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姗姗
【导读】史传传统在中国文学几千年的发展历程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对中国现当代小说创作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在时代与文学的转折点上,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吹号者,以小说的形式回应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尤其是史传传统与现代小说的关系问题。其中,《阿Q正传》从形式、技巧以及主题内蕴等方面展现出鲁迅对史传传统的反叛与继承,流露出作者最真实的情感态度和价值取舍。
引言
在中国文学史中,司马迁与屈原分别代表了中国文学的“史传”和“诗骚”两大文学传统,推动着中国小说不断向前发展。“五四”时期,鲁迅的小说作为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出手即高峰,其创作所具有的价值不言而喻,也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热点。在众多的研究中,鲁迅被贴上了许多标签,“反传统”即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关键词。然而,作为一个从小受到古典文学熏陶的文学家,鲁迅身上显然不只有反传统的一面,对于“传统”,鲁迅的态度是复杂的,内心是矛盾的。探讨鲁迅在《阿Q正传》对“史传”传统的态度,有助于我们理解鲁迅如何处理“史传”传统和现代小说两者之间的关系,更深入地洞察他那颗深沉的、真实的内心。
一、史传传统与鲁迅小说
中国古代小说依循史传传统的模式发展已是不争的事实和常识,石昌渝在《中国小说源流论》中说:“中国小说是在史传文学的母体内孕育的,史传文学太发达了,以至她的儿子在很长时期不能从她的荫庇下走出来,可怜巴巴地拉着史传文学的衣襟,在历史的途程中踽踽而行。”魏晋时期的志怪和志人小说、唐时期的传奇、宋元的话本、明清时期的章回小说等,都与“史传”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到了现代乃至当代,诸多作家的文学创作中也依然回响着史传传统的声音。鲁迅是处在两个时代之交的文人,天平的两端分别是传统和现代,时代的大趋势预示着天平要倾斜于现代的一端,但几千年的中国文学传统却一直矗立于另一端,使得天平也无法完全弃传统于不顾,于是,戴着传统的镣铐在现代跳舞成为现代文学家的必经之路。方锡德在《中国现代小说与文学传统》一书中将史传传统对现代文学的影响概括为:“它(史传)与‘五四前后传入中国的西方现实主义文学思潮汇合融化之后,凝聚为一种抒情的写实主义美学思想。这种现实主义美学思想在现代写实小说中表现为一种深刻的历史意识,反映社会生活的现实精神,刻画人物性格的美学原则,和表达价值评判倾向的描写笔法等几个方面。”换言之,史传传统对现代文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实录”上,而其余种种也皆围绕“实录”展开。
《阿Q正传》在文体样式、主题意蕴、叙事技巧等方面是较为典型的例证之一,表现出鲁迅作为转折时期的知识分子的复杂心态和创作选择。
二、《阿Q正传》的文体样式与史传传统
《阿Q正传》在文体样式上表现出对史传传统的自觉选择和创造性改变,主要体现在小说形式构成的张力和题材的选择上。
(一)史传之“虚”与小说之“实”
鲁迅在写《阿Q正传》时,思来想去还是选用了史传这种文体形式。史传形式是表,小说创作是里,前为虚,后为实。但是,史传之形式和小说之形式在《阿Q正传》这篇小说中分得真有那么明确吗?似乎并不见得。
从形式上看,题目“正传”二字显然借鉴了“史传”通常采用的方式来命名,但又有所不同。正如鲁迅在小说序言中所说,“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等等,可见做传也是很麻烦的,首先就体现在这取名上。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现代的‘传记文学,其文本形态应是以历史或现实中具体的人物为传主,以纪实为主要表现手段,集中叙述其生平,或相对完整的一段生活历程的文学作品,其关键词包括传主、生平、叙述和文学作品”。阿Q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人,完全不符合史传传统和传记文学的要求。而鲁迅要为阿Q做传,首先就得选取一个合适的名目,在对传统传目一一进行分析和筛选之后,鲁迅最终认为“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称,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然而,阿Q这一人物是否真实存在我们不得而知,一个连姓名都不被认可的人又何来完整的生平事迹呢?怎么看,这篇文章都不像“传”。究其原因,鲁迅是自觉站在小说这一文体的角度来下笔的,小说的本质是虚构,那么在行文中,作者便可自行地虛构出空间、人物、事件等。可见鲁迅其实是想要效仿史传传统的形式,以传统史传的方式写一篇精彩的小说,“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以引起广大读者的注意,继而引起更多普通人的注意。由此,史传和小说两种文体在形式上有了连接。在虚实之间,鲁迅在借鉴学习传统文学的文体样式的同时,融入了现代小说的成分,以试图寻找一种既贴近自己的创作个性,又能够表达特殊的时代精神和刻画国民灵魂的文学表达方式。这种史传形式之虚与小说之实之间形成的张力,是鲁迅用现代文学的表达方式回应传统的一种实际行动。
(二)小人物的众生相
鲁迅不仅是在形式上学习借鉴了史传传统,更是在题材上融合了古今与中西。传统小说中的题材选择往往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和神仙鬼怪,即使是写人,其目的也旨在凸显史学功能,文学审美功能则被大大削弱。提笔者往往通过描写有身份地位的人物与历史时代的关系,来揭示社会发展变化的客观规律,因而很少刻画普通平凡的角色。而鲁迅的小说大多取材于现实中最常见的事和普通的人,是大千世界的你我他。《阿Q正传》中的主角阿Q既不是帝王将相一列,也不属于才子佳人,更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与传统小说中的主角相比,阿Q连姓甚名谁都无从查证,是被传统小说所边缘化了的最普通、最下层的农民或市民。但正是这样一个人物,我们既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因为我们从一个阿Q的身上照见了无数个自己。他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无数个中国国民灵魂的融合,每个人身上的一点灵或魂汇聚成了一个叫不出真实名字的阿Q,所以说阿Q是中国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众生相的集合。
鲁迅在创作《阿Q正传》借鉴史传传统的形式是出于时代语境的考虑。在中国自古以来流行的精英文学教育下,大多知识分子早已习惯了接受史传文学的样式,因此,鲁迅便依托史传文学的形式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现代小说,在形式和题材上实现了文体样式的继承和反叛。
三、《阿Q正传》的主题意蕴与“史传”传统
“史传”文学传统追求的是人与事在现实空间的真实存在,而小说的本质是虚构,强调的真实是现象背后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性。《阿Q正传》作为现代小说,在主题内容和审美趣味上显然与“不虚美,不隐恶”的史传精神有一脉相承的地方,当然,鲁迅也加入了自己的创作理念,达到了一种融合的境界。
(一)从“文以载道”到“为人生”
“史传”文学受现实主义传统影响,极其重视文学与时代、政治之间的关系,强调“文以载道”的社会功用。常常以历史中的重大人物为中心,强调人物在历史中的作用,其最大的特点是“春秋笔法”,寓褒贬于叙事中,以传达一定的历史观。而现代小说的目的是什么呢?“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五四”是一个特殊的时期,鲁迅的创作自然地被纳入了全球性的现代化视野之下,具有了更为复杂的文化诉求。有别于古代“史传”文学传统,小说还显示出了作者对于历史、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关系的思考。鲁迅一方面吸收了古代“史传”传统的成分,另一方面又在西方现代小说的影响下自觉地将其转化,因此他小说的主题内容相对于传统的“史传”文学,就显得更为深刻复杂。
相对于史传传统中常有的“文以载道”主题,在《阿Q正传》中,作者选择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物阿Q进行书写,其主题内容指向的是现实生活中关于人的复杂性,揭示出一个民族的“国民劣根性”。小说通过阿Q短暂荒诞的一生揭示了人性在特定历史时代和社会环境中的畸变。阿Q最后成为革命的牺牲品,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所处时代环境中人们的冷漠所致,这种旁观者的漠视根深蒂固,是劣根性的体现,因此,鲁迅毫不客气地通过小说予以暴露。《阿Q正传》一经发表,便在当时引起了轰动,也的确达到了鲁迅所奉行的“为人生”的创作宗旨。
“文以载道”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传统,通过文章传达历史观的做法在任何时代都需要,但道理的宣传和问题的揭露也同样重要。因此,鲁迅便将揭露的责任放在自己的肩上,而将传达历史观、实现教化作用的任务留给阅读小说之后的读者、民众自觉完成。或许鲁迅正是想要以这种方式启蒙大众,引起疗救。
(二)从客观的真实到艺术的真实
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一文种说道:“千年以下,‘史传与‘诗骚的影响于中国小说,已主要体现在审美趣味等内在的倾向上,而不一定是可直接对应的表面的形式特征。”除了前文已叙述的形式方面,史传传统的“实录”观念也影响到了现代小说在审美趣味上的追求。传統的“史传”文学强调客观的真实,力求书写真实存在的事物,而现代小说强调艺术的真实,力求看清表象背后的深层原因。
传统的“史传”文学以叙事和写人见长,这一优点为现代小说的创造有着重大影响。就写人而言,鲁迅在点评《三国志演义》的写作时指出:“然据旧史即难于书写,杂虚辞复易滋混淆……‘太实则近腐……又病其‘七实三虚惑乱观者也。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虽然“史传”传统确实重在写实,但就鲁迅的这一点评来看,“史传”文学的写实仿佛更倾向于对历史事件的忠实描绘,为了使人物与史实接近,作者往往不吝笔墨,极力描写,然而,这也导致了作者可能过分强调人物的某一典型特征,让人物形象变得片面化。写得越夸张,人物就越失真。《阿Q正传》取辛亥革命为大背景,其中涉及当时社会中发生的革命事件,鲁迅对真实性的追求也和史传传统的追求一脉相承。不同的是,史传传统式的真实在“五四”时期与西方小说中所追求的真实相融合,呈现出了与原来不一样的特征。鲁迅作为实践者,在《阿Q正传》中对人物的描写,正如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说的那样,他的小说中所写的人和事,“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出去”。他采用的也正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的办法,由此可见,鲁迅确实继承到了史传传统中追求真实的创作精神,但是当我们读到阿Q时,我们却无法像对刘备、诸葛亮等人物那样,对其进行明确归类。小说与其说是反映现实生活,倒不如说是反映现实精神,我们或许无法从现实生活中找到一模一样的人物事件,但是经由鲁迅的表达方式揭露出的人的精神却时时在我们身边。这是因为鲁迅不仅是追求客观的真实,他更在乎如何把阿Q写得更加典型,更能打动人,他所追求的是艺术的真实,是高于生活之上的真实。
现实主义写作倾向至今仍然是作家们创作的重要方向,在它由古至今的路途中,《阿Q正传》的实践为其添砖加瓦,使它能为不同时代的作家们所用,作为一种方法或态度,这种追求真实的写作姿态将现实生活的复杂、深刻表现得更加真切。
四、《阿Q正传》的叙事技巧与“史传”传统
记叙与写人是“史传”传统的两大叙事特点,在现代小说的范围里也必不可少,只是叙事的方法不同,文本呈现出的效果也有所不同。《阿Q正传》在标题上有意模仿“史传”文学的样式,内容上却又一反传统,结构形式上有对史传传统的继承,同时又造成了一种反讽效果,凸显出鲁迅的反叛精神。这种反讽的叙事技巧在小说中表现在结构模式、语言方面。
从结构模式来看,标题的形式可以说是传统的样式,而内容上却与传统的“史传”文学有所不同。所谓的为人立传,实则人无确定的人,连“我”也只是个“巴人”的身份。以史传的形式来写小说,实现了对一直以来的文学样式的背离。再者,小说以“大团圆”为结局,但最后阿Q的牺牲显然背离了大团圆的方向。作者有意这样来结构小说,有一种反讽的意味在里面。或许因为阿Q这样的小人物无名无籍,他的牺牲自然也就无伤大雅了。从语言方面看,传统的史传文学使用文言文进行创作,而《阿Q正传》用的是白话。从文言到白话的转变,标志着从“史传”到白话的进步,普通人因此有了接受知识、接受教育的机会。这是鲁迅用文学的方式对时代变革的呼应和回答。
五、结语
作为一个有着现代批判视野的作家,鲁迅站在启蒙、立人的立场,其目光不仅投向古典世界,而且涉及当下和未来,力图寻求现代小说的独特价值与魅力。在鲁迅那里,对史传传统的继承和反叛不是断裂的两端,而是相连接的两个部分,鲁迅一边在传统中寻求滋养,一边又开创一种新的传统,力求找到一种能够贴切地表达现代人的复杂情感的方式。鲁迅的小说创作秉承客观实录的史传文学传统,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自觉传承、对史传传统精髓的再发现和再创造、对民族形式的探索创新和对文学审美趣味的执着追求,贯穿写作始终。《阿Q正传》形式特殊,既继承了史传的笔法,又吸收了西方小说的精髓,简单叙述中不失深刻沉稳。这种创造性转化和重塑,衔接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旧传统,开启了“五四”时期现代小说的新形式,并在现代视野中延展了小说文体探索的多元向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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