由回荡在一千五百年乃至更久的先人的足迹上,很鲜活,同时也在新的历史中沉积。
匆匆大同一日,不得不错过的还有太多。错过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每一座从历史的烽烟中浴火而生的边城,都值得一来再来。
选自“城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