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水人在天空留下回声(12首)

2024-04-29 00:00:00胡弦
长江文艺 2024年2期

口弦

火是神秘的,

黑衣服,银纽扣,都是神秘的。

围着火堆跳舞的人再一次

手拉手结成了神秘的链环。

斗牛在长角,穷孩子在水洼边玩耍,

风,借助风车重新统治了群山。

在布拖街头,彝族少女像风的幻影,

她们银冠沉重,身姿轻盈,

当她们行走,满身银饰的沙沙声里,

古老的神秘性仍在生长。

黄伞好看,毕摩书难懂,黑绵羊

一旦登上高处,就会变成广场上的雕塑。

在那里,一个少女讲起彝族的源头、分支、方言……

当她侧转身向我说话,我感到

整个世界的甜蜜都在神秘地迁徙。

人一代代逝去,神不会:她已重新来临,

坐到我们身旁。

——她是去年的金索玛,名叫乌果,

不知道有人在借助她归来,

只知道自己

是临县尔恩家的大女儿。

冬晨

这辆老旧的拖拉机突然

发出轰鸣,喷吐浓烟,全身关节喀吧作响,履带

扣住尚未解冻的地面……

它醒来了,砖瓦厂和村庄都醒来了,愤怒

在它心底震荡,它抖落积尘,奋力前行,开始着手解决

它和世界之间存在已久的问题。

昭觉

你要像那个牧羊人那样,

喝醉了酒,

蹲下来,靠在电线杆上。

你要像那个孩子那样,

得到一把塑料枪,就很高兴。

你要像那个妇人那样,

背一篓玉米到镇上去。

你要像桌上的香炉那样,

许多愿望化成的灰烬堆在它心里,

余温也堆在它心里。

你要像一头牛那样,用尾巴

驱赶着苍蝇,

在正午的水田边。

你要像一根骨头那样

在锅里翻滚。

你要做过了地上的污水,

才能有一颗干净的心。

你要像那个小贩那样,

推销着小商品,

在讨价还价中忘掉人间的苦。

沙溪古镇

我怕遇见那些古老的事物,比如

眼前这棵五百多岁的黄连。

万物可为本主,当它活到了有人跪拜的年龄,

该如何处理心中郁积的苦涩?

我也怕那些过于新鲜的事物,

比如,这家叫做“树下”的小旅馆。

它刚开业,老板向我说:为它写首诗吧。

但我不知道,哪些词语胜任这工作,

就像不知道,什么人曾在这里住过,赞美过。

生活仍然让人吃惊,

茶马古道上,瓦猫张着大嘴,真实的猫

正在咖啡店里打呼噜。

有人杀人,有人救人,当三角梅开罢,

天上的事,已在人间安排完毕。

庙里神仙多,早市里人更多,戏台上,

只有老唱腔耐人寻味。

大槐树上垂下无数豆荚,

像一群瞪大了眼睛的观众。

一座废弃的粮仓,如今摆满了书,

这家书店,已成网红打卡地。

刚出版的小说里,新人和旧人一起走动,

——宿命才是饥饿,才是最古老的版本学。

仿佛已有千年,又像在转瞬间,

粮食们就变成了一粒粒汉字。

洗马潭

我正面对着一个水潭,

在海拔四千米的苍山上。

我坐在这里已经有一会儿了。

我已走遍附近的山峦,

并在索道上凝视过移动的深渊。

但现在才是重点:喧哗的游客在指点,拍照。

而这片潭水那么静,仿佛

没有什么能把它惊扰。

据说,忽必烈征大理时曾在此洗马,

但这显然不是它的记忆。

呐喊,杀戮,燃烧的城池,

对于它来说,不过是山下的区区小事。

当我从山上下来,

仿佛已从高处带回了什么,又仿佛

一无所得。

对于万千高峰,一个从无任何行动的水潭,

为何类似我们心灵的赋形?

现在已是夜晚,苍山消失在黑暗中。

但我知道,在高高的山顶上,

那小小的水潭,正静静地,

独自面对整个天空。

白鹭

白鹭,像个神秘主义者,

它的白,让风和芦苇顺从。

当它飞翔,大片水域铺开。它颀长的翅膀

拓展着我们幻想的边际。

白鹭在往远处飞,

带着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除了望远镜,没什么召唤能让它

离我们更近。每次见到白鹭,都像处在

由眺望构成的回忆中。

几只白鹭停在浅水里,散步,啄食。

涟漪,像不断扩散的密语。

它飞起又落下。它的盘旋像一种

摆脱了所有纠缠的自由。

它的白,像风吐出的

不涉及任何故事的新词。

白鹭鸣叫,有种时间像留在湿地的阴影。

当我离开,风,也被留在了那里,

白鹭,已在抽搐的水面上

化身为声音:一个

重新被找到的梦在那儿下雪。

它不愿待在纸上,

回到水里时不能带上纸,

会一起烂掉。

养鱼的人一身流水。

他打开纸,得到一张空纸。

鱼,从我到非我,

得到一玻璃缸自由。

养鱼的人觉得自己还在纸上,

像一条看不见的鱼。

水像抽空的纸,无声。

声音还给大街上的人。

它不敢动,害怕再动会变成人。

多年后在旧书摊上,

发黄的纸,像浑浊、一碰就碎的水。

颜料都淡了,

养鱼的人弯下腰来,像条

随时会被解构的鱼。

旧车站

枕木变得漫长。

钟表不见了,

时间的深渊被留在墙上。

月台空空,相遇的脸,告别的脸,

都已消失,像被删除的邮件。

信号灯在,只是不再闪烁:一盏

已向我们道过永别的灯。

一颗呼啸的心闯进这里,转瞬间,

变成了锈蚀的旧车厢

听梅卓说

梅卓说,香萨阿切思儿心切时,

剪了一缕白发,让人捎给远在拉萨的宗喀巴。

宗喀巴因学佛不能返乡,于是刺破鼻子,

用鼻血画唐卡一幅,

为自画像,代替他返回。

香萨阿切打开唐卡的那一刻,

那画像喊了一声阿妈。

我震惊于这呼喊,仿佛那正是语言之初。

如今,这唐卡藏在塔尔寺,

一声呼喊,深藏万千苍茫诵经声中。

塔尔寺的旃檀树

我要是一片树叶就好了,

我要是这样的一片树叶就好了,

我拥有一声怒吼,

这怒吼,因沉默而有可触摸的边缘。

我要是一片树叶就好了,

一座寺院围绕它建起。

春天,高大的旃檀树像一个僧侣,

秋天,十万片落叶像四散的僧侣。

在威海

海浪拍打在沙滩上,

那哗啦声,像一种告知。

第二声,则来自它退回大海时,

与后一浪相遇时的激荡。

如同两种时间在相互催促。

时间,到滩涂为止。

世间事消磨于粒粒细沙。

我们就是从那里乘船出发的,

来到这大海深处,漂浮在

一个叫做大海的没有岸的概念上,

极目远望,再无所得。

剑川

剑可断代,亦能断头,

用来讲述历史的,必然是一种高温的语言,

最后,只有火能收拾

那些缠住利刃不放的怨怒。

一川秋色,冷杉和杜鹃如飒飒亡魂。

剑,却已沉埋,使湖水像一座平静的武库。

那在湖上盘旋已久的大鸟

飞来落在一块巨石上,敛起翅膀,

像支空空的旧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