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文科学的忧思与启示

2024-04-29 00:00:00梅兰
长江文艺 2024年2期

在中西文化传统中,早期的科学与人文知识并没有严格区分开,而是作为整体的知识来探究的。亚里士多德区分了理论性科学、实践性科学和创造性科学三种科学,从高到低制定了最初的科学等级。人文科学在中世纪是学院教育的一部分,比如七艺中的语法、修辞、辩证法。中世纪后期,一些学者从古希腊、古罗马的古典文化遗产中研究、发掘出一种与神学相对立的世俗文化,并冠以“the humanities”人文学的称呼。到16世纪,人文学包括语法、修辞、历史、文学、道德哲学等科目,指的是一种主张从人的经验出发,尊重人的自由本性和价值,重视人的思想及文化传统的知识与立场①,从事人文学研究的学者被称为人文主义者。文艺复兴至18世纪启蒙主义运动是西方社会世俗化、现代性进程的开端,也是近代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研究分野之时。近代实验科学的发展导致和促进了学科的分化与形成,一方面科学研究与技术革命突飞猛进,另一方面哲学家开始强调人文知识的重要性,关注文化、历史和语言研究。人类对物质世界的科学探寻与对人文知识的沉思从此渐行渐远。启蒙主义以来的哲学家也从各个角度划分开经验层面与先天理性层面,经验论和唯理论的争执在康德哲学那里曾暂时达成平衡,但大部分哲学家都各持一端。从实践角度看,科学方法论一直在所有科学中具备优势地位,以至于科学在20世纪成为哲学研究等人文科学的核心问题。

在19世纪,西方人文科学形成与自然科学相对的独特研究领域,这一时期产生的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文学等人文科学纷纷借鉴自然科学方法,模仿自然科学形成学科规范,力图揭示人类社会与心理领域的客观规律与深层结构。稍加注意便会发现,自19世纪实证主义思潮以来,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从研究对象、主体到方法,都对人文科学产生了持续且巨大的影响,比如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计算机科学对人文学科研究的范式性影响。文学批评在19世纪中后期也形成了科学化思潮,出现了文学史批评、文学社会学批评等。可以说文学与科学的紧密关系并非在20世纪末才为人瞩目,而是早在现代文学理论发端前已成为文学研究的常态。同时,现代人文科学建立伊始就面临着欧洲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要求,在建构民族国家身份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19世纪欧洲各国民族文学的繁荣与比较文学的兴起充分体现了这一点。20世纪的军事对抗、地缘政治、民权运动、全球化趋势等更是直接左右了人文科学的转型兴衰,自20世纪60年代西方民权、女权运动以来,人文科学从理性主体、总体性观念到合法性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但这一挑战与其说是自然科学的发展对人文科学的威胁,毋宁说是科学技术本身的急剧飞跃带来的冲撞以及社会现实问题合力产生的压力。

从方法论角度可以发现,人文科学处于科学研究与社会现实之间,它往往受到哲学思潮和科学研究的方法论影响,同时将其转化为某种叙述性知识,以应对变化中的社会问题。这一趋势在20世纪后半叶越来越表现为科学研究对于人文科学的优势影响力。可见,人文知识的方法与功能之间,从其诞生伊始就存在着某种难以避免的裂隙或矛盾,这带来了人文知识本身的方法论危机。20世纪前期的现象学、存在主义、阐释学是人文科学试图恢复科学方法论之外的人文经验科学性的最后努力,它们在20世纪后半叶的沉寂部分地说明了这种努力的结果。如果说19世纪后期以来的人文科学在方法论上受到科学知识的影响和挑战,那么20世纪的人文科学除了延续对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广泛吸收,还表现出强烈的自反性研究或者说解构趋势。这一方面加剧了人文科学与社会现实的疏离感,另一方面则在20世纪中后期形成了强劲的跨学科研究潮流。

20世纪中期以来的科技革命带给人文科学最具挑战性的问题是,人文科学还有无必要存在?尤其新世纪以来,在自然科学不断开发的新媒介和交互平台上,人工智能的出现已前所未有地改变人类知识的界分、积累、生产和传播特点,人类社会的知识结构、认知方式正在发生决定性的升级改造。当人工智能正以深度学习追赶并超越人类知识的已知限度,当生物技术和医学已可以克隆人体器官、修改致病基因甚至尝试体外生育,以人类个体的知识积累和理解见长的传统人文科学面临着显而易见的生存危机。

为应对危机,传统人文科学面临几种选择,一种是守护人文科学的悠久历史和独特的人类主体价值立场,呼吁以人文的理念来培育学生的人文素养、批判现代科技迅猛发展带来的社会及环境生态问题,倡导传统的超越性人文精神的浴火重生。比如哈罗德·布鲁姆基于文学经典传统,对当代“憎恨学派”的批评。另一种则是继续迈向跨学科研究,尤其在研究对象和方法进行跨学科转型。从积极的方面来看,这意味着人文科学的主体、对象和方法都发生着深远转变,人文与科学之间架设起桥梁栈道,开拓出数字人文、医学人文、生态诗学等新兴研究领域。而从消极方面来看,跨学科研究本身源于人文知识的无奈之举,是放弃传统人文科学的真理价值的功能化选择,不断涌现的新兴研究领域如缺乏价值合法性,仍将面临价值危机或坍塌。新世纪以来,科学家们普遍注意到生物技术与AI联合可能导致的道德问题,如何协调科技发展与人文关怀已成为世界性难题。事实上,当代人文科学已在重塑一种基于实践的知识主体、研究对象和方法,20世纪中期以来形成了一种实践转向和认知融合,在人文实践中逐渐整合科学与人文研究。

西方哲学中的实证主义思潮始于19世纪法国哲学家孔德,孔德将人类知识分为三个阶段即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和实证科学阶段。在英国经验主义传统中,培根、洛克、休谟、穆勒等人主张通过探究经验世界而不是理性思辨来获取知识。19世纪以来的经验主义、实证主义发展为20世纪的分析哲学,变成一个分析和鉴别各种命题的语言分析体系。随着20世纪主流哲学的科学化,人文科学也在自我解构的趋势下,越来越依赖科学知识的引导。如利奥塔所言,人文知识在科学化的过程中,逐渐丧失了政治与思辨的两种合法化叙事路径,形成无数相对独立的对局部性经验的叙述。但需要注意的是,人文学科的科学化也带来了动态的知识体系与实践转向,比如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欧克肖特的政治理论、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福柯的知识谱系学与考古学等。

20世纪后半叶以来的理论大多将知识主体还原为被权力塑造的生命,如福柯的生命政治学所揭示的现有权力秩序对生命的管理技术,疯癫、监狱、性话语都是现代社会对人施行的特定权力技术。同时,由于当代意识形态理论从性别、阶级、种族、信仰、地域、生态等维度对人类文化展开的全面深入批判,当代人文科学所频频展现的乃是一种交互性实践主体,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体都被视为平等的主体。这种多质化主体也是流动中的,不断汇聚、变形与转换的主体。

当代女性主义理论就建构起一种以仪式、操演、扮装等实践活动为核心的性别主体。第一次和第二次浪潮的女性主义者所开展的社会运动有着具体的权利诉求,围绕女性主体身份形成了本质论和建构论的理论流派。1990年代以来的女性运动则更多嵌入日常生活和大众文化中,比如当代社会的性少数群体LGBT骄傲月游行,就是一种不断实践和改变其共同体主体身份的大众化仪式实践。女性主义运动中的女性主体,也从两次浪潮中两性对立的本质化性别身份,发展为后现代主义基于操演实践的不确定角色或人机结合的赛博格。但在后现代主义对本质主义思想的颠覆之下,政治实践中的女性主体身份成为一个难题,后现代女性主义难以在社会活动中凝聚女性力量。对此,苏珊·弗里德曼结合文化地理学指出,应超越现有的身份政治,主体身份是多重主体立场的叠加与对话。通过分析叠加在性别主体身上的多重压迫性身份,她倡导一种关联立场叙事下的多重的、流动的身份,以解决本质主义者与建构主义者的争吵,及后现代多元文化背景下性别主体的身份难题。伊丽莎白·格罗兹则在法国哲学影响下,把生命本体论基础上的主体及其身份与自然、物质性、力量、行动联系起来,将人类看作是对各类生成与行动敞开的生物。显而易见,女性主义对女性主体的寻觅、建构、解构及再建构过程回应着各阶段社会活动提出的问题,保证了女性主义理论面向未来的活力。

当代人文科学的视野无限扩大,不再是理论知识及其实践,而是实践的知识在人文科学中受到关注,诸如人类日常生活研究、人文知识的形式—功能研究、科学与人文的交叉领域,又如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的移动史及其人文影响,人文与生命科学、女性主义科学史研究、赛博科学与人文等,成为新的关注点。从实践的知识的角度,才能理解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及谱系学与之前人文研究的差异。《词与物》所选择的研究对象不是人文知识本身,而是人文知识的裂隙、断裂与生成条件。这种研究也不是通过静态观察某一类人文知识得出结论的,而是在不同时代的一系列人文知识的动态变化与联系中才能展开,为此福柯发明了一系列概念来描述这种极具实践性的人文研究方式。而在德里达看来,文学也并非一种边界清晰的对象,“文学是一种允许人们以任何方式讲述任何事情的建制”②,正是在文学实践中,读者由作品形成、生产或创造出来。作为机制的、事件的文学不仅成为解构主义、文化研究以来的文论共识,而且体现在后现代文学、网络文学的游戏化生成方式中。中国当代网络文学与科幻文学的横空出世正体现出游戏化的文学的生命力。在正统的纯文学作品里,也出现了不少游戏化的AI角色和情节,比如双雪涛的《不间断的人》,从植物到城市,从远古鸟骨到水下真龙,从肉体到灵魂,从人类到人工智能,小说中的各种勾连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但又氤氲着某种神秘而感人的复活或者变形旋律。

当代人文科学正处于探求各类新研究领域的科学化过程中,而不是一个有着既定清晰学科边界的与其他科学领域对峙的成熟学科,这意味着人文科学将重新界定和整合人与自我、自然、社会的关系,并在互为前提、互相影响的多维度框架下更新认知方式。从传统的语言学方法、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到生物技术、数字技术、新媒介传播等,人类认知活动正在随着研究对象和方法的改变发生重要变化。

比如起源于20世纪中期心理学与计算机科学等交叉学科的“联结主义”,它主张用神经网络模型模拟人类大脑中的思维运算方式,而不是一度盛行的符号的逻辑处理模型。“联结主义”认为人类的认知过程可以通过神经元的连接和激活来解释,类似计算机应用中的并行分布式处理模型。这种并行分布式模型能够更好地解释人类的学习、记忆和决策等认知功能。联结主义认为,外界输入的只是各种感觉源脉冲,这些感觉源分布在大脑中的各种联结路径上,而学习和记忆可以通过改变神经元之间的脉冲强度形成路径联接或修正来实现。计算机的学习和人工智能正是基于认知科学的这一理论而发展起来,而“学习”的意涵也从重复记忆和累积的专业学习,变为经验性的输入、联接和反馈能力。

虽然可以追溯到欧洲各国成立于公元11-14世纪之间的中世纪大学,现代大学文化是在19世纪下半叶才真正形成的。专业学习成为主导的知识学习方式。在考察近代人文知识领域的断裂与变化时,福柯从历史学家的眼光出发,认为专业知识本身既是历史的产物,也总是并不具备内在特性的规范性规则和体制化类型。简单讲即是,专业知识正是社会操控和规训体系的权力运作工具。从20世纪中期到80年代的理论热很大程度上就是对这一套专业知识生产机制、机构的批判。虽然人们常常抱怨“理论”的颠覆性之决绝,但从人文科学的角度来看,理论热反而加深了人文知识的专门化,以至于1960年代以来的全球学者都忙于生产新的概念和配套知识,学院批评也几乎成了恶劣文风的代名词。与此同时,开放大学、多学科工科大学以及各种流行文化、亚文化、创意写作等跨学科课程的出现,表明大学文化越来越多样化和实践化。然而新世纪以来,人们还没来得及重估刚刚逝去的理论大师,就迎来了真正摧毁大学和专业知识的互联网与人工智能。手机成了大学老师眼中真正的敌人,比较起两千多年来学者们代代相传的寒窗苦读与冥思,学生们掏出手机上网“搜索”知识的举动,毫无疑问是人类迄今为止最空洞的学习方式。

在社会学家安德鲁·阿伯特看来,当代大学生们放弃了传统的大量阅读与思考,他们在网络检索信息获取知识的方式酷似在网上寻找和选购商品,计算机和网络在他们成长过程中早已充当了思考的助手,以致于他们丧失了自我思考的能力。与这种算法式、寻找式认知模式相对应,他将传统的知识认知方式概括为联想式致知(associative knowing),这种认知方式通过联想在一个人的头脑中建立起无数事物间的关联,因此能够推进真正的思考③。显然,知识的商品化并非来自大学生们的搜索,而是商业、教育等多个体系合力促成的结果,而从积极意义上来说,人类所产生的智力成果能不受阻碍和筛选地进入流通领域既是文明社会的标志,也是现代人智识增长的真正动力所在。阿伯特所怀念的基于个人认知积累生成人文知识的传统,核心是人文教育所许诺的人性全面均衡发展的自由公民。然而从其实践结果看,人文教育固然有着辉煌的思想成就,也造就了一个堪比上帝的理性主体,支撑起压迫性的权力/知识规训秩序,对两个世纪以来人类的战争和灾难也有着难以推脱的责任。相比之下,起步阶段的人工智能不仅有助于人类个体的智力开发和飞跃,更前所未有地在社会性致知的生成与更新上具有极大优势。在人工智能联接人类大脑的前景中,人人都能在人工智能的帮助下获得人类已有的一切知识,传统的精英阶层将迅速丧失知识特权,权力机构也将无法继续垄断知识和信息,社会现实和话语权力的纷争将以多中心的、圈层化、局部斗争的形式展开。

随着人工智能时代认知方式的变化,取代辞典、百科全书的是计算机和互联网,演绎与归纳的逻辑工具被计算和概率所取代,个人主义的余晖和民族国家的命运同频。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文/科学知识破坏的不仅是传统认知方式,更重要的是知识体系所支撑的权力等级与秩序。或许可以乐观地说,虽然人文科学以对社会的意识形态批判性著称,但真正实现这种批判性的却是科学的发展及其影响。在人工智能时代,人文知识的实践转向也将真正开启超人的时代,专业知识的跨学科整合将造就无数新的人文/科学人,人人皆可发展出人机协同的综合知识,从而实现人文与科学、自然与文化的再次融合。

注释:

①参见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董乐山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233-235页。

②雅克·德里达:《文学行动》,赵兴国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③参见安德鲁·阿伯特:《专业知识的未来》,刘文楠、周忆粟译,《清华社会学评论》第十二辑,2020年版,第46-68页。

责任编辑 徐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