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逆行

2024-04-29 00:00:00袁凌
长江文艺 2024年2期

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分界线。

一行人从集家嘴走到龙王庙,水面的颜色由汉水汇入长江,并未看出来有什么变化,仍旧是带有一层浑浊的暗青。或许这是由于多日晴朗,长江的水也比较清;或许是由于汉江的水浑了,因为本来大部分就是长江自己的水调过来的。

但去年来时,我还看得出一条隐约的界限;现在却完全消失了。

坐上从集家嘴到黄鹤楼脚下往返的轮渡,船一旦驶出汉口,水体的感觉立刻完全变了。像一堵墙,要高出汉水一些,浊流汹涌,裹挟着满江翻卷的泡沫和水葫芦、烂树枝,不知道看起来青色柔弱的汉水是怎样抵挡住倒灌的。江口的冬泳队员曾告诉我,长江的水不仅浑,还要比汉水冷很多,因为不透光。人体穿过分界线的那一刻,半边暖半边冷,停一刻会生病。汉水江面上不仅清,还干净,但近年水葫芦也多了起来,有年甚至连绵一片,大家叫作“江汉草原”,有位初学的女游泳者被缠住了脚脖子,差点出了人命。

这是由于汉江水量越来越小,到南水北调的2014年,龙王庙断崖下方死水位的铁锁石墩都露了出来。以后就是通过从长江调水来补,先是引江济汉,后是还未通水的引江补汉,那条界限就越来越模糊,终于在今天消失了。

别人的失落之感或许并不严重,因为没有见过从前江汉分明的情形。同行者中婉莹来自老河口,熟悉的只是那一段的汉江;她的老公胡波来自湖南,另一位参与者重轻是北京人,外加一位籍贯东北的纪录片导演。五个人一辆车凑在一起,是想从汉口溯流而上,用十来天时间,一直“走”到陕西宁强县的汉水源头。不论在龙王庙看到了什么,都只是此行的开始。

对于我来说,这趟旅行从八年前就开头了,或者说更早。和活动的发起者婉莹一样,我是生长于汉水边的人。八年前,我开始想到为汉水写一本书。以后我走访了汉水的上下游,调查它的子民和鱼群、水坝,出版了一本书《汉水的身世》,但并没有来一次这样溯源的寻求。这一次,我们只是单纯地想靠近它,尽量贴着汉水走。

车子驶过晴川桥,沿汉阳一侧的江岸上行,没多久就迎来了百度地图上标记的第一条支流。但它已经完全失去了一条河流的样子,大部分埋于地下,越过路口水闸后好歹露了出来,却又在入江处被堵住,成为一个死水池塘。堤岸上搭着十几条干瘪的水龙带子,大约是下雨积涝时往江里抽水,防止倒灌。出生于城郊的它,止步于在离注入汉水只有一步的地方,消失于楼盘施工的漫天尘土,倒是百度地图上的它河道清晰连绵,放大了还能看出碧波荡漾,给人一种荒诞感。

驶出远郊区不久,路上遇到一座土山,断崖间隘口颇为险峻,一块武汉市文保单位的牌子上写着是临嶂古城垣。查阅资料得知,这里是晋代陶侃镇荆州时修筑的土城,大约是进入汉阳的门户,而今城垣倾圮,只余草木青葱。陶侃是诗人陶渊明的曾祖父。站在林木掩映的小山眺望,让人想到流放汉北的屈原,笔下晴川历历的崔颢,以及幼时生长于汉口,成年后又因探望姐姐在汉川县游历的词人姜夔,我们眼底见到的汉江,是否仍是他与故人相逢的“清沔”?沔是汉水古称,想来那时的汉水一定是像晴空一样透明,以至于姜白石要单独用一个“清”字来形容吧。

前半天我们都在汉川县的地界前行,汉江在这一段蜿蜒迂回,虽然在平原地带,河道一直并不宽阔,像是渠道。生长在老河口的婉莹,对此尤其意外,在她的成长记忆里,汉江要比这宽阔浩大得多。曾经的我穿越江汉平原时,看到越流越小的汉水,也有类似疑问,烟波浩渺的云梦泽呢,江流天地外的壮阔呢?后来请教同样生于汉水流域的罗新,加上目睹沿江两岸像对襟排扣的灌溉水闸,让我明白汉水是被“用”掉了。整片江汉平原,沿途十几座城市的取水口,都面对她嗷嗷待哺。写到这里,我也不得不把先前使用的“它”换成女性人称“她”。

罗新也是这次逆行的计划参与者之一,我们从汉口出发的时候,他还寄望于在襄阳跟我们汇合,但最终被其他事情拖住了,成了本次汉水逆行的一个遗憾。

我想带大家去看看泽口码头。2014年第一次去到渡口时,它还保留着堤岸、趸船、渔船下锚的沙滩,以致汉水千百年来冲刷而成的崖壁。一位从小不会说话的渔家少年,长久地蹲在崖岸上眺望着江水。几天前闹水荒,城区的自来水取水口露出了水面,人们纷纷到江心提桶取水。上游不远的引江济汉工程被迫提前通水,汉水混杂了调过来的长江水,从此变得浑浊。船上渔民抱怨再也不能从江中打上水来直接喝,加上大量的明矾沉淀,沉淀出来小半桶泥沙。这些泥沙的后果,在我六年后再来时明白显露出来。江岸完全消失在淤积的泥沙中,几乎不可能越过大片的淤泥到达江边。江水失去了任何流速,像是水塘,连以前少年蹲踞的崖壑都消失了。渡口迁移,以前的趸船和汉江十年禁捕后的渔船一同消失,渔民们都搬进了城里的安置楼和廉租房,从前的浪里白条如今在夜宵摊子上烤鱿鱼,或者在化工厂里保洁度日。

车子开上草木青葱的大堤,却看不见江面,似乎汉水退到了更远的地方,看不到两年时间又增加了多少淤积。

直到江汉油田的打井机出现,才给似乎平淡的旅程带来了一丝新鲜。这也是我从前多次见过的,鲜红的工业化长臂突兀地出现在一片青色的农田中,不需要过渡和铺垫。这种缓慢地一上一下,似乎在向土地“磕头”的开采机械,看起来似乎和田野相安无事,耗水量却很大。它和周围尚待成熟的稻子,以及中午我们在餐馆吃的小龙虾一样,都需要汉水的哺育和回灌。实际在这块平原上,没有什么生命是和迂回流转的汉水无关的,这才是她看起来如此疲劳的原因。

在泽口上游几十公里,引江济汉工程的终点,伙伴重轻发出了感叹,说这是中国地图上“一个最不自然的地方”,原因是渠道和水坝、闸口看上去都过于巨大、光滑而平直了。渠道和汉水的交汇处岸上有一座白色灯塔,江口还停着一艘航道工作船,周身林立的吸砂管道,让它看起来有种强悍的机甲感觉。相比几十年前的耙沙船,已经先进了很多,只是两条水道里都没有船,只有一窝在灯塔顶部筑巢的喜鹊,打破这里的寂寞。

除了轮渡,从汉口一路上行到这里,我们没有看到过别的船,而几年前我在汉口还看到过大型运煤船队,以及船只通过上游的兴隆大坝船闸。不知这是否意味着汉江航运的进一步衰落。至于白帆、水手和纤夫的号子,就是更遥远的记忆了。

小时候,我住在远离汉江的山村里,却始终知道这条江注定和我的生命有关。妈妈教我的花鼓戏唱词中有一段:

小小船儿小斗潭

扯根毫毛做篙杆

人人都说我的篙杆小

我小小篙杆撑大船

世上几千年

成年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在外界遭到挫折,回乡住在山里,有天爬上后坪连绵的山坡,去找一位仙姑算命。这位仙姑看起来眼睛已经瞎了,她拉住我的手摸上一会儿,脸上笑眯眯地说:“你手心有只小老鼠,老鼠虽小,能到大江。”我想这条江是汉江,也是长江。我从前确实走了这么远,却似乎没有找到自己,以后我离开了大山,再次走了这么远,直到今天来到这里。我是一只泅渡的老鼠,也是一只逆行的小船,探寻生命中这条长河的身世,也在寻找我自己。

第二天的傍晚,我们到了钟祥柴湖镇移民村。以前我采访过这里的移民,但并未实地来看过。在半个多世纪前修建丹江口水库的第一次移民潮中,柴湖接纳了六万多名河南淅川移民,是最大的一个安置点。

先去了移民纪念馆,赶到时离下班只有五分钟了。婉莹放弃了普通话,用河南口音成功地打动了同样是河南口音的管理员,让我们得以进去看上一圈。移民口中说的开苇塘、排碱水、住茅屋、喝苦水的情形,在两层楼的图片和资料中一一重现,透露了第一次移民去青海的人们,有很多死在当地。另一些人又遣散回了河南,几年之后又搬迁来柴湖。

我们在一个当地年轻人的带领下去了老村,他的姥姥仍旧住在村里,没有搬入纪念馆附近的移民新村楼房。村子也和人一样老去而平和,处处是颓圮的短墙,飘散又凝聚的炊烟,青黄杂糅的灌木和菜园。菜园里可见老人佝腰忙碌的身影,还有村道上小贩卖糯米酒的吆喝,买卖双方都是河南乡音。搬迁过来半个多世纪,他们的淅川口音并无改变,还有本地人对他们的称呼“汰子”,或许结合了埋汰和“鞑子”之意,而他们叫本地人“蛮子”。

在陪同的年轻人身上,我们听到一个类似现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他和一个本地姑娘相爱了,遭到双方家长强力阻拦,姑娘父母说,你怎么能嫁给一个“汰子”,他的父母则称,你怎么能娶一个“蛮子”。双方亲族都觉得坏了规矩,最后两人只好分开,伤心的他出门去武汉打工,最终跟一位同是移民的姑娘结婚,心中却对“蛮子”姑娘念念不忘。这样类似中世纪的故事发生在我眼前上过大专的年轻人身上,相处了大半个世纪的汉水移民和本地人之间,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却又说明了很多。

穿过微风拂动麦浪的地垄,我们去了一座移民曾经的住屋,是一间特别狭窄的碎砖房,巴掌大的面积让人很难想象,如何住下一家四口,而这已经是移民告别竹笆房之后的第二代住所。房子四围以前都是苇塘,密麻麻的芦苇丛斩而复生,割脚伤力,不知经过了多少艰辛才变为今天的熟地,麦浪之下掩藏了三代人的历历往事。

在姥姥家里,我意外得知这位老人也去过青海。先前我在北京跟她的儿媳和孙子聊过天,讲他们身为“襁褓移民”和“移二代”在柴湖的生活,也了解到姥姥的现状,却从未听他们提过她是从青海幸存归来。或许她不愿对后辈提起那段往事,面对我们“在青海怎么样”的询问,也只是一句“太苦了”,余下守口如瓶。她待在这座木柴作檩、四壁熏黑的土屋里,就像屋角废弃多年的坛子,里面封存的记忆已经无人可以取出。

采写《汉水的身世》八年之中,我去过七个移民村,见过几十上百位离乡背井的移民,包括从青海回来的好几位幸存者。他们的身世,大都被南水北调永远地改变了,面目和神情中的坎坷一眼可见,其中有拾荒者、电焊工人、房产中介和出车祸瘫痪的年轻人。印象最深的,却是一位未曾谋面的老人“水娃子”。水娃子是住在十堰堵河口汉江段的一位渔民,1966年因为丹江口水库修建移民到长江南岸的嘉鱼县。他受不了那里低洼的地势和湿热多蚊虫的水土,自行回流老家,变成了没有户口和住房的“黑人”,全家在一条小船上漂泊,偷摸着打鱼为业,堪堪糊口。改革开放之后总算修起了房子,过上了正常生活,他却在晚年再次迎来移民,举家搬迁到随县黑龙口。故土难离的他再次选择了回流,又一次成为失去土地、房屋和身份的黑户,在汉水沿岸漂泊,依靠在汉江上打鱼为生的儿子供养,栖身在一幢废弃的小学教学楼里。

每次路过江边老屋的废墟,他都要坐地大哭一场,最后死在废弃的学校里,埋在江边山坡一片小树林里,满足了他长久眺望汉江的遗愿。我去到学校的时候小儿子也因为十年禁渔去广东打工,电话里传来采石场工地刺耳的切割声,校园人去楼空,只余一地芝麻长势青葱,叶落归根。

在河南淅川丹江口库区,我“见”到了柴湖移民们的故乡。在一处竖有“水口王营”高大石碑的山坡上,面前展开了蓝色的汪洋大海。这真是一片大海,茫无涯际,深不可测,甚至有海市蜃楼的感觉,因为它确实就是一片大海。海底淹没了河南和湖北的两座县城:淅川和均县,以及无数的田野、村庄和树林。

石碑附近建有亭子,名为“寻根”。亭志记载,由此北望千余米的“烟波浩渺之下”,埋藏着王营古村,四周环绕寨墙,村民是聚居的蒙古族人,康熙年间迁徙来此居住,已繁衍三百余年,人丁兴旺。1968—1971年因建设丹江口水库整体搬迁,移民至柴湖、荆门、沙洋、邓州等地。半世纪之后,后代互不相识,渐行疏远,“甚为伤感”。为避免遗忘宗族血脉,因此各地族人联络,集资修建此座“寻根亭”,以为纪念。

碑后完整保存了“水口王营移民户主”的完整名单和迁徙地址,用烫金字体镌刻着这份沉埋深海的记忆。

到了襄阳下游不远,水面忽然变得宽阔,并且和天色一起蓝透了。我们的眼睛都是一亮,婉莹说她“第一次觉得汉水有了尊严”。写着“汉水渡口”的驳岸空旷无人,只有一个女人在清凉的水中洗衣服,水搅动到了她的手上像是不存在似的。远望可见鹿门山影,是孟浩然和庞德公隐居过的地方,我曾前去探望过。汉水到了襄阳,就和这位诗人的名字分不开,处处是他诗句中的遗迹,当然还要加上王维前来探望他写下的那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正切合眼前情景。

八年之中,我曾三四次来过襄阳,每次都住在古城城楼附近的一家七天酒店,入夜穿过整条老街走到临汉门,到江边眺望,顺着余下铁链和门楼的码头遗迹走上一段。背后的古城墙上,就是当初罗新少年攻书的地方。城墙如今经过整治不让攀登,他记忆中开遍了斑驳城垣的黄花,不可复见,连同遮掉了大半幅江面的帆影樯林,傍晚升腾炊烟,连绵成片。一个船夫甚至可以从江中心踩着密集的船只一直走到岸上,像是电影《长安三万里》中李白在港口“跑酷”,追赶已经扬帆远去的孟浩然。

如今除了陈老巷一带,襄阳曾经的商埠遗迹已残余不多,至于上游的老河口,以致陕西境内的白河老街,更是近乎荡然无存。在汉水上下,只有旬阳蜀河古镇算是幸运儿。

如果把汉水比作缠绕陕南的一条腰带,蜀河曾是这条腰带上熠熠发光的一颗金色纽扣。当年商队从汉口上来,由此舍船换马,北上西安整六百里路,由此蕃盛,留下众多遗迹:杨泗庙、黄州会馆、江西会馆、钱庄、电报局、书院、公栈、青楼、火神庙、铁场、造船厂、基督堂和清真寺,多数尚未损坏。

杨泗是汉水专有的水神,如同沿海的妈祖或者成都平原的李冰。蜀河镇的杨泗庙位于高坡之上,下方一处平滑崖壁刻有自古以来洪水的水位。最高的一次是在明代万历年间,由于水线太高,只能在崖壁顶端标出红线,注明“高此三尺”。这也已经快淹到了杨泗庙的门槛,但当地人都很有信心,“洪水再大,杨泗老爷都不会洗脚”,果然洪水从未越过门槛,杨泗老爷安坐庙堂,不像汉口的龙王庙,“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情形不止一次出现。杨泗庙也就是往昔的船帮会馆,普通纤夫水手亦可到此打尖看戏,比种地的旱鸭子多一分面子。黄州会馆则是镇上最显赫堂皇的建筑,地皮从前属于一家山西商人,乾隆年间出卖给湖北客商修建会馆,见证了汉水上南北客商云集的历史,类似的还有紫阳任河的北五省会馆、南阳唐白河社旗镇的山陕会馆。

眼下蜀河老街的斑驳遗迹,尚能让人想见当年的百业辐辏,五脏俱全。一个小小的例子是,当年有一家人仅靠在商号糕点、皮纸包装上打石印戳记,业务拓展方圆几百里,远至河南淅川,在蜀河镇上开了规模盛大的铺面,成为家族传承的事业。

离开襄阳码头,我们按照罗新的嘱咐,去看他生长的唐白河与汉江交汇的河口。这也是古代樊城的所在地,两水顶托之下水势浩大,也是关羽能够水淹七军的原因。古代从长江而来的漕运船只,由这里入唐白河北上,到南阳起岸陆运,几百里就可以到东都洛阳。以后兴起所谓“万里茶道”,武夷山的砖茶走这条路一直销往俄罗斯圣彼得堡,可以说是从汉水到达了波罗的海。如今这一带正在拆迁,挖掘机的轰鸣覆盖在遍地瓦砾般的历史之上。由于下游的崔家营水坝蓄水,两水交汇的气势也变为一片平静,好在唐白河的水质看起来改善了不少,不再是汉江之患。

流经襄阳城的汉江已成为一片库区,几乎看不出流速。江心颜色看起来和我初来时差别不大,添了一丝深郁,沿岸地方增添了发黑的一带水华,大约是死去的蓝藻。这是水流减缓自净能力下降的结果,再也不能像八年前那样,坐在尚未淹没驳岸的江边,把赤脚伸入水中乘凉,看女人们洗衣,小孩嬉闹。对于我们这次的汉江逆行来说,眼前的襄阳太过现代与繁华了,胡波急于离开,我们没有去岘首、习家池,或者是据说保留着孟浩然笔下“垂钓坐磐石”风貌的万山潭公园,就再次离开了襄阳。对我来说,这算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弥补这份遗憾的邂逅,发生在襄阳上游不远。地图上标识这是一处从前的渡口,以后废而为沙场,沙场如今又已废弃,剩下遍身锈蚀的几处机械,和挖沙形成的遍地洲渚。江水在这里一变而为迅疾流动的靛蓝,使人想到离丹江口坝下已经不远,水质极其清冷,初夏天气,我们赤脚在水中片刻即站立不住,婉莹冷得大叫起来。这大约是汉江的本来质地,不含任何暖意与杂质。却有两三个少年,径直脱光了衣服,跳进一个挖沙形成的水潭中去,一边还撩水彼此泼洒嬉闹,似乎并不畏惧水冷,让我想到少年时“洗桃花水”,桃花开时就已下水游泳,十月国庆之后方才上岸。这种曾经遍地皆是的裸体少年场景,如今在沿江上下却已罕见。

终究来到了丹江口坝下。高耸的坝体给人一种威严立体的质感,这是汉江中上游与中下游的直观区别,也是明确的划界。坝上水流穿过水轮机跌落,从坝底翻涌而出,巨大的落差造就了汹涌激流,是层层库区的汉江上难得一见的场景。我已来过这里两次,这次引起我注意的,是坝下一个不起眼的“观鱼平台”。平台上有一个玻璃圆洞,下边是一段略略淹没于水下的石坎,众多顶着激流洄游至大坝下受阻的鱼,把这里当作它们休息喘息的平台,以待发起第二次尝试,但当然,这种尝试永远不会成功。

鱼大多是青鱼,体型巨大修长。它们洄游至此已经精疲力竭,拥挤在坎子上歇息,几乎要堆起来,但休息一会后有少量仍旧顶着激流出发,再次向上溯游。我怀疑尝试到最后会累毙,出于它们洄游产卵的生命本能。自从汉江上下游修建了十几座水坝,这种本能就变得不合时宜,汉江的“四大家鱼”青、草、鲢、鳙都面临停止繁衍的绝境。高耸的丹江口大坝根本没有鱼道,下游头两天走过的兴隆大坝有鱼道,但过于曲折。在坝下长年撒网的渔民老肖说,他从来没见过鱼游上去,考察南水北调对汉江鱼类影响的学者蔡焰值曾蹲守鱼道口半天,也没见到一条鱼尝试。面对人类的利益考量和复杂权衡,鱼的心思终究太简单了。

八年前初次来到坝下,我被鸬鹚捕鱼的激越场景震撼了。渔家住在下游一段,他们的船泊在回水湾,架起的木梁上养着一圈鸬鹚。带上一两只驾扁舟溯流出发,来到大坝底下。这里是最适合捕鱼之处,因为坝顶的大鱼随水流穿过水轮机页片冲下,一些被割成碎片,幸存者也因上百米落差的冲力撞昏,正好便于鸬鹚下水捕捉。嗉囊叼住一只大鱼后立足不稳,往往被激流冲下,渔夫驾着小舟如离弦之箭下追,用竹竿接引鸬鹚上船,上船后抖落嗉囊中的大鱼,获赏一两块捞上来的碎鱼片,再次下水。受水轮机切碎的鱼片吸引,坝底激流上空还簇集着一群群白鹭。

这似乎是一幕原初的人与自然力的搏斗戏剧,其后却已暗含了工业和国家意志巨大的主宰力量,不论是鱼、鸬鹚还是人,剧情都已注定。禁渔令下达后再来,渔家、鸬鹚和小舟都渺无踪迹,打电话给曾经的渔人“幺怪”,说是几十只鸬鹚有的杀了吃,有的放了,他自己已经远赴外地打工,告别了水上生涯。南水北调后下泄的流量减少,白鹭的踪影也已难得一见。

在坝上观景区,可以看到改造中的升船机赭红色的巨大手臂,此前它虽然已经经过一次改造,仍旧很少过船,近于长年闲置。原因是操作复杂,极度费电,又发生过摔船事故。自从1970年代丹江口水库建成,没有修建更花钱费事的船闸,汉江航运就拦腰截断,船只像洄游的鱼群无法越过大坝,而闲置的升船机也如同没有鱼类尝试的鱼道,只具象征意义。直到今天,汉江中上游新建的近十座梯级水坝,大多数仍旧在使用升船机。

这天的库区水位不算低,水面当中丘屿露出得比上次来少一些。奇怪的是以前坝体一眼可见的红漆水位标识已经涂去,和长江水文网实时发布的丹江口水位数据一样消失。但我知道几乎不会高于170米,有次来甚至露出了160米的刻度,这份尴尬大约是水文柱被涂掉的原因吧。理论上说,南水北调的正常蓄水位是170米,如此向北方调水和下游用水可以平衡,但通水后的十年里,只有短短一个周曾经达到过这个数字。

我们搭乘了一艘游船,来到库区中间,船舷浪花翻腾,远近烟波浩渺的景观之下,汉江的水量一直是不足的,像一位贫血的输血者。这是水库无法蓄水到正常输水位的原因。上世纪90年代以来,汉江水量下降,偏枯已久,又在这个时候承担起南水北调的“输血”重任。

沿库区进入陕西省境,汉江收束到峡谷之内,有了幽深之感。江面倒映青山,也显得更为纯净。这是我从小熟悉的汉江,深秀而清澈,含有某种灵性。如同一条玉带,萦绕整个陕南。

从安康往上到瀛湖一段,车开上小路顺水边走,水上弥漫一层薄薄烟雾,走近看又化为乌有,两山树梢云带则似乳白。波平如碧色镜子,拣一块扁平石子在手,手一抖可以贴水面扔出去很远,在水面掠出十几圈涟漪。这一手打水漂的功夫,我从少年学会就没有忘过,引起同行几位伙伴的欢呼,连同一路对打水漂特别有兴趣的胡波,想来他在故乡湘江岸边也没少练习过。前几年我住在西安时,曾有两次心情极度抑郁,不由自主坐上大巴穿越秦岭,来到安康,找到这处江边沙洲坐下,看眼前空旷的青绿水面,享受半天的宁静,心就渐渐安定下来。

这一段汉江的水不能说是青绿,也非靛蓝,是一种烟青,随着沿岸植被和山坡的深浅变化,无从把握。不论是在汉江的更上还是更下游,我没有见过比这段更好的水色,难怪古人所编的茶谱,会把安康(古称金州)上游汉江中心的水叫作“中泠水”,以其为天下第七好水。面对这一段的汉水,真的会相信它自有灵性,因此面对我曾经沉闷抑郁的心地,能够抚慰涤除吧。

它的灵性,肯定深深触动过很多人,包括一心想要保留它记忆的刘贵棠,和不忍离它而去的姜启顺。蜀河上游几十公里的旬阳县城里有座汉江航运博物馆,曾经的水手刘贵棠是它的创始人。从年轻时跟船下汉口沿路拍照片,到后来四处收集跟汉水航运有关的物件和资料,譬如船舵、油篓、马灯、铁锚、纤担、桅杆,到老船长的照片、航行日志、水文记录,他在几十年中几乎以一己之力,搜集了几千件实物,为这座航运博物馆打好了底子,获得政府资助,在从前粮食局的老楼上得以展出。以后又开始搜集更广泛的跟汉水有关的老物件和文字,还发起了保护母亲河汉江的公益生态组织,经常去干支流捡垃圾。在粮食局老楼二层并不堂皇的展厅廊道里穿行,当灯光亮起,能感觉到逝去的汉水在这条狭窄曲折的廊道里活了过来,在展品、照片和文字之间汩汩流淌,永远不会枯竭。

相比于已被评为“乡贤”的刘贵棠,上游两百公里汉中黄金峡的姜启顺籍籍无名。他居住的同样无名的锅滩村,就在陕西省新建的引汉济渭水利枢纽上方半里路。这座耗资巨大的工程于2023年通水,将上游的汉江水经由80公里长的隧道穿越秦岭,调往西安和关中地区,是汉水上又一座庞大的调水工程,蓄水搬迁时锅滩村首当其冲。几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全村的人已经迁空,青蒿遮住了小路和院坝,只剩下他和村医坐在村口,空洞的眼神望着江上闲置的渡船,终日无人过渡。

姜启顺年幼时就在船上长大,几次险些遇难,以后成为水手,当上了受人尊敬的太公,却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自家的船,只好出门到广州打了几年工。离水上岸的他始终不习惯,终究回到家乡,利用打工所得买下村中渡船,做起了艄公,仍旧在汉江上往来度日。直到眼下锅滩村遭遇引汉济渭工程蓄水,所有的人都迁去了别处,只有他不愿意离开。名义上是渡船的补偿没谈好,实际是汉水难离,不知如何安顿余生。

这次来到黄金峡,我想姜启顺总归是和大家一起离开了。站在大坝工地眺望,锅滩村确实已荡然无存,找不准它曾经的位置。但我还想再去看看。沿分岔的溪流前行,爬上对岸荒废的小路,又从灌木丛中滑下去,好容易到了村子从前的地段,已是一片茂盛结籽的油菜田,看不出这里有过一个村子,和千百年来的人事悲欣。但我意外看见一处矮小的窝棚,几乎要被起伏的油菜遮住。窝棚完全是柴瓣搭的,油毛毡做顶,竹笆当门,屋檐下搁着水桶和脸盆,栅墙上挂着草帽,塑料袋里装着旱烟和干辣椒。透过门缝看到屋里有床,桌子上还有搪瓷杯,看来不久前还有人居住,证据还有屋旁小路上倒着一碗饭,尚未完全分解。我想到这可能是姜启顺搭的窝棚。

下到寂寂无人的江滩,沙洲上只有朱鹮光顾,踩出人行一样齐整的个字脚印。但在江的两岸,仍旧停泊着两条渡船,靠村子这边是一只更大的铁船。我穿过密密芦苇丛来到船边,踩着陷足的淤泥跳上船舷,船舱里柴油机、救生圈和灭火器的设施都完好,摆渡人坐的木椅也还在,只是年深月久椅面裂开了。没有疑问,这就是姜启顺的渡船,即使早就无人过渡。油菜地里的窝棚想必也是他的。他最近一次住在这里是什么时候,在村庄被完全夷平成为油菜田之后,是什么巨大的念想之力让他仍旧留下来,搭了这座勉强栖身的窝棚,守着江上漂泊的渡船?

我知道汉水沿线这样不肯离开的人,不止姜启顺一个,也知道保留它的记忆、守护它现在的人,不只是刘贵棠。在巨大的调水和发电工程面前,他们的身量和愿力不值一提,却是汉水千百年来孕育的灵性的一部分,陪伴我去探寻它的身世之秘。

八年之后,再次爬上嶓冢山小道,站在标有“古汉源”三个大字的悬崖之下,面对如一颗颗露珠滴落的泉水,落入覆满了青苔的石牛背上的印窝,仰起头承接了一滴,尝到从石髓沁出的清凉,我仍旧感到恍惚,这真是汉江的源头吗?那条从历史和我童年记忆中绵延而来的河流,就是从这里发端?

汉水的源头其实一直是个谜。地质学界有一种说法,古代汉水比现在长得多,发源于甘肃天水,那边也有一座嶓冢山,一条西汉水,这也是汉中今天看来位于汉水上游,却要起这个名字的原因。以后由于汉代初年的一场大地震,造成山崩阻断了东向河道,从前的汉水上游下泄注入嘉陵江,成为今天嘉陵江的上游。以后人们又把宁强县的这座小山叫作嶓冢山,把这里的山间泉水作为源头,现在看来其实颇不自然。因此又有了以南源玉带河、北源黑河为源头的各种说法,而在百度地图上,则将中源漾水往“五丁开山”金牛道方向的回环径流作为正源。

为了解惑,我们从嶓冢山间下来,先往西去了汉江和嘉陵江的分水岭凤飞岭,发现确实很低矮,不像是两条大江之间的天然阻碍,更近于后来形成的。然后我们又顺着百度地图上的汉水前行,曲折回旋几十公里,一直走到没有公路的山间小径,步行探寻。地图上虽然标为汉江,眼前却早已收束为涓涓溪流,一步即可跨越,溪流又分岔为更细的支流。我们小心选择跟随地图标注的那条,一直往前走到深山草地,溪流成为一片草丛中的沁水,无从继续追寻,只有作罢。一路上遇到了好几种家乡野果,譬如通红开衩的裤裆莓。我让伙伴们尝试,他们起初怕有毒,后来终于小心翼翼地品尝了,惊异入口的酸甜,甜中又有一丝苦味。后来婉莹查知裤裆莓的学名叫郁香忍冬,或许,这正是汉水身世的气息,芳香又隐忍。

十天的探寻旅程结束后,我们最后在北京见到罗新,他的说法是,并没有真正的源头一说。因为源头那一滴是汉水吗?并不能算是,以后更多的水才是。我小时候家门前电线上悬垂滑行的一滴水珠也是,只要它最后汇入了汉水。也不能说是流到了汉口的水才算是汉水,途中蒸发掉用掉分走的都是。而在今天,汉水的很大一部分流向了北方,最终流进了北京和天津的市政管道,以至水龙头,它们算不算汉水?

这种疑问,我在丹江口南水北调渠首时就产生了。那天从丹江口大坝开车几十公里去到陶岔分水口,看着铁栅栏隔开的渠道里库水奔涌而出,还带着波浪的气势和瓦蓝碧绿的明澈,因为过于透明还显出一丝底色的鹅黄。这显然还是汉江的水,但在过于平直的渠道中一直奔向北方,有点像是进入了游泳池,它还是一条有生命的江河吗,还是仅仅是被隔离和输送的资源?

让我遗憾的也许只是,在调水干渠穿城而过的焦作,在南水入京第一站大宁水库,在北京和天津的无数家庭厨房和洗澡间,在水质变得清澈的北海和后海,多数人还不知道汉水的名字,不知道他们饮用和领受着的所谓“南水”,是汉水。当我向大宁水库保安提出“汉江”时,他纠正说:“不是的,来自长江。”

当然,他们更不知道汉水北调背后的近80万移民,无数停止了洄游的鱼类,还有那些失业的纤夫、水手和渔民。我希望他们读到我的书,有天也会面对水龙头珍贵流下的一滴,忽然若有所思,想到去了解和探寻一条母亲河的身世。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