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浓浓的夜像幕布一样裹着柳沪云。黑暗中,两双眼睛亮晶晶的。不记得有多久了,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都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窗外,花花也被她养得日夜颠倒,在柳沪云夜不能寐的时候,花花圆睁着蓝幽幽的眼睛卧在窗台边的篮子里,听着她叹气、翻身,然后点燃一支烟站在阳台上一明一暗地吸着。
洪柳这会儿应该早就下了飞机,回到家了。柳沪云不奢望女儿能给她这个当妈的报个平安,可整整一天,她又满心期待着。
吸完烟,仍旧躺回床上,直到光亮一点点透进屋子,直到能够看清屋顶那仿佛微晃着的水晶灯。像松了口气一般,她立即从床上爬起来,花花看见她下床,也跟着从篮子里跳出来,跑到她面前轻叫几声。花花是一只母猫,全身的毛都是花的。柳沪云把猫粮倒进碗里放在茶几旁,这是她给花花规定的餐桌,窗台旁的篮子是花花的卧室,柳沪云决不允许花花破了规矩乱卧乱躺。花花乖巧地享用早餐。她则慢慢踱向阳台,又点了支烟,在摇椅上坐下来。
柳沪云家住十八层。她记得自己从前不恐高的,可自打住了高层以后,一立在窗台前,腿就不受控制地发软,似乎外面有一股吸力会将自己卷了去。可就是这么害怕,她还是忍不住猜想,如果真掉下去了,会有飞翔的感觉吗?还会害怕吗?
柳沪云的失眠是从来到上海开始的。之前她还在西北边城的绿洲市绿洲日报社办公室工作。虽然不是一线的记者编辑,但报社这名头,在一个小城市是足以让一个女孩子骄傲的,她昂首挺胸的走路姿态就是那时候养成的。
长相清丽,工作也好,一进报社,就有小伙子开始打听。只是柳沪云在兵团农场时便早早嫁人了。当然,如果不进城的话,嫁了团政委的公子,又在广播站工作,那已经是一个高考失利的团场姑娘最好的出路了。
可母亲柳萍不这么觉得,她总是对女儿说:“丫头,走出去,最好能去上海,嫁到上海,上海男人是天底下最好的。”
柳沪云知道,因为这个执念,母亲搭上了一生的幸福。
柳萍在花朵般的年纪,遇到了从上海下放到团场的知识青年邱平,也就是柳沪云的生父。年轻时的柳萍,真正是“芙蓉如面柳如眉”,是整个团场小伙子心目中的白月光,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小伙子们的心。可柳萍高傲得像个公主,当然用公主比喻她也不是很恰当,柳萍好像不把任何人、任何事往心上放似的,安静孤僻,默默地长成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子,吸引了很多的目光。谁都没有料到,公主会喜欢上一个只会读书连架都不会打的落难秀才。那年月,最不值钱的就是读书人。
柳萍最先注意到邱平,是因为他的名字。邱平、柳萍,听起来多顺口。邱平瘦弱文静,不爱说话,只喜欢读书。连队所有的小伙子中,他总是穿得最干净。收工时再累,也要在渠水中把腿脚洗干净,把裤子上的泥土拍干净。邱平衣服上的补丁居然比一些女人都补得平整,他从不像队里的男人那样说脏话。冬闲时,他总爱待在屋里靠着火墙看书,炉子上一大半地儿坐着个铁皮水壶,一小块地方烤着馍片,水汽加上馍片的香气,那情景一下就打动了去借书的柳萍。借书、还书,再借再还,再后来,他俩的对话就没有多少人能听懂了。
邱平虽然瘦得像麻秆似的,一双手却巧得不得了。别人家做家具剩下的边角料,他拼拼凑凑居然给柳萍做了个首饰盒,还是上下两层的,说让柳萍以后放首饰用。除了发卡、头绳,柳萍哪有啥首饰,那个精美的匣子,柳萍把它藏在了床底下的木箱子里。
柳父存了多年的木料,说好每个儿女一份,独柳萍把自己的那份给了邱平打桌子。柳萍不知道有多喜欢看邱平干活,女人的活他会干,打家具也那么在行,邱平干活从来不像别人那么大的阵仗,一天下来,总得一个人跟着打扫战场似的收拾东西,他总是干完一样活,家伙什就归位,手边脚边收拾得干干净净。邱平干活时,柳萍就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心里时而甜蜜时而泛起酸楚。她不敢想,如果这辈子嫁的不是眼前这个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柳萍没有想到,邱平打桌子时,就已经在准备和她告别了。
那张餐桌,在杂物间,用床单和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柳沪云一年只能看见一次全貌,还只能是母亲生日那天。两层的实木圆桌,漆着枣红色的油漆,上面那层小桌能手动转圈。那样精致的做工,当时的团场就没人见过这样的桌子。大家不明白,为什么好好一张大圆桌,上面还有一层,只不过圈小好多,还能转圈,干什么用呢?一整张大圆桌多好,能放多少东西,多实用。
这张餐桌是邱平送给柳萍的生日礼物,也是他回上海前的临别纪念。圆桌底部刻着年月日,是柳萍的生日。邱平临走时说,等他回上海征得父母同意,把一切都安排妥了,就回来接柳萍。
邱平走后两个月,柳萍才发现有了柳沪云,父亲的暴怒,母亲的眼泪,都没有让花骨朵般的柳沪云消失。不得已,在父母紧锣密鼓的安排下,柳沪云的继父王强像捡了宝贝似的接纳了柳萍和她肚子里的柳沪云。
王强明白他摘的这朵花不是被冰雹兜头打过,到不了他手里。可时间久了,他又贪心起来,想让那朵花忘却前尘往事,对自己死心塌地。求而不得,早先的那股子快活化成了一根刺,深深埋在心底。
在柳沪云的记忆中,继父最初也是疼她的,待妹妹出生后,一切都变了。柳沪云一直记得,那是三年级的暑假,妈妈像变戏法儿似的给了她和妹妹一人一颗大白兔奶糖,妹妹吃完了,还闹着要柳沪云舍不得吃的那块糖,柳沪云在妹妹的哭叫声中赶紧把糖塞进了口中,继父硬是把那颗大白兔奶糖从柳沪云嘴里抠出来,送进了妹妹嘴里。从此,只要一看见大白兔奶糖,柳沪云眼前便会出现妹妹高高鼓起的腮帮子。
王强曾经想要卖掉那张餐桌,可柳萍死死护住,那次,王强第一次动手打了柳萍,柳萍扑在桌子上,眼底闪着寒光,任他打骂。那情形,让王强彻底明白,这张桌子若没了,眼前这个女人也就没了。他悻悻地停了手,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谁都明白,柳萍一直守着这张桌子,等那个上海知青回来接她。
柳沪云进了城,在酒店包间看到两层餐桌,上一层放菜,下一层放碗碟,才知晓自己家里存了二十多年的桌子,竟是城里的时髦物件。原来,以前的自己是真正的井底之蛙。
柳沪云进报社是外聘人员,也就是临时工。平时干的活不比别人少,各种报表、讲话稿也有被领导揉成一团的时候,可她迎来送往的本事是有目共睹的。每到年节,那些在编人员都有一份单位发的大米、清油、西瓜等各种福利,她帮着又搬又拎,忙着分发,最终只能看着别人高高兴兴地往家里提东西。
柳沪云为这些事生过气,但都不会超过半小时。她暗地里使着狠劲儿,在业务上格外努力,在打扮上也开始上心了。工作方面倒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能干、有眼色,时间不长,柳沪云就成了办公室的骨干。可那脸上的妆容就有点一言难尽了。只是个浓,一张大白脸和脖子的颜色兵分两路,嘴巴硬是用大红唇膏点出个樱桃小口,眼皮上的眼影像被人拧了一块的淤青。柳沪云把自己的一张脸画出了另起炉灶、重整山河的意味。
柳沪云的妆容持续了不到一周,就从那些记者编辑脸上先是愕然、再转头一笑的表情中咂摸出了味道。她在心里暗骂,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笑我!你们知道百草枯是啥东西吗?你们知道啥叫砖包皮的屋子吗?气归气,到底还是有些气馁。柳沪云开始暗暗留意那些女记者、女编辑的穿着,果然,没有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有洋气的有素气的,鲜有俗气的,打眼一看就舒服,带着点不一样的味道。那点味道,柳沪云后来慢慢品出来了,自己身上缺的,是那股子书卷气。之后,她养成了每晚睡前读书的习惯,并牢牢记住了一位作家的话:“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不到一年,同事们发现柳沪云有了变化。不光是穿着越来越得体了,浑身还透着那么一股自信。女人一自信,就像上了精致的妆容,特别提气。大家开始夸她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和别人透着不一样。
二
柳沪云的出挑,成功地引来了一个情场老手,她的顶头上司。
柳沪云进他办公室汇报工作,递文件时,上司的手“不小心”蹭到了她的胸,柳沪云心中一惊,不动声色。看到柳沪云若无其事的样子,上司胆子大了起来,继续试探,在柳沪云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朝她的屁股上抓了一把。自打进报社,柳沪云就听说了这位上司的喜好。办公室女同事的办公桌抽屉里,都放着几瓣大蒜,只要上司让哪位美女同事加班,聪明的小姐姐就剥上一瓣大蒜去跟上司“交流”。上司也知道这种事情只能你情我愿才最保险,也不敢用强。日子长了,一闻到谁满嘴大蒜味,上司就像开车遇到了红灯一样,紧急刹车。
和青涩的柳沪云过招,上司深知打蛇要打七寸。他说,自己正在考虑是否把今年的招干名额给柳沪云。看着上司甩下的鱼饵,柳沪云不恼,还给自己打气,咬上去又怎么了?有一棵树为自己遮风挡雨,总好过一个人孤军奋战吧。这方面,她没有心理压力,她不比那些嘲笑过她的人差,顶头上司的撩拨更是激起了她的斗志,她进一步憧憬,如果嫁给了这个男人,年纪虽大了些,但自己就可以把户口迁到城里,招干考试一过,她不就成了这“无冕之王”中的一员了吗?
干柴,只需要一点火星就可以燃起,也能将生米做成熟饭。
除夕夜,柳沪云信心满满地到上司家去拜年。这时候的柳沪云,有着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执拗。对,她就是逼宫去了,既然上司不开口,那她来撕开这个口子。上司的老婆虽然是个没读过多少书也没有工作的家属,心思却门清,谁会在大年三十来拜年?这不就是老话里说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么。她知道柳沪云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跟她比划的女人,虽然她们一个个年轻、新鲜、漂亮,可是,谁没有年轻过呢?自己示得了弱,咽得下委屈,顾得了家,生得了儿子,还赔得住笑脸,一顿晚宴,高下立见。但真正让上司下决心要甩了柳沪云这块烫手山芋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天,柳沪云鼻青脸肿地跟上司宣布,自己离婚了,三岁的女儿洪柳也给了前夫,她自由了。
上司隐隐嗅到了这个女人有可能带给他的危险,开始了攻心战。一段时间里无比耐心的安抚加励志,让柳沪云果真像打了鸡血一般,开始在各种刊物上登征婚启事。全国各地的信件居然不少,连办公室的公用电话,上司也放任她煲电话粥。半年后,柳沪云在众多的来信中选择了一个上海男人。虽然在此之前,她走过的最远的路就是从团场到这座城市。辞职之前,上司破费了些银子。柳沪云到底单纯,拿了钱,脑子里满是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对上司的那丁点子怨,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两天的火车晃到了上海,何宇飞在车站接了柳沪云,还好,跟照片上相差不是太大。坐上何宇飞的小车,眼见着从热闹走到凄清,从宽敞大道开到坑洼小道,这不是连自己抛下的小城都不如了吗?柳沪云眼中泛着的光一点点暗了。天快黑时进了一栋看不清颜色的楼,何宇飞打开屋门,简单的生活用品都有,只是,太简单了。柳沪云怒了,何宇飞很沉得住气,等她机关枪一样蹦完所有话,才慢悠悠告诉柳沪云,这就是以后的家了,如果柳沪云后悔,明天一早便给她买票,送她回去。
婚离了,职辞了,告别宴从小学、初中、高中同学一路告别到报社同事,回去?柳沪云心里风雨雷鸣,一口气梗在喉头,一点点往下压,压进心底后脸色缓和过来,柔声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只有你了,我哪也不去!
何宇飞像是老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对小鸟依人的柳沪云很是满意。在上海待了不到一周,柳沪云就知道自己太莽撞、太缺乏经验了。何宇飞和她通了半年电话、半年书信,对自己的家庭、单位甚至周遭好友一清二楚,而柳沪云对何宇飞的一切都如同雾里看花,仿佛是清楚的,想看仔细又啥都看不清楚。出门在外的人都讲究个衣锦还乡,她不能就这样丢人现眼地回去。
柳沪云忍了几个月,怀孕了。何宇飞欣喜极了,吃的喝的用的面面俱到。柳沪云欣慰,或许能够母凭子贵,自己生了他的孩子,那张纸他应该肯给自己了吧。
儿子被抱到她面前时,柳沪云的心居然像被刀子划了一下,她想起在团场医院里刚出生时的女儿,也是湿湿软软的一个小人儿,她的泪滴了下来。
柳沪云的奶水足极了,儿子吃完,还能挤出一些存在冰箱里供自己洗脸用。一个月子出来,整个人比初来上海时白嫩了不少,眉宇间那满足的笑意更为她增添了别样的妩媚。
何宇飞还是一周来两次,日子久了,柳沪云也看明白了,何宇飞没有跟她领证的打算。而且,拜托他打听生父的消息,何宇飞也是应付着,不然,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没有一点线索。这时候,柳沪云已经意识到何宇飞或许是有家的。可是,自己两眼一抹黑地来了,不顾一切地生了孩子,如果现在大吵大闹,跟何宇飞把话挑明了,自己怎么办?儿子怎么办?只好先装糊涂。装糊涂的柳沪云找到机会跟踪了何宇飞一回,知道了他家住哪里,后来她自己去过那小区几次,甚至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她梦想成为的何夫人。都说上海女人婉约妩媚,可柳沪云看到的何夫人却浓眉大眼,人高马大,从她身边走过,带着一阵风去。柳沪云微微一怔,这个女人的气场太强了,看着她的背影,柳沪云恍惚了,相信了打听来的那些八卦,这位何夫人有个强大的后盾,她的娘家,而何宇飞的公司一直是靠老岳父扶持的。
柳沪云的眼泪一颗颗滴在儿子的襁褓上,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会为了她离婚呢?何宇飞之所以找她,看来真如人们所说,是两口子不能生孩子的原因。
三
回到家的柳沪云变了,一味地开始示弱,何宇飞之前一说给她钱,她就如百爪挠心,涨红着脸,哪怕口袋里比脸还干净,也死撑着不愿从何宇飞手里接钱。现在她不了,就像一个表演小白一下子醍醐灌顶,变成了演技派,甜着脸柔着声顺着男人的意,将一叠叠的钞票揣进兜中,她知道这不够,太不够了。她开始买各种工具书,包括一本上海话速成。
儿子快一岁了,何宇飞看她的神色时而愧疚时而决绝,柳沪云知道那个可怕的日子快到了。可她手里的钱无论如何也买不到一套房,即使有了房,工作呢?户口呢?孩子的将来呢?
和儿子分别的日子其实是柳沪云自己选的,她就躲在花坛的树后,看着何宇飞偷偷把儿子抱下楼,看着他们上车,看着他们消失。眼泪无声地流着,呛得她咳个不停,她蜷成一团,心被掏空了似的。只好用双臂抱着自己,可冷风依然呼呼往里面灌。
一步一步挪上楼,挪进那个屋子,小小的房间变得异常空荡起来,除了儿子身上的那套衣服,其它东西何宇飞几乎都没有拿,饭桌显眼处,放着一张银行卡,她两年多的时光和她的儿子,换了男人的一张银行卡,只字片语都没再给她留下,连句“对不起”都没有,尽管她不需要。
柳沪云抱着儿子的衣服闻了一夜,等她再次站在阳光下,已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整个人仿佛死过了一回。
刚开始,柳沪云拼命忍着去看儿子的冲动,可儿子的粮袋子不允许她忍,鼓胀着,憋得她生疼,胸前一会儿就湿一片。等她鼓足勇气到了那个小区,好巧不巧,赶上何宇飞搬家。
新小区比这边环境要好,附近的幼儿园更是她这个妈无法给予孩子的。最后抹了一把泪,柳沪云离开了。
在家待了两年多,又没有文凭,找工作不大容易。柳沪云买了报纸,一条街一条街晃晃悠悠地碰运气。找工作的同时她还在西北人的圈子中找寻父亲邱平的音讯。短期的端盘子、扫地、打字的工作她都做过,都过不了一个月。有一天,柳沪云蓦地看见街边一家商铺的牌匾上写着绿洲市毛纺织厂办事处,心里一阵激动。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充满回忆式的樟脑气味中,屋里的两个北方大老爷们听完了柳沪云的哭诉,眼睛里都蒙上了雾气,再一听说柳沪云在绿洲日报社工作过,二话不说便招了她跑销售。
那年月,毛布毛线紧俏得很,只是在西北本地,大家都认那种又厚又挡风的双面华达呢,可在上海,新式的超薄毛布非常受欢迎。尤其是深灰、水红、大红、米色几种超薄款最是热销。干了大半年时间,办事处主任看柳沪云办事大方、口齿伶俐,就试着派她回绿洲毛纺织厂提货,再跟车押货回来,也省了路费。
在绿洲毛纺织厂的招待所,柳沪云看见全国各地的销售员都窝在招待所等批条等发货,她咬了咬牙,去找了早已升为报社社长的上司。上司官运亨通,怕节外生枝,巴不得赶紧送走柳沪云,立刻找了专跑企业口的记者,一路绿灯办妥了柳沪云的货。
坐在大货车的副驾驶上,柳沪云眼前一会儿是满眼含泪的母亲,一会儿是对她怒目而视的女儿洪柳。
一路昏昏沉沉,车队过了武威,柳沪云还在打盹时,突然一阵急刹车将她惊醒。司机二话不说,拿起灭火器冲下车,柳沪云一看,车顶居然冒着浓烟,其它三辆车的师傅也立即停车拿起灭火器狂喷,火灭了,司机一拍脑壳,想起之前一辆货车在会车时,车里有人将烟头弹出了车窗,看来,那烟头被风一刮,正巧落在他们这辆车的货物上。
一行人灰头土脸坐在路边想不出办法,只好劝司机原路返回。几辆车先走了,因为送货的目的地不同,交货是有时间规定的。
柳沪云在大风地里上车看了看毛布,发现烧得严重些的也就着火点的几匹,扯上几米再看,那成卷的毛料烧得最多的都是边缘。这样的毛布当然卖不出去,但是,做出成品,便可以让出那些烧痕。柳沪云心里的小算盘一阵噼里啪啦后,声情并茂地跟师傅聊了自己的悲苦人生,把那师傅听得是一会儿怒目圆睁,一会儿不停地叹气。聊到最后,柳沪云话锋一转,聊起了这车毛布。商量妥了,柳沪云将身上的钱全给了司机,司机便将烧得最厉害的几捆毛布搬上车往回运,回到厂里的销售处抱怨,其它的毛布都是这样的,没有拉回来的必要,这些是拉回来取证定损的。
柳沪云这边重新雇车,将这批有瑕疵的毛布运到了上海,找了办事处主任,主任找了一家成衣作坊,将这批毛布全部做成了上海最流行的款式发回绿洲市,将没有烧痕的内芯处的毛料,仍然放在办事处售卖,只不过,钱是他和柳沪云的。这一通操作下来,加上何宇飞留给柳沪云的那张银行卡,柳沪云终于在上海租下了一间门面房,再后来,开了自己的服装店,自然,再也不用租房住了。
儿子已经成为别人家的心肝宝贝,柳沪云知道说破反而对孩子无益,多一个人爱儿子,她乐意。儿子从进幼儿园到小学,她都没有缺席,儿子每天上学放学她都默默地深情注视着。
柳沪云尝试过要回洪柳,前夫倒也痛快,说女儿只要愿意跟她在一起,自己举双手赞成。还在暑假时诚意十足地给洪柳买了张机票,送来上海与柳沪云小聚。
柳沪云没有想到,跟洪柳在一起的日子过得担惊受怕。
洪柳对她的称呼是“哎”,“哎,这儿有我睡衣吗?”“哎,今天吃啥饭?”“哎,这皮带谁的,野男人的吧?”……每天早晨,饭做好了,柳沪云喊一遍她不起,喊两遍还不起,到第三遍,洪柳一掀被子恼了,“哎,你知不知道这里和我们那儿是有两小时时差的,脑子进水了吧?”柳沪云一句都不接,默默受着。
女儿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怒气和怨气,整个人和她的爆炸式发型非常契合。
柳沪云只能怪自己,一个不称职的妈硬是将贴身小棉袄变成了刺猬。
柳沪云抹着眼泪送洪柳去机场,洪柳斜着眼瞅着她,丢了句,“哎,你扔下我和我爸的时候,哭了吗?”
四
柳沪云之后的生活除了疯狂挣钱就是在赴各种相亲局。
讲实话,从何宇飞之后,柳沪云对婚姻早就不抱任何奢望了。可白天再忙,总要有什么人或什么事来填补回家后的空落寂寥吧。柳沪云相亲,不求相守一生,就只是个伴而已,那张纸她早就不介意了。
一个特别喜欢读书的男人走进了柳沪云的生活。男人很斯文,也很讲风度,外出吃饭,总是先给柳沪云拉开椅子,柳沪云坐下他才落座。上车前也是先为柳沪云拉开车门,自己随后上车。柳沪云很享受这种照顾,尤其喜欢男人说不完的情话和难分难舍的亲密。
有人给做早餐,时不时发短信问安,记得在大小节日里送花,还会在她逛街买东西时,主动拎包。柳沪云这边熬夜看电视剧,他默默跑去给煮个泡面,还不忘卧个荷包蛋,贴心到爆炸。出门旅游,永远是柳沪云扮弱智,男人做一切攻略。还有那些碎碎念,喝水了吗?吃维他命了没?……
柳沪云的日子有爱情的温度,有甜言蜜语的滋养,幸福像溢满了似的从脸上身上往外冒。
柳沪云终于知道母亲为何念念不忘她从未谋面的上海爸爸了。
她享受着男人无微不至的关心,但半生积累的斗争经验,也让柳沪云做好了图穷匕见的心理建设,可她多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还来得那么快,只一年。
男人在跟柳沪云借钱之前,铺垫了很多,比如,某某外国著名作家就是靠女人供养,完成一部部杰作的。男人说,如果有人愿意养着他,他也完全可以写出锦绣文章,但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创业比较好,他希望柳沪云能拿出百八十万来支持他。
男人笑着跟柳沪云说着这番话,仿佛不经意地聊天,柳沪云微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在友好和谐的气氛中,男人完成了他的表达,柳沪云风轻云淡地回答,给她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隔日,男人再来,一楼保安叫住了他,将一个大行李箱交给他,说业主吩咐了,今后他再也不能进入这栋住宅楼。行李箱中是男人放在柳沪云这边所有的衣服、书籍及日用品,连刮胡刀、牙刷都没忘记给他放进去,男人看着箱子,脸上那得体的微笑胎死腹中,他扶了扶眼镜架,冷笑着吐出一句:乡巴佬。便拎着箱子走了。
柳沪云站在窗帘后目睹了整个过程,真的有点舍不得。浓浓的夜,跟这个男人缠绵在一起时,她说,你的皮肤像黄金一般灿烂。男人立刻能接上,你的皮肤像丝一样柔滑。都是杜拉斯的粉,都看过《情人》,两情相悦时,多美好。有一次,男人感冒,力不从心,她笑,“银样镴枪头。”男人也笑,“来颗冷香丸就好了。”这样的默契,今后到哪里去寻。柳沪云原本给了男人三年时间,若这三年中,他能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柳沪云不吝拿一笔钱换他开心,可是,男人太着急了。
分手后,柳沪云知晓了文艺男的可怕,她知道今后自己还是乐意跟文人啊艺术家啥的交朋友,听他们谈作品谈人生谈理想,但绝不会对他们再生一丝丝的情意。
后来,柳沪云接受了好友的介绍,认识了一位大她七八岁的男人,有正经单位,铁饭碗,老了以后按月领养老金,后顾无忧。女友劝她说,再不想结婚也该有个伴儿,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还有个端水递药的呢。况且,人家带着工资呢,又有单位这道紧箍套在头上,还会顾些脸面也更保险些。不比你养只猫作伴强么。人家虽然没有你柳沪云挣得多,但胜在安稳呀。
安稳,这个词打动了柳沪云,这么多年的个体户,必须不停地去经营,因为没有基本的保障,一颗心永远是没着没落的,感情也是一样的,哪个女人不想求一个安稳呢?
约好见面的时间,柳沪云画了精致的妆容,着一袭华衣在店里候着。男人是带着司机去店里接她的,一见面,愣了片刻,眼前人衣服有品、人够吸睛,笑容便荡漾开来。柳沪云习惯了这种场面,大大方方迎上前,只是还没看清男人的长相,便瞥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红牌子,轻飘飘地又极显眼地随着男人的步伐在他胸前左右翻飞。见柳沪云注意到了胸牌,男人得意地解释说,自己晚上要参加一个顶顶重要的活动,要凭脖子上这张贵宾证才能进门,末了,还将贵宾证上的几行字给柳沪云念了一遍,说今晚全上海能有这张证的人是很有数的。
多年打点生意的历练,让柳沪云将脸上的表情管理得很到位,随着男人的介绍很配合地由惊讶到敬佩。一路上,男人对自己的司机吆五喝六,坐在一旁的柳沪云开始觉得别扭了,原本介绍人说好是两个人见面吃顿饭,怎么还外加一个司机呢。到了饭店,司机一路小跑在前引路,男人迈着二五八万的步子,红牌子在白衬衣的映衬下更是抢眼,柳沪云走在他身后觉得很丢脸,突然失去了捧着脸演戏的兴致。生意场上的男人大都开门见山,用票子说话。柳沪云最怵的就是这种男人,一根草给你聊出一座花园来,柳沪云还得捧着脸,扮陶醉状倾听。讲真,相亲这种事,太考验演技了。柳沪云左忍右忍,忍不了那块红牌子。原来,不是所有上海男人都跟母亲眼中的邱平似的。一根绑在大闸蟹上的草绳,怎么就愣能把自己当海鲜呢?
饭菜精致可口,可看一眼对面的人,就觉得气味不对了。饭桌上,男人侃侃而谈,先是说推了某局长的饭局来的,上次他约我就没去;接着大谈自己的出国经历……尬笑着勉强吃完饭,柳沪云找了个借口匆匆逃掉了。
再想不到,男人居然没有觉察到初次见面的尴尬,意气风发地给介绍人讲述了自己的成功经验,还对柳沪云提出了希望和要求。大概意思是,双方也都老大不小了,像他这么优秀的上海男人所剩无几,让介绍人劝柳沪云索性速战速决,过个月就把证给领了,这样,柳沪云的服装店他的女儿以后也能帮着打理。
柳沪云听完介绍人的转述,一时蒙了,原来,这个男人这么谜之自信。他嘴里不屑与商人为伍,可身体却诚实地倒向沾有铜臭味的地方。在一切场合装优秀、装体面、装见多识广、装高深莫测,人品却不在及格线上。柳沪云心想,别说这人自己没有看上,即使像小说中写的,一见钟情了,她也只打算跟男人搭伴过日子,根本没想过领证那么麻烦的事。柳沪云不指望男人的钱,也不希望他们觊觎自己的钱袋子,她挣的钱是要留给女儿和儿子的。
兜兜转转几年下来,柳沪云没遇到心仪的男人,手机里却多了一串黑名单。在柳沪云看来,如果对一个男人印象比较好,那是因为相处的时间还不够久。都说男人那句“我养你”是砒霜,女人听了中毒,男人说完失忆,可柳沪云却连这句带砒霜的话都没有听到过。本就抱着一颗无所谓的心,如今连这相亲游戏也觉着倦了。
柳沪云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既没文凭又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能在大上海有一个立足之地,能靠自己的双手体体面面地活着,应该知足了。前半生遇到的那些沟沟坎坎,算是得到了补偿,她已然被家乡人贴上了励志的标签。
爱情这样的奢侈品,她老早就断了念想,这把年纪再进围城,怎么对得起在男人身上吃过的苦。
柳沪云抱着枕头深深叹口气,对花花说,还是咱俩互相作伴吧,人有时候还真不如你。
五
柳沪云决定立刻订机票回家接母亲来上海,是因为店里来的一位客人。
那是一个清秀瘦削的小伙子,进店就跟售货员打问,这里卖的是西北绿洲市的毛料吗?一旁的柳沪云闻听,打量了小伙子一眼,不知为什么,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想到小伙子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柳沪云如雷轰顶。
他叫邱阳,他家老爷子病重,躺在重症监护室,时间不多了。老人曾经在西北绿洲市的兵团当过知青,家人给他准备老衣时,老人坚持要有一套西北产的毛料服……
柳沪云问邱阳:“请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小伙子回答:“邱平。”柳沪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母亲有个老朋友也叫邱平,她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兵团农场的职工。”
邱阳惊喜:“名字时间地点都对,那你母亲的老朋友一定是我父亲了。”
柳沪云一时觉得气仿佛都不够用了,她一边深呼吸,一边问:“我可不可以替我母亲去医院看看你父亲,就看一眼,绝不打扰。”
邱阳点点头。临出店门时,柳沪云安排店员,给邱阳备最好的料子、最好的手工,以最快的速度送货上门。她还说因为缘分,所以一定要加送老人一套纯棉里衣。邱阳感激得连声道谢。
柳沪云是为自己和母亲做这一切的,她想,生父无论如何要穿着女儿做的里衣走。
一路往车库去,柳沪云浑身微微发抖,车子发动了半天也不动。邱阳一看,手刹都没有拉起来,他拍拍柳沪云的肩说,“不介意的话,我来开。”
进了医院,柳沪云一步一步挪上楼,整个人迷迷瞪瞪跟在邱阳身后。邱阳给柳沪云指了指父亲,柳沪云看到白被子里露出的花白脑袋,嘴巴上扣着氧气罩,鼻子里插着鼻饲管,被子下面还挂着尿袋……柳沪云眼前一黑,她像虾米一样弓起身,还是重心不稳,赶紧蹲下,眼泪鼻涕恣意横流,邱阳还没有搞明白怎么回事,就看到柳沪云已经哭得蜷缩成一团,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爸爸、爸爸、爸爸呀——”
走上飞机的那一刻,柳沪云还觉得自己的脚步是虚的,一步一步像踩着棉花。
冬至了,只有中午这一阵儿,阳光依然洒满院落,三三两两的老人围坐在花园四周,或发呆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柳萍早已不参与其中了,她总是仰着脸、闭着眼,仿佛全心全意享受着阳光。她在这里待了一年,已经太久了,别人家的、自己家的、那些长长短短的车轱辘话既不想听也不想说了。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甚至按时晒太阳。一个人的老,不单单表现在外貌上,而是每天做的事、接受的信息、接触的人和世界,都已经毫无变化。
进了养老院,柳萍才知道,能出楼晒晒太阳的老人都是被人羡慕的,老人们最怕的,是对很多事不知所措和力不从心。他们被迫天天看着一楼那些失智失能的老人,不得不靠着鼻饲管、尿管和护工活着。
人老了,似乎特别喜欢晒太阳,仿佛想抓住一切的尾巴,怎么敢不珍惜阳光呢?冬至过后,寒风就会吹来,这样暖洋洋的好日子转瞬即逝,冰冻三尺的日子将度日如年。
柳萍耳边传来老人们最流行的一句话:慢慢活,快快死,才是福气。
最喜欢夸耀儿女的顾阿姨和赵大姐又相互攀比上了。这些古稀之年的老人们,是一路比着活过来的。小时候,比谁的铅笔盒漂亮;再大些,比谁的衣服漂亮,谁家房子大,谁爸妈有本事;之后,比谁工作好,谁的婚姻幸福;半生过去,开始比儿女,谁家的孩子在国外,谁家的孩子在北上广;等聚到了这个院子,开始比谁家的孩子来得勤,多看了自己一次;一路走到头,还要比谁离开时遭的罪少……
都说人老了会活得松弛通透,真正通透的人却不多。但凡有人的地方就得比个高低。
柳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冬至这个节气,简直成了她心头的一个梗。邱平是这一天离开她的,小女儿也是去年冬至时,把她送进养老院的。沪云倒是常打电话来,但柳萍不敢给她透露自己的现状。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女儿吵架,她的心就像被一把刀绞着似的。来这里也好,至少不用再面对王强了。在这里想发呆就发呆,想发愣就发愣,愿意想谁就想谁,再没有一双阴沉沉的眼刀扫过来,问,你这又是在想谁呢?
柳沪云在门外立了很久,一进大门,所有老人都像得到了某种指令似的,齐刷刷看向她,眼神随着她的脚步缓缓移动,柳沪云一个个看过去,在闭目养神的母亲身旁站住了,轻轻叫了一声“妈”。柳萍睁开眼,像梦呓般看着她,清醒过来,满脸幸福地看看周围的同伴,笑着问柳萍:“你怎么还从上海来看我呢?耽误了工作可怎么办呢?”
柳沪云摩挲着母亲的白发,带点哽咽地问:“妈,你在这里还好吗?你是自己愿意待在这里的吗?”
柳萍显然吃了一惊,可又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答案,只好嗫嚅着点头,那一瞬间,柳沪云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母亲当年那么鲜亮,因为心里揣着个梦,一言不合就与王强吵个昏天黑地。岁月把她的委屈和她的梦抹得一点不剩,让她慢慢熬成了好脾气,如今,莫说跟人吵架,跟女儿说话都赔着小心。
柳萍也看着女儿,看着酷似邱平的眼睛、鼻子、嘴,女儿像爹,真好。怎么能够忘记那个男人呢?那是刻在她心上的人呀。
柳沪云看着母亲瞅着自己的样子,一阵心酸袭来,柳沪云搂住母亲,看看其他老人,成心给母亲争个面子,她大声说:“妈,我来接你回家,咱们回上海的家,今后我陪着你。”
柳萍一叠声应着,皱纹中盛满了泪水。
六
久不联系的妹妹打电话来问柳沪云,为什么把老妈领出养老院?柳沪云气急说,妈拖着一双老风湿腿,给你做饭洗衣带娃,现在,妈走路靠拐杖了,你就给送去养老院了。妹妹振振有词,我还要管我爸,你管妈有错吗?
柳沪云眼前又现出妹妹含着大白兔奶糖,高高鼓起的腮帮子。
掸掸烟灰,她对着电话说,你说得对,今后,妈归我管。然后,挂断。
回上海之前,柳沪云试着给洪柳打了电话,做好了迎接所有难听话的准备。不料,洪柳听说她回来了,下班后直接到宾馆接她去吃晚饭。
进了包厢,坐下,默默地喝了口茶,和女儿眼神一对,柳沪云就赶紧看向别处,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紧张了。
洪柳拿过菜单推给她,“爱吃什么,自己点。”
虽然是硬撅撅的一句话,却透着亲近。
柳沪云受宠若惊地看向洪柳,嗫嚅道,“你,不恨妈妈了?”
洪柳垂下眼帘,过了好久才轻声说:“我生宝宝时,肚子疼了一天一夜,我又哭又闹又骂,身边的护士给我打气,说女儿生孩子随妈,你妈生你时肚子疼了多久,你生孩子差不多也疼多久。那一刻,我想起了你,想着你当年,大概也是这样煎熬着生下了我。再后来,看着宝宝一岁岁长大,有些事也能理解了。”
柳沪云能留给女儿的,也是一张银行卡,临别时,她告诉女儿,少任性,多存钱。好好过日子,但别委屈自己,妈妈这儿,永远给你托着底。
柳沪云没看见,洪柳仰着脸,把眼泪逼了回去。
下了飞机,坐进车里,柳沪云跟母亲说,咱先去接你外孙女。
柳萍显然有些疑惑,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问。直到把花花从宠物店接出来,柳萍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外孙女”叫花花。
晚饭后,柳沪云和柳萍窝在沙发里,电视开着,谁也没看,仿佛只为了听声音。看着柳沪云点燃一支细长的香烟,熟稔地吐着烟圈,柳萍没有显出吃惊或者不悦的神色。柳沪云瞟着窗外,柳萍捧着一杯热茶,也看向窗外闪烁的霓虹,说了句:“上海什么都好,就是没暖气,冷,钻心的冷。”
柳沪云看着母亲,“可算说话了,你怎么就想到没暖气的事呢?从接你回来,我的事你怎么一句都没问?”
柳萍轻声说:“我这一生最大的理想,你都替我实现了,还问啥呢。”
柳沪云狡黠一笑:“真的不问了?”
柳萍问:“还是一个人?”
柳沪云答:“一个人不行吗?我没有遇到能够让我比现在过得更好的人,干吗非得找个人彼此折磨呢?你们这代人就是什么都相信,相信找个好男人能改变命运。倒也是,你不就被男人改变了命运吗?”
柳萍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到头来终究都是一个人。”
柳沪云吐出一口烟圈,说:“我找到他了。”
柳萍闻言,笑问,“你又找到谁了,他是啥样一个人?”
柳沪云定定地看着母亲,咬了咬后槽牙,说:“柳萍同志,那个叫邱平的男人,我找到他了。”
一声脆响后,花花跑出去老远。
柳萍看都没看打碎的杯子,怔怔地重复着:“邱——平、邱——平、邱——平。”
第二天,柳沪云陪母亲折腾了一上午,烫头、买衣服,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柳萍却像穿着别人的衣服似的,从坐到车里,整个人就一直在哆嗦,喃喃自语着,“不知道我现在老成啥样了,他应该一眼能认出来吧。”
柳沪云回头看柳萍一眼,心疼得不行,她没有告诉母亲,邱平在重症监护室熬日子,她搂了搂柳萍说,“深呼吸,多做几个。”
到了病房门口,一报姓名,只听护士疑惑地问:“你们不知道老人家昨天晚上已经去世了吗?”
柳沪云奔向母亲的时候,晚了一步,柳萍一下子瘫软在地。
好不容易扶起母亲,柳萍哆嗦着嘴唇吩咐女儿,“去问问他哪天出殡,咱俩去送送他。”
母女俩一起去参加邱平的追悼会,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柳萍走得磕磕绊绊,哭得比站立一旁的家属还伤心。
那些管子终于都不在了,柳沪云第一次看清了父亲的面容,却也是最后一次。她用力搀扶着母亲,缓缓走出了殡仪馆。
“柳经理——哦、姐,请等一下。”
柳沪云转头,邱阳大步走上前,先是给柳萍深深鞠了一躬,叫了声:“柳阿姨,您多保重。”
柳萍疑惑地看向邱阳,邱阳说:“整理父亲遗物时,我看到了父亲珍藏的一个旧日记本,知道了他和阿姨的故事。柳阿姨,谢谢您今天来送我父亲最后一程,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一定会很高兴的。还有——就是,阿姨,我爸他不知道有姐姐,从来都不知道,您、您别怪他,他有太多的不得已……”
柳萍泪眼婆娑地抚着邱阳的肩膀,哽咽着说:“我懂、懂,好孩子,好孩子,那个日记本能借我看看吗?”
柳沪云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伤心又这样幸福的模样,饭桌上,柳萍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米粒,眼睛还离不开那本日记,柳沪云把菜盘往柳萍碗边挪挪,“妈,我咋就遇不上靠谱的呢?”
柳萍深深地看向女儿,“你怎么没有遇上过,洪柳她爸当年多疼你,那么迁就你,你呢,硬是踩着小板凳够你够不到的东西呀。”
柳沪云黑了脸,转念一想,妈说的那个人,当真是这一路走过来,对她最好的男人。可是,年轻时,几个人肯认命呢?
“你恨过我爸吗?”
柳萍虚弱地摇头:“不恨。”
“就因为他给你留了张桌子吗?”
柳萍更用力地摇头:“你不懂,我谢他,给了我盼头,还给我留下了你。这辈子,我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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