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诗歌中的“泛舟”事象探析

2024-05-07 23:12冯兰凤殷学明
关键词:事象泛舟陆游

冯兰凤,殷学明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事象”是“事”之形象,诗歌中的“事”是指人物表现出来的动作行为,具有鲜明的动态色彩,同时由于诗歌表现“事”的方式不同于小说和戏剧,呈现“象”的特点,因此谓之“事象”。宋诗是“好事”之诗,诗人陆游是“好事”之人,“泛舟”事象在其诗歌中出现60多次,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其他诗人,可见泛舟已经成为陆游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它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承载着陆游独特的生命体验,成为反映陆游精神生活的一面镜子,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近年来,关于诗歌事象研究的探索陆续展开,不少的专家学者发表了相关论文,其重要性得到了较为充分的肯定。对于“泛舟”来说,现有研究多是对泛舟书画或者图像艺术的分析、对含有泛舟的诗歌或词的比较以及诗歌中的泛舟活动梳理,少有对“泛舟”作为“事象”的诗歌理论研究。文章选取陆游诗歌中的“泛舟”事象进行分析,旨在通过个案研究,烛照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被遮蔽的事象视野,为诗歌带来更为丰富的内涵。

一、陆诗“泛舟”事象的内在传达

“舟”是作为物象出现的,它作为遨游江河的交通工具,需要“人”这个主体出现并对它施加动作行为,从这个层面来看,舟不同于“柳”“月”等融入主体感情的意象,具有动态性特征。陆游现存诗九千首以上,“虽总体以抒情诗为主,但叙事成分很重”[1],诗人在泛舟过程中多种情感的表达,是通过诸多“事件”的内在驱动,其中多种情感既包括怡然自得的闲适之情,又包括感时伤世的忧伤之感。

(一)避暑的自然闲适

夏夜燥热难耐,相比于现代多种发达的高科技制凉设备,古人消暑方式甚少,除去在自家庭院和水池荷塘边消夏纳凉,或者亭台楼阁登临远眺等小空间内活动,远距离于江河之上感受江水清凉亦是一件美事。此时“舟”作为水上渡具便派上了用场,“舟”在古时有着多种多样的用途,可以作为征战时期的军事用具,可以作为川渝地区棺墓丧葬之所,但是最普遍地用作出行工具。

陆游为了逃避暑气侵袭,在静谧的夏夜乘舟出行,《夏夜泛舟书所见》中,“两浆摇去东浦月,一龛回望上方灯”,传达出诗人摇桨望月、回望观灯的闲情雅致。房如火蒸,掩闭柴门,摇桨泛舟于江上,看惊飞的宿鸟呼朋引伴,看腾起的长鱼挣脱渔网,构成一幅动静结合、声色相加的唯美画面。夜半归来,走在松影之下,暑气渐散,卧榻进入梦乡,身体得以放松,心情得以愉悦。

《暑夜泛舟其一》中,烈暑难逃,遂将清夜付与水滨,其“聊呼艇子夜追凉”“阙月初升林影长”以及诗歌最后的点睛之笔“超然自适君知否,身世从来付两忘”,同《暑夜泛舟其二》的“小舟行处浦风急,健鹘归时山月高”以及点睛之笔“利名何啻一秋毫”,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均表达出诗人在消暑避夏之时,对宦海浮沉、世态炎凉的官场和名利之争的暂时忘却,而愿追求一种内心的闲适与宁静。

燥热的天气寻得一处人间圣地,确是一件美事。夜色本身自带一种朦胧的美感,深蓝的夜空、稀疏的星星、悦耳的虫鸣和清凉的江风会令人产生身体上的放松,身体上的快适自然也会使人心情愉悦,产生精神上的“虚静”,俗语也说“心静自然凉”。而舟船相比于现代的“火车”“飞机”等交通工具的快速便捷,更具有一种文雅的“浪漫”,慢节奏虽然花费时间,但是却可以带来浪漫的美感和从容的心态。在诸多因素的综合影响之下,在避暑泛舟的“事”之后,可以传达出诗人的闲适自然之情。

(二)归家的喜悦兴奋

中国古代的社会结构是一种不同于西方的宗族结构,其网状似的脉络将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紧紧缠绕,因此“家”在中国有着浓厚的传统文化色彩,中国人相较于西方人也具有更强烈的恋家情节,“思家”“归家”也是古诗常见的主题之一。

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在归家之喜悦上是和古人有共通之处的,幼时在家中长大,由于心智的单纯和经历的稀少,并不会对“家”的概念产生太多的思考,也不容易对在家的幸福有过多的感悟;反而是我们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出门求学求职,长时间的离家和社会的险恶才让我们对家的温暖有了更为深刻的定义,我们开始想念之前十分反感的父母的唠叨,开始想念之前并不在意的家中的一草一木。无论古人还是现代人,作为“人”的情感是共通的,会想念家乡的温暖,自然也会有归家而产生的幸福和兴奋,不管在何时何地,距离是远是近,只要回家,就会有按捺不住的激动。

陆游将泛舟归家的喜悦与兴奋诉诸于笔端。《晚自北巷泛舟还家》中,“水深鹅唼草,雨细犊掀泥”,白鹅恰似诗人般悠然地浮于水面之上,噙着嫩绿的河草;陆地上的小牛踩着湿漉漉的泥土前行,脚下时不时翻起一片泥土来,看着这些富有农家气息的景与物,诗人也“幽栖”在这诗情画意中去了。《新晴泛舟至近村偶得双鳜而归》诗人泛舟至近村垂钓,而后得鳜鱼泛舟而归,尽管一夜秋风使得水滨老去,园林摇落,父老乡亲的问候仍让人觉得亲切温暖。

(3)任职的飘零孤独

古代人并不像现代人一样拥有方便快捷的通讯设备,可以跨越时空的界限和家人实现无障碍沟通,他们的车马很慢,书信也慢,离家之后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于是对家人对故乡的思念与日俱增,成为始终萦绕于心头且挥之不去的一抹惆怅。

诗人是浪漫的,也是多愁善感的,“诗人的天职是返乡”不如“诗人的天职是思乡”更为准确。如果说,归家让诗人感受到了无比的兴奋与激动,那么离家去远方任职则是悲伤而无奈的。悲伤于要告别熟悉的一草一木且不知归期,无奈于好男儿应志在四方,只得离家远去成就自己的事业。去往远方也须借助舟船行进,他们感叹于归途的遥远;在观赏岸边景色触景生情时,诗人悲伤于身世的飘零;在狭小空间的不断颠簸之中,诗人思念家的安稳。对于常年漂泊在外身不由己的诗人来说,故乡似乎只能成为静躺在诗句中的符号。

《赴成都泛舟自三泉至益昌谋以明年下三峡》作于1172年,此时47岁的陆游正奉旨入川,改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心如老骥常千里” “飘零自是关天命”,即使心怀一腔报国热血,常年的奔波在外也让诗人感到了像落叶般飘零的孤独与无奈。《自桑渎泛舟归三山》作于1188年,是诗人第四次被朝廷任用,担任严州知州,在泛舟的过程中,一切景语皆情语,断彴、青苔、孤村、霜气的呈现,都来自于诗人内心的荒凉。“宦情不独今年薄,游子从来念故乡”,离开家乡便是游子,更何况只身在外,人之老矣思乡之情愈发迫切,六十多岁的陆游心中所念也依然是遥远的故乡。

“因为我们观照自然现象时心情不同,我们有时把秋夜的星星称作明珠,有时称作眼泪;有时欢呼晚霞的美,有时悲悼落日的斜晖;有时觉得月亮分外光明,有时埋怨它撩起怀人的愁绪。宇宙间没有永恒不变的美,事物的美总染上我们自己的感情。”[2]同样是泛舟,因为避暑、归家和任职不同的事件,陆游也呈现出闲适、喜悦和孤独的不同情感。

二、陆诗“泛舟”事象的时空叙事

文学地理的研究虽可谓源远流长,但由于多种多样的原因,相关研究并未持续下去,被中断了近半个世纪,“文学地理学”作为一个新兴学科诞生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凭借自身理论活力在国内的学术界持续升温,成为近30多年来的热门学科。其研究对象,就是“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研究方法多种多样,其中一种是“时空分析法”。

文学地理学不同以往注重于“时代性”的文学研究,既重视时间性研究又重视空间性研究,即所谓时空分析法。舟船作为“文学空间”已经被研究地十分充分,在私人的狭小空间中,诗人可以传达思乡、怀人等多种情感,但是在空间意义十分明显的舟船中,叙事的时间性同样不可忽略,二者是共生并存的。曾大兴教授用文学地理学的方法分析诗词中的时空结构时提到,“诗词的地理空间各式各样,其内涵丰富多彩,其结构也不拘一格。但是就其时空组合来讲,主要有以下四种结构模式。”[3]曾教授提出的分别是“寒江独钓型”、“重九登高型”、“西窗剪烛型”、“人面桃花型”四种模式,仔细分析,陆游的“泛舟”事象的诗歌体现出其中的三种模式。

(一)陆诗之“寒江独钓型”

此种类型鲜明地体现在柳宗元《江雪》中,时间是下着漫天大雪的冬天,空间是大雪覆盖的空旷的山谷,时间空间单一即所谓“寒江独钓型”。陆游在1192年6月所作的《立秋前四日夜泛舟至跨湖桥》正是此种类型的体现:

短楫追凉十里来,夜深却御便风回。离离蒲叶先秋老,袅袅蘋花带露开。

陌上歌呼簪稻穗,桥边灯火卖官醅。时平乐事知何限,未叹流年两鬓催。[4]

作品的写作时间是1192年,是陆游第四次被朝廷任用后受到主和派的攻击,被以“嘲咏风月”为由罢官回乡的时期,这个阶段的陆游对于人生有了更深层次的感悟,回味人生写下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或是表达报国无门的无奈,或是借山水自然景物抒发内心的苦闷孤独。作品内部的时间是立秋的前四日,空间是桥边水上的这个小空间,所有的景物、事件和作者的思想感情都在这个单一时空内生发出来。

立秋意味着阳气渐衰阴气渐长,秋季是成熟收获的季节,关于立秋也有诸多诗人进行诗词咏颂,陆游在立秋的前四日夜晚泛舟,夏夜乘凉的同时感慨岁月不再。颔联的“离离蒲叶先秋老,袅袅蘋花带露开”,“离离”和“袅袅”对仗工整,用菖蒲和浮萍刻画景色,描写精致,颇有意境。在小舟之上,听到了田间小路的歌声,看到了桥边的闪闪灯火,感悟瞬间由心生:时世承平,欢乐的事又知道多少呢,还未感叹似水般流逝的光阴年华,两鬓却已斑白。回想自己历经辛酸的大半辈子,悲从中来,也许陆游早已潸然泪下了吧。

(二)陆诗之“重九登高型”

此种类型鲜明地体现在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时间是重阳节,空间有两个,分别是家乡“山东”和异乡长安,此种时间相同空间不同的结构模式即所谓“重九登高型”,相较于前一种略为复杂一些,在叙事文学样式中较为常见。陆游在1178年10月所作的《冬夜泛舟有怀南戎幕》正是此种类型的体现:

钓船东去掠新塘,船迮蓬低露箬香。十里澄波明白石,五更残月伴清霜。

飘飘枫叶无时下,袅袅菱歌尽意长。谁信梁州当日事,铁衣寒枕绿沉枪。[5]

作品的写作时间是1178年,此时陆游恰好第三次任职,负责管理农事水利方面的工作,关心百姓,尽职尽责。作品内部的时间是冬季的夜晚,空间有两个:一个是在如今的钓船之上,另一个是在过去的梁州。“梁州”这个空间,以及空间之中的实物(铁衣、寒枕、沉枪)是诗人虚拟的,是为了表达渴望投身军旅生活、报效国家这种感情而设置的。

冬季本就是萧瑟肃杀的季节,钓船东去,在当下的空间里,淡淡的箬香和十里澄波令人有瞬时的轻松开阔之感,清冷的霜气还是让人感觉到丝丝寒意,“飘飘枫叶”“袅袅菱歌”对仗工整,枫叶落而菱歌长,画面感十足。诗人笔锋一转,跳跃到了“梁州”的空间内,1172年的陆游为了建功立业,“匹马戍梁州”保卫疆土,在军中任职,襄理军务,度过了八个多月的戎马生活,揭开了诗人一生中引以为豪的最为光辉灿烂的一页。铁马秋风,打猎习武,壮胆豪气的火热战斗生活令作者回味无穷,遥想当年的豪情热血,作者也回忆起了军旅中冰冷的铁衣寒枕和沉重的刀枪,诗人在此刻的小舟之中,也渴望像当年一样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因此可以说,诗人虚构的这个空间才是作品地理空间的主体,表达了诗人重返沙场的深切愿望和对军幕生活的深深怀念。

(三)陆诗之“西窗剪烛型”

此种类型鲜明地体现在李商隐《夜雨寄北》中,时间是“过去”→“此时”→“未来”→“此时”回环对比,空间是“西窗”→“巴山”→“西窗”→“巴山”往复对照,空间变化时间也随之发生变化的模式成为“西窗剪烛型”,此种模式结构更为复杂,时空不断变化,作家的情意和作品的内涵层转层深。陆游于1203年3月所作的《与儿辈泛舟游西湖一日间晴阴屡易》正是此种类型的体现:

逢著园林即款扉,酌泉煮笋欲忘归。杨花正与人争路,鸠语还催雨点衣。

古寺题名那复在,后生识面自应希。伤心六十馀年事,双塔依然在翠微。[6]

作品的写作时间是1203年,此时是陆游第五次奉诏入京编撰史书的第二年,已经78岁高龄的陆游与前一阶段相比,心境又有了很大的变化,经历过这么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到了这个年纪,豪情壮志也好,心酸苦闷也罢,都已尽数随风散去,与儿孙泛舟游玩享受天伦之乐,物是人非,只剩回忆渐渐袭来。作品内部空间有三层:第一个空间是西湖的园林之中,第二个空间是作者脑中回忆的六十多年前的那个时空,第三个空间又回到现在;作品内部的时间随着空间的变化而变化,分别是现在→过去→现在。此种模式比上述两种模式都复杂,来回往复,意蕴深刻。

园林之中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令人心旷神怡,酌泉煮笋,杨花争路,鸠语连连,眼前清秀雅丽的自然景物和古寺引起了诗人无限的遐想,转而进入了想象之中的另一个空间:“六十馀年事”应是指六十多年前金人亡宋之事,对西湖古寺的思索让诗人忆起当年的悲痛,因为“国破”,所以诗人“伤心”。思绪又拉回到现实,六十多年过去了,时光逝去,“双塔”依然屹立在青翠之中,“此处之双塔当指西湖两浮屠 ,一在湖之南 ,一在湖之北。湖北者保椒塔,湖南者雷峰塔 ”[7],情景交融,浑然一体。

不论是时间空间单一的“寒江独钓型”,还是时空结构较为复杂的“重九登高型”和“西窗剪烛型”,我们可以通过泛舟者、泛舟的时间和空间等因素,得以窥见泛舟事象的内在意蕴,更清晰地体会到诗歌事象的内在特征。

三、陆诗“泛舟”事象建构的诗学价值

“诗歌事象是各民族历史整体演进与诗人个体生命体验的结晶,蕴含着令人神往的诗性智慧和诗性记忆”[8],“泛舟”作为一种诗歌事象,建构起多种诗学价值。人与自然的历史分分合合由来已久,泛舟过程中对自然景物的观照是人与自然真正意义上的融为一体,在观赏景物当中触景生情,回忆起的种种是对自我的审视,其诗性价值对当下我们的生存有着重要的启发作用。

(一)人对自然的审视

人与自然是一个古老的命题,人与自然的关系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发展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在原始社会,自然是人的神,人听命于自然;在农业社会,人顺应自然规律成为土地的主人;而在工业社会人成为制定“规律”、凌驾于自然之上的“神”。 人与自然的分裂对立的可怕后果让人类意识到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必要性,强调人与自然的融合。于是现代社会提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可持续发展等一系列理念,深刻认识到人和自然是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唯有如此才能实现“双赢”,在此意义上,人与自然达到了真正的“和解”。

陆游在“泛舟”的过程中实现了人对自然的观照,此种观照是人与自然景物的合二为一,是物我相融,是更高意义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鳞鳞江色涨石黛,袅袅柳丝摇曲尘”(《春晴泛舟》),在前一天的雷雨天气过后,第二天晴日泛舟,一切景物都清新澄净,江面波光粼粼,柳枝摇曳多姿,散发着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花泾二月桃花发,霞照波心锦裹山”(《泛舟观桃花五首 其一》),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泛舟去观赏桃花,彩霞映照湖心,鲜艳的桃花和嫩绿的树木使得山峦也明艳了起来。此二首诗歌特点相近,都具有丰富的色彩美和画面美;且阳光和煦的春天,碧绿的江色、婀娜的柳树、妖艳的桃花和温柔的晚霞是生机勃勃的自然景物。

春秋两季气候、风景俱佳,泛舟游玩儿似乎是最佳选择,也是诗人观照自然的好时机,诗人不光在春季泛舟,也在秋季泛舟。“重重红树秋山晚,猎猎青帘社酒香”(《九月三日泛舟湖中作》),“重重”和“猎猎”、“秋山晚”和“社酒香”对仗工整,“红”和“绿”相互映衬,既写了大自然的红树秋山,也写了农家的青帘社酒。再如1179年9月所作的《泛舟武夷九曲溪至六曲或云滩急难上遂回二首 其一》:“暮年脚力倦跻攀,借得扁舟卧看山。”小舟之中卧躺观赏山峰,也不失为一种惬意,这两首诗中,重重的树木和高耸厚重的山峦是沉静寂廖的自然景物。陆游的诗中颇多自然景物,且不事雕琢,未有丝毫的做作,因此陆游诗歌的特点之一便是疏淡自然,对此,南宋文人有过评论,如姜特立说到“此翁笔力回万牛,淡中有味枯中膏”[9]7,戴复古说陆游的诗“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闲言语变瑰奇”[9]43,都道出了陆游诗歌某一方面的艺术风格。

古代交通不便,可以说泛舟为诗人打开了和大自然近距离接触的窗口,诗人可以泛舟而行,在小舟之中观看,也可以借助小舟为交通工具而前往目的地,实现人对自然的观照。陆游在泛舟的过程中,细致地观赏自然中的山山水水,并移情于景,将自己兴奋喜悦、忧愁感伤的情感寄托到大自然或无生命对象中,使之具有人的情感,主客体实现交融。如果说原始社会至现代社会人与自然的分分合合是现实层面的表征,那么陆游主体情感与自然客体的融合是人与自然在精神层面的共鸣,是更高一级的“和解”,人在观照自然的基础上进一步实现了和自然的合二为一。

(二)人对自我的超越

从不同的角度理解,“自我”有不同的内涵。一方面,自我代表着自己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是一种个体性和独特性;另一方面,个人和自我的关系表现为身与心的关系,人有四肢和五官,是身的有机部分,除了身,人还有心即精神的部分,可以思考可以决定,个人与自我的和谐,就表现为身与心的和谐。

人与自我的问题是一个根本问题,处理好人与自我的关系是处理人与自然、人与他人的关系的前提。西方的苏格拉底提出“认识你自己”,指出人们应当追求真理和智慧而成为真正的人,强调知识的作用。《道德经》第三十三章提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中国古人有一套不同于西方哲人的智慧和思想。古人强调人应当有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明,“自知之明”不偏重于知识,而强调一种主体审视自我的能力,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有认知能力和分辨能力。

陆游在泛舟的过程中不仅实现了对自然的观照,在舟上的静思和感悟是对往事的回忆,是个人感情的抒发,也是对自我的重新审视。陆游一生命途多舛,五起五落,终其一生致力于抗金斗争的伟大事业,积极主战,每每提出卓越的政治和军事见解都受到投降派的诬陷打击,仕途上频频遭受挫折,空怀壮志却夙愿难酬,然而完成大宋统一大业的初衷始终未改,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始终想着统一大业,拳拳爱国之心值得人敬佩。

1172年陆游所作的《赴成都泛舟自三泉至益昌谋以明年下三峡》,其中的“心如老骥常千里,身似春蚕已再眠”深刻描绘出诗人自己的心情和现状。“老骥”点明虽然年老却壮志犹存,也像春蚕一般到了包裹自己的阶段,而后破茧而出,继续倾洒热血,表明诗人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坚韧毅力。尾联“飘零自是关天命,错被人呼作地仙”表达出诗人的无奈,漂泊似乎是命中注定,却依然被他人称作闲散享乐之人,流露出一丝无奈和心酸。诗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在舟船上,诗人有更多空闲时间去思索自身,可以说通过泛舟,诗人感悟颇多,可以面对复杂的情绪和更真实的自我。

1194年所作的《泛舟过吉泽》描写完菰蒲、鱼艇、水禽、山峦和云层之后,尾联直接抒情:“一声菱唱起何许,洗尽万里功名心”,采菱之人所唱的歌曲不知起于哪里,听着这悦耳舒缓的歌曲,仿佛一切杂事都抛诸脑后,一辈子渴望建功立业的功名之心也被洗净。1196诗人泛舟于湖面之上,“风止镜面平”,沉静的湖面如同镜子一般,“持以照吾心”,用这面镜子观照自己的内心,诗人得到一种“散发鸥鹭间,万事秋毫轻”的感悟。1190年至1210年是陆游的晚年时光,这个时候的心绪和意气风发的年少阶段不同,回首往事,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诗人拥有着更为成熟稳重的心态和更开阔的思维。

不同阶段的泛舟体现出陆游的不同心情,在为梦想奋斗 为事务奔驰之时,诗人坚定自我意志,是对自我的鞭策;受到打击被迫罢官的人生失意之时,可以说泛舟的过程是自我排解、摆脱苦闷消解苦难的过程,在小舟之上,眼前的景物眼花缭乱,观景并不单单是观景,往往会融入个人情感,是所谓的情景交融,他的审视是在大的社会背景之下对自己的审视,目的是在矛盾与困境之中实现跟自我的和解。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小舟之上是陆游对自己人生的回忆,过往的种种经历浮现在眼前,是陆游对事情的重新思考,也是对整个人生中不同阶段自我的审视,更具乐观豁达情怀。

总之,通过对陆游诗歌中泛舟事象的具体考察,可以发现事象并非是单一浅薄的抽象概念,它有内在理路可寻,包含丰富立体的时空叙事和历久弥新的诗性价值,是鲜活多姿的。泛舟作为重要事象之一,其存在足以让我们看出事象的可行性和有效性,由此可见诗歌抒情世界之外的另一言事世界也是广阔而宏大的,值得分析研究。“从‘事象’的角度来理解宋诗,可以解答许多用意象不易解释的问题,而且能够开掘出许多从意象视角难以凸显的诗歌内涵。其中一项显而易见的便是,有助于历时性、过程性的诗歌内容获得诗性的呈现”。[10]对诗歌事象进行研究,并非要推翻诗歌的言志抒情体系,而是力求借助事象之窗观照璀璨夺目的诗歌世界,看到更为广阔绚烂的诗歌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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