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豪
2018,广东深圳,刘慈欣参加中国科幻大会
缺少创作时间的他,找到了一个在上班时间摸鱼创作的窍门。
1999年8月,世纪末的一个盛夏夜里,一位36岁的年轻人,来到青城山参加一场笔会。那是他第一次倾听“中国最优秀的科幻作家们谈论他们的科幻思想”。
笔会现场,许多高大的柱子围绕着他。柱子上有繁星般的点点灯光,“使人仿佛置身外星世界”。年纪不小的年轻人,刚在《科幻世界》发表了两篇短篇小说,还是默默无闻。科幻作家们谈论科幻时的深刻、严肃和执着,让他深为感动。
年轻人也谈,他认为,科学的美感被禁锢在冷酷的方程式中,普通人需要经过巨大的努力,才能窥她的一线光芒。而科幻小说,是企及科学之美的一座桥梁。
但他自觉混乱,种种论点,都不对。
这种混乱,也是彼时中國科幻思潮的一种反映。但他转念一想,与其说混乱,更像是一种混沌,“宇宙大爆炸后几分钟的那种混沌”。站在世纪末,这位年轻人对中国科幻的未来,展开了美好的想象:不久的未来,混沌的时空发生扰动,宇宙尘开始凝聚,使中国科幻的宇宙中充满灿烂的星群。
其实,更多的时候,年轻人是山西阳泉的一名普通电力工程师,过着朝九晚五的平淡生活,闲暇中摆弄他的“电子诗人”,琢磨着带点计算机自动生成的“诗歌土特产”,去往新世纪。
然而新世纪里,现实的引力在坍缩,让他高枕无忧、肆意摸鱼的电力厂,逐步走向关停,但此时年轻人的思想,早已飘行于星云间,并结出一连串硕果,《超新星纪元》《流浪地球》《诗云》以及《三体》,接连问世。
现在,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他就是刘慈欣。
彼时的刘慈欣,一定没有料到,日后自己成了中国科幻界的一面旗帜,英译本《三体:地球往事》荣获世界科幻文学最高奖—雨果奖,这是中国科幻小说第一次获此殊荣。他的作品被译成26种语言,在海内外享有盛誉。他的小说还被接连改编成影视作品,成为支撑中国科幻电影崛起的重要文本资源。
从《流浪地球》到《疯狂的外星人》,从2023年热播的国产《三体》电视剧,再到如今Netflix版《三体》(今年3月21日开播),刘慈欣的科幻宇宙,已经闪耀着灿烂群星。
Netflix版《三体》海报
英国科幻小说家阿瑟·克拉克;他的著作《2001太空漫游》
浩瀚征程远没有结束,《三体》的影响力仍在持续扩大。诸如“黑暗森林”“降维打击”等概念和观点,成为人们理解和看待事物的方法论。这个描绘人类与地球命运的故事,在社会环境日益动荡的当下,已经变成一个具有普世性的现代寓言,为全世界读者、观众所津津乐道。
可以说,凭借《三体》,刘慈欣以一己之力,改写了中国科幻与世界科幻的格局。
“人们还没意识到这是多么伟大的时刻,人类的童年在今天结束了。”
1969年的电视采访中,被问到如何看待人类首次踏上月球时,英国科幻小说家阿瑟·克拉克如是说。
然而,在遥远的东方,一位中国孩童的童年,却以另一种方式被星空改变。
几个月后的中国山西,7岁的刘慈欣,站在池塘边,看着漆黑的天幕,一道星光缓缓飞过。那是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这给了少年刘慈欣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他对星空的迷恋,就此埋下了种子。
读小学三年级时,刘慈欣从家里翻出一柜子书,有《地心游记》《太空神曲》《仙女座星云》,还包括日后成为《三体》关键道具的《寂静的春天》。
父亲对着凡尔纳的《地心游记》告诉他:“这叫‘科学幻想小说,是有科学根据的创作。”科幻,正式走进了刘慈欣的人生。但在当时,这些书籍被视为“毒草”,只能私密阅读,这让他有如置身孤岛,“是很孤独的一个状态”,却也为他打开了一个广阔的天地。
“文革”结束后,一些科幻作品在国内解禁,彼时刘慈欣正在读中学,他有机会阅读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和一些苏联科幻小说。除了上课,他的时间都花在了读科幻小说上。
1981年,刘慈欣的人生发生了三件大事。
其一,他考上了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其二,来到邯郸上学后,某个盛夏的雷雨夜,一片僻静的农田前,他目睹了一场球状闪电,“橘红色的光芒照出了周围的雨丝,在飘浮中,约十几秒后,它消失了”。
刘慈欣小说《乡村教师》改编漫画
电影《流浪地球》剧照
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通过美国外交部门向刘慈欣发邮件“催更”,被引为一桩趣谈。
但比这些经历更重要的,是第三件事:他在这一年读到了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和《与拉玛相会》。他记得,读完《2001太空漫游》的那个冬夜,他出门仰望夜空,周遭一切都已消失,大地变成了纯几何平面,雪白光滑,无限延伸。“从此以后,星空在我的眼中是另外一个样子了,那感觉像离开了池塘看到了大海。”
奈何星空太远,还是要埋头生活。
1985年,刘慈欣毕业,他被分配到山西阳泉的娘子关电厂,成为了一名普普通通的电力工程师。
工作很闲适,日子过得也平淡、乏味。正值壮年,他有满身的精力无处发泄,便把自己投入到了科幻的世界中,遐想着宇宙和遥远的未来,超越自己平凡的生活。
他对科幻的热情与日俱增,但这个爱好却变得越来越难以启齿。
他说,随着年纪增长,“喜欢科幻”变成了一个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爱好,因为这会让人觉得很幼稚。“领导可以容忍你在工作中出错,但幼稚却是不可容忍的。”
于是,爱好只能转为“地下”,成为自己生活的调味剂。
1989年,在读完《第一次旅行:特鲁尔的电子诗人》之后,他“冲动不已”,随后花了一周时间,做出了一个名叫“电子诗人”的程序,可以自动生成诗歌,“把莱姆的幻想至少部分变成了现实”。“诗人已经灭绝,诗意已永远消失”,带点电子诗人生成的“诗歌土特产”去往新世纪,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也正是在这一年,刘慈欣开始了自己的科幻小说创作,同年完成了《超新星纪元》首版和《中国2185》的创作,但未发表。直至1999年,他才开始在杂志上发表小说,正式成为一名科幻小说家。不过,当时的刘慈欣已经有了家庭,白天工作,晚上还要买菜做飯、接送女儿。缺少创作时间的他,找到了一个在上班时间摸鱼创作的窍门。电力工程师的工作不忙,但又必须到单位坐班,大量时间无事可做。由于单位用的电脑液晶显示屏质量比较差,稍微一倾斜,旁人就看不到电脑上的内容,他便充分利用这一点,坐在电脑前假模假样地工作,偷偷地进行小说创作。
庸常的环境,诞生了瑰丽的想象。就这样,他先后写出了《地火》《带上她的眼睛》《流浪地球》等,还顺便成了中国科幻银河奖的常客。但稿费还是比不过工资,也谈不上一夜成名。
2006年,《三体》开始连载。除了偶尔请假跟各地科幻迷聚会,他如常上班,但现实的引力,开始坍缩。能源战略下,火力发电厂改制,机组一个个停了,并于2009年结束了历史使命。此时,《三体》也写到了第三部,刘慈欣调入阳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成为一名真正的职业作家。
《三体》已在国内的科幻圈内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第一部和第三部获得了中国科幻银河奖特别奖,单行本销量不俗。得益于早些年豆瓣、贴吧等兴趣社区兴起,《三体》在网络上慢慢积累了一大批忠实拥趸,那句经典的“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也成为热梗,广为流传。
在互联网科幻亚文化圈,爆发的态势,正在酝酿。
事实上,这部小说构思了四五年。最初,《三体》名为《地球往事》,除了讲述未来科技的博弈和生存空间的争夺以外,他想探索“道德的人类文明如何在零道德的宇宙中生存”—一直以来,刘慈欣对宇宙是否存在共同的道德准则的问题很感兴趣。
译者刘宇昆;《三体》英文版
刘宇昆是把《三体》带入西方科幻界的关键人物。
《三体》更具体的创意,则来自天体力学的“三体问题”:把宇宙简化为三个有质量的点,这三个点在质量与引力作用下,做完全无规则的运动。这样的现实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为此,刘慈欣设定了一个从“文革”开始、横跨500年的故事背景,以恢弘的笔触,描绘人类文明与三体文明的冲突。
2010年,《三体》出圈前夕,复旦大学严锋教授对刘慈欣作出了颇具预见性的评价,他如此说道:“这个人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
2012年,《三体》被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发行。当时,刘慈欣自己都不看好这本小说的“出海”,觉得“肯定没有什么人会看”。
毕竟,当时中国科幻在世界文坛的处境,的确如此尴尬。一个小插曲,据学者宋明炜回忆,《三体》的英译版完成后,遇到了无法发行的难题,没有出版社愿意发行这部籍籍无名的中国科幻小说。最终,是几位科幻迷的不懈努力,打动了托尔出版社的主编,《三体》才得以进入英语世界。
没想到,《三体》在海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并在2015年荣获雨果奖,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文学圈、科技圈大佬持续推荐,《三体》和刘慈欣的知名度迅速上涨。
与此同时,国际上亦掀起了一股“三体热”,包括奥巴马、扎克伯格、比尔·盖茨在内的政商名流,纷纷以阅读《三体》为风尚。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甚至在看完一、二部后,通过美国外交部门向刘慈欣发邮件“催更”,被引为一桩趣谈。
之后,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三体》很快风靡全球,被相繼翻译成德语、西班牙语、法语、土耳其语等26国语言,成为最具世界影响力的中国科幻小说。
凭借《三体》,刘慈欣跻身世界最具影响力的科幻作家之列,成为“中国科幻第一人”。除了小说质量足够优秀之外,帮助《三体》走向世界、获得雨果奖的英译本,同样贡献巨大。
国产版《三体》剧照
刘宇昆是《三体》第一部和第三部的译者,也是把《三体》带入西方科幻界的关键人物。
刘宇昆出生于甘肃省兰州市,童年时随父母移民至美国,他本人也是一名科幻小说作家,曾凭借《手中纸,心中爱》和《物哀》两次获得雨果奖。
2011年,刘宇昆开始进行一些中文科幻小说的翻译。在当时,西方科幻圈子没人关心中文科幻小说,他是唯一一位中英科幻译者。2012年,刘宇昆接到了中国教育图书进出口有限公司的工作邀请,翻译《三体》的第一部《地球往事》。
这之前,他没有翻译长篇小说的经验,但在读完《三体》后,他被这个故事深深触动,于是接下了翻译工作。
《三体》的主题关乎生存,讲述的是人类在凶险的宇宙中求生存的故事。这一普世性的内核藏在十分中国化的文本之下,书中涉及大量中国历史、政治和文化背景,而且使用了许多专有名词和俗语,“对于没有浸淫在中国文化中的读者来说,它们大多都将是晦涩不明的”。
如何让《三体》被英语读者理解,同时在表达上做到流畅、易读,成为刘宇昆在翻译时面临的最大挑战。
在学者宋明炜看来,刘宇昆的翻译是按照美国人熟悉的科幻小说的方式进行,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强调作品的类型化。
因此,刘宇昆没有完全采取直译的方式,而是大量采取意译,尽可能贴合英语世界读者的文化背景与阅读偏好。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对书名的改动,将《三体》翻译成《Three body problem(三体问题)》。
三体问题是天体力学中的基本模型,指三个质量、初始位置和初始速度都是任意的可视为质点的天体,在相互间万有引力的作用下的运动规律问题。
这个翻译既凸显了作品与科学之间的联系,又直截了当地点明了故事中三体人所处的生存境遇。
对于一些专有名词,例如“大串联”和“大检阅”,刘宇昆没有选择直译,而是将其翻译为“围绕全国的革命游行”和“在天安门广场参见毛主席的大集会”。至于那些涉及中国历史、文化背景知识,而又难以意译的词汇,刘宇昆则以“留下最少量的指纹”为原则,在文中添加了许多注释,为英语读者介绍相关背景知识。
此外,刘宇昆还调整了《三体》的叙事结构。他认为,《三体》原著的叙事结构有些混乱,于是他将以插叙出现在故事中段的“文革”时代放到了故事的开头,改动后,整个故事拥有了更为坚实、合理的逻辑链条,同时凸显了文本深沉、悲壮的气质。
这一改动得到了刘慈欣的赞赏,以至于他曾建议懂英文的科幻迷阅读《三体》的英文版而非中文版。“通常,中国文学被翻译成外语时,往往会损失一些东西,但我认为《三体》没有这种情况。我认为它在翻译中获得了一些东西。”
国产版《三体》剧照
在刘宇昆手上,《三体》在文本层面完成了中国性向世界性的转变。
到了第二部《三体:黑暗森林》的翻译,译者和编辑都变成了外国人,他们对《三体》的改动更加凸显英语世界的文化感受。
在编辑的坚持下,《三体:黑暗森林》修改了大量涉嫌性别歧视的内容,细致到了“说联合国秘书长是美女就是性别歧视,四个面壁者全为男性,也涉及性别歧视”的程度,修改的地方多达1200处。
在各种译介形式下,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碰撞,将会持续下去。
自《三体》出版以来,对其人物塑造过于“直男癌”的批评不绝于耳。英文版的修正,很大程度上减轻了这种观感。即便如此,在Goodreaders这个全球最大的书评网站上,仍然可以看到大量英语读者在性别叙事上对《三体》提出批评。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编辑的执拗坚持,在女性主义思潮愈发兴盛的当下,《三体》的文本将会招来怎样的争议。
小说之外,《三体》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也很快辐射至影视领域。
科幻小说向来是影视作品的思想宝库,作为全球最炙手可热的IP之一,《三体》无疑有着巨大的商业价值。
但是,《三体》又是一个公认很难改编成影像的文本,书中涉及大量抽象的科幻描写,例如四维空间、三体人的形象等,如何将这些科幻元素影像化,不仅需要想象力,而且需要资本、技术的支撑。
国内的影视公司先后推出了动画版和电视剧版的《三体》,但碍于资金和技术的限制,在视觉效果的呈现上都不尽人意。
所以,当Netflix宣布拍摄《三体》时,观众们都很期待Netflix是否能利用美国先进的影视工业,还原一个波澜壮阔的三体世界。
从宣布项目到最终定档,历时近4年,Netflix版的《三体》终于将于2024年3月21日与全世界的观众见面。不过,这注定是一次备受争议的改编。预告片释出后,来自中国观众的差评接踵而至,理由很简单—这是一个看起来与《三体》原著毫无关系的故事。
在Netflix的“魔改”下,许多原著中为人熟知的角色被删去,代之以剧集原创角色。更让中国观众难以接受的是,这部由中国人担纲主角的故事里头没有了中国人的身影,主角成了5名牛津大学的科学家,故事的中国色彩大大减弱。
Netflix“去中国化”的改编思路,引起了影視创作之外的争议,一些观众认为,这种做法是一次成果的“窃取”和意识形态的“冒犯”。毕竟,《三体》在中国读者心目中的地位超然,它通过一个极具中国性的故事获得了世界范围的影响力,其意义超越了科幻文学的范畴,成为形塑文化自豪感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过,《三体》之所以能够获得世界范围的成功,与其在主题和文本上的开放性密不可分。《三体》拥有中国科幻小说里少见的“行星意识”,其叙事没有拘泥于中国的地理和文化空间,而是放大至地球、宇宙的尺度,讲述了一个关乎全人类命运的故事。其被译介为其他语言的过程,亦是一个文本不断改写、形变,最终成为被全球读者广泛接受的世界性文本的过程。
英文译本的翻译,便是一个生动的例证。但抛开改编问题,Netflix版《三体》质量上能否站住脚,只能等待观众的检验。
随着《三体》在全球范围内的知名度越来越大,在各种译介形式下,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碰撞,将会持续下去。英译《三体》小说和Netflix《三体》电视剧,如此大幅度的修改,都在提醒我们,对于《三体》这种世界性文本的阅读和改写,应该放置在世界性视野之下进行。
也许,这更有助于我们深入地理解,科幻史中,《三体》从何而来、所处位置,以及将书写怎样的历史。
Netflix版《三体》剧照
评论家多认为,《三体》在主题、结构和风格上属于古典主义科幻。其厚重的篇幅、宏大的叙事以及对全人类的未来与命运的关照,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银河帝国》《2001太空漫游》等西方科幻黄金时期的作品。
在德国海纳出版社科幻及玄幻文学编辑塞巴斯蒂安·皮尔灵看来,《三体》之所以能够在德国成功,正是因为它像荷兰画家扬·范·艾克笔下的画作《乔瓦尼·阿诺菲尼夫妇》一样拥有第二视线。透过它,读者可以看到人与宇宙的联系以及人在宇宙中的渺小。
Netflix版《三体》剧照
这是西方科幻小说失落已久的叙事,黄金时代之后,美国科幻小说迎来“新浪潮”,硬核、厚重、宏大的硬科幻被更柔性、注重人文性和文学性的软科幻所取代。《三体》展现出来的对全人类未来图景进行大胆想象的激情和野心,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西方科幻小说的视阈之中。
这也是托尔出版社的编辑莉兹·格林斯基愿意将《三体》系列引入美国的原因:“我不认为这类黄金时代经典科幻小说的需求已经消失,《三体》系列正是人们小时候读过的那种书。”
《三体》与西方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亲缘性并非偶然,刘慈欣曾谦虚地表示,自己的一切创作都是对克拉克的拙劣模仿,这至少反映出,刘慈欣在创作时有意无意地借鉴克拉克那种“太空歌剧”式的写法。
因此,《三体》可以视为一场对西方科幻小说古典主义传统的精彩回归。
然而,作为一名中国科幻小说家,《三体》又难以回避自身作品的中国性。
刘慈欣曾谦虚地表示,自己的一切创作都是对克拉克的拙劣模仿。
晚清时期,科幻小说这一文学体裁由梁启超、鲁迅等人引入中国。其时,羸弱的中国被列强拽入一个全新的世界秩序之中,从“天下”的中心变成了“万国”的一员。“天朝上国”的衰落与世界观的转换,在中国的知识分子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危机感。
短片《水滴》剧照
科幻小说以想象未来为根本特性,成为当时的知识分子寄托自己理想的文本空间。
学者王瑶认为,“科幻小说被译介到中国时,更多时候是作为一种与‘现代有关的幻想与梦境,以督促‘东方睡狮从五千年文明古国的旧梦中醒来,转而梦想一个民主、独立、富强的现代民族国家”。
像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预言了西历2062年中国维新成功、诸友邦均遣使来庆贺的繁荣景象,在想象中重建中国作为“万国”中心的地位;《新石头记》则借《红楼梦》的故事痛陈晚清社会的黑暗腐朽,反衬“文明境界”先进的技术、优良的制度。
这批中国最早的科幻小说,都有意无意地把中国作为写作的起点,世界作为参照的对象,通过一种乌托邦的想象,思考和回应中国如何在“万国”之中立足的问题,对国家衰落的主体焦虑进行回应。
民国以后,社会进一步凋敝,使得此前科幻小说家们对未来的乌托邦式畅想化为空影。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科幻失去了比照世界、构建宏大叙事的雄心,逐渐退居为一种地方性文本,专心个体化、私人化的叙事。
《三体》接续了晚清中国科幻小说的“全球视野”,重新将写作“转向外在”。也是从《三体》开始,中国科幻小说开始显现出“行星意识”,不再拘泥于中国这个地理和文化空间,开始抒发对地球、星系乃至于宇宙的想象。
恢复宏大叙事、重新“转向外在”,从这个角度来看,《三体》是一部处于中西方科幻小说交汇点的作品。
不过,《三体》在综合两股传统之余,还将其推向更深远的层面。
无论是晚清科幻作家比照西方以回应中国问题的现实关切,还是《银河帝国》《2001太空漫游》等西方科幻黄金时代的太空歌剧、星际殖民故事,无论这些故事的主题多么宏大,视野多么开阔,构成这些故事的根本矛盾都来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就像阿西莫夫在强调坎贝尔的贡献时所说的,“科幻作品首先必须来自真正的科学,同时,也必须是真正的历史”。承认历史在科幻小说中的位置,也就是承认科幻小说内在的现实主义特征,这种现实主义使得科幻小说实际上成为了披上科幻外衣的沙盘推演,所有的问题、矛盾,仍然要在人的尺度、观念和造物中寻找解决之道。
但刘慈欣做了些不一样的尝试。在发表于2010年的科幻十周年回顾中,刘慈欣把自己的创作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对人和人的社会完全不感兴趣的纯科幻,这样的小说“除了技术内核什么都没有,它的文学描写都集中在技术内核上,试图使技术诗意化”;第二个阶段由对纯科幻意象的描写转向刻画人和大自然的关系,《三体》就是这一阶段的产物。
在《三体》中,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形象出现,其受到的威胁和挑战并非来自同类,而来自迥异于自身的其他文明,一些文明甚至超出了人类可以理解的范畴,上升到了“神”的维度。
这使得刘慈欣虽然继承了古典主义科幻小说的主题和结构,但把作品的根本矛盾与之区分开来,人类的政治、历史和文化不再作为推动因素被纳入故事中,因为故事的矛盾已经从人与人的矛盾转向了人与宇宙的矛盾,也即人与自然的矛盾。
这种将人类视为整全性存在的眼光,通过建构人类命运一体的观念,创造出了一种新的世界性文本,以此超越了根植于中国科幻深处的民族意识,并赋予了西方古典主义式的“太空歌剧”以新的叙事可能性。
Netflix对《三体》的改编,可以视为英语创作者对《三体》文本的再一次改写。问题在于,以什么角度而言,Netflix对《三体》去中国化的改写能够成立?
Netflix主创团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三体》描绘的是整个人类和地球的命运,“世界的命运事关当中的每一个人”,因此,主创团队选择创造更多样的人物角色,突出《三体》这个故事内在的世界性色彩。
根本而言,是《三体》这个故事的普世性价值,给予了Netflix主创团队“魔改”《三体》的勇气。
刘慈欣曾表示:“科幻小说是一种可能性的文学,它描述宇宙和未来的各种可能性。《三体》所描述的也是宇宙智慧文明社会的一种可能性,这是最黑暗、最让人绝望的一种可能,但也只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
《三体》这个故事的普世性价值,给予了Netflix主创团队“魔改”《三体》的勇气。
《三体》概念图
因此,与其说《三体》是一部小说,不如说它是一场宏大的思想实验。
人与自然的矛盾极化时,人类社会的未来图景将如何展开?成为《三体》一书想要回答的核心问题。
为此,刘慈欣为《三体》定下了“黑暗森林”的灰暗法则,在这个法则的规定下,宇宙间的所有文明进入了霍布斯所说的“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的状态,时刻警惕着被发现、被消灭。
对生存的渴求和被毁灭的恐惧,统摄了宇宙所有文明。消灭他者、保全自我,成为文明发展的内生动力。
这样晦暗的宇宙观与其说是一种现实法则,不如说是刘慈欣为了方便描绘自己想象中最黑暗的未来图景而作的设定。
在《三体》中,刘慈欣丝毫不吝啬于描绘人类文明在绝对力量面前的不堪一击和脆弱无助:在三体人派出的水滴面前,人类社会花上百年功夫建立起来的宇宙舰队,顷刻间灰飞烟灭;在歌者的“二向箔”面前,整个太阳系都难逃二维化的命运,直到毁灭,人类甚至都不能理解这种力量。
刘慈欣有一句模仿康德的话:敬畏头顶的星空,但对心中的道德不以为然。《三体》中,刘慈欣设置了大量生存与道德相互冲突的情节。水滴击溃地球太空舰队之后,章北海与其他四艘逃脱出来的舰船成立了星舰地球,承担起延续人类文明的责任。然而,由于5艘太空舰中的燃料和配件只够支持一艘太空舰抵达既定星球,舰船之间必须互相消灭,才能保证自己的生存和人类文明的存续。
這种局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诺兰在《蝙蝠侠:黑暗骑士》中设置的游轮挟持:两艘船上都装有炸弹,其中一方率先按下按钮,就可以牺牲对方保全自己。然而,刘慈欣笔下的章北海遭遇的是更绝望的情形,不毁灭他人,燃料就不足够,不仅自己绝无生存的可能,人类文明也无法延续。
章北海唯一能做的道德选择是,毁灭他人还是毁灭自己。最终,稍有犹豫的章北海就因错失先手而被其他舰船消灭。
类似的情形发生在程心身上,在与三体文明抗衡的后期,人类文明利用黑暗森林的法则,发展出了一种与三体文明互相确保毁灭的恐怖平衡策略。程心作为制衡三体文明的执剑人,她的工作就是确保在三体文明侵略地球时,能够狠下心来自毁。但正是因为程心保留了人性与道德,缺少逻辑与三体文明同归于尽的决心,最终导致了人类文明的覆灭。
选择道德和人性就是选择毁灭,刘慈欣在《三体》里不断复写这一因果关系,本意是为了对人类社会的价值序列发起挑战。长期以来,生存虽然是一种基础需要,但在人类的价值序列里却排序不高,被划分为动物性,常常作为需要被人性克服和超越的对象。
在《三体》的宇宙图景中,生存成为摆在文明面前最急迫的问题。此时,在价值序列中向来高于生存的那些品质,例如人性、道德,便摆在台面上成为被拷问的对象。这种动物性对人性的挑战,构成了生存与文明的辩证关系,这种矛盾浓缩在《三体》的那句经典名言中: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这种对人性与道德的深刻怀疑背后,不是反人性和反道德的思想,而恰好是刘慈欣对人类文明的前途命运的担忧。作为一名技术主义者,他认为,人类不应该固守“人性”和地球,那样固守的话,人类即便不亡于社会矛盾的总爆发,也有可能因权力的恶性膨胀而成为“非人”。
在他看来,人类未来的命运只有走向星辰大海,通过技术手段不断向外超越,这样才能维系文明的存在,维护人性和道德的尊严。整部《三体》,即是这样一个关于生存与价值的警世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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