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关于耿建翌在上海PSA的那场展览,我有些后知后觉。因为新冠病毒疫情的缘故,我并没在第一时间去看这个展览,之后陆续听到关于这个展览的反馈,观众给出了很高的评价,我方才去补课。我不熟悉老耿,但站在展厅他那些作品中间,我突然觉得我认识这个人,他的每一件作品都在告诉我他的为人,我决心写写他。
那是一场朴实的展览。作为观看者,我早已被当代艺术的各种噱头轰炸到厌烦,但老耿的展览看起来质朴得像个邻居。他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很多艺术行为,也确实只有一些褪色的照片、手写的书信、泛黄的表格能够佐证那种自发的热情。那是艺术一无所有、一无所求的年代,没有商业画廊、藏家和资本的搅动,机构远在天边,甚至连观看者在哪里都不太清晰,艺术显得如此无用且自由,而艺术家朝气蓬勃充满棱角的脸上洋溢着骄傲——我承认我是被这些东西打動的,这些东西在后来成了稀缺品质。
长期从事艺术家采访可能纵容了我的某种懒惰,关于创作,可能只有创作者本人的言说才是最有效的,我习惯了只采访艺术家本人就以稿件呈现的工作方式。跟其他新闻采访不同,艺术类选题中,艺术家之外的其他信源,往往显得隔靴搔痒。
但这次不行,这次艺术家本人已经离席,我得用一种更加古典的办法去找他,采访他的策展人、他的生前故旧、他的学生,试图拼凑出老耿的全貌。好在老耿是一个朋友遍天下的人,只要听到是为了写老耿,所有人都一口答应跟我聊聊,而且每个人聊完,都会给出下一根线头:老耿跟某人在某件事上交道甚多,你还可以去找某某聊聊……我就这样越采越多,每个人都交给我一段关于老耿的记忆。
“这次之后,我就再也不接受关于老耿的采访了,”耿建翌的学生、双飞小组的艺术家李明嘀咕道,他梦见了老耿,这是老耿走后他第一次梦见老耿。梦里老耿用车堵住了他的门,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此前,李明在一档名为“泡卡司”的音频节目里说了老耿生前的许多事情。“我有点担心,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没事儿的,如果老耿有意见,你让他来梦里找我!”为了让李明放下心来,我大包大揽这样说道。老耿走后,他的骨灰一分为三,一部分撒进雅鲁藏布江,一部分送入寺庙白塔供奉,另一部分则按照藏传佛教仪轨做成老擦擦,他的至爱亲朋每人得以保留一枚。张培力得到的那枚,就安放在他工作室。他们都拥有了老耿的一部分。
在展厅里对我触动最大的,是老耿的“受光部”系列,在老耿的许多作品里,你会看到他对“存在”这个议题的执念,人何以“存在”?谁能为“存在”证明?“受光部”看起来是一个关于光影的技术性研究,但核心依然是存在,人接受和折射光芒,从而显出自己的面目形容,这物理层面的存在之光,也成为精神的隐喻。
老耿始终没有到梦里来找我。但是那些接受采访的人,他生前的好友,一个接一个,叠加在一起,向我映射出他的样貌,他们身上都有相似的东西:爱笑,沉思,松弛,眼神清亮……这些叠加的受光部,让我看到老耿“存在”过,并还将继续“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