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人家

2024-04-29 00:44:03李晓楠
天津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老耿

晨雾环绕着楼群,玻璃窗外是灰蒙蒙的模糊景象。老耿趴在阳台的窗沿上,干巴巴的眼睛里写满了期盼。门铃声响起,女人手里提着一兜蔬菜,进门就说:“今天有雾,一会儿太阳出来就是好天。快把脏衣服拿出来,今天洗洗。”老耿觉得这个声音是那样的甜美,和她的长相一样让他着迷。“大雾天洗啥衣服,你就做好两顿饭,别的活儿,我还能干。”老耿看见她的鞋尖磨出了白茬。他知道她日子不好过。大儿子马上大学毕业,小儿子还在上初中。老耿也知道她的娘家也在七里海边,离老耿的老家就十里路。七里海连接着三条河,是当地有名的湿地,水域宽广,烟波浩渺,盛产河鲜。他还听说她家也是靠打鱼为生的人家。

老耿的衬衣泛着白光。他还是习惯穿打鱼时的汗衫,衬衣好像把人的上半身捆绑起来,浑身约束。要不是儿子小耿的强烈要求,他才懒得穿呢。自从搬到城里来住,儿子就一再强调,注意穿着,咱如今不比城里人差。从那时候起,老耿就知道儿子小耿大学毕业后,事业是腾达了。小耿还给父母在县城买了楼房。其实,老耿也不差钱,养老金加上合作社的分红,每年也有几万块的进项。秀莲是小区门口修鞋的老张头介绍来的,说是他的姑家的表妹,丈夫出车祸没了,日子紧巴,没啥文化,娘仨过日子,想找份做饭的工作。秀莲勤快,把原本无处下脚的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阳台的玻璃擦得能照见人。虽然只有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接触,老耿好像多了一根拐棍,瞧不见她就没着没落的。

“秀莲,你的鞋子太旧了,走,去商场我给你买双新鞋,再买几件衣服。”老耿的眼神里没有一点儿的虚假。秀莲羞涩地笑笑说:“我靠干活挣钱,这刚来几天你就给我买衣服,别让人看见说闲话,况且,我也不缺衣服。”老耿“噌”地站起来,像个小孩子般认真地说:“我最讨厌嚼舌根子的人,没事让他们费唾沫去吧。”秀莲终究没有去。老耿的心里却生长着一棵树,那棵树好像从没有发过芽,直到遇到秀莲,那颗种子才慢慢发芽,不经意间已经长成小树,好像曾经和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婆都没有像秀莲这样关心过他。老耿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不仅仅是秀莲没有同意去买衣服,更重要的是秀莲没有答应他的请求。秀莲的意思,他猜不透,因为他不会七十二变,钻不到她的心里。

夜静了。老耿趴在阳台窗沿上,面对着黑漆漆的夜,他呆呆得像尊雕像。又是敲门声响把他唤回来。

进门的是秀莲。她说电话打不通,怕老耿出啥事,不来看一趟,心里不踏实。她发现老耿脸色发灰,也不言语,拿着卷烟,烟雾遮住了他半张脸。秀莲猜得到老耿的心事,坐在沙发里瞧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秀莲虽然说不出来,但是她懂得一些道理,她暂时不知道如何来答复他。时间会将人推移向前或向后,并且改变着人的模样,在现实生活中,人很难判断自己所做的是对或者错。

还是秀莲先说话了:“你和你儿子、姑娘商量一下,这不是小事。”说完,秀莲推开门走了。门没有关,就像张着的大口,在无边界地扩张着。老耿忽然发现那好像是河里渔网的网口,鱼儿顺着水流毫无顾虑地钻进去,并没有想是不是能出来。可老耿不同,他想明白了,也许这是自己最后的选择,他认为自己没有错。

这个网口他要钻。

夜色浓重,风儿似乎和秀莲一起走了,房间有点闷。

小耿到时已经晚了一个小时。

刘菲在等他一起吃饭,厨房里冒着热气,锅里是清蒸鲈鱼,那是小耿最爱吃的。从小在水里长大的小耿,大学毕业留在城里,事业像是气吹的,眨眼间就是总经理了。村子里的人都说耿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老耿和老婆搬到县城,着实让村子里的人羡慕,直到老婆去年去世,在城里已经住了八年。

刘菲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那是小耿妻子身上所没有的,没有的还有做一桌可口的饭菜的厨艺。女人要拴住男人就是要拴住他的胃。老婆只会点外卖或者下馆子,这让每天忙碌的小耿感觉不到家的味道。就像老耿年轻的时候每天拴在渔船上,家就是停泊在河边的渔船,成天在七里海、蓟运河、还乡河里游荡,河里捕鱼、上岸卖鱼,每年在家里住不上几天。没日没夜地捕鱼挣钱,钱多了,可聚少离多。老耿和老婆的关系始终是很淡的。

刘菲静静地坐在餐桌的对面,欣赏眼前的这个男人狼吞虎咽。她不住地说:“慢点,没人和你抢。”男人抬头瞬间的眼神,仿佛让刘菲的心化了。他的头发浓密、一双深邃的眼睛藏在镜片的后面。她伸出手,细腻地落在他的脸上,他顺势抓住那只纤细的手,拦在胸口,她急忙抽回来,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柔和的灯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小耿洗漱后,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刘菲靠在他的肩头想着心事。“这套房子我已经过户到你的名下,抽时间给你再买辆车,免得再擠公交,那样太辛苦了。”小耿说完扭过头看向刘菲,她并没有答话,依然在想着心事。

小耿和刘菲的相识是个意外。那是秋后的一天,小耿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母亲脑出血突然走了。他第一时间通知自己的老婆,老婆竟然在三亚旅游,小耿几乎崩溃了。他记不清自己的老婆是不是和自己说起过去三亚的事情,他抓狂地翻着微信,确实找到了四天前的留言。微信好像是他和老婆唯一的联系方式了。他是在殡仪馆见到母亲最后一面的。父亲老耿蜷缩在车里,就像被人遗弃的流浪狗。老耿和母亲的关系不温不火,但毕竟是夫妻,突然之间的离世,让他苍老了许多,甚至是一夜白头。

农村有说法,家里老人去世会倒霉三年。就在母亲过完“三七”后,原本铁板一样牢靠的工程项目竟然流标了。苦闷的小耿找了个小酒馆,自己灌了自己三杯白酒。就在他涨红着脸,犹豫着再来不来一杯的时候,猛抬头,突然发现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自己。就在斜对面,身着米色风衣的一位年轻女子,长发浓密飘逸在腰际,纤细眉毛下面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让小耿看得发呆。小耿发现自己失礼了,慌乱地收回眼神,用筷子夹起盘子里的黄瓜丝,嚼在嘴里竟比刚才要香甜了许多,嘴里不再是苦苦的味道。难道这是应了那句:“商场失意,情场得意吗”?女孩子竟然朝这边笑笑,那张笑脸迷人,带着温存。让小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他起身结账的时候,老板告诉他,那个女孩把他的饭费给结了。眨眼的工夫,那个女孩飘出了饭馆。他疯了似的追出去,只遇到迎面的风,却没有了女孩的踪影。这越发地让他的内心抓狂,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晃荡。影子跌跌撞撞,白酒开始在五脏六腑里发酵,以至于他胸腔的火焰燃烧猛烈,好像能把自己烧化了。他张开大嘴,灰尘刚刚触碰到他的嘴边,一股黏稠的东西喷涌而出,瞬间在风里弥散开来,污染着空气。他蹲在地上,浑身酸软,没有了刚才的豪情万丈。

“你没有事吧?”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努力地抬起头,竟然是米色的风衣和飘到腰际的长发,那长发在风中飞舞着,像是飞舞的蝴蝶。他想站起来,心里明白,在女人面前男人要注意形象。身子却不听使唤,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倒。“你,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给我结账?”他脑子不糊涂。女孩背对着路灯,他看不清她的脸,也许那个女孩在浅浅地笑。“你和我大学同学长得一模一样,你让我有了美好的回忆。你喝酒我请客。”姑娘说话干脆。风灌到脖颈子,酒醒了一大半儿。“那可不行,让女孩子给我结账,说不过去。给你二百块钱。”小耿拿出钞票。“都啥时候了,还用纸币?”姑娘咯咯笑出声。“加微信吧,我转给你。”小耿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虽然对眼前的女孩子有好感,但毕竟是陌生人。微信转账后,小耿的酒劲儿又犯了。张着大口,忽然之间,就失忆了。

之后的日子,微信拴着两头儿,他千方百计挤时间往姑娘这边跑。他后来知道姑娘叫刘菲,在一家工程公司做市场开拓。

后来,他的心里也长出一棵树,长势迅速,开枝散叶。刘菲从来不问他婚姻的事,也从来不要求买这买那,朴素的生活里,好像看见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离了婚,虽说离婚闹得鸡飞狗跳,经历了一次人生艰难的了断,但他没有告诉老耿和刘菲。他买了房子,他们搬到了一起。这事只有姐姐知道,姐姐的意见很明确:如果合得来,还是早早把婚事办了吧。他也是这个意思,可刘菲却始终不提这事,他着急也没用。他就自己开导自己,反正都住在一起了,结婚就是形式,办不办婚事也无所谓。日子过得忙忙活活,就总也挤不出时间去看老耿。

小耿出了車站,宽敞的街道,稀疏的行人,小城的慢节奏让他感到亲近。三个小时的动车,让他感到疲倦,急急往家里赶,半年没有和老耿见面了。

老耿站在门口迎接,房门大开,他就喜欢人多,那样热闹。老耿嘴角挂着浅笑,嘴里嘀咕着:“说来就来,也不提前告诉一声。”小耿进门,大声问:“我姐还没有到吗?”小耿的那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屋子,终于在厨房虚掩的门缝停下来。厨房的抽油烟机在轰轰地响着,一个女人在灶台前忙活着。他知道那个女人是秀莲,比老耿小十五岁。他所知道的都是姐姐告诉他的。姐姐也在小城居住,老伴没了以后,老耿曾经在姑娘家住了半个月,没多久就说看见自己的女婿心里堵得慌,成天酒气熏天,说话骂骂咧咧,便招呼都没打回了自己的小房子。

就在小耿坐在沙发上想着心事的时候,秀莲端着菜出现在眼前。她也看见了小耿,眼神交汇的瞬间,秀莲尴尬地笑笑,嘴里说;“是小耿吧?菜马上烧好。”说完转身又钻进了厨房。老耿挤出一点笑,尴尬地挂在消瘦的脸上。他弱弱地说:“这是秀莲,做做饭,之前也没和你提起,怕你工作忙分神。”小耿沉着脸并不言语。老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心里七上八下的。

老耿和秀莲的椅子紧挨着,默默地夹菜吃饭。小耿吃到了家乡菜的味道,焖茄子竟然有妈妈的味道,不觉眼睛湿润了。朦朦胧胧中,看见对面的两个人很恩爱的样子,只是女人已不再是自己的妈妈。他索性放下饭碗,走到阳台向下张望,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姐姐正急忙地奔来。小耿没有和进门的姐姐打招呼,一个人仍然留在阳台,望着对面的灯火。他不知道秀莲是啥时候走的,只是听见姐姐在不停地诅咒自己的老公。小耿知道自己的姐夫不争气,成天游手好闲,也曾托关系给姐夫找了库管的工作,结果年底仓库的物料与账面对不上。丢了工作就给小耿打电话,之后又换了三个工作也都没有长久。姐姐知道自己的丈夫不争气,念着孩子大了,也就凑合着过日子。

客厅安静下来,三个人各怀心事。姐姐在不停地发着微信,督促着白天上网课的儿子早早睡觉;小耿给刘菲发了一条微信:“宝贝,明天早晨就回去,别想我呀”;老耿心里复杂,两个孩子很久没有回来了,今天肯定是为了秀莲的事情来的。

小耿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终于开口了:“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对她的过去了解吗?听说,你要和她结婚,她的条件是要房子,这绝对是个骗子。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面对小耿的质问,老耿紧缩着心,头恨不得藏在裤裆里,一言不发。姐姐接过话茬:“亲爹呀,你别把钱打了水漂!到头来,人家卷着钱跑了,你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呀!”老耿好像犯错的孩子,头低得更低了。他其实是考虑了很久的,他不是盲目的,他认为秀莲不是那种贪财的人,也不会骗他。心里说,你们哪里知道那天夜里犯病,你们谁的电话都打不通,还不是秀莲连夜把我送到医院,还不是秀莲伺候了我十多天。这些事我都没和你们说,我自己能解决的事就不麻烦你们。人呀岁数大了就是儿女的累赘。

“你们的意见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我的事情你们就别操心了。要不我出去租房住,这个房子也不是我的。”老耿憋不住了。小耿涨红着脸,眼睛里喷出火舌,凑到老耿的跟前,大声道:“你这不是在街坊邻居面前砢碜我们嘛,这是要戳断我们的脊梁骨呀!”小耿之前是想将老耿接到省城居住,可前妻一百个不同意。照顾孩子就够累人的了,再照顾老的,她说啥也不同意。后来,小耿和刘菲说起老耿的养老问题,她说让小耿做主,将来住在一起也没啥不合适的。小耿感激刘菲,在他的心里,刘菲是一个善解人意、知道心疼人的好女人,他觉得刘菲和母亲一样是始终支持他的。这边说好了,老耿这边却行不通,说啥也不去省城。强调的理由是,自己在水里泡了半辈子,到县城来住,就已经让他这只鱼鹰子有了离开水的不适应,他一直想回七里海的老家。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了。

“我回去了,这事再说吧。我再不走晚班的车都赶不上了。”房门裂开一条大口子,姐姐走了。

小耿只好进了房间,不急着开灯,窗外昏黄的光线洒进房间,就像乱糟糟的心绪,不明朗。他靠在床头,打开微信,看着刘菲的头像。他了解老耿,这么一闹腾,他是不会再有啥想法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事情不能再拖了,要尽快给刘菲一个交代,抽空操持着先把结婚证领了。想着心事,小耿慢慢打起了瞌睡。

此时阳台上的老耿呆呆望着远方,好像远方的蓟运河水在等着他。

日子过得不活泛儿,精神容易恍惚。老耿消瘦了许多,刀削的脸上挂着一层皮,没有一丝的光泽。压在心里的担子卸不下来,喘不过气来,成天病恹恹的。他和秀莲的事算是搁浅了。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可如今知父莫若子了。老耿嘴上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可是到了关键时刻,老耿掉链子了。孩子们不了解秀莲,说的不一定有道理,可关键是自己的后半辈子攥在两个孩子的手里,一旦闹僵了,可就没有退身步了。可老耿还不甘心,心里怪怪的。另外,秀莲大儿子毕业了想托小耿帮忙在省城找个工作。他打电话给小耿,没承想,小耿说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语气分明是训斥自己的儿女一样。这让老耿心寒,小时候孝顺的孩子咋变成了这样呢?还有一件事,姑娘在电话里告诉他小耿谈了女朋友。老耿本应当高兴,可听说小耿在没离婚之前两人就同居在一起了,这不是缺德的事吗?虽说后来和前妻离婚了,这么大的事情却一直瞒着他,新女朋友竟然比小耿小十五岁,还给买了房、买了车。老耿搞不明白,这个女孩咋就这么勾魂呢?事情想多了就心烦。秀莲每天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只有两个人相处的时候,老耿心里才活泛儿些。

腊月二十八,秀莲忙着置办年货。老耿却坐立不安,两个孩子一个电话也没有,要是往年早早地就来送过年的东西了。老耿心里就瞎猜测,姑娘和女婿吵架了?小耿别出了啥事?孩子永远是老人心里的风筝,既期盼着能飞得更远,又怕脱了绳索,飞跑了,出点啥闪失。憋不住的老耿打了一通电话。小耿说,和未婚妻春节去三亚过年;姑娘说,和老公去东北老家过年,顺便看看,能否在东北干点啥“事业”——说白了过年都不回来,这意味着自己将一个人过春节了。老耿将自己陷在沙发里,茫然不知所从。他心里清楚,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和生活轨迹,他的轨迹好像很难与孩子们的轨迹再有交集,就像两条平行线,方向是一致的,终归终点有所不同了。

秀莲悟性高。早已经把年夜饭的饭菜筹备好,她答应老耿,和两个儿子一起陪老耿过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过年就是过热闹,老人平时喜欢安静,但这张灯结彩的日子就怕寂寞,就怕没人陪伴。秀莲懂这些。这个年过得也算热闹。

熬过冬天,眨眼就春暖花开了。老耿偷偷回了几趟七里海老家,神神秘秘的。小耿回来几次,老耿也没有透露半点信息。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老耿和秀莲约定,搭早班车回老家。

一路风景,一路欢歌。秀莲猜得透老耿的心思,他想家了。那一望无垠、碧波荡漾的七里海才是他抹不掉的乡愁。老耿告诉秀莲,七里海已经被划定为国家级湿地保护区,原有的村庄已经搬迁了。如今,在规划区的边缘,是环绕七里海的垂钓园集聚区,家家人潮涌动,钓蟹捕虾,好不热闹。七里海的风景大不相同。

下车就是蜿蜒的河道,两个人边走边聊,回到了久盼的大自然。转眼间就看到一排六间的青砖瓦房,门前的甬道直通公路,两侧的水塘在绿树环绕下显得安静、恬然。老耿望着远处随风摇摆的芦苇动情地说:“这是我将所有的积蓄换来的。租用期十年。”秀莲诧异地张着嘴巴。这次她没有猜透老耿的心思。“没承想,你这个老鱼鹰子还是离不开水呀!”老耿按捺住自己喜悦的心情,转过身,自言自语说:“就是养殖发展缺点钱。”秀莲在下风头,听得真切。她没有想到老耿回来不是逛风景,是来扎根创业的。旋即一想,这也许是他真正想要的,就大声说:“我自己这些年有些积蓄,还有几十万,拿出来,算我投资吧。我也和你搬過来。如今的农村天地宽广了。”老耿回过神,他没有想到秀莲竟有如此的举动,瞬间眼含热泪。他知道秀莲同意了他的要求。他心中的那棵树瞬间开满花朵,香气随风飘出老远。他知道秀莲是真心对她好。就像池塘里的并蒂莲,要与他身影相随。

夏日的七里海,风声、鸟鸣、花香将大自然渲染成大幅的水墨画。远处老耿和秀莲摇着渔船在碧波里荡漾,俨然成为新农人。幸福的微笑让老耿渐渐饱满的脸颊荡漾着年轻时的模样。可到了夜晚,他又辗转难眠,小耿和姑娘竟然多半年没有联系他了。他这次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孩子们明显在故意疏远他,他不记恨,却时不时地担心几个事:那个叫刘菲的女人是不是冲着小耿手里的钱跟他好的?姑娘和姑爷是不是还是经常锅沿碰碗边的?自己追求实实在在的简单,就是想秀莲陪伴自己度过余年。孩子们其实也是想让自己幸福,可偏偏是两条路。如今,一个家变成了三个家,他心里牵挂着两个孩子,他们过得还好吗?

让老耿没有想到的是小耿竟然只剩下了一个人。那天细雨蒙蒙,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鱼腥的味道。老耿在池塘里摇着船给螃蟹喂食。就在公路的边上,一个年轻人蓬乱着头发,瘦小的身材在细雨中单薄如叶片,憔悴的眼神里好像已经锁不住内心的焦虑,老耿回头的瞬间,他还是认出,那个年轻人就是小耿。他急忙将渔船靠拢上岸。一年没见面的父子俩尴尬地对视着,百感交集。

两个男人沿着河道的边缘一前一后走向芦苇的深处,就像小时候老耿带着小耿去芦苇滩采苇蘑。老耿停下脚步将一支卷烟递给儿子,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眺望着随风起伏的芦苇。老耿猜测着发生在儿子身上的事情,要不他不会这么落魄。风起芦苇沙沙响。小耿低着头怯怯地说:“刘菲把房子和车子都卖了,她人间蒸发了。公司也破产了。”小耿并没有告诉老耿刘菲竟然是她所在公司故意设下的圈套,一切都为了挖空他公司的资源,刘菲就是个“演员”。他彻底输了,输得很惨。老耿没有言语,望着雨雾中茁壮生长的芦苇,心想,不经历磕碰咋能成长呢?他并没有埋怨,平静地说:“你去芦苇荡里看看还能不能找到苇蘑。”小时候,老耿就将小耿一个人送到芦苇荡,让孩子一个人去找苇蘑。这芦苇荡不知道让多少人迷路,很多孩子根本不敢走进去,他就是为了锻炼孩子的胆识和自立的能力。小耿迎着雨雾慢慢消失在摇曳的芦苇中。

细雨如牛毛,焦急的秀莲望着迷魂阵一样的芦苇荡。忽然,浑身湿答答的小耿钻出芦苇。面对秀莲,他羞愧地低着头说:“没有找到苇蘑。”秀莲走上前说:“傻孩子,你爹是让你走走小时候的路。人在就有未来,回家来吧,这里也需要你。”说完扭头看见老耿站在身后。老耿早已热泪盈眶。小耿望着自己曾经猜疑、轻视的女人,积压已久的郁闷瞬间迸发,撕心裂肺的哭号惊起芦苇上的翠鸟,纷纷忙乱地扇动着翅膀,钻入雨雾。

雨过天晴就会霞光满天。远处,七里海和蓟运河交汇的河口,条条渔船摇橹在水上撒网,老耿上了船,摇着橹。小耿和秀莲将渔网慢慢放入水中,船头激起层层波浪。迎着朝霞,仿佛每个人都镀了金边,太阳将整个蓟运河渲染成美丽浓重的水墨。

李晓楠,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第十届签约作家,百家文化网签约作家,主要创作小说、诗歌。曾在《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天津文学》《奔流》《脊梁》《黄河》《延河》《青海湖》《佛山文艺》《参花》《牡丹》《小说月刊》《天津日报》《国家电网报》等报刊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寻找》等五部。曾获“中国乡土文学奖”、全国梁斌小说奖等多次,2021年获得书香天津优秀读书人物,中国作家协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先进个人称号。

责任编辑:杨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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