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燕
(陕西科技大学设计与艺术学院 西安 710021)
中国古代茶文化遵循从古至今的传统哲学及审美规律,对饮茶的陶瓷器皿在形态材质方面与时代文化信息有着密切的关系,也建立了独特的美学系统。在中国古代茶文化中有“水为茶之母,壶为茶之父。”之说,自神“农氏尝百草,得荼而解”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作为饮茶器用的陶瓷一直以来随着茶文化的发展,汉代王褒《憧约》中“烹茶尽具,酺已盖藏”我国最早对饮茶器皿的史料记载,明代许次纾《茶疏》中也表明“茶滋于水,水藉于器,汤成于火,四者相须,缺一而废”。
自商周以来,人们在烧造白陶及印文硬陶的过程中通过对土的淘洗控制,含铁量在2%左右的瓷土为原料使胎体更加光洁,可与釉面结合紧密;改良烧造条件可达到1 200℃以上的高温,致使胎质烧结致密,不吸收水分;利用浸釉法对器皿表面施釉,胎釉结合牢固厚薄均匀,这种原始瓷器在一定程度上已具备烧成瓷器的条件,为茶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有利的物质承载。此时大致分为:①胎体呈白色,火候较低,吸水性较强,釉姜黄泛绿,釉层易脱落,击之无清脆声;②胎质灰白,火候较高,无吸水性,青灰色釉,釉层薄而均匀,胎釉结合紧密,击之可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釉色多以青绿为主,并有些许深绿、豆绿、黄绿。春秋战国时期,原始瓷器已占同时期陶瓷的一半左右,预示瓷艺始登历史舞台。在茶文化形成之前,饮茶器皿为酒器、食器共用,并无他分。从晋代卢琳《四王起事》可见:“惠帝蒙尘还洛阳,黄门以瓦盂承茶,夜暮上之,至尊饮以为佳。”中“以瓦盂承茶”。
学术界将瓷器的出现定在东汉时期,六朝时期由于战乱大量人口渡江南下躲避战火,南方人口增加的同时经济迅速发展,北方手工艺人的南迁带动手工业振兴,加之南方土质因素,制瓷业的兴起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浙江地区因对胎釉烧制温度和膨胀系数掌握自如,越窑、婺州窑青瓷的胎釉结合最好。西晋杜育《荈赋》中提到“器择陶简,出自东瓯”东瓯即浙江一带,即指越窑青瓷,首次表明了文人在饮茶过程中对器物择用的偏好。
茶文化由唐兴起,唐宋与明清是我国茶文化的巅峰时期,也是制瓷业的巅峰时期。自隋唐时期北方窑兴起,在釉色上形成“南青北白”的格局,即以越窑为代表的南方青瓷及以邢窑为代表的北方白瓷,唐代茶人皮日休在《茶瓯》中有“邢客与越人,皆能造瓷器。”从茶文化的美学角度来看,釉色与茶色的关系是由来已久的审美重点。唐代茶人陆羽在《茶经》中提出“邢不如越”的审美观点,“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从釉色的视觉类比及釉色与茶色的视觉关联上进行的品评,其中也蕴含了当时文人对于如冰似玉的深层价值选择。玉在我国文化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是文人理想人格的象征,君子“以玉比德”,将玉自然温润的质感与情志高洁类比,如冰似玉的越窑青瓷成为高尚品德的等同点,此种审美倾向代表了当时文士阶层道德选择。陆羽的观点是基于其所处时代群体性的审美心理及其崇尚的哲学意念及实用角度与时代饮茶品茗方式的适配。这种观念将文人道德修养及精神追求融入茶与茶器之中,使饮茶之事从日常饮品的层面提升至承载文人丰富文化内蕴的品茗文化,其中受儒家思想“以玉比徳”观念影响对“邢不如越”形成当时的文人器物审美。早期以煮茶为主,使汤色显红,青瓷盛茶汤可使茶色在视觉上变为绿色,因而唐人以越窑青瓷为茶瓯之上,“越州瓷皆青,青则益茶。茶作白红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红;寿州瓷黄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从釉色与茶色是否相宜的角度,就能明晰这一时期文人茶器的审美观,即邢不如越,寿、洪又排之后。
唐代是中国茶文化创立、形成、走向普及繁荣的时期。随着是茶叶种植区域与产量扩大、产量大幅提升、品种增多、专属生产形成及是茶叶市场体系形成,人们对茶的功能与品质有了进一步要求,茶品更加多元,其中有粗茶、末茶、散茶、饼茶,唐代饮茶习俗日益精细,所谓“精茶、真水、活火、妙器,四者缺一不可”。盛唐以来贵用“茶笋“即茶之新芽”,茶色以绿为珍,黄庭坚用“落植霏霏雪不如”形容茶之白;袁枚用“嫩绿忍将若碗试”赞赏茶之嫩;欧阳修用“石上生茶如凤爪”描摹茶之形,而白瓷因能衬托出茶的晶莹碧翠,白居易在《睡后茶兴忆杨同州》有“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以白瓷瓯移情与友人的友谊;李沁诗中提到“漩沫翻成碧玉池”表征白瓷与茶形成漩沫明快的对比美。与《考工记》中“天时、地利、才美、工巧”的设计观念相吻合,共同创造出“焕如积雪,晔若春敷”的视觉效果,茶煮好后茶沫下沉,细轻的汤花上浮,如耀眼的积雪,其华丽灿烂亦如春花。越窑青瓷在盛饮新芽的饮茶风俗下也与白瓷比肩,其中蕴含不同的美学意蕴,如施肩吾在《蜀茗词》中提到“越碗初盛蜀茗新,薄烟轻处搅来匀。”体现的是茶之汤色与青瓷间调和柔和之美,顾况也在《茶赋》中赞誉越窑青瓷“越泥似玉之瓯”。
国学大师陈寅恪评价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华夏之民族文化,于赵宋之世造极”。而茶文化则是宋代蓬勃文化丛中一支跨越精神与物质的力量。宋代“斗茶”文化之风盛行,“斗茶”也被称为“茗战”所谓“点茶斗试”即表现了鉴别、品评茶叶品质的活动,与唐代的“试茶”有一定区别。宋代士大夫阶层流行“蓬山点茶竹荫里”,指将半发酵的茶叶制成的茶饼碾成沫,再用沸水在茶盏里冲点,在这种饮茶形式中“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取其燠发茶采色也”。在宋徽宗《大观茶论》与北宋蔡襄《茶录》中对“点茶斗试”有详细描述及标准:首先“斗”茶叶本身品质,“天下之士,励志清白,竟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妙。”;其次“斗”茶色的鉴别,“点茶之色,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再次“斗”点茶技艺的高低,“视其面色鲜白,著盏无水痕绝佳。建安斗试,以水痕先者为负,耐久者为胜,故较胜负之说相去一水两水。”苏轼在《和蒋變寄茶》中描述“金寵玉脍饭饮雪,海螯江柱初脱泉。临风饱食甘寝罢,一風花乳浮轻圆。”点茶之法已成为文人士大夫的日常审美。蔡襄《茶录》中提到“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也讲到:“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在梅尧臣的《次韵和永叔尝新茶杂言》提到“兔毛紫盏自相称”,及杨万里的《以六一泉煮双井茶》也有“松风鸣雪兔毫霜”,即表现建盏器壁厚度及形质特征利于保温更适于点茶操作流程,而釉色更适于水痕观察的清晰度有利于茶汤品评,于是建盏成为宋代茶文化的标志性符号。
此时具有“以玉比德”情感意义的青瓷及长于品评芽茶的白瓷不为适用。苏轼曾在诗中写道:“忽惊午盏兔毫斑,打作春瓮鹅儿酒”,盛赞了建盏釉色的美与斗茶人技艺的高超,使得茶香媲美春瓮酿造的酒香。点茶法作为贡茶制度的产生而蔚然成风的品饮方式,其本质上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审美风尚,贵族士大夫阶层对精雅情趣的追随也影响到大众审美,对于黑瓷的审美趣味也随着宋代“点茶斗试”的盛行融入同时代大众审美对于茶器的选择。“点茶法”是宋代饮茶形式之一,与唐代的“煎茶法”并行,常用于茶会雅集之中,其先以巨瓯冲点茶末,再分于小茶瓯中,形成“均茶”仪式,“均茶”是宋代流行的一种茶道,又称为“水丹青”,僧福全的《汤戏》中有:“生成盏里水丹青,巧画功夫学不成。”均茶时使用的巨瓯便是后来公道杯的雏形,小茶瓯亦成为后来的茶盅。宋代张扩《均茶》中:“密云惊散阿香雪,坐客分尝雪一杯。”即是对均茶仪式的体现;“煎茶法”则适用于两三知己的小聚与清谈,其在陆羽《茶经》中就表现为一种隐逸情怀,卢仝笔下“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便是其现实映射,也是宋代士大夫间政治分野体现。到了元代从诗中可见:“大官汤羊厌肥腻,玉瓯初进江南茶。”代表蒙古族入主中原后将茶文化融于贵族生活,也相应沿袭了对青瓷的青睐。从耶律楚材的诗“碧玉瓯中思雪浪,黄金碾畔忆雷芽。”及“玉屑三瓯烹嫩茶,青旗一叶碾新芽。”中可见在当时主流饼茶与散茶两种青瓷都是元代茶人的爱物。
茶叶入贡始于商末,宋代最盛。在宋代各地为了制造贡品极尽精工巧制之能,客观上使我国古代的茶叶加工技术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贡茶的繁盛是一把双刃剑,整个宋代从强大的北宋到偏安一隅的南宋与宫廷士大夫对于过度精细奢靡的追求不无关系,从宋代茶文化即可见一斑,所以明太祖朱元璋登基后下诏发布禁令:“罢造龙团,唯采芽茶以进。”明代团茶进贡废除改制叶茶,“听茶户唯采芽茶以进”使茶文化及品饮方式焕然一新。明代以“撮泡法”为主要形式,采摘后的茶叶以搓、揉、炒、培制成后用茶壶盛茶,再以沸水冲泡注入茶杯。这一时期的茶器具较之前朝有所简化,在高濂《饮馔服食笺·茶泉类·茶器》中记载,有茶具十六器及总贮茶器有七,皆具雅名其中包括:茶壶“注春”、茶杯“啜香”、茶匙“撩云”、茶托“纳敬”等,这一散茶冲泡的饮茶风俗由明至清承袭至今,当代饮茶形式在这一时期已基本定型。由于饮用芽茶,对茶瓯的审美及使用选择从“宋盏贵黑”转为“明瓯尚白”,所谓“莹白如玉,可试茶色”,明代张源在《茶录》中提强调“茶欧以白磁为上,蓝者次之”,对于应时代而出现的各类茶品,白釉茶瓯相对最适合各类汤色的品评,时至今日全世界茶叶审评依然使用白瓷。
清代康乾时期盛行盖茶碗,是对茶瓯形质的改良,明代陈师《茶考》中提出:“杭俗烹茶,用细茗置茶瓯,以沸汤点之,名为撮泡。北客多哂之,予亦不满。一则味不尽出,一则泡一次而不用,亦费而可惜,殊失古人蟹眼鹧鸪斑之意。”因而盖茶碗应人们饮茶习惯而出现。盖茶碗包括盖、碗、托部分,盖呈碟状,顶部有圈形提手,用于保温、拂去茶沫及使茶叶汁液充分渗出;碗为口大底小,底部有圈足;托为浅碟,中心有下陷部分,与茶碗圈足吻合便于盛放,饮茶时亦可防止烫手。茶盖在上为“天”,茶托在下为“地”,中间茶碗则为“人”,在中国古代宇宙观中天是自然界万物的主宰,《战国策·魏策》中云有“休祲降于天”,《管子·形势解》称“地生养万物”,《说文》解“人”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盖碗承载的这一先贤哲思反映出古人“天地人合一”的文化思想,体现出“天盖之、地载之、人育之”的哲学理念,三者功用各有不同形成了形式与功能上的有机统一与中国人“器以载道”的设计观念相吻合。
茶香是茶色之外的另一评器标准,历来文人品饮,一看茶色,二闻茶香,再啜饮茶味。宜茶香的需求可以从现代文人对于紫砂壶的崇尚之中看出。紫砂壶作为一种典型的文人茶器,自明清起就伴随着泡茶法的流行成为风尚。紫砂质地细腻柔韧,与普通的白瓷茶具相比,因其不上釉的特性而具备一定吸水性,因而在泡茶时能够留住茶香,使用次数多了,内壁生茶苔,茶壶便自带茶香。用紫砂壶泡好茶,茶香四溢,茶韵自成,这是茶与器相得益彰的结果。嗜茶者多喜用宜兴 紫砂壶,据说能够吸收茶的清香,只要往壶中倒入热水,就如同喝到了好茶。自明清撮泡法流行以来,紫砂壶就成为文人雅士品饮的偏好,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就有言:“茶壶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紫砂壶以其优良的工艺特质承载了文人温润质朴的优良品性,成为文人雅士美好人格的比拟。在我国茶文化中“茶”与“器”是物质更是中华民族品德美好寄予的精神力量,在古人发现利用茶与陶瓷的过程中表达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时代之间的理念关联,中国传统文化以物喻德,以德承道,在饮茶这项中国人日常中极为普通的生活间隙中,可窥见历史苍穹下对茶及陶瓷的审美意蕴及文化的孕育与嬗变,今天的“茶”与“陶瓷”已成为中国的文化符号走向世界,盛世重临气脉通达,在新的时代中将以自身的美与世界碰撞出更多绚丽的火花,在更为融通的世界大环境中做到“茶润众学茶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