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而上

2024-04-29 00:00:00皮小蓬
长江文艺 2024年2期

三月倒春寒,太阳看起来娇艳,风却吹得紧。她从诊所走回来的时候是中午一点半,又冷又饿,但困意仍旧是最迫切的感受。打完针还在低烧,此刻只想赶快回家去洗个澡,舒服地睡上一觉。

近两年身体越来越差,流行什么病就会撞上什么病,这次的甲流尤为凶猛。昨天,她的力气只够走到最近的诊所,蜷缩在病床上任护士折腾,测体温、敷中药贴、做皮试。过了一会儿大汗淋漓浑身不舒服,忍不住哼唧起来。隔壁床输液的大叔频频看向她,关切地问她怎么一个人来看病,她也没力气回答。

今天精神好了很多,思维活跃了些。前面走着一对紧紧依偎的情侣,她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们也是这般亲昵,彼此眼里只有对方,觉得世界上所有困苦在爱情面前都将不堪一击。而人到中年后,她对婚姻这个事只剩下消极的态度,爱情这个词更是身份可疑。

前面的男生突然扭头在女孩脸上亲了一下。她被吓一跳,又有些羞臊,便刻意放慢了脚步和他们拉开距离。她在心里怜惜他们,他们的爱情会不会走向婚姻?他们的婚姻又会不会被现实击碎?他们未来还要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他们可能会争吵打闹,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也许彼此厌弃,会用最恶毒的话语来攻击对方,最终,在孤独的世界里不可逆转地老去,就像她一样。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衰弱让眼泪轻易就模糊了双眼,巷口的冷风一吹,瑟瑟的。两个年轻人在路口右转走远了,她往左走。丈夫出差了,她一个人在家生病。可是,如果他没有出差,就会陪她去看病吗?不会的,他要工作,时间不能分给她,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急病和绝症。他甚至都不会知道她这次感染甲流的事。

这就是生活的常态。孤独抽空了她,她没有心力维持情绪和身体的正能量,经常在一段时间里任其沉沦,跑到偏僻的湖水边、树林里,静静地站着,看各种不一样的又千篇一律的事物。又或者,独自彷徨,揣度烟火百态,胡思乱想。多么让人羞耻的孤独感。

到了小区门口,她收回思绪,把口罩往鼻梁上摁了摁,开了门禁低着头走进去,不想和任何熟人打招呼。

过了几天,他回来了。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他拎着两个黑色的电脑包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纸袋里装着换洗衣物。他是一个生活随意的男人,着装是否时尚有品不是问题,行李是否整齐体面也无所谓。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如何完成自己的任务、如何拿下更好的项目、如何管理自己的团队才是每天吃下一日三餐的意义所在。其它的时间,或者说在家的时间,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躺在沙发上看球赛,看书,或者在书房里冥想。家务事自然有女人打理不用操心,孩子几乎没怎么管过,现在升高中,去了知名的寄宿学校,半个月才回家一次,见面的日子更加稀少。

你还没睡啊。男人打了声招呼。

她正穿着宽大的睡衣、胡乱束着发带在整理书房。她把手里的书扔下,看看自己,又是一副邋遢相。在他眼里,我肯定已经形象固化了,她心想。而她偶尔对夫妻关系仍然抱有一丝复兴的希望,看到他直接闪进卫生间洗澡,连忙去卧室衣帽间翻找,选了一件修身长款的藕粉色连衣裙,因为裙子设计偏性感,她还没穿过。换好裙子又去化妆台拿梳子,慌忙中梳子从手中飞出去,撞到镜子翻了两个跟头才落在地上。她狼狈地捡起来整理好发型。

你要出去吗?这么晚了。男人洗完澡进来问,但看得出他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类似电梯里熟人相遇打个招呼。她忙否认说,我买了新衣服,试试。他潦草地瞥了一眼说还可以,然后就扑倒在床上,长叹一口气。她说你累了吧,仍然假装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新衣服。他说真的是累扁啦,然后翻个身背对着她,不一会儿就响起细微的鼾声。

她了然无趣,脸上热一阵凉一阵,只好脱下刚穿的裙子。穿衣镜里白光一闪,她干脆面对镜子脱个精光,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虽然已经不年轻,可也还算周正,皮肤未皱,皙白未暗。这次病愈后瘦了一点,腰身更显轻盈。正看得入神时,另一个男人的脸突然在镜子里浮现出来。她大惊,连忙胡乱地穿上睡衣,关了灯,在被子里脸红心跳。看来,真的不能晚上照镜子,小时候听老人讲,晚上照镜子是鬼在照,真是见鬼啦。

在镜子里出现的男人是F,他们已经认识三年多了,维持着一种超越普通朋友的醇熟关系。她明白自己需要有一个精神寄托,渴望被在乎,被理解,被需要。可是这样出离家庭的男女关系又不能让她全然放松和享受。所以她对他的感情飘忽不定,靠近的时候患得患失,远离的时候又怅然惶惑。他却更加沉着些,一直对她保有温热的关爱,以及按行自抑的期待。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越发觉得清醒,坐起来看着旁边熟睡的男人,心里恨恨的,很想把他摇醒,对他进行歇斯底里的质问,狗日的,日子还过不过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回来了话也不多说一句!但她明白,吵是没有用的,这么多年月过去了,那些矛盾、误会、摩擦、伤害的堆积,已经让他们各自的心都生出了层层的茧,再也不是对方可以触及和依靠的最柔软的地方。

她甚至试探着提过离婚,可他并不在意,劝她说,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曾经的爱情早就演变成了亲情,你不能总是沉浸在过去的体验里,跟不上现实的节奏。如果她提出对温情的期待,他就会用工作的压力和辛苦来对比,她的儿女情长是多么不合时宜。

周末,F来电话说好久没看到她了,甚是挂念,邀请她同去看一个画展。

天气很好,她欣然前往。美术馆门口竖着两层楼高的展板,写着硕大的四个艺术字“心花怒放”,一朵七彩墨花在大字之下洇开,像夜空里绽放的烟火。策展人那一栏赫然写着F的大名,她赞叹了一声,他会心一笑。这是一个女性画家作品展,上午举行开幕酒会。展厅入口处布置着一簇簇鲜花,全是怒放的姿态,迎着五月的阳光。五月的阳光和年轻的姑娘一样活泼泼撩拨人心。

她心有触动,自嘲地说,我算是没办法怒放了,岁月催人老啊。F说,你又说丧气话,才多大年纪,正是怒放的时候!她笑道,掐指一算,四十三了。四十三算什么!他故作夸张,顿了一下又说,你还会有六十三、八十三、一百零三呢!反正你只会越来越老!说完,两人孩子似的笑了一阵。

展厅正中间的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各色酒水,靠近角落的柱子旁有一架乳白色三角钢琴。陆续有人进来,三三两两,挪步看画,低声交谈,间或有玻璃杯轻轻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她跟在F身后一起看画,F时不时地介绍几句,尽量把专业术语说得通俗易懂,构图、层次、画面结构、色调,都框定在她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她停在一幅水彩画前凝神观看,画里是两只斑斓的鹿,它们相对而立,脖子亲密地依偎摩挲,低眉含情,背景是淋漓的色彩交融在一起,壮阔又悠然。动物尚且有情,何况是人,她心中喟然一叹,没觉察到F离开了。过了一会儿,F走过来轻声说,行了,去看别的画吧,这张我替你收藏了,画展结束后就送你家去。她惊讶地看他一眼,嗔怪他自作主张,脸颊却热起来,一股暖流瞬间走遍全身。

看完画他带她去钢琴前示意她坐下,说,弹个欢乐的曲子吧!他帮忙打开琴盖,她把手放在琴键上,来回抚摸一遍,咀嚼着“欢乐”这个词。

弹钢琴只是她的业余爱好,这些年陪孩子学琴一起学来的。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弹奏,她很紧张,想了想,就弹一首《欢乐颂》吧。琴声响起,展厅的气氛热烈起来,有人小步跳舞,在钢琴旁转着圈。一曲终了,礼节性的掌声响起。她开始找到点自信,接着弹一首练习了很久的《克罗地亚狂想曲》。一开始,她还小心翼翼生怕有错漏,试探过一段后才慢慢放松,手臂的力量抖开了全身的筋骨,整个人活泛起来。

F给她端来浅浅一杯气泡水,对她点点头。受到鼓舞,她兴奋起来,全身心沉浸在自己手指敲击出来的音律之中,曲子的节奏也正趋高潮,热情激越。有新的活力注入到身体里,心中那些残垣断壁好像滋生了自我修复的力量,开出一朵朵五彩的花。偶尔抬头时她瞥见F在和别人交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透过人来人往的缝隙看向她,那目光仿佛是藤蔓伸出来的柔软触手。

酒会结束从展厅出来,她仍然沉浸在刚才的狂想曲中,脸颊滚烫,眼睛湿润。F也是神采奕奕、心情愉悦的样子。他帮她拉开车门,又伸出手来,她握住了那只温暖有力的手掌。他顺势把她拉到怀里,紧紧地拥抱住,她一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这个拥抱就羞涩而矜持地结束了。

她关了车门启动车子,发动机响起来,淹没了他们将说未说的话。踩了油门冲出去,车身歪歪扭扭。你开慢点!F在后面朗声喊。

孩子不在,家里越发空荡,安静得聒噪,让人耳朵嗡嗡作响。

她吃了点面包,早早地睡下了,白天的情形牵牵绊绊总在心里晃。F似乎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温情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她把被子拥在怀里,柔软而熨帖,就像分别时的那个拥抱。

很多时候,她真的很需要一个拥抱,她觉得拥抱能提供的情绪价值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可上一次丈夫的拥抱是什么时候呢?她想不起来了。她曾热烈地爱着他,那是青春时代最美好的回忆,她相信他也是深爱过她的,可是时间不断荡涤他们之间的情感,像反复冲泡的茶叶,一杯比一杯寡淡。她不喜欢喝茶,喜欢喝咖啡,咖啡可以续杯,仍旧是浓浓的。她反感他的亲情论,认为那是他为自己懒得去爱而找来的托辞罢了。她忍着失望,心里赌着气,任由冷漠在他们之间蔓延。

眼下,F才是可以触及的,温热的。

接连两个星期没有和他见面,她有些落寞。上午刚来到单位大楼前,一只流浪狗突然从垃圾箱后面冲出来打她面前跑过,她险些踩到它,人和狗都吓得尖叫一声。看着它逃开的背影,她不禁感叹,我和这丧家之犬真像啊,一样的踟蹰独行,一样的茫然无措。想到这,心里堵堵的更加不自在,干脆拐弯朝路口走去。她心里有了主意——去找他。

走过好几条街,她才到达艺术学院。学院里古树成荫,小路蜿蜒,走在其中,她的心情逐渐变得悠然,且不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F正在上课的教室,悄悄从后门溜进去找了个空位坐下。教室里比较暗,黑板上满屏显示着一幅画,是F正在讲的《圣安东尼的诱惑》,画面上有一匹马和一群大象,它们的腿细长如丝高高耸立,大象背上驮着一些冠状物以及一个裸体的女人,前方地上半跪着一个精瘦的男人,举着十字架。一派荒诞却又写实的景象。他讲的是隐修士圣安东尼如何在旷野抵制魔鬼的诱惑,发动属灵的征战。他说这个题材一度很火热,最知名的就是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的这幅作品。

F的声音低沉略显慵懒,而她听着却像石板桥下暗涌的洪流,有急速的漩涡能瞬间吞噬她。她沉迷在漩涡之中起起伏伏,直到下课有学生开灯,教室顿时大亮。在一众年轻的学生中间,她为自己的暴露感到羞怯,忙低头胡乱翻看手机。F在给学生交代调课安排,他马上要出差去趟北京。等学生差不多走完,她才抬起头,他已经迎面走过来了,笑着说你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她说我打算来蹭课,顺便蹭饭呢。

吃饭的房间在餐厅一楼的拐角处,面积很小,但是与大厅同高,这样的空间让人有种被横向挤压并向上拉长的错觉,像那大象腿似的。落地窗外是一丛芭蕉圈在黑色卵石铺成的花圃里,绿得恣意。阔叶轻摆,一缕缕阳光在其间跳跃闪烁。

她翻看着隆重且精致的菜单,点了一个简餐。他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说,和她一样。

最近还好吧,他问。她觉得这是一句均码的客套话,不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好不好的总是一言难尽。她心中那扇敞开的门稍稍关拢了点,也客套地说,都挺好的。

两人沉默。正巧服务员来上餐,大得夸张的白瓷盘托着小小一团精巧的食物,边上摆着优雅的紫色鲜花。盘、碟、杯之间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响,这声响克制且谦逊,随后安静下来,服务员礼貌地退出去关上门。

F说,自从上次生病后你就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这个问句够诚恳了,她这才笑着说,心里不舒服,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那种不舒服。他说,你这么坦率,吞了也无妨。她喝了口汤接着说,我倒是很向往无欲无求,像你讲的那个圣什么尼的。F呵呵一笑,没有欲求的那是圣人,我们普通人就不要较劲啦。她低头吃饭,不再说什么。

一起吃饭的状态,就是人和人之间关系的状态,拘谨,或者放松。如今她和丈夫一起吃饭时总有些焦虑,好像时刻准备着他放下筷子就走人,或者接到电话离开餐桌,她甚至还要观察他吃饭的表情,用以衡量饭菜的水平。虽然她并不擅长厨艺,可他在家吃饭的日子实在稀少,她也是用了全部的心思在做饭。

和F在一起反而更加轻松,可以专注地吃或者随意地聊。他说,北京有个展要去看,你想和我一起去吗?和你一起去?她不可置信地重复。是的,今天晚上八点的车。不,不去。她本能地拒绝,按部就班的生活太长久了,一点超乎寻常的计划改变就会让她慌乱。毕竟,和一个男人同去北京,远不如翘班来和他吃顿饭这么简单。

他可能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忙笑着说,那我自己去啦!打开手机给自己买了张高铁票,递给她看,二号车厢12号A座。

两人走出餐厅,迎面碰见正午刺目的阳光,空气干燥。到了十字路口,身边车来车往,涌起一股股热浪。协警吹着哨子指挥行人过马路,她晕头转向,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回到单位楼下,她径直走到喷泉池边坐下来。看了一会儿喷泉,像看一个悲伤的人止不住地嚎啕大哭。午困加上烦躁,她鬼使神差地朝马路对面的酒店走去。她开了一间房,匆匆上楼进到房里,锁上门,脱了衣服躺下,沉住了身体。

此刻,她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独处着,肉体和灵魂坦诚相对。欲念的魔鬼变成F的模样跟在身边。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他含笑的脸,抚摸他小麦色的散发着健康光泽的肌肤,心潮暗涌,但又偏要用尽全身力气去压制这股涌动的力量,因为明知他是魔鬼啊。她坐起来,伸手揉乱自己的头发,额头抵着膝盖发出无声的嚎叫,像一只受伤的野BtC+yVwad0C21IxOrNJszA==兽。一会儿又重重倒下去无力地裹上被子瑟瑟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筋疲力尽地睡去。

达利画中的那些马和象都在追她,它们细长如丝的腿竟然能跑得那样快。狂乱中她跪倒在地,眼看被追上,两条腿却陷入了大地,越用力陷得越深。她大声呼喊寻求帮助,一群人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谈天、吃东西、讪笑。人群中还闪现出丈夫的脸,他也在咧着嘴笑,像年轻时总爱捉弄她、取笑她的神情,她用力地向他伸出手去。此时大象腿已朝她踩来,针尖一样锐利……

她醒了,心慌气短,凝重的恐惧笼住了她。房间里光线昏暗,看看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半。她挣扎着坐起来,勉强穿好衣服,仍旧头昏脑胀,心中闷闷。走出酒店,才知道已经变天下起了小雨,一阵风吹来,夹着雨丝打湿了裙摆,有点冰凉。她匆匆穿过马路去停车场取车回家,心想今天已然是旷工了,周末去补吧。

正逢放学时间,一路拥堵,她却心思茫然并不在意,只是跟随车流忽走忽停。回到家,刚打开门,一股荒芜的气味就涌向门口。她换了鞋走进去,望见阳台的窗户没有关,雨水濡湿了地面,忙走过去关窗。厨房里有早上没来得及洗的杯子,静静地立在那里,她洗了杯子想喝水,开水壶是空的,只好先烧水。水壶嗞嗞地响着,她靠在橱柜门上等,头痛得厉害,看看钟,快六点了。

水烧开,她冲了点速溶咖啡,无力地坐在餐桌前。咖啡的热气升腾上来,一团暖意,但很快就晕开消散了。她感觉到冷意,又懒得起身去拿衣服。这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

去北京。和F一起去。

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闪电一般。她立马正襟危坐,感觉周身血脉贯通,微微发热。但脑海里仍有另外一个念头冷静地说,不可。于是她出来劝和,怂恿冲动的那一个给丈夫打电话,告知他这个决定。电话通了,在这样激动的情绪下,她几乎体验到了两人之间曾经浓烈的爱和期待,那分明是少女时代给他打电话时的心情,这份心情当下似乎错位了。她刚“喂”了一声,电话那边就压低了声音尽量掩饰不耐烦的态度说,在开会呢。

迎面一盆冷水泼来,喉咙被一堆话语生生哽住。她烦透了,这个号称丈夫的男人,十次有九次联系不上,虽然开会是一个正当而堂皇的理由,可是她不想那么善解人意、成熟持重地去体谅他而委屈自己了。够了,这是他无奈的生活压力也罢,是他权衡利弊的选择也罢,是他刻意的逃避冷落也罢,都不重要了,凭什么要她无休止地压抑和自责,她打算接纳自己的脆弱和幼稚,浅薄和愚蠢,不计后果地妄为一次。她拿出手机快速点动屏幕,态度决绝地买了张晚上八点去北京的车票,双手因为紧张而轻轻颤抖。果然也是二号车厢,无座票。

天黑了,下着雨的天,黑得深沉。的士奔驰在流光溢彩的大马路上,畅通无阻。她打开车窗,风和着麻麻细雨吹得头发全部飞扬起来,冰凉的雨滴夹杂着温热的泪水一起滚落到脸上。什么圣人与魔鬼,什么亲情与爱情,都统统见鬼去吧,她伸出手擦擦脸上的水珠,笑了。

检票口排着长队,她站在队尾张望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看到。检完票随即被人群裹挟着下了电梯。到了电梯口,人流分散,都朝自己的车厢走去。顺着车头望出去,细密的雨丝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了,出走的行为从刚才的情绪爆发变成了一件具体的事情,这件事情的意义也渐渐浮出水面,只是她一时还没理出头绪。二号车厢在顶前头的位置,一群人往前急走,不断有人靠边登车,同行的人越来越少。她从三号车厢门上了车。

站在门旁,乘务员示意她进车厢去。进去吗?F应该就在二号车厢里的12号A座上。她往旁边挪动了一下,让自己和小行李箱都待在不妨碍别人的空处。车门哐地关上了,车子徐徐启动,站台上三三两两的人、灰色的墙砖和明亮的灯光都在缓缓后退,像年少时听过的录音机磁带,按下按键,褐色的磁条慢慢滑过卷带盘,马上就要播放一首动听的歌。列车把车站迅速扔在了身后,在城市的楼房中间穿行一段时间后,外面只剩下朦胧的黑色风景一闪而过。她的身体随着车身晃晃荡荡,和车子一起走入那孤单的雨夜。

她在门边微微伸出头,想查看那些各色的背影中哪一个是F的。这有一些难度,座椅靠背太高。可是,也不难。车厢里还没有完全安定,有人走动,有人在整理行李,F正好也站起来把行李架上耷拉下来的背包带塞进去。那就是他,是她在一车厢人里也能一眼认出来的人,是她一直以来都很珍视与之友情的那个人,这是她第一次远远地看着他,不敢靠近。

如果见面,他会很惊喜吧?他会怪我冒失吗?应该不会。相识几年,很多事早已心照不宣,只差用濡湿的手指捻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可是从窗户孔看去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是不是也要面临刹那繁华后的失望、破碎、湮灭?她心如擂鼓胡思乱想,迟迟拿不定主意,之前飞蛾扑火的斗志在反复思量中渐渐消散,她承认了这是一次非常草率的出行。

狭小的车门边还有人来找落脚点,背着背包或者拉着箱子磕磕绊绊,都是无座的流动乘客。过道偶有人来人往,去厕所的,接水泡面的,推着餐车的。她被一个背着大号旅行包的小伙子挤到了最角落贴近门窗的地方。玻璃窗上照出来影影绰绰的人形,她的脸也在其中,在所有晃动的影像里显出几分苍白和清苦。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忙掏出来看,是丈夫打来的。她不善于撒谎,这个电话让她不知道怎么应对,竟急出了一身细密的汗。电话还是接通了,他说刚才自己正在会上发言,不便和她多说,又问她是否有什么重要的事。是的,她早就不怎么给他打电话了,除非万不得已。然而,他是真的那么忙吗?她猜度到几分他的消极态度,可能他更想从婚姻里脱身吧。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玻璃窗上那些影像中闪过,她忙回头,只看到F的半个背影。紧接着就听到开水倒在水杯里的声音,然后飘来咖啡颗粒在沸水中化开的香气。面前的小伙子应该也闻到了,扭头看向水吧。

丈夫还在电话里问她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说话。

F回身很快,他护着自己手中的开水杯,小心地往回走,他们中间隔着陌生的人,那两步路的相遇,一闪身就错过了。

喂,喂!丈夫的声音急躁起来。她小声说,没什么事,就问你今天回不回家。他说不回来,正在去邻城的路上,看一个项目,明天就回。她说哦,那挂咯。说完眼眶一热,眼泪逐渐聚拢在眼底。她现在如此狼狈,拘于车门一角不能自由动弹,像生活一样窘迫,和婚姻一样困顿。都是因为他!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和曾经的那个爱人如此相似,就像从来没有改变过。他忙问,你在哪里,怎么有点吵。她就不说话,沉默一会儿,挂了电话。

列车逐渐减速,稳稳地停靠在一个陌生的车站。一小股人流涌到门前下车,然后又上来一小股人流,分散到两边车厢。背包的小伙子也下车了,她一直站在角落没有挪动,车开动后,门口只剩她一个。她拥有的空间一时显得过于宽裕。拿着检票器的乘务员经过时,回头看到她,善意地提醒她旁边车厢有区间空座,可以去坐一会儿。她笑着点点头表示感谢。

她提着小行李箱往二号车厢走去。看到的都是座椅的后背,只有调皮的小孩子站在椅子上伸出小脑袋望着后面,露出一张粉嫩的脸。果然有一些空座位,十七号、十五号都有,甚至十二号也有。她仿佛看到自己走过去,悄然坐在他身边说,嗨,好巧!他伸出温暖的手掌握住她的手,奉上灿烂的笑容。然后他们会有一个愉快的旅程,到达一个自由的城市,再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是,然后呢?

她俯视着他的那一小块空间,看得到他在打开的小桌板上翻看一本厚书。在那个与她相距咫尺又隔绝的空间里,他的存在像一个电影角色,一个漫画形象,一个英文字母,或者一个陌生的标记符号。在恍惚和虚无的空间边缘,她无法确定自己是谁,在做什么,是进击的勇士还是逃避的懦夫。她真的爱他吗?还是想刻意背叛过去的自己,给年轻的她一点讽刺和教训?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有人从她身边挤过去,明明有空座位她却站在过道,太奇怪了,已经有人在抬头看她。她忙转身,往回走。

此刻,她在高速前进的车厢里逆向行走,心中出现了一个在时间的河流里踽踽逆行的意象。她遇见了那个急急独奔不再年轻的自己,带着痛苦伤感,东奔西突,衰老和孤独在身后步步紧逼,她多想拦住她并安抚她,给予她理解和回应,给予她陪伴和帮助。

两旁座位上的旅客,各自用心于手中的食物或手机,或者闭目休息,没有人在意她。她走过了三号车厢,继续漫无目的地溯流而上。这条河流里有童年斑斓的梦想,青春恣意的美丽,情窦初开的悸动,纯粹坦诚的欢笑以及不知天高地厚的誓言。永远回不去了,这些流逝的岁月,只剩记忆。记忆也在不可避免地坍塌和模糊,像褪色的相片缺失了骄傲的面容。每过一天,她就会离这些时光和记忆更远一些,直到它们最终消失在某片山坡的拐弯处,再也看不见。

她已经走过嘈杂的餐车到达了六号车厢,嘴里噙着苦涩的滋味,好似经历一场生离死别,和过去,和自己,和背后的F。她隐约明白,记忆那么美好,是因为透过了岁月的滤镜去回看。是时候说再见了。几个小时前,她还认为自己需要的是一根救命稻草,可现在她独自跋涉过山河,了然醒悟她得自己稳稳地站住,让该来的来,让该去的去,才不会堵塞和溺毙在时间的河流里。F离她越来越远,远到一个背影都不剩。过去和未来在这一瞬间电光火石般相会之后立马背道而驰。

列车沉着地轰鸣着,冷静地啸叫着,在她身后奔向远方。她的逆行对于消逝的时空来说,渺如芥子,毫无意义。她走到了最后一节车厢,再无路可走。

第二天她回到家后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像宿醉的人那样对前夜只剩支离破碎的记忆。是的,她从八号车厢下了车。那是一个小型车站,走出来就是一个空旷的大广场,路灯在斜斜的雨丝里昏昏欲睡,晃动的人影和灯杆擦肩而过。彼时,她喜欢那样的空寂,像负重越过山丘的士兵终于放下了包袱,像海底潜行的渔人终于浮出了水面。后来她查看了车票,明天一早有回程的车停靠在这里,她随即决定晚上就在车站度过,心中自嘲,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中间待着,就不会矫情了,或者说,可以肆意地矫情,给这段梦一样的旅程弹奏一个尾音。

下午起床后,她身体沉重,略有咳嗽,不过这有什么要紧,人总得为自己的执念和冒失付出点代价,会好起来的。她煮了一杯浓浓的咖啡,到书房的窗边坐下,嗅着蒸腾而起的雾气,苦香苦香的。思考片刻,她认真地给丈夫编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这个周末孩子要回家,约他一起去吃大餐,就在过年时去的那家,问他有没有时间。过了一会儿,男人回了信息,他说:收到,我来安排。

喝了口咖啡,抬眼看见书柜里整整齐齐摆满了他们收藏的书,有些书看了一半,有些还没开封。诗歌、小说、杂文、乐谱,还有那些丰厚的艺术史和文学史,都值得细细品读。她还要练习新的钢琴曲,音乐最能给人以醇厚的安慰。

咖啡的温度正好,不烫也不温。她把目光停留在钢琴上方的水彩画上,两只鹿还在旁若无人地喁喁私语,但她依稀看到,须臾之后它们便各归深林,相忘于江湖。

窗外,小区院子里有清脆的鸟鸣,她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各种颜色的花和油绿的草,以及窸窸窣窣摇摆的树叶,雨后的阳光明净而热烈,一晃已经是六月了。

选自《东坡文艺》2023年第6期

责任编辑 徐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