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退休了,心里不得劲儿?”向梅花盯着镜子,双手轻拍已经上脸的面膜,头也不回地问。李大秀突然说明天一早要去长山县,难不成他要以此种方式抹平退休带来的愁绪?
“这哪跟哪呀?”李大秀自顾自收拾要带的随身物品,“我自己要提前退的。这你知道。”
这是事实。县人大副主任,没有到龄,还有大半年,李大秀主动辞了。
“那是被哈罗德闹的?”向梅花继续操弄着脸部,话语里有戏谑的成分,“把你哪根筋给惹着了?”李大秀最近的床头读物是一本英国小说,叫《一个人的朝圣》,一名叫哈罗德的老男人与妻子不辞而别,执意要徒步跋涉去看望遥遥远方的早年的女同事,他想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拯救重疴沉疾中的故旧。
“我想说清楚那最后一枪,我不是……”
“你不是英雄,好了吧?”向梅花接住话茬,“絮叨一辈子了,拜托——”
“不是跟你,是跟弟兄们,跟他们说清楚。”
话语轻淡,却因突如其来而有了些分量。
她的手瞬时静止并扭过脸来,湿凉面膜包裹之下,一脸错愕显露无遗。一起生活几十年,李大秀说自己不是英雄是有过的,但却是头一回说要去找战友们说。
次日一早,李大秀搭了三四个小时长途车来到长山县。他对这个县级小城并不熟悉,大约二十多年前来过一次,那次是参战退伍后战友们的第一次来此聚会,除了随风飞舞的塑料袋和沿街密布的洗头房,就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他穿过一条小商品街时,向一个摆地摊的妇女打听退役军人事务局怎么走。那妇女答非所问地反问:“大哥是颖河人吧?”李大秀点了点头算是作答了。那妇女的厚嘴唇上涂着过分鲜艳的红,不管不顾地“咔咔”嗑着瓜子,脚下一地的瓜子壳和痰迹。“打枪不?十块钱打十枪,中一枪给个这……”她指了指旁边排列着的各色小礼品,说完又“噗”地唾了一口。
李大秀本来没有心思玩这个,是“打枪”两个字把他给扯住了。他瞅了一眼,一块大白布上密密实实地挂着几十只彩色气球,个个打饱了气,小风一吹乱晃荡。又瞅了瞅那支气枪——这枪也太不像枪了,拿在手里还真够丢人的。李大秀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手里那支锃亮的79式狙击步枪——那才是真正的枪。
“颖河哪儿的?我凤树村的……”那女子继续套着近乎,想拉住这单生意。“你要打一把,我就告诉你民政局在哪儿。你怕是一个球也打不中嘞?”
“我打不中?”李大秀来了兴致,“知道我当年是干啥的不?”他边说边掏出十元钱递给那女的。明知她是在激他,他也就故意“上当”了。
他接过了她递来的枪,试打了两发,两发都偏左上,他立刻知道该如何修正了。接下来,他连续击中了八只气球。那女子有点沉不住气了。
“我再打100元的,”李大秀故作意犹未尽,“你这一地的玩意儿够不够我打呀?”
“大哥,不不,大叔,别,小本生意,我……我送你去民政局……”她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双手在裤腿上蹭了蹭,要去推电瓶车。
李大秀的耳畔猛然间有了一记响声,它是从脑海深处传来。真是的,干吗要去摸枪呢!?他再无兴致搭理这个颖河女人,喃喃地独自离去。边走,边掏出消毒纸巾反复擦拭双手……
李大秀没有耳鸣的毛病,当然也从未出现过幻听,从来没有过,可时不时会有一记尖厉而带点闷脆的枪声从耳畔划过,就像刚才那样猝不及防。这枪声每一次响起,都会在前额形成一个撞击点,他的神经就像被啃噬了一下子,其痛楚无以言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战场上最后一枪的声响。
四十多年了,他从未向人提及过这一记枪声,包括向梅花。
2
找到长山县民政局的院子,再来到退役军人事务局的楼层时,已经是中午了。午餐和午休时间找不到人,传达室的老师傅让他过一个小时再来。无奈,李大秀边走边张望着路边的店面,随手掏出手机给向梅花打了个电话,报个平安。
“我到县城了,退事局中午没人……”
“先找个地方吃点吧。”妻子的语调平缓。
“嗯,正找……”
“不急的,我跟他们局里都联系过了。”
“知道。”
妻子是县民政局长,退休了又被返聘,在民政系统的人脉广泛,自己的事她真能帮上忙的。
李大秀与向梅花的恋爱、结婚是一出大反转的剧情。他俩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成为同学,一直到高中毕业,都在一个班。因为向梅花在学业、家庭、才艺和容貌上具有无可争辩的优势,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李大秀都是那个要么暗恋,要么在小心试探之后被“婉拒”的角色。直到当兵要走了,他还怀有希望地约过向梅花。那次,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向梅花后面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到她快进家门了才鼓足勇气追上去说:“晚上,能请你看个电影吗?”他明知这太老套,也知晓会是什么结果,却想不出其他招数。
他当然又一次被“婉拒”。不过这一次向梅花还是前所未有地含笑对他多说了几句话,话语间也透着耐心和诚恳,说的当然都是班干部对同学的祝福和鼓励之类的那些陈词。这已经算是不小的“福利”了,以冷美人著称的向梅花一向是很难接近的。后来她对他说:“那时我知道南面在打仗了,心想你当兵一走,说不定就要上前线的,那要是万一……万一了呢?所以,我才会那样。不过,当时我压根没有要与你好的意思,你是知道的。”
李大秀当然是知道的,他是个知趣的人。在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上,向梅花以那样一套官样说辞又一次拒绝了他,自卑感便在李大秀内心深深地扎了根,从此彻底丧失了继续追求她的勇气,不再抱有希望。之后的一切,是沿着时间轴延展开来的线性过程:参军、新兵集训、下连队当兵、临战动员、向前线开进、战前训练和狙击手选拔……这期间,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向梅花,可他一次次打消了与她联系的念头,甚至在上阵地之前最重要的例行程序——写信(实则是留下遗书)中,他都没有给她留下一页纸、一句话、一个字。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刀尖舔血、生死一瞬,一旦“光荣”了,再给人家留下一封永远无法回复的信?这真的不好。很快,他就像一块生铁坯子,被投进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然而,那最后一枪却改变了一切。
3
那日那时,夕阳正慵懒地下沉着。
南疆的溽热实在难熬,但过于安静的战场更让李大秀无聊到极点。这最后的一两个小时也是他破纪录的最后机会,不,应该是全团、全师乃至全集团军的期待都压在了这最后一天。李大秀脑海里反复出现参谋长的目光——看似不以为然,却透着必须要完成任务的威严:“47个,你只要干掉47个,就封你为射击英雄。”可是,随着任务结束日期的渐渐迫近,他开始有了深深的自责——到前两天才敲掉46个,差一个,就差一个。一整天的苦守看来要无功而返,破记录的希望也在时间的滑逝中一点点破灭。但他还是告诉自己再坚持一小会儿,坚持到天色暗去。
李大秀的伪装是极好的。他把覆盖在狙击步枪上的伪装网与自己的迷彩钢盔和迷彩服连成一体,枪口也仔细用油烟熏过,乌黑乌黑,一点反光都没有,他还在光学瞄准镜的镜头前加了一层草黄色的纱栅。这种战地伪装堪称教科书级的,即使近在咫尺也很难被发现。李大秀的缜密不仅用在了伪装上,他的射击位置也每天一换,甚至一天几换,对手很难盯上他。况且,他还有个对手难以与之抗衡的本事:再热、再渴、再饿,都可以纹丝不动地卧在阵位上,整个人像根枯木一样坚持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连眼睛都很少眨动,有一次他整整静卧了三个半小时。就是那一次,他的“卧功”帮助他抓住了一条大鱼——击毙了对方一名连级军官。对面的阵地上也有数名狙击手在寻找李大秀。因为在与他的较量中吃了不少亏,对方便决意要寻机干掉他这个难缠的对手,可一年多来一直未果。有几次,李大秀已经发现并瞄准了对方的狙击手,就在要击发的一瞬间却放弃了,他有意放对手一马,偏要看看他们能不能发现自己。这种挑战不仅令他饶有兴味,也使他更加小心地隐蔽自己。“小心驶得万年船”,这的确是战场上的不二法则。正是这种始终如一的小心谨慎,使李大秀有惊无险地坚持到了今天。
今天,是坚守阵地的最后一天。各阵地已经分批撤离,李大秀连队也只留下少数人员,准备今晚12点正式将阵地交给接替轮战的部队,然后全线撤离。也就是说,天黑之前李大秀就要收枪回到他的猫耳洞,完成他作为狙击手的全部任务,可以永远离开这个凶险万分的死生之地,接下来就可返回内地并回到家中过正常的生活了。此时的他偶有分神——他想到了洗澡。对他而言回去痛快地洗个热水澡这件事,比脱离险境更值得期待——他身上因多日无法洗澡而酸臭难耐。他万分地迷恋洗澡之后身上留下的香皂味道!
“46就46吧,我努力了,平局也不赖。”他在心里嘀咕着,边退出枪膛里的子弹,边把整齐排列在一旁擦得锃亮的子弹一颗一颗收进子弹袋,开始取枪——撤离的时间到了。
“哔哔——”突然,耳机里传来暗号,随之,观察哨位上的杜中华有点兴奋地悄声说:“2号……”
猎物对猎手而言是最强的兴奋剂。苦等一天的李大秀迅速把枪放回原位,用瞄准镜搜索2号位置。最后一缕暖色夕阳恰好照射在2号位置的那一片山林,一道不起眼的反光,使他透过杂乱迷离的灌木林发现了一顶头盔,若隐若现。李大秀迅速锁定了目标。高度、距离是早就标定好的,此时的风速几乎为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一枪至关重要——手中的家伙一旦发声,它不仅可以结束对方的生命,而且也关乎着作为一名狙击手的尊严与荣耀—— 一举打破上一批部队的射击英雄创造的纪录。李大秀再次将子弹上膛,放松身体的所有肌肉,调整好姿态,屏住呼吸,瞄准镜牢牢套住那头盔,再把食指放在了扳机上等待着,等待一个最合适的击发时机……
那头盔几乎是完整地出现了,并且相当稳定地暴露在瞄准镜里。
“砰——”炽热空气中凛冽一击,骤然将山林的寂静撕碎。
“击毙——击毙——”送话器里的杜中华甚至发出狂喜的欢叫,“第四十七个——第四十七个——”
这是李大秀在战场上的最后一枪。
4
李大秀大老远来到这个有点偏远的长山县,是为了找一个叫张海凡的战友。李大秀其实很不乐意见他,但,又必须要见。见到他,才能把事情说清楚。或者说,只有见到张海凡并且向他当面陈述了,李大秀才能给自己一个交待、一个救赎。这么说一点儿都不过分的。
成为狙击手,是李大秀命运的转折点,这个转折首先与张海凡有关。
上阵地之前,部队搞战前训练。那天晚饭后有一个难得的休闲时段,官兵们见缝插针,在野战帐篷里围坐打牌。小马扎不够用,一身泥土的张海凡就一屁股坐在了李大秀干净的铺位上。这本是一件不值得较真的事情,况且又是住在野战帐篷里,哪能像在营区里那样横平竖直、整洁有序地保持内务呢?可李大秀偏偏是那种讲究得近乎偏执的人,最容不得别人动他的物品,更不要说坐在他雪白的床单上了。
“你这一屁股就坐得下去?”李大秀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他脸上也没有显露出太过生气的表情,只拿眼睛盯着张海凡。
“咋了,这单子是烫屁股还是硌屁股?”张海凡正摸了一把好牌,脖颈歪斜地叼了半截子烟头在嘴角,烟火燎得一只眼睁不开。
“你起来。”
“钓主——”张海凡甩出一张牌,并不搭理李大秀。他这是故意的。除了他性格有点犯浑,还有他早就看不惯李大秀生活中的这种习惯,成天洗啊涮的,里里外外倒饬得满身的香胰子味儿,跟个新郎倌似的,哪像个当兵的嘛!“娘们儿家家的”——这是他对李大秀的一贯评语。
李大秀见张海凡不挪窝,他就直直地站在张海凡边上等,也不吱声,就等。一把打完,张海凡没有动,又打了一把,还是没有动。到了第三把,李大秀看他还没有挪动的意思,就冷不丁地把床单从张海凡的屁股底下抽了出来。这一抽的力气不小,张海凡被抽得扑倒在面前的小方凳上,那只燃着的烟头恰好被压在他的嘴角上,只听“滋啦”一声,跟着就是一声惨叫。
张海凡从帐篷一路追到简易洗脸池旁。他手捂着被烫破的嘴角,怒气冲天地骂着。李大秀却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把床单泡在脸盆里,打开水龙头,然后,用一只小小的瓶盖量出一份洗衣粉,在另一只脸盆里化开,再将浸透了水的床单稍稍拧干,便浸到化开了洗衣粉的盆子里。任张海凡跳着脚地数落甚至责骂,李大秀视他为空气——不搭理他。
恰在此时,团参谋长童时辉从旁路过。他只听了几句就听明白了这个兵是为了啥在骂那个不作声的兵。他转身问陪在身边的连长梁虎:“那个洗衣服的兵射击怎么样?”
“一般般,中等。”
“让他到连部去。”
张海凡也相跟着到了连部,站在窗外听。
参谋长先没有说话。他让李大秀坐下。李大秀也不回话也不坐,只是以标准的立正军姿站着。参谋长仔细观察这个李大秀: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白布衬衣干干净净,军裤熨出了两道笔直的裤缝,一双黑布鞋的白鞋底边上,竟然没有一点泥污——是个利索人。参谋长心想。
参谋长正是来选拔狙击手的。上了阵地,一个优秀给力的狙击手顶得上一个排、一个连的兵力。尤其是当面这个战场,两军阵地贴得那么近,更是狙击手大显身手的舞台。他们将要接防的前一支部队就出了一个射击英雄。
参谋长先递了支云烟给李大秀。李大秀摇头表示不会抽。参谋长又问了李大秀的籍贯、年龄、学历、家庭和当兵前的经历,最后问:“能憋尿不?”
这让李大秀有点蒙。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能一天不喝水不?”
李大秀点头。
“你有洁癖?”
这话问得唐突。不过团首长这么问李大秀也没法恼火,只是看着参谋长使劲摇了摇头。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是有这个毛病的。
“他可那啥了……”张海凡叼着烟在窗户外不阴不阳地插嘴,“爱干净。”
参谋长看了看张海凡,扭头对连长交待:“明天,这个兵到团部集训。”
“什么科目?狙击手?”
“是!”
梁虎心想,这个李大秀的射击成绩真的一般般,全连再找二十个也轮不到他的头上啊,为啥偏偏挑上他呢?
其实,参谋长挑中李大秀也并不是因为他的射击成绩。他有一套独特的选人思路。他后来对梁虎说过,生活中如此讲究的人,一定比较缜密,那个兵跳着脚地骂他,他却旁若无人地洗着自己的床单,那他一定是个性子沉稳、顶得住外界干扰的人。狙击手重要的不是眼睛,而在性子。瞧他的衣服和鞋子,能在战地把自己收拾成这样干净,还是少有的。
窗外的张海凡心中有点酸酸的。狙击手,上了战场可是个有面子的角色呢。
参谋长童时辉的确没有看走眼。也就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在三四十人的集训队伍里,李大秀的成绩进入了前十名。又经过一个多月训练和一拨拨淘汰,最后剩下了13人,这“十三太保”最终的比武考核是在上阵地的前一天进行的,李大秀摘得了第一名。出征之前,参谋长把一支崭新的狙击步枪交到他手里时,特意嘱咐道:“知道马晓宁不?毙敌46名。你,必须破他的纪录,给咱部队争取个荣誉。”
李大秀见过马晓宁,来集训队讲过课。那样一个眉清目秀的人,却在一年时间里,得了个“大牛”的称号。更牛的是,这称号是对面的敌人给起的,他们在电台里经常说到:“又被打了一个,是大牛干的。”“大牛不除不得安宁。”“大牛下去休整了半个月,昨天好像又上来了,要小心。”无论是用中国话还是用他们本国的话,双方都能听得八九不离十。再后来,在成功射杀了46名敌人之后,咱这里的军中报纸大篇幅地报道了马晓宁,把他宣传成了“射击英雄”,因为他的成绩超过了之前的毙敌39人的纪录。报纸头版照片上的马晓宁比真人看着精神多了,胸带大红花,肩上扛着狙击步枪,一脸的笑容。李大秀认为,这张照片什么都好,就是笑得不好看。他认为,狙击手应该是永远没有表情的人——真正的杀气来自冷峻。
对面知道马晓宁换防下去了,于是放出话来,说没有干掉大牛便宜了他,后面接替大牛的家伙要当心,我们先给你注销了户口。对手的威胁并不是打打嘴炮的,当天晚上“十三太保”中就牺牲了一位叫方星星的狙击手。对方欺侮的就是第一天上阵地的新人心里没底,容易慌。狡猾的敌方特工摸到一个阵地前的一片茂密竹林中,先用一根长绳拴在竹子上,又躲在远处拉得竹子乱晃乱响。那种情况下,作为狙击手的方星星本来根本没有必要出手的,可他没有控制住,过分紧张的他在没有摸清情况时就第一个盲目地朝竹林里开了火,结果暴露了,被敌人一枪正中眉心。参谋长特地打来电话给梁虎:“告诉李大秀,一个狙击手,冷静比勇敢更重要。”
说说容易,真上去了没有不害怕的。李大秀在上去的当天晚上,全连被对方的炮火压制在掩体里。那真是惊魂一夜!他和弟兄们个个被震得胸口像是要被裂开似的,喘不过气来。他身体一直抖着,这让他极为看不起自己,可没有办法,就是控制不住地抖,甚至几次想尿尿,可又不能出去,憋得要命!第二天早上出去一看,他所在工事顶部的泥土中,有一发露出半个屁股的炮弹—— 一枚哑弹!他头皮一阵发麻,好几天都在恶梦中惊醒。大约过去了十来天,有两件事给了李大秀不小的刺激。先是一名叫盖勇的机枪手被一发空爆弹击中。战友的牺牲,特别是见了战友那残缺的遗体后,突然发现自己反而不紧张不害怕了。第二件事是好朋友杜中华悄悄对他说的:“那边叫你叫得怪难听。”“那边”指的是敌军,两军的小电台经常能对上频道,都用听得懂的话互相谩骂或互相策反对方。“他们叫你‘娘们儿’。”杜中华说。
这一定是张海凡给捅过去的,李大秀想。平时张海凡就经常嘲笑自己“太娘”。上了阵地,指不定他在电台里胡乱说些什么让对方给听去了:“你可别上当,激将法,龟孙子们就是让你自己现身。”杜中华说,“无形,彻底无形。”
“无所谓,”李大秀打胸腔里涌出一股子怒气,对杜中华说,“娘不娘的,让它说话。”他拍了拍手中的枪。
李大秀沉静的内心里开始有了杀机,杀机一现,立刻被他用沉着与冷静套上了笼头——他勇敢却一点也不鲁莽。每天,他以最隐蔽的方式选择一个或几个潜伏点,然后就静静地观察和记录,把正面一两公里宽的对方阵地上的情况摸得像看自己掌纹一样清楚。他知道哪一个高地后面的掩体里藏着连指挥所,哪个阵地是由一对夫妻在守着,他们通常几天打一次柴火,知道哪一天有补给物品送上去了,也知道他们会到山后的一个水塘去洗澡……
此时,李大秀才对自己说:“我的时间开始了。”
他的第一次致命一击是在上阵地的第十九天上午。那一枪打得对方蒙得一塌糊涂。那天上午十点二十分,我方开始试射火炮。第一发大口径榴弹炮弹还未落在对方阵地上时,那群兵油子一下子全都躲进了防炮洞内。李大秀知道这时候他是最安全的。他来到一个无人能想到的位置上,瞄准了早就确定好的一个目标点——那不是一个人,而是防炮洞口内侧显露出来的只有饭桌大小的一块水泥墙面。他要用水泥墙面与射击弹道形成的角度做折射,击毙隐藏于其中的目标。
那一枪因为是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射出的,因而属于完全“消音”的无声射击。当时的李大秀也无法确认是否击中了目标。大约半小时以后,杜中华摸到他所在位置,问:“你朝3号洞里打了?”见李大秀点头,说,“真有你的,子弹会拐弯。击毙一名,技侦来的消息。”
“确切吗?”
“百分之百。那头乱套了,干掉一个排长,炮兵侦察排长,他们叫唤救护人员,呼了好半天,可是晚了……”
李大秀有了初战告捷的兴奋,转而又有点小不忍,毕竟那也是一个排长,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有父母、有亲人,说不定老婆孩子一大堆了……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除了下去短期休整,李大秀像个变色龙一样隐匿于山林之中。他很享受这种独狼一样的行动方式,有时几天也不发一枪,有时一天能打好几枪,基本不会落空。就这样慢慢打出了“娘们儿”的威名。对方说这个“娘们儿”比大牛还厉害,有点防不胜防的感觉。为了敲掉这个“娘们儿”,对方多次发射有限的炮弹,集中轰击某一片“娘们儿”可能隐藏的区域,但,机敏谨慎的李大秀根本不会给对方留下半点机会,他在每一次完成射击后的第一时间就撤回到了反斜面的安全区,或者,又来到另一处更加隐秘的射击位置,趁对方忙于炸“娘们儿”的时机,又报销一个对手。每每如此,对方更加阵脚大乱……
5
向梅花清楚记得那天是三月八号,机关给女同志放了一天假。一早,她去了定点的美发厅做头发。做头发完全是为了妈妈。头天晚上,急于催婚的妈妈说服了她今天下午去见一位别人介绍的小伙子。向梅花向来是拒绝这种相亲方式的,可第一眼看到男生的照片感觉非常不错,再听听那小伙子条件也是难得的好,是一位从外交部回家休假的颖河人,就答应了。头发做到一半,同事小许跑来招呼她,说半小时后,都到机关礼堂去开大会,是一位刚从战场下来的颖河战斗英雄回家乡来作事迹报告。
年轻时的向梅花是十分崇拜英雄的。看任何一部战争题材电影,她都会被屏幕上的英雄故事所感动,都会把眼睛哭得通红。但她万万没想到那天作报告的英雄是她的同班同学李大秀。当主持报告会的县委书记说到李大秀的名字的时候,她有几秒钟没回过神来。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李大秀走上报告席。她伸长了脖子使劲往台上看,待确认真的是那个从前不起眼的同学时,露出了下巴都要惊掉的样子——怎么会呢,李大秀成了英雄!?
李大秀其实并不善于演讲,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平淡如水,完全是照稿念下来的。这种报告并没有太多的动情点,也缺乏感染力,但正因为是一位过去的同学,是从血与火的战场上走下来的同学,向梅花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好感,待到报告结束时,她已经心生十二分的敬意了。互动环节中,向梅花抢到了话筒:“请问英雄李大秀,刚才主持人说你以最精彩的一枪打破了战场纪录,请问,你是怎样做到如此冷静和无惧的呢?是有强大的理想信念支撑,还是你的性格使然?”
“谢谢……谢谢你的提问。”李大秀并没有认出在会场后面灯光暗处里的向梅花,“首先,我不是英雄……真的,你也不要把英雄想像成高不可攀的样子。战争,怎么说呢,真的,不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好像军人都有金刚不败之身,都不怕死似的。不是的,你看,我从战场下来都有小半年了,还紧张着呢,不怕你笑话,到现在,我还下意识地不敢走草地,怕踩到地雷,这都落下病了。那些战胜了恐惧的英雄才是最可信的。至于理想信念什么的,对不起,枪炮声响起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想那……说到性格,嗯,可能有一些吧,我上中学时的同学就说过,‘你总是这样沉得住气’……”
这话正是向梅花说的。她想起来了。每次考试,李大秀都是最后一位交作业。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他不仅对答案的正确性要一再验证,连错别字都不会轻易放过,直到打铃才缓缓起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交卷。每次她都会说:“你总是这样沉得住气。”何止是沉得住气,令向梅花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卷面,干干净净,没有一条褶皱、没有一点污迹,这一点,在班里没有一个能做得到,连她那么一个爱干净的女生都做不到。
家乡的人们第一次在家门口见到了自己的英雄,特别是这个英雄说话的调门不高,实实在在的,自有一份不可言说的力量打动着现场的家乡人。其实,听众对李大秀的报告反应一般般,但对他后来的回答问题却出奇地抱有好感,掌声变得前所未有的热烈。在向梅花看来,说家常话才是真英雄!李大秀当兵之后真的变了,隔着几十排的距离,她似乎都能闻到李大秀身上有一股硝烟味道、有一种男人气息。这种味道和气息使李大秀变得与高中时代的他大不相同——他已经超凡脱俗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了……一旁的同事小许说,梅花,你今天看起来好兴奋啊。向梅花羞涩地笑了笑。
报告会后,向梅花到办公室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妈,下午我不去了……”
6
当李大秀走进这个叫聚福楼的酒楼时,立刻就想起来了——这正是二十年前战友们聚会的那个酒楼,是参战回来后战友们第一次聚会的地方。那次是杜中华打电话找到他的,说都二十多年了,梁虎连长让杜中华和张海凡一起张罗一下,战友们都到长山县去相聚,费用嘛,大家出份子。杜中华还说连长还特地点了你李大秀的名字,说一定要找到你。听说张海凡也是召集人,李大秀起初有点不想去,但连长的面子是不能驳的。
没错,就是在这儿搞的战友聚会,那幅巨大的国画还在那里,占着大半个墙壁,“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几个大字依然醒目。这又过了二十多年,李大秀对这幅画记忆很深,因为当时乍一看,就联想到了战场上的最后一天,也是这样层层叠叠的群山,也是这样火烧一样的残阳,他就隐匿其中,敌人是万万不可能发现他的。看着看着,他觉得那画的色调红得过于夸张,就突然不喜欢了,这大概是从战场下来的人都会有的一种感觉——讨厌血腥。可这明明是夕阳下的群山啊,并不能解读成“血腥”,但李大秀偏偏越看越觉得刺目,看着看着,他脑子里就响起了一记枪声,枪声像尖厉的石子划过玻璃一样扎心的难受,他紧忙扭过头去。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这画面总能不愉快地出现在李大秀的脑海里。其实,那次聚会真正令李大秀不爽的还不是这幅画,而是战友们用眼神递给他的一种非常生分的信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反复地想,战友们并没有说什么,可为什么他会从战友们的眼神里读出那么多的内容来呢?是我自己过于敏感,还是猜疑心太重了呢?
那一次他是带着向梅花来参加聚会的。当他俩一进餐厅时,本来热闹的场面突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和向梅花,却并不如预料那样拥上前来。李大秀突然觉得大家投向他的目光里明显地透着疏远和隔阂。他想在跟大家打招呼的时候尽可能热情一些,可大多数人直接扭头各自聊天去了,只有杜中华跑过来和他握手,然后热情地拉着他去见张海凡。张海凡正在和经理安排点菜的事,见了李大秀,用夸张和怪异的语气说:“哟哟,咱们的大英雄来了……”李大秀听着不舒服,只好喏喏地应付着。张海凡用手指着嘴边的疤痕对向梅花说:“弟妹,你可知道我这疤瘌怎么来的?喏,你家李大秀所赐。要不是这个疤瘌,也许还没有他这个大英雄呢……是不是,李大秀?”
李大秀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有点尴尬地回了张海凡一个淡淡的表情,慌乱中看了看向梅花。好在连长梁虎进来了,全体战友都大呼小叫地向着连长一拥而去了。李大秀拉着向梅花找了最边上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静静地看着大家在互相拥抱、拍打、点烟、嬉笑。向梅花用不解的眼光看看这群曾经的士兵们,又看看自己的丈夫……
“大秀呢?”连长摆脱众人,大叫着,“大秀,怎么像小媳妇一样坐在旮旯里了?来来来,你是咱们连的大英雄,到主桌来坐,挨着我……弟妹,你也来。”连长的大嗓门一叫唤,全场又静了下来,纷纷把目光投向李大秀,像集体在行注目礼。这使他越发不自在了。
其实那天开餐后的场面还是挺热闹的,可越是热闹李大秀越是心生凄凉,因为他想到了一些人——盖勇、宋刚才、裴海华、武大明、许猛,还有何满仓,那些永远二十多岁的年轻生命,早已化为尘土,静静地躺在千里之外的烈士陵园里……“连长,咱们给盖勇他们敬一杯酒吧。”李大秀小声对梁虎说。
连长起身招呼大家:“都听好了,李大秀这个提议好,咱们都把杯子斟满了,都面向南方,给咱们连牺牲的六个好弟兄敬一杯酒……”说完,他把酒洒在了地上,老兵们都照着做了。向梅花已经泪湿衣襟了。
“第二杯,咱们都来敬敬咱连的射击英雄李大秀……”
李大秀赶紧说:“连长,第二杯咱敬敬负伤的战友吧?”
“行!”连长大声喊着,“张海凡、严阿祥,来你们几个负伤的同志,我们大家敬你们,你们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严阿祥失去了一条腿,装了假肢,行动不太方便:“连长,我可不是英雄,你知道的,我是去草地解手踩的雷,嗨,我当时太大意了……”
“阿祥,敢到战场上去解手的人他就是英雄呀!大伙说是不是?”
“是——”战友们情绪一下子又起来了,都拿出了当年的豪气,满饮了各自杯中的烈酒。
张海凡是炮伤,很重的伤,肋骨被弹片削断了四根,血气胸。从阵地送下来的过程极其艰难,大雨中,七八个战友用了十多个小时,才把他送到师部医院,然后又被直升机送到后方抢救。虽然性命保住了,可还是落下了终身残疾,现在身上还带着好几块弹片。“连长,我这样子是不能喝酒的,可今天就是喝死了我也得把这一杯干了,反正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张海凡一口干了有二两白酒,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嘴唇发紫,瞬间就觉得站立不稳,众人赶紧找了个椅子让他坐下。“我命不好,不像李大秀,全尾全须的,还成了英雄……”他扭头望了望李大秀两口子,“人家战场上打得准,找老婆也是有准头的……”
“海凡,别这样好不好?!一块儿在油锅里滚了十八遍,都是过命的兄弟,有啥过不去的?”连长听出了张海凡的话外音。他当然知道张海凡的性格,与李大秀本来就没有什么太大的过节,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相逢一笑吧!再说了,不也给你个二等功吗?”
“那可比不了,人家是一等功,有荣誉称号……”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都觉得张海凡有点过了。
“海凡大哥是吧?大秀常说到你……”一旁的向梅花主动端了一只斟了二两白酒的杯子,“我替大秀喝了吧,他有啥不周到的地方,你当大哥的多担待。”其实,李大秀很少跟向梅花提张海凡,但她清楚地看到了张海凡的态度,于是主动出来替李大秀圆个场。当时向梅花是民政局办公室主任,做这事是她的强项。
酒量不小的向梅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杯底朝上向张海凡示意。张海凡见状,脸上勉强有了点笑意。接着,向梅花又斟满了杯,与连长和几个老兵喝了一圈,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与二十多年前那热闹的场面不同,眼下酒楼大厅里客少人稀,冷冷清清,加之多年失修,满大厅透着一股陈旧气。李大秀还是找了那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碗打卤面和两个小菜,然后掏出消毒纸巾仔细地为眼前的一套餐具消毒。消毒时,脑子里又蹦出了那次的一个小插曲。
“我们要核实一下……”那次战友聚会到了一半时,进来了两个警官。
大伙静下来,纷纷望着。
“我们都是退伍军人,是战友聚会。”杜中华上前解释。
“退伍军人?有什么能证明吗?”
“身份证行吗?”杜中华问。
“光有身份证可不行,谁能证明你们是退伍军人呢?”
“我能。”严阿祥上前,拎起自己的右裤腿,露出一截假肢。
“这哪能行?得有证明。我们是认证不认人。”
“呐,这是残疾军人证。行不?”严阿祥掏出了证件。
“那也只能证明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其他人有的带了退伍证,有的没带。警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非要一个一个地查:“每个人必须要有有效证件。”
一直从旁观望的梁虎脸色变了。他这个出了名的爆脾气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只拳头已经握得青筋直暴。刚刚缓过劲儿来的张海凡脑子挺清醒,轻轻按住了连长的手:“连长,您不用出手,看我的。”带着十二分的酒意,张海凡来到李大秀面前,“嫂子,借大秀用用。”他一把拉起李大秀来到两个警官面前,“来来,你俩往这里瞧,眼前这位,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战斗英雄,真的,如假包换,干掉了47名敌人,你们不信?不信你们跟我到服务台来,这有个电脑可以上网……”说完,张海凡颤抖着手拨弄鼠标,几经折腾,竟从网上找到了李大秀的照片和相关事迹。
那俩警官对比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确认电脑上的射击英雄就是眼前这位叫李大秀的人:“哟嗬,还真是啊。不过……就是退伍军人,你们最好事先去报备一下,知道吗?”那警官摆着谱,说道,“行吧,看在这位英雄的份上,下不为例!”
那俩警官离开大厅后,战友们爆发出一阵吼叫。
“嫂子,果然还是英雄有面子,关键时刻李大秀可抵得上一千个证件呢,把他还给你了。”张海凡又酸酸地说着,说完,他又一步三晃地与其他人热闹去了。独独留下李大秀和妻子枯坐着。
那天,战友们从中午喝到下午,又从下午喝到了晚上。大家都没有走,也都醉得走不了,所有人都住在了长山县城里最好的旅社。当办完入住手续后,发现李大秀和向梅花不在了。李大秀趁着大家都喝高了的时候,拉着向梅花赶最后一班长途车回颖河了。一路上,向梅花并没有说什么,一个字儿也没有问。下半夜回到家,他俩也各自洗漱,上床睡觉,只在关灯后她了问一句:“你和他们到底是怎么了?”
李大秀没有回答。黑暗中,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
他的耳畔猛地响起了一记枪声,痛楚袭来。
吃完面条,李大秀直奔退事局。
7
退役军人事务局的漂亮女职员艾弥儿听说李大秀要找张海凡,嘴巴张得好大:“你确定是要找张海凡?是那个伤残军人张海凡吗?没法找了,他走了都两年多了,你不知道?”
“走了?”李大秀没有反应过来,“去哪里了?”
“去世了呀……”
李大秀顿时蒙了:“怎么会?你搞错了吧?”
“他的后事和销户手续,还有抚恤金什么的都是我给办的,怎么会错?他原先就一直是我们民政管,后来归到退事局,他是打过仗的伤残军人不是吗?”
“这……”李大秀突然感到了一阵心塞,“那……我怎么才能联系到他的家人……”
当知道李大秀是张海凡在战场上的战友后,小艾把他引进了办公室,倒了杯水,请他坐下:“张海凡没有成家,只有一个弟弟还是智障患者,也在我们民政的福利院住着……”女职员打开公文柜,抽出一份档案,她把一张证明书递给李大秀。
证明书上的照片就是张海凡——下巴轻扬,嘴角微斜,一双眼睛盯着李大秀不放,露出一丝玩世不恭的笑,他生前从来都是这样一副表情。
“伤痛,他实在受不了。这些年他到医院治疗和抢救的事,都是我经手安排的。打仗落下的伤残和各种疾病让他忍受不下去了。你想,他肺部的功能那么差,经常整夜整夜地斜靠着,根本不能躺下睡觉,还离不开氧气,隔三差五就出现点状况,怪痛苦的,真的,他走得这么决绝也是想一了百了,解脱自己……我特能理解他……甚至,怎么说呢,我尊重他这最后的倔强和义无反顾……”
小艾很耐心地介绍情况,看得出她对张海凡不仅非常了解,而且敬佩无比:“这有个日记本,是张海凡留下的,不是天天记,写得挺乱的。既然你是他老战友,你可以拿去看看,反正他也没有什么亲人需要它了。你看完了寄回来就行了。”
李大秀写了个字据,把张海凡的日记本揣进提包里,出了退事局大门。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面,他脑子乱极了,像被135榴弹爆震过一样失去了清醒,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一同上过战场的生死兄弟就这么没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不免悲从中来。他给向梅花拨了个电话,告诉她张海凡的不幸。电话那头的她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说:“先住下吧。”
只好先住下。
那是一间三楼的大床房,屋内弥漫着一股久未住人的腐朽味道,室内的过度装修看着俗气难耐。尽管心情糟到了极点,李大秀还是要把居住的小环境收拾利索,否则他今晚是万万不能入睡的。他打开窗户透气,用消毒纸巾把马桶、洗脸池反复擦拭了几遍,连桌椅、床头柜和小茶几也不放过。他取出自带的拖鞋、水杯和洗漱用品,一样一样摆好,最后,把床上的卧具换上了自带的被套、枕套和床单。一切收拾停当后,他才泡了一杯茶,坐下来静静地开始想张海凡,读张海凡的日记。
日记本的扉页上有一枚褪了色的红色印章:参战纪念。在印章之下有一句话:但愿能把它写完。这本日记是张海凡从上战场开始,一直断断续续写到他去世前不久。日记的开头写得还算清楚,字迹比较工整,内容也详细些,主要是从接到参战命令到开赴前线的一些大事,偶尔有些内心的想法。到后来,日记不仅写得潦草,而且,隔三差五的,有时一两个月才写一篇,不怎么连贯,大多属于记流水账。李大秀非常想看看他俩那次冲突后张海凡会怎么写。翻了好一会,才找到张海凡在当天写下的一句话:
脸上烫了个疤,李大秀干的。
就这一句话,压根没有对李大秀作什么评价,更没有抱怨和愤怒的表达。
明天就要上去了。靠,祝自己平安吧!
我咋样才能立个功呢?最好能活着还能立功,哪怕伤条胳膊伤条腿也行……立个战功回家,要啥不就有啥了?
上阵地之前的张海凡就这样留了几个字,没有更多的啰嗦。上阵地之后的记录就更加简单而散乱了:
狗日的也太猛了吧,一整夜地炸,好孬让老子睡上一会儿呀!
热,渴,浑身味儿。
昨晚一只耗子拖着手榴弹拉环跑,太吓人了,幸亏没炸。
电台的频道咋对上了?现场直播啊,妞儿的声音怪甜,可是你们损不损啊?还让不让我好好打仗啦?!
终于有了关于自己的文字:
李大秀你牛,听说干掉26个了。当初,不是和我干了一仗,能轮到你吗?
李大秀苦涩地笑了。第二十六名是一个特工,李大秀记得清楚。那天天还没有黑,那特工就敢往咱的阵地上摸。那天的射击位置很好,能清楚看到那特工的行动——他正在把一只我方的定向地雷反转过来对准我方阵地,企图使我方引爆后炸到自己。太毒了!在200米的距离上,李大秀是不会失手的,他是瞄准目标的太阳穴击发的,一击毙命,杜中华和之后的技术侦察也都证实了。没想到张海凡还记录了这一笔。字面上透露出,张海凡还真是很羡慕自己能当上狙击手的。
……
老子活下来了。
这显然是张海凡负伤之后写的。这里没有写关于身负重伤的过程和抢救、治疗、康复中的痛苦,也没有大难不死的庆幸,就这么一句“老子活下来了”,好像下馆子以后对战友们说“嗨,老子回来了”。张海凡就是这样,有一种玩世不恭的邪劲儿,可是上了阵地后,他真狠得起来,打仗不要命。
之后有几篇日记,使李大秀和向梅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连长非要让我找李大秀,我真心不愿意。人家还能看得上咱吗?我就是地上的土坷垃,和天上的云永远不挨着……弟兄们也都觉得李大秀离咱们远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了。
……
关键时刻,英雄的名头真是有用的,警察也得让三分呢。
……
这些文字使李大秀的心情愈加不好了。那次战友聚会有点不欢而散的意味,冰雪聪明的向梅花后来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啊。”向梅花说得没错,从战场回到家乡,李大秀在政治上获得了许多荣誉,由此,开启了一帆风顺的生活之路。他在工作、任职、提升等方面都得到了组织的关照,由一名普通的退伍士兵,一路干到县人大副主任,甚至在住房分配和向梅花的工作上也得到了许多照顾。而张海凡呢?不仅被伤痛折磨了这么些年,连生活都长久地陷入困顿,殊为艰难……向梅花凭直觉作出的判断是准确的,人生道路的落差,使他与战友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而巨大的变化,渐渐联系得少了,连张海凡去世都没人告诉他。
下半夜,李大秀把张海凡的日记几乎都看完了。在后面的一些日记中,李大秀受到了更大的触动:
昨天下午一迷糊倒在了大马路上,醒来是在医院里了,又去了一趟鬼门关,阎王爷拒收,退货了,靠!我骂艾弥儿,救我干啥?!还不如让我一了百了。嗨,小艾,别怨我,我心情不好……
我死过一回了,这几十年的命是捡来的。龟孙子的,不让我喘气不是吗?老子不跟你玩了,看你能把我咋地……
李大秀都正科了,命真好!当年要不是我……
昨晚又被抢救过来了。不知咋的,醒来第一个就想到了李大秀。嗨,这些年我是不是心眼小了,他过得比我好,我为啥会不舒服呢?不是因为他过得好我才过得不好的……都是命!
……
第二天早上,李大秀来到县里的公共墓地。
公墓寂静,只有李大秀于其中独行。偶尔飞过的鸟儿声声啼鸣,那声音凄悲而悠远。根据小艾的叙述,他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张海凡的墓。
墓碑上是一张烤瓷的彩色照片,那个痞气十足的张海凡又蹦到了他的眼前。他仔细看了看照片,嘴角的疤是看不见的,右边的嘴角还是标志性地微微翘着,一百个不服的样子。李大秀把墓周围的杂草清理了一下,再把带来的几样水果和一瓶白酒放在了墓碑前,又点上几支烟。他挨着墓碑静静地坐了一个多小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就那么坐着,手里捧着张海凡的日记本,一页页无序地翻看着。当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他把日记本放进包里,拍了拍包,确认已经放妥,起身,对着墓碑立正,双手以军人之姿贴于大腿两侧,就那么静静地伫立了十几分钟,然后,郑重地给张海凡敬了一个军礼:“海凡,兄弟,我来这是要跟你说一句话,那最后一枪没有打中。真的,我不是英雄。”
8
光学瞄准镜把目标拉得清晰无比。那头盔已经被牢牢套住,这最后一枪应该尽在把握之中了。李大秀的食指开始轻缓地抠动扳机,就在将要击发的一刹那,瞄准镜里出现了一只白净的手,那手一下子摘掉了绿色头盔。忽地,瞄准镜里出现了一瀑秀发,乌黑乌黑地飘逸着——是个女兵!是一个正在对镜梳妆的女兵!李大秀本能地收住了食指,他稍稍抬起枪口,瞄准了她另一只手中的一面小镜子,“砰——”枪响了!目标倒下,瞬间不动了……
前天晚上,李大秀夫妇上了床,两人并肩靠在床头。李大秀细说了那最后一枪的每一个细节。说完,他等着妻子的回应。向梅花沉默着,好一会儿,转身用洁白的双臂将丈夫揽到怀里,让他的脸贴在自己胸前最柔软的部位:“说,是不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老夫老妻,许久未作如此温存状。李大秀听得到向梅花的心跳,平稳,富有节律。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静拥了好一会儿,向梅花问。
“由不得我。”
“为啥现在又要去说?”
“我不能憋一辈子。”
当时的确由不得他。撤下阵地三天后,当李大秀回到后方驻地时,欢迎场景之壮观之隆重之热烈使他蒙得不行——驻地临时搭起的门楼上,一条宽大的红色条幅上赫然写着一行黑体金字:向射击英雄李大秀学习。全团官兵在道路两旁排起了长长队伍的欢迎队伍。鞭炮声锣鼓声口号声和掌声之中,参谋长迎上前来,激动地抱着他原地转了三圈:“我没有看走眼,果然是好样的!”
“首长,第四十七……我可能没有打中……”李大秀有点结巴地说。
“怎么没有打中?观察哨都看到了。”
“……应该是……”
“我再三打电话问了杜中华,他说敢拿脑袋担保,千真万确的击毙。技术侦察也报了,47就是47,还能假喽?”
政治处主任在一旁边笑着说:“大秀,团长政委正从集团军赶回来。他们要见你,还要为你接风。明天上午,军区报社记者要来采访你,好好准备一下,组织股为你请功的报告都写好了,一等功,了不得啊,这是战功,知道吗?平时立一百个功也抵不上一个战功。”
接下来的所有操作,使李大秀陷入了复杂而难以摆脱的纠结之中。报纸大篇幅地报道他,他肩扛狙击步枪的照片也像马晓宁那样,放在了军区报纸的第一版。庆功大会上,他是重点发言者,稿子是机关干事写好的,要他一字不落地照着念。而他每一次念那稿子又别扭得不行。在拎出来突出介绍的几个例子中,他独独不愿意讲最后一枪。他对政治处主任说:“首长,最后一枪还是不要讲吧?”
“为什么不讲?”政治处主任恰恰格外看中这最后一枪,“这是整个报告中最亮的亮点啊——在酷暑中静卧几十小时,胸中有祖国、身后有战友、眼前有敌人,克服常人难以忍受的困难,在最后关头冷静瞄准,平稳击发,于不可能中创造出可能,在千险万难之中取敌人首级,一举创下辉煌战绩,如果去查查战史,也许是我军的最高纪录呢。这是什么?是大将风度、英雄本色,是新时代所有青年人的楷模和理想主义教育最生动的一课,为什么不讲,要讲!”
李大秀不好说还得讲。每每讲到此处,他的声音就会不由自主地弱下去。政治处主任说:“你声音小小的,像个小媳妇似的,咋那么心虚呢?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战功?理直气壮地说嘛!”
他真的心虚。他想找连长梁虎说说这件事情,却又不知怎么开口,没法说呀,说出去,怕别人说他“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怕说他立场有问题——战场无小事啊!
其实连长也反复问过杜中华,杜中华用最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连长,你别人不相信,还不相信我吗?我报的情况,哪一次出过岔子?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了,妥妥的。”
心里再有疙瘩,李大秀还得继续当英雄。他不仅在自己的团里作报告,还到兄弟部队、地方党政部门和中小学去作报告,多家新闻媒体采访、地方慰问座谈和各类社会活动都少不了要他参加。于是,就在所有的荣誉都向他敞开大门时,他作出了一个绝对出人意料的决定——退伍。这是放着现成的军官不当,大好的前程不要,抛弃到手的香饽饽,傻不傻呀!?从连里到团里,领导们没少找他谈话,动员他留在部队,可他就是不同意。他心里清楚他是过不去这个坎的,在部队一天,这个英雄的光环就会戴在头上一天,那必定会自我纠结、自我折磨一天……
“你记得那场报告会吗?”在前天晚上的相拥时刻,李大秀语气平淡地问向梅花,“我并没有讲那最后一枪,也没有直接回答你的提问,不是我跑题,是刻意回避的。这么多年,你也曾问过我,我都避而不答,原因就是,我不能欺骗自己。”
向梅花知道李大秀已经启动了他那“一根筋”的系统——他认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并且一辈子不会改。当年那场报告会改变了美女向梅花的一切,她与李大秀的结合一度成为这个小小县城里最热门的话题,英雄美女,完美组合!结婚之后的他俩,与大多数家庭一样,一路牵手、幸福相伴,但也有磕磕绊绊、彼此不适的时候。记得新婚之夜之后的第一个早晨,向梅花在他俩起床后把床铺整理了一遍就去洗漱。回来一看,李大秀又把所有的被褥移到了沙发上,用床刷把床垫、床单和被子枕头仔细清理过,再一件一件重新摆回床上,最终把床铺收拾得像五星级酒店里的一样,看着的确十分整洁,赏心悦目。但她总觉得一个大男人不应该在这些家庭琐事上费太多心思,可李大秀偏偏是个不肯将就的人。这样一来,每天整理床铺这事就归李大秀管了,这么多年来,他做得一丝不苟,从未马虎过。一张床铺都这样,他俩家里的陈设和卫生会是怎样一种景象,就可想而知了。可以说,他俩几十年来发生的所有矛盾都来自生活习惯上的这些琐细而又巨大的差异。例如,向梅花在刷牙时,经常在洗脸池周围留下水渍。起初,李大秀还耐心地告诉她不可以这样,可向梅花总也记不住,于是便发展成生气斗嘴。再后来,李大秀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每天在妻子洗漱完毕之后,总要第一时间去把水渍擦干净。再比如,向梅花刷牙时经常下意识地从半中腰挤牙膏,这是李大秀最深恶痛绝的事,在经过无数次争吵之后,李大秀干脆每天把牙膏从尾部向前捋一遍……向梅花曾带着炫耀的口吻向好闺蜜小许说过:“知道吧,新婚后的第一天,谁要是在起床后叠被子,这一叠就是一辈子,我们家李大秀……”实话实说,向梅花本身就是一个极其整洁的女人,可在李大秀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小许说这多好,你过日子省了多少心啊。“可是你不知道,跟这样的男人生活时间长了也要崩溃的,太讲究了,讲究到洁癖的程度,那可就不好玩了……”
“好吧,一个枪下留情的英雄。”她把他抱得紧了些,“说清楚怎样,说不清楚又怎样?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谁还会记得,又有谁会在意呢?”
“自己记得。我得给自己一个交待。否则……”
“否则一辈子于心不安?”
“嗯。”
“好吧。我会跟长山民政局的人说,请退事局的人帮忙的。”向梅花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不让他去,他真的会跟自己一辈子较劲到底,捎带着她也不会安宁。从另一个角度看,她又觉得这个李大秀是个了不起的人,有谁能在精神品质的层面上做到他那样呢?“咱可说好,这一趟外出,把该说的说清楚,回来就彻底放下,不许再纠结了,没完没了……”
李大秀在上午就把日记还给了小艾:“看完了。我得替张海凡感谢你。从日记中能看出来,他在世上最亲的人,除了他弟弟,就是你了。”说完,把早上取出的1万元钱递给小艾,“给张海凡弟弟的福利院,拜托他们好好照顾他。以后,福利院的需要自费的费用都由我来出吧,我半年寄一次,寄你这里……”
小艾开车把李大秀送到长途汽车站时说:“大叔,张海凡能有你们这样的战友真是他的福气。在那个世界里,他会感谢您的。”
9
李大秀决定到省城去找梁虎连长。
梁虎从战场回到内地后,又继续服役了十多年,最后是在副团长位置上转业的。组织部的人看了他的档案后啧啧赞叹:这“硬件”没得说,少见!大小功立了十几个不说,还有参战的经历,猛虎连连长的头衔也是硬通货,在多个主官位置上都是响当当的。这些“硬件”让他在选岗打分时占尽优势。组织部拿出好几个在别人看来既有权又实惠的岗位任他挑选,他却独独挑中了与军人职业最为接近的公安局。那以后,他从基层副队长干起,最终是在市局副局长的位置上退休的。
从长山县来的长途班车是按时到的。亲自开车来接站的梁虎伸着脖子远远看到了从车上下来的李大秀,隔着大玻璃窗户,他扯着大嗓门吼道:“大秀,大秀,这儿呢——”一双手臂在空中舞动着,惹得周边旅客侧目。工作人员冲他瞪了一眼,想发作,见梁虎黝黑的脸庞和壮实的身板就憋住了。
“让我看看,还是当年的神枪手不?”他抢过李大秀的手提包,大着嗓门嚷嚷,“想死我了!走,弟兄们在等着呢!”
梁虎直接把李大秀拉到“大湘西”酒楼,那里已经有七八个战友等着他了。十七八个硬菜,一瓶茅台加上一堆高度酒,围成一圈的生死弟兄,在连长带领下,攻势一个比一个猛,三下五除二就把从来都滴酒不沾的李大秀喝上了头。早已血脉上涌的李大秀此时已经来者不拒了:“连长,弟兄们……你们不说我是英雄吗……那我就英雄一把,喝完了这碗……喝完以后,我要……我要说一件事情,说完了以后,你们从此就不许再叫我英雄了,说、说好喽啊……谁再叫我跟谁急……”他真的一口干掉了一碗酒,但他的思维并没有乱掉,“今天来是为了向连长和弟兄们说一句话……自从打完仗,这句话憋在心里几十年了,今天必须说出来……”
梁虎早就想到了李大秀想要说什么,他拦着不让说。可李大秀已经脱口而出了:“那最后一枪真的没有打中。”
全场立时静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的,我就是要告诉你们,我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破什么纪录……”
梁虎用胳膊搂过李大秀,对着大伙说:“弟兄们,你们如果还认我这个连长的话,就听我说几句。我对天发誓,李大秀在下了阵地当天就对我说过,是他主动来连部找我的,说不应该是47个,真的,我可以作证。但报47个也不是没根据的呀,有杜中华,有上级的侦察部门,有集团军的正式文件,能假得了?那时还真由不得他自己,也由不得咱们连队,你李大秀没有造假,咱们连队也没有造假,没有!李大秀,你给我听好喽,这47个,是你一枪一枪打出来的,你就是响当当的英雄……”
连长说完,战友们齐齐地干掉了杯中酒,借着酒劲开始高声吼唱军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可李大秀却哭了起来:“连长,弟兄们,我昨天去了长山县,张海凡……他不在了……我在他墓前跟他说了,那一枪……”李大秀哽咽着无法继续说下去。
“大秀,你说到张海凡,我想起来了。”梁虎说,“他出事之前给我来过电话。现在回想起来,是在和我们作最后的告别。他对自己的病痛只字不提,说的全是连队、战友、打仗的事。当时听着还很开朗呀,还是他特有的坏笑呀,谁能想到……对了,我今天还要告诉你,那天张海凡特地提到了你李大秀,他说他和大部分战友都常通话,唯独没有和李大秀联系过。他只是让我有机会向李大秀问个好,告诉李大秀是他海凡不够意思……”
轻易不会表露情感的李大秀竟然哭得失了声,抽泣不止。多年来,他总有一个潜意识,认为是自己的风光荣耀害得张海凡痛苦一生,这明明是一个完全不搭界的事,但他就是常常这样想。昨晚看完日记后,李大秀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从长山来省城的一路上他都在想,张海凡的生命如此沉重,而我却可以头顶着战场带回来的光环,独享生活的甜美,从来也没有为他这个伤痛一生的战友做点什么……哪怕我能常与他联系或去看看他也好,也不至于他带着缺了自己这一块的感情离开……这心魔越来越折磨着他,竟无法自拔。
第二天早上,梁虎和李大秀两人在酒店的自助餐厅用餐。李大秀因为昨晚喝多了酒,还在反胃,根本吃不下东西,只是端着一杯橘子汁小口慢呷,边饮边将最后一枪的事情细细说来。“是个女的,正梳头呢,下不了手……我瞄的是她手里的小镜子,小镜子肯定碎了,人倒下了,看得真……”他语气平静,将每一个细节讲得明明白白。
梁虎眼睛盯着菜肴,嘴巴和耳朵都没闲着。当年他相信了杜中华,相信了上级的通报。今天,他不能不相信李大秀:“这么说,杜中华也是能看到那只小镜子的?”
“只是可能,但也可能看不见。”
梁虎继续吃他的早餐。李大秀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连长吃。他在等待,像在法庭上等待一个判决。
“大秀,你做得没错,放过了一个女性,就是放过了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战场上有这点恻隐之心很了不起,了不起呀,真正的军人!”梁虎完全没有了昨晚的亢奋,他一只手搭在李大秀的手背上,使劲握了握,认真而沉稳地对大秀说,“可这事太久远了、太微不足道了。再说少了这一枪,你就不能立功了吗?就不是英雄了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对你的最后一枪感兴趣,我是说不光老百姓不感兴趣,即使咱们连队的人也绝对不会想起或者在意这件事情。”他撕了一片面包,蘸着果酱送到嘴里,又喝了一口牛奶,抬头见李大秀正注视着自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好吧,我是你的连长,后来又是副团长,听我说,你没有欺骗组织。那么好了,事情是不是至此可以打个结了呢?你总不至于一直要汇报到中央去吧?想想,你到北京,到中央军委的大门口,对那哨兵说,我要来汇报当年最后一枪的事情,是不是很搞笑?有没有人会相信你是一个正常人?”梁虎稍稍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记住,没有人在意!”
“我自己在意。”李大秀喝一口西柚汁,立刻有点反胃,“看了海凡的日记,我就更在意,我得一点一点把自己给捞出来。在长山,我到张海凡的墓前告诉他了,我必须得对他说,不然以后在那边见了他该咋说呢?方才是第一次跟您说了小镜子的事,说完心里就松快了一大块。”
“那不结了!?大秀,听我说,你不要做祥林嫂,别到处去说你那点事儿了,没有必要。今天,就已经说清楚了……”
“我还得听听杜中华怎么说。咱在阵地上的每一枪不是都要有旁证吗?他应该是看得最真切的,他应该给我作这个旁证……”
“杜中华就算是做了这个旁证又怎样?没有任何意义了!”
“对我有意义……”
10
敷过了晚霜的向梅花上了床。她垫了只靠枕让自己安倚在床头,取一个最舒适的姿态,给李大秀拨通了电话。
“在哪儿了?”
“下午到杜中华这儿了。”
“见到了?”
李大秀一时语塞。
“怎么了?”
“杜中华认不得我了……”
从省城到杜中华家乡的路十分难走,山道蜿蜒,崎岖陡峭。区区一百六十多公里,十二点多出发,一直到下午快五点多才抵达这个偏远的山区小镇。在镇政府门口,看到一个与杜中华长得极像的小伙子,靠在路边的电线杆吸烟。这是来接他的杜中华的儿子。
“李叔,我是杜强,快到饭点了,咱们先吃饭吧?”他边说,边给李大秀递上一支烟。见李大秀客气地摆摆手,便把烟夹在自己的耳朵上,不由分说地领着李大秀径直去往附近一家叫“十里香”的小餐馆。
杜强比李大秀高半个头,留着当下最时尚的油头,脑瓜子四周剃得青森森的,只在头顶留下一片染成了棕黄色的茂密区域,两只耳朵上各明晃着一颗银色耳钉,甩动着的小臂露出大片刺青。他的形象看上去与这偏远小镇的人们格格不入。
“我想尽快见到你爸呢。”在小餐馆坐下后,李大秀说。
“我那家里实在寒碜,去不得。咱们先吃,吃完后你在这等着,我去接我家老杜。”
“叫你爸一块过来吃?”李大秀对杜强称爸爸为老杜感到不舒服。
“不了,不用管他,老杜吃不了这些硬菜。”
杜强点了五六个人也吃不完的七八个菜,他并不在意李大秀,连谦让一下都没有,便自顾自地大快朵颐,一会儿工夫就风卷残云般地把菜吃得所剩无几。
“李叔,你等着哈,我去接他。”说完,抹了抹嘴就跑了。
正等着呢,服务员拿着一沓子票据过来:“大叔,从外地来的吧?”
李大秀点点头。
“你看,这一桌是390元,先把单买了吧。另外,大叔你看……那个,”服务员犹豫着说,“这个杜强总是带他的朋友到我们这里来吃,吃完了就赊账。我们不敢不让他吃,也不敢跟他要钱,他……太那个了……你是不是替他把账都结了吧……我们是小本经营,实在不好意思……”
“一共多少钱?”
服务员把单子一张一张摆在李大秀面前:“一共是4180元,这是近两个月的。以前也有不少,都是像您这样的客人帮他结了……咱们这一溜的餐馆他都赊了个遍。”
李大秀压根就没有心思吃这顿饭,听服务员一说,心里就堵得更厉害。他用手机一并付了这顿饭钱和他过去赊的账,他想着杜强那一身打扮和一副吃相,立刻觉得自己和向梅花不要孩子是多么正确。
杜中华是被杜强用轮椅推着来的。李大秀想到了杜中华会比过去老,但万万没有想到会老成这个样子。像一蓬杂草的花白头发大概有两三个月没有打理过了,衣服是灰蓝色土布做的,有几处已经炸线破损,至少也有个把月没有换洗过,嘴角上还有些食物残渣,手上的青筋突显,布满灰垢。李大秀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心就被刺痛了。他迎上去时,杜中华是看到了的,却没有什么反应。李大秀叫了一声:“中华。”杜中华的眼睛转向了他,望了望,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是我,我是李——大——秀——还认得吗?”李大秀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那么一个活泼开朗、鬼灵精怪的杜中华怎么就这样了呢?他才六十出头呀!当年他俩也算是战场上的绝配了,他的眼神、他的机灵劲儿,别提多带劲儿了,两人一块给对手制造了那么多的梦魇,李大秀获得的荣誉里,杜中华也应该响当当地占有一份的。李大秀记得,每一次得手后,杜中华都会大呼小叫地“敲诈”他:“是我发现的吧?给我留只鸡腿哈!”“请客请客 ,慰问团给的烟嘛,什么烟?当然中华呀,谁让我叫中华呢?”“告诉你,会餐罐头你们都吃了,我只要雪菜肉丝那个,下饭。”
……
李大秀把刚才那个服务员叫来,点了一碗雪菜肉丝面:“用鸡汤做,再加俩鸡蛋。”
“我们没有鸡汤。”
“有鸡吗?现杀,或者你到别的店去买也行,要快!”李大秀的口气不容置疑。
李大秀与杜中华面对面坐下。他从手提包里取出酒精湿巾,仔细为杜中华擦手。那个很有眼力见儿的服务员端来一盆热水,热水里泡着一条新毛巾。李大秀感动地对她点了点头。他拧干毛巾,把杜中华的脸擦得干干净净。杜中华顺从地让李大秀为他做着这些,似乎很久没有这样享受过。他嘴里在嘀咕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语,一双眼睛并不离开李大秀,像是在努力回忆这个人到底是谁。儿子杜强百无聊赖,坐在远处去边抽烟边刷手机,倒是那服务员是个懂事的孩子,来来回回换了几次热水,又为他们送上一壶热茶。
“见过这个老爷子?”李大秀轻声问女孩子。
“嗯,杜强的爸,三年前中风的,痴呆也有一年多了。”她压低了声音说,“可怜得很,早些年老婆离婚跟人跑了,现在去哪里了也不知道。这儿子……”她看看远处的杜强,欲言又止。
热腾腾的面条来了。
“大叔,老板说了,这面条不要钱,您替他还了好几千块的账了,他说要谢谢您呢。”
李大秀看到通往后厨的门帘里站着一位中年男子,冲这边扬了扬下巴。李大秀礼貌地回笑了一下。
服务员懂事地拿来一条厨师用的围裙,替杜中华围上:“大叔,让我来喂吧?”
“我喂。”
李大秀用筷子和汤勺夹起面条,连汤带面地吹凉,慢慢送到杜中华的嘴里。杜中华并不拒绝,试着吃了第一口后,似乎尝到了久违的香味,立刻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瞧着李大秀。
“认得我不?李大秀,狙击手,你是我的观察哨,我们俩是战场上的好兄弟,记得不?你一发信号,我就开枪射击……”见杜中华仍然不记得,李大秀又端起大海碗,“你最喜欢雪菜炒肉丝,是这个味儿吧?”他向杜中华的嘴里送了一口。这一次,杜中华笑了,笑得很本真,却是那种无任何内容的笑——他对眼前的一切毫无认知。
“中华,还记得那最后一枪吗?我想告诉你,那最后一枪没有打中,真的,我没有打中。你当时看清了吗?”
杜中华两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李大秀。李大秀当然知道,这时的杜中华不可能对四十多年前的事情有记忆。
李大秀起身推轮椅:“杜强,走。”
轮椅转过来,对向门口。就在起步时,杜中华嘴里嘟囔了一句:“四十七……”
李大秀紧忙蹲下身,扶住杜中华的肩膀:“对,第四十七个,那最后一枪,你记得吧?那一枪没有打中……”
李大秀看到的仍然是一双空洞的眼睛,混浊而无神。
“找个最好的理发店。”他对杜强说,口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
“屁大的镇子,哪有什么像样的理发店?”杜强不情愿地说,“去顶上秀发廊吧。”
发廊妹二十来岁,打扮性感,操一口外地口音招呼来客。
“板寸。”李大秀沉着脸说。
发廊妹有些为难,大概她很少理板寸。她用询问的目光看看一旁的杜强。杜强示意她照这位客人的要求做。
“来,给我。”李大秀接过工具,熟练地在杜中华的头顶操作起来——当年,杜中华的头发都是李大秀给理的。不一会儿,杜中华的乱发剪短了、变顺了。“热毛巾,拿新的。”他吩咐着。发廊妹不敢怠慢,赶紧从柜子里取出一条雪白毛巾,用开水烫过递给李大秀,李大秀用热毛巾焐住杜中华的脸,再打上肥皂沫,小心地用剃刀把杜中华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净清爽。理过发的杜中华立刻精神多了!他盯着镜子看自己,不愿离开。李大秀也不急着走,让他看着,终于,杜中华的眼睛里有了一丝亮,他扭头又看了看李大秀,笑了。
“回家。”李大秀命令杜强。
从下车到吃饭,李大秀早把这个杜强看了个透彻。进入家门,他更为杜中华这不堪的生活感到叹惜和痛心。满屋的灰尘,东西凌乱得下不去脚,餐桌上堆满了没有清洗的碗筷,苍蝇乱飞……李大秀用了一个多小时,把明面上的卫生打扫了一下,把自己带着的干净被套和枕套为杜中华换上,又给床上铺上新的床单……杜中华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个不熟悉的人为他做着一切,在李大秀为他完擦身子、洗完脚扶他上床的一刻,竟从嘴里嘟噜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谢谢!”
一声谢谢,让李大秀鼻子一酸,泪珠子就落了下来。他将杜中华小心扶着躺下,给他盖好被子:“中华,记得那第四十七个不?那一枪我没有打中……”
杜中华用眼看着他,笑了一笑,就闭眼睡去。
李大秀关了灯,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看着老战友睡觉。窗外没有月光,只有远处的路灯将微弱光线投射进来,借着朦胧的一点点亮,李大秀可以看见睡着了的杜中华。杜中华呼吸声极其轻微,也不打呼噜,连一点点微小的肢体动作也没有,睡得像婴儿一样平静。
“叔,跟你说点事呗……”杜强不知啥时候进来了。他打开灯,坐在窗户边的唯一一只旧沙发上,摸索出一支烟,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他常说到你,英雄,47个……是不?从第一个到第四十七个,他能一个一个数出来,那时,他还没有迷糊,脑子可清楚了……”
李大秀当年最相信的就是杜中华的记忆。他总能把每一次击中的细节复述出来,甚至从一到四十七的顺序都不带搞错的。他对上级作出的“旁证”总是令领导放心的。有一次,大概是第三十几名,李大秀自己没有把握是否击毙,可杜中华报了,而且说百分之百,错不了。可是上级还没有从技侦那里得到情报,一连几天,算不算战果一直不确定,营长询问的电话打得杜中华都烦了,他说营长你要不相信就自己来,再不就派老百姓过去查,反正两边的百姓走动很多的。果然,又过了四五天,技侦才在对方一次不经意的电台通话中抓到了证据——击毙了一名班长,还是一名立有战功的班长。
“他脑子清楚的时候,爱跟我说你们打仗的事,特唠叨,说得最多的,就是你,还有那47个,一遍一遍说,我现在都能背下来……当然,我也知道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比如,第四十七个……”
“他怎么说的?”李大秀坐直了,他想知道杜中华怎么说的。
“你今天在十里香说的话,我也听到了。”
“我是说过了,但我想听你爸是怎么说的。”
“这样吧……叔,你看,”杜强吞吞吐吐地说着,“你看我这家……现在连生活维持下去都够呛……直说吧,能借我点钱不?”
“你觉得跟我借钱合适吗?”李大秀以他狙击手的双眼盯住杜强,眼光里有枪、有刀、有火,盯得杜强不敢直视。“我问你,你爸的退休金和参战补贴都去哪里了?”
“那点钱哪够啊?他一个人吃饭都不够……”杜强吐着烟圈说。
“你看你过的是啥日子!每天都给他吃的啥?”李大秀提高了嗓音,看到睡着了的杜中华,又压低了声音说,“是在养猪吗?他可是你亲爸!再说了,你不工作吗?靠混吃混喝过日子?”
“我有什么办法?老妈早就改嫁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弄得了他?我给一个网吧看场子,两年多没得工资发……你也不用说那么多,借不借吧?”
李大秀以沉默回答杜强。
“当年,老杜在战场上可是帮过你的,今天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你过得那么滋润,还不是因为当年那一枪吗?不是老杜帮着你,你能有今天吗?现在,你俩一个活在天上,一个活在地下,公平吗?”见李大秀依然不作答,他放出了狠话,“好,你如果不答应借钱,我就把你最后一枪的事捅出去,捅到网上去,说当年的战斗英雄是造假,是和我们家老杜合谋造的假,欺骗了全国人民……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你们干的糗事儿……”
李大秀“噗”地笑了笑。他起身打开了门,做了个手势,让杜强出去。杜强不挪身。李大秀一把扯住他的臂膀,稍一用劲儿,就把比自己高出半头的杜强给带了起来,顺势推了出去,临关门时说了两个字:“请便!”
李大秀回头看着睡去的杜中华,心生凄凉。这个十几平米的小屋里空气凝滞,充斥着一股难闻的陈腐味儿,对于爱干净的李大秀而言,这家里的一切都远远超过他能够忍受的限度。但这会儿与往常不同,他决定在这里陪杜中华住一晚。橱柜上方挂着几只大镜框,镜框里塞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老照片,就着昏暗的灯光,李大秀仔细看起来。其中大部分照片是杜中华穿着军装拍的,在战场上的有好几张。当年那个杜中华就是那样神气活现、顽皮开心的模样,像个大男孩,跟李大秀好的时候能抱作一团地闹。唉!岁月蹉跎,过去的一切都云烟散尽……李大秀嘀咕着挨着杜中华轻轻躺下,想听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气息。下半夜,有耗子从屋角穿过,哐啷一下制造出恼人的响动。李大秀不去管它们,当年在猫耳洞里,耗子无时不在,曾经多次从弟兄们的脸上快速爬过,甚至还啃伤过杜中华的耳朵。那一次杜中华怕是太累了,连耗子的袭扰都没有惊醒他。想到这,他抬身在杜中华的耳朵上细细地找,看能不能找到耗子咬过的痕迹,却没有,又仔细看看杜中华的脸,那张不再年轻的脸还是有一份孩子般的安详的。也许,不再会思考的人都是这个样子……李大秀双手枕头,两眼盯着天花板,思绪如江水般翻滚……
下夜半,杜强房间有了响动,是一个女子敲门进来的声音,接下来是两人毫无顾及地说笑打闹。听口音,是那个发廊妹。李大秀彻底想明白了,杜中华不能再交给这个浪荡子来管了……
一大早上,十里香餐馆只有几个吃早点的客人。老板见是李大秀,显得格外热情。他端上一大碗稀饭、一份大饼油条和一小碟咸菜:“大哥,您来了?”
“老板,找你商量个事,”李大秀直奔主题,“你店里昨天那个小妹妹在吗?我想聘她照顾我的老战友……”
“老哥,我听明白了。”听了李大秀的介绍后老板说,“那杜中华的确蛮不幸的。我和他也算是多年的朋友了,就是那个背时的儿子不争气。派出所进去好几回了,老杜的钱也都给他折腾光了。老杜突然中风和痴呆大概也与这个儿子有关,实在气死人嘞!”
“那个杜强就不去说了。近两天我就能联系好镇里的那个小养老院,准备送老杜过去。我想办法安排这位小妹妹到养老院工作,同时,重点照顾老杜。老杜有点退休金,还有不多的参战补助,除交给养老院的费用外,其余都给她。我额外再给她一点报酬,收入一定比你这里高一些。如何?”
“那当然好!”老板眉开眼笑,“她是我家外甥女,性情好得很,一定能照顾好老杜的。就是……你这样安排,杜强会答应吗?”
“这你不用操心,去之前,我总要把那个兔崽子搞定。”
老板找来小姑娘:“小文,还不感谢这位大叔,给你找了一份公家的差事嘞。”
小文听说也乐意,兴奋地搓着双手。
杜中华的事,是一早向梅花在电话里提出的方案:“其他你不用管,我来安排,关键是把那个杜强要搞定。”
“杜强交给梁连长,他专治这类人。”李大秀说。梁虎的意思是把杜强招到省城公安局的一个下属机构,那里的准军事化管理可以让那小子重新做一回人。
11
“你对张海凡说过了,是吧?”向梅花正在装订刚刚打印出来的报表,她双手不停地忙乎着,用肩膀和脸颊夹着手机在讲话。
“是,在他的墓前。”
“梁虎连长你不也见了吗?”
“嗯。”
“那你对连长也说过了。杜中华呢?虽然他脑子不行了……”
“杜中华脑子当然不行了,可我当他面说了。”
“那不就得了,还要怎样?回来吧,嗯?该办的事情我也都替你办好了,那边民政的朋友都回话了,说没有问题呀。那个杜强不也有安排了吗?”
“还有一个人,我一定要见到他……”
“童参谋长?”
“是。”
向梅花无语。她默念着:好吧,你就一根筋走到底吧,不相信你不回这个家了……
高铁上的李大秀依窗而坐,他无心阅览窗外的风景,脑子里一会儿是瞄准镜里的小镜子,一会儿是参谋长威严的脸庞。过了一会儿,他又拿邻座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与向梅花比,虽年龄相仿,向梅花无论是相貌、皮肤、气质都比她强多了。向梅花真的是不显老。结婚时她说不想要孩子,为的是保持自己的身材。李大秀痛快地答应了,说这样可以更长久地让美女“保鲜”,两人世界就“丁克”到现在。一会儿又出现了那晚上与向梅花的温柔相拥。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吧?他暗笑了。他又想到了哈罗德,那是个人物,旧鞋烂袜,道路崎岖,阴湿的天气里,就那么一个人走着,走得坚定。其貌不扬,却总在追求内心的靶标。一个人的朝圣,这书名真的好……他想起了上车前与参谋长通话。几十年了,参谋长竟然还记得他:“哎呀大秀?当然记得,咱们的射击英雄嘛……来吧,我这有好酒……”一个中将副司令,对曾经的小战士能这样热情,感动了李大秀。“……什么,你要说那最后一枪?要跟我说清楚?呵呵,到底是李大秀,不早就是明明白白的吗?47个,能有假?什么?……哦?要说一个小镜子的事儿?……好的,来吧来吧,我这正有好酒呢。”想到这,李大秀坐直了些,把参谋长的话咀嚼再三……
“先生请坐好了哈,请系好安全带……空调合适吧?”态度极好的一个网约车司机,“咱们按导航走好伐啦?路可不近呢……”
从后排看去,司机大约五十出头,大老爷们,脑后留了一把马尾辫,能看到右耳上有一只大大的金属耳环,摸着方向盘的手上,一只大号的戒指闪着金黄色的光。
李大秀觉得反差挺大——这装束、这语气和他的态度。
两三个转弯后就上了高架。
“老哥,听点劲爆的好伐啦,不介意吧?”司机打开了车载音响。一首摇滚爆出——这就对了,他的装束与摇滚是很搭的。一个U盘全是劲爆的吼叫声。大概唱到第三首,一阵声嘶力竭的吼叫冲入耳膜:
一颗流弹打中我的胸膛
刹那间往事涌在我的心上
没有泪水只有悲伤
如果这是最后一枪
我愿接受这莫大的荣光
哦哦,最后一枪
哦哦,最后一枪
……
“他唱的啥?最后一枪?”李大秀听清了这句歌词,好奇。
“老哥哥侬没听过?崔健的《最后一枪》呀,怪有名了呀。”
竟然叫《最后一枪》,李大秀不免对这歌和这位司机有了兴趣。
“崔健怎么会有这样的灵感?”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啦,音乐教父呀!喏,要不要听我唱的《最后一枪》?”司机突然问。
“你?”
司机打开了中控屏幕,一个摇滚音乐会的闹猛视频跃然而出。
李大秀被惊着了。
主唱留着马尾辫,一身雪白汉服,光着双脚,一副要把麦克风吞到嘴里去的架势,整个身体剧烈俯仰蹦跳,现场燃爆……
……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话还没讲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欢乐没享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人和我一样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个最后一枪
安睡在这温暖的土地上
朝露夕阳花木自芬芳
哦哦,只有一句话,留在世界上
一颗流弹打中我的胸膛
刹那间往事涌在我的心上
哦哦,最后一枪
哦哦,最后一枪
……
“哪侬(怎么样),勿相信?格个就是当年的阿拉呀,如假包换的呀。”司机不无神气地说,“二十年前的阿拉,酷毕了是伐啦?格个辰光老灵格格。”接着,他极专业地飙出了一句高音,“哦哦,最后一枪……”
不仅音高音准无可挑剔,而且声音沧桑并具有穿透力,绝对实力派。
“你原来是干这个的?”
“主唱,唱遍大半个中国,美国欧洲也去过的呀,国际摇滚节……”
“后来呢?”
“市场,市场塌掉了呀,格么好了,赚不到钱了呀,听的人少了呀。”
“就开出租了?”
“喏,特级厨师,本帮菜,我的店子只有三张桌子,天天爆满还要翻台,先吃菜再听摇滚,一把吉他,自弹自唱,轻摇,晓得伐,轻摇,不是太闹猛的那种。不要太火噢!”
“小店现在还开?”
“拆迁,租不到店面了,开开出租,人总是有办法的呀。”
视频里的他依然在卖力地唱着跳着,灯光突暗,烟花四溅,人们的尖叫与蹦跳搅拌在一起,以狂野之态活生生幻化出另一种世界,它极不真实却又实实在在。
“你这转行转得跨度挺大,能习惯吗?”
“开始不行,喏,原先多少风光啦。突然塌脱了,从天上一下子摔到地下,受得了伐?后来好了,晓得伐,别人帮不了你的,搞到最后明白了,必须自己跟自己说清楚——你要不要生活下去?!就这么简单……”
李大秀愣在后排的暗影里。这车像一座行走的高压氧舱在改变着李大秀的某些东西,或是思绪,或是心情,或是态度,对生活、对梅花、对未来、对一直以来的执念。这过气的摇滚明星说的话蛮有意味——关键是跟自己。哈罗德先生,明白吗?李大秀对那跋涉中的老男人说……车窗外的路灯一闪一闪地向后退去,在他脸上不时泛着五颜六色。他闭目,静思。他降下车窗,一阵寒风猛然闯入,使他由外而内地清爽起来……
“师傅,麻烦调个头,送我回高铁站。”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