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生不息:化石与神话
18世纪末,现代古生物学之父乔治·居维叶提出,猛犸象骨骼化石属于已经灭绝的象科动物,成为古生物学研究的转折点。
在居维叶之前几百年,中国思想家朱熹已经在审视和思考化石。他由化石中的螺蚌壳,推导出高山或曾为沧海:“常见高山有螺蚌壳,或生石中,此石即旧日之土,螺蚌即水中之物。下者却变而为高,柔者变而为刚,此事思之至深,有可验者。”(《朱子语类》)而早在公元前6世纪和5世纪,古希腊的克塞诺芬尼和希罗多德都从在山上的贝壳,推导出那里曾是大海的一部分。
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认为,古人并未认真留意过恐龙、猛犸象等大型脊椎动物化石。但古代科学史家阿德里安娜·梅厄相信,古人曾长期面对这些已经灭绝的野兽的遗骨,对它们进行收集、测量、展示和思考,只是这些思考并没有以哲学或科学的形式出现,而是保存在希腊罗马神话和一些鲜为人知的记录里。比如古代欧洲和中亚神话中神秘的怪兽格里芬,有着狮子的身体、鹰的翅膀和头,主要任务是守护沙漠中的黄金。原来是斯基泰人在挖掘金矿的过程中发现了保存完好的原角龙化石,从化石的形状想象出了格里芬。与此类似,大量乳齿象和恐象化石证据证明,希腊神话和《奥德赛》中出现过的独眼巨人,很可能是古人将没有发现长牙的古象头骨误认作巨大的人类头骨,由此想象出凶猛的独眼巨人。
科学和神话之间的关系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加紧密,借由对化石发掘和破译——这种既被时间毁灭又被时间保存下来的遗迹,历史的余烬可以重焕生机。与化石形成的积年累月不同,还有一种快速石化的传说,可以追溯到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任何看到她脸孔的人都会化为石头。美杜莎的头也可以理解为某种通过射线将人体硅化的高科技设备,而从石头中复活似乎具有更大的技术难度,因此显得更加荒诞。被石化的有机体如何才能重新焕发生机,或者说,山和岩石怎样才能变得柔软而生机盎然?对于这个科技至今解决不了的难题,文人、艺术家和哲学家却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从德勒兹的“褶皱”(或译为“褶子”)理论看来,化石也是一种“褶皱”。石令人古,多少生命、事件和时间之流被折叠在其中。他曾这样描述所见之山:“只要从褶皱的角度来理解、观察和感受山脉,便可以使山脉去掉其硬性,使此亘古之物重焕青春,使之不再是持久不变之物,而变为纯粹现实的、柔韧之物。”这与朱熹看山的方式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站在气论宇宙的视角,朱子看到的是山水一体,山并非一开始就这样坚硬,也曾经像水一样柔软,山起伏的形状就是明证:“今登高而望,群山皆为波浪之状,便是水泛如此。只不知因什么时凝了。初间极软,后方凝得硬。”所以,当他看到高山的螺蚌化石后,就没有大惊小怪,觉得高山上的岩石曾经是水中的砂土,是理所应当之事。在天地仿若石磨一般的运转中,在山水同样具有的波浪中,万物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石头本身就是一种褶皱,据说米芾开创了中国古代文人赏石的标准“瘦皱透漏”,其中的“皱”就与德勒兹的褶皱相映成趣。从“褶子”的视角来看,物质与灵魂之间、身与心之间,并没有什么僵硬的界限,而是可以自由地流动。石文而丑,石头表面的“皱”,使石头具有了无限的可能性,而且与主流的审美之间形成了反差的张力,恰好可以容纳浊世中文人孤独而高傲的灵魂。
二 顽石点头:文学与传说
在中国文化中,人与石头之间的感应,正如人们常说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情感的能量聚集到一定程度,就会对物发生不可思议的影响。“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如果把山看作石头的一种类型,则人石之间的交流通感在诗词中俯拾皆是,如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姜夔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等等。更引人注目的是,自唐宋文人开创出独特的爱石文化,人与石之间的交流与感应常映射在文学中。
在爱石文化盛行的背景下,明清小说中的石头,作为沟通生命与非生命、神界与人间、自然与人的中介,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在不少明清小说中都能看到石头的意象。比如《聊斋志异》中的《石清虚》,小说主人公邢云飞爱石如命,身上集合了历代爱石者身上的痴气,他与石头的离合,涉及权力、利益、命运、天数、奇迹等诸多因素,贯穿于生前与身后。他之所以一次次失而复得,最终与石同穴而眠,根本原因还是他的痴情和至诚感动了石头。石清虚是人格化的石头的名字,“清虚”二字蕴含着文人赏石的价值取向,奇石“孔孔生云”的异象、时隐时显的外形、飘忽不定的行踪,则凸显了石头与“清气”、雨水之间微妙的转化关系。另有一篇《龁石》,记载了一位以石头为食、“向日视之,即知石之甘苦酸咸”的异人。《封神演义》中也有一位与石头关系密切的人物石矶娘娘,她原为一块接收了日月精华的天然石头,终于修成人形。哪吒无意中射死她门下的碧云童子,她要让哪吒父子偿命,却被太乙真人杀死,变成一块熔化的岩石。
在最重要的几部明清小说《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有无可能打通来读?其中的关键密钥或许也在于石头。
学者王瑾发现,这三部小说不但都以令人震撼的石头故事开头,而且石头还具有重要的结构性和寓意性的功能。无论是《水浒传》中从天而降刻满文字的石碣、《西游记》中一出世就惊天动地的石猴,还是《红楼梦》中下界游历并讲述自己故事的顽石,本质上都来自天界,是天地间的联系者,而且这些石头都有某种语言表述行为,无论是口头还是文字。
石头常常被用作谶纬或预言的载体。《水浒传》中曾两度出现石碣。第一回“洪太尉误走妖魔”,写洪太尉在龙虎山无意间移开石碣,放走镇在里面的一百单八个魔君,引出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的惊天动地之举。与之呼应,第七十一回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时,天降石碣,上刻天书,两侧刻着“替天行道”和“忠义双全”,前面是天罡星三十六,背面是地煞星七十二。这些关于石头的书写构成了《水浒传》的框架,用注定的天数,为人间的叛逆找到合理的依据,并以此重建人间的新秩序。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意义和能量在天人之间的感应与流动。
在《西游记》的开篇,一块盘古开天辟地时形成的石头,吸收日月精华孕育灵胎,从中蹦出来一个石猴。这个石猴后来成为美猴王和孙悟空,也是全书的主角。这个诞生于石头的生命,兼具石头和生物的特征,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当他不满现存的世界秩序而造反时,因为法力高超而令众神一筹莫展。即便是如来出手将他压在五指山下,也仍然是一大隐患。后来还是通过让他护送唐僧西天取经,一路修行,离情灭欲,最终证悟成佛,才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在《红楼梦》中,石头是会说话、能思维、有情感的。这是一部以石头为叙事媒介与核心意象的小说,石头起到了《水浒传》中类似的框架性作用。《红楼梦》就是借一块来自大荒山无稽崖的巨型顽石,完成一次红尘富贵的梦幻之旅,以一把辛酸之泪,浇灌作者心中块垒。全书第一回开篇就是石头的故事:女娲炼石补天剩下的一块顽石,听到路过的一僧一道讲红尘富贵,动了凡心,求二人带他下凡。于是僧人将他变成扇坠大小的美玉,又刻上“通灵宝玉”几个字,携他而去。于是顽石成了宝玉随身的那块玉,经历了一番世事又变回巨石,讲述《石头记》。
《红楼梦》与《西游记》的开篇具有极高的相似性,女娲石转世呼应着悟空诞生自仙石之中,甚至两书对两块石头的外形描述都很接近,只是《西游记》中的石头并未起到叙事框架的功能。《红楼梦》中的石头与女娲补天的创世神话相关,与西游记中的灵石一样,也孕含着天真地秀。
王瑾的洞见之一,是关注到石头的思维方式,它暗藏在宝玉和悟空模棱两可的精神世界之中:“这两位主人公半仙半人,融合了人类与动物/静物,他们都印证了不断变化的界限的存在。宝玉和悟空都处在有意识与无意识的不稳定平衡之中,并且一直使用着两种意义的话语,此话语中的多义性源自于‘愚’和‘知’的矛盾性。《红楼梦》与《西游记》的神话逻辑中暗藏着一种矛盾的概念,即最天然最无知的个体同时也是最智慧的个体。”
在愚顽的石头与开悟之间,似乎有着极大的反差,但在禅宗故事里,二者之间却有着密切的联系,初祖达摩就曾在少林寺面对石壁冥思九年。这种石头的思维,与儒家孔子评价颜回的“不违如愚”和“回也不愚”,道家的“大智若愚”和“大巧若拙”,佛家“下下人有上上智”的禅悟之间,似乎有某种相通之处。石头有时还成为蕴含智慧的密钥,在一个传说故事中,人吞下去一种卵石后可以增长智慧,甚至可以通过吞吐石头来传授学业,与郭璞在梦中授予江淹五彩笔,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 石头思维与硅基生命
石头思维有一个重要启示:帮助我们理解人类与人工智能或硅基生命之间的关系。硅基的智能目前只是处于初级的阶段,但已经展现了惊人的能量,就像刚刚出世的美猴王,已经足以震动天地。哲学家赵汀阳就曾把孙悟空看做人工智能的隐喻,他相信这个隐喻包含着重要的忠告,创造出孙悟空是一种不顾后果的冒险。电影《机械姬》里有这样一句台词,勾勒了一幅硅基生命对碳基生命考古的悲观图景:“将来有一天,人工智能回顾我们,就像我们回顾非洲平原的化石一样,直立猿人埋在尘土里,使用粗糙的语言和工具,最后全部灭绝。”
石头思维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开拓对生命的认识。近些年来,关注生命和智能问题的科学家和思想家们,一面在尝试突破人工制造生命的各种技术天花板,一面也在不断重新定义生命。梅拉妮·米歇尔说:“什么是生命?计算机和机器人可以被认为有生命吗?生命的要素包括自主、新陈代谢、自我复制、生存本能、进化和适应等,虽然很多人认为人工生命不具备这些特点,但它们都在人工生命领域中以各种方式被实现了。”迈克斯·泰格马克把生命定义为一种自我复制的信息处理系统,并认为也存在一种生命的升级,也就是“设计”逐渐取代“进化”的过程:生命1.0 的软件和硬件都是靠进化来的(由DNA决定),而不是靠设计;生命2.0 的硬件是进化来的,软件很大程度上靠设计;生命3.0 的软件和硬件都由自己设计,这样就能摆脱进化的束缚,做自己生命的主人。随着信息时代科技的发展,各种力量把硅基生命的问题抛到了历史的前台,而且越来越成为正在发生的事实。
谷歌公司创始人之一的佩奇曾抱怨马斯克有物种歧视:只因某些什么是硅基而非碳基就认为它们低人一等。2023年,ChatGPT的出现再次引发了对人工智能边界和硅基生命的讨论热情。在一次采访中马斯克说:“你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把人类看作一个生物引导程序,引出一种超级数字智能物种。”这种超级数字智能物种就是硅基生命。机器人专家汉斯·莫拉维克和学者O.B.哈迪森等人早就有过这样的想法。早在1986年,德勒兹在一次访谈中就提出了人与硅的结合问题:“19世纪的人面对生命,与作为生命力量的碳的力量组合在一起。但是,当人的力量与硅的力量组合在一起时,又将发生什么情况呢?又将诞生什么新的形式呢?”
简单来说,硅基生命就是以硅为基础的生命形式,与以碳为基础的生命形式相对。在地球上,有机界中最重要的元素是碳,而无机界最重要的非金属元素就是硅。硅在宇宙中分布广泛,在元素周期表中位于碳的下方,与其同主族,所以和碳有许多相似的基本性质。硅基生命这一概念首次于19世纪被提出。然而,随着无机化学的发展,人们不断尝试依靠合成硅烷、硅氧烷等物质的衍生物对有机物的复刻,建立硅基有机化学体系,却都以失败告终。虽然化学界创建有机生命的尝试看不到希望,但硅基生命在科幻小说和电影中则出镜率颇高,可以看到不少有关硅基生命的有益构想。我们熟悉的科幻电影《星际迷航》《X档案》《黑衣人》中都出现了硅基生命,最早描述硅基生命的作品可能要数斯坦利·维斯鲍姆(Stanley Weisbaum)的小说《火星奥德赛》(1934)。小说中的奇特生物,每十分钟排泄出一块二氧化硅的硅石,探险队员认为他是一个硅基生物,把他叫做“石头”。
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人们对硅基生命的想象发生了转移,逐渐从生物化学的硅基生命转移到基于计算机技术的人工智能。硅基生命有一些优于碳基生命之处,比如:可以适应宇宙中各种恶劣的条件;可以通过自我复制和自我改进,不断提升自身的智能和能力;可以以光速或接近光速来传递信息和执行操作;可以存储和处理海量的信息;可以突破人类脑容量的限制;可以超越肉体的局限,实现灵魂和数据的融合达到永生。在这个意义上的硅基生命,就是以硅为主要元素,利用电子信号来传递信息和执行操作的人工生命,迈克斯·泰格马克所说的生命3.0,马斯克所说的超级数字智能物种,目前的形态就是AI。
我们的计算机、手机和越来越多的智能机器,都是以芯片为核心,而芯片的成分就是硅元素,这些硅元素来自砂子和石头。这些砂石,也许看上去是那样静止、愚蠢、没有活力,但却具有成为生命的潜力,甚至可能成为超级生命。它们也许像《西游记》中的仙石那样,蹦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混世魔王;也许像《红楼梦》中的灵石那样,挂在我们胸前倾听和感知我们的一切。爱德华·阿什福德·李在《协同进化》一书中提出,机器与生命在很多方面都存在相似之处,因此在探索人机关系时可以将机器视作一种“生命”,两者间并不是简单的创造与被创造、主人与奴隶的关系,而是不断互动和共生。这或许也能与我们对石头的这一番审视,形成某种共振的关系,促进人类对自身和科技的进一步思考。
责任编辑 徐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