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泽源
作为2022年的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获奖片,《所有的美丽与血泪》话题性不算很强。它是部比较标准的艺术家生平纪录片,即便它的素材是南·戈尔丁(Nan Goldin),一个在1980年代横空出世并改变了摄影史的女人。
但只要看了影片,就很难不被戈尔丁的敏感和坚韧打动。从1980年代活跃至今的戈尔丁,能一直拥有影响力,不是没有理由的。她的敏感,让她能捕捉到人类情感中时而动人时而恐怖的幽微之處,并且永远和被排挤被盘剥的社会边缘弱势群体站在一起;她的坚韧,则让她在近四十年间从未失去艺术活力,即便功成名就,也不曾丧失对时代的感知,始终不改斗士本色。
南·戈尔丁经常被定义为“私摄影”流派的开山祖师,这一盛名因其成名作《性依赖叙事曲》(1986)而起。当时混迹在纽约东村地下圈子中的戈尔丁,并没有成为大艺术家的热望。她是个无论在派对上还是在私生活中都永远将相机挂在胸前的冷不丁就拍照的古怪女孩。她有旺盛的好奇心和捕捉欲,且不愿遗漏日常生活中的任何细节。
戈尔丁所处的圈子,充斥着艺术家、瘾君子、跨性别者、性工作者,以及形形色色以放浪形骸为信条却性格残破、心灵无家可归的不幸之人。他们为戈尔丁留下的记忆注定不凡,而戈尔丁在本质上,也和自己的这些朋友没什么不同。她出身于压抑不幸的美国郊区中产家庭,因叛逆而离家来到纽约,在同病相怜的边缘人群体中找到了真正的故乡,却因为这些伙伴的激烈性情,而注定要与狂暴的爱恨为伍。
不容于世俗的激烈情绪,造就了《性依赖叙事曲》的力量。观摩这部摄影集,就像在翻阅属于创作者的一页页日记,或者说是一道道伤疤。戈尔丁在其中将个人的亲密关系当作素材,用相机记录自己与深爱的男人之间的纠缠、依赖和暴力。戈尔丁在情感衰退期用冷暴力折磨伴侣,伴侣则以热暴力回应——在一次争吵中,戈尔丁差点被伴侣打死。她将自己半青半紫的脸拍摄下来,于是有了《叙事曲》中最触目惊心的时刻。而在其他章节,戈尔丁的朋友以及她在旅途中偶遇的伴侣们正在经历的亲密关系,则与她自己的亲密关系形成回响,共同组成这首迷人又恐怖的叙事曲,永远改变了人们对摄影艺术边界的认知。
在今天的观者看来,戈尔丁的作品或许是对某种已成传奇的反主流生活方式的窥探路径。但对于戈尔丁本人来说,她的摄影创作从来都不是第三人称写作。她是自己所拍摄世界的一员,她与拍摄的对象,不论是变装皇后、表面强悍却内心充满不安的男人、还是未被社会守则规训的孩童,本质上都是同一类生物。在戈尔丁的生活和作品之间,不存在界限,这是我们理解这位艺术家的关键。
所以当我们在《所有的美丽与血泪》中看到戈尔丁作为社会活动家的一面时,我们也不必惊讶。影片用近半篇幅,展现了戈尔丁对药业大亨萨克勒家族的抗议活动。此家族是美剧《成瘾剂量》中的重要反派,作为普渡制药的完全控股人,家族对成瘾性阿片止痛药“奥施康定”的强势推广,造成了美国近二十年间愈演愈烈的药物滥用危机,总共造成数以十万计服用者死亡。但在法律系统和药物监管体系的默许下,该家族不仅未被定罪,甚至依然在凭药物日进斗金。
这些不公使戈尔丁愤怒。作为曾对奥施康定成瘾的受害者,她将责任担在肩上,建立起抗议组织,将受害者家属的力量汇聚起来。与此同时,她也借自己在艺术界的地位和能量,倒逼各大美术馆停止接受萨克勒家族的捐赠。这是一场大卫与歌利亚之争:面对萨克勒家族的律师团队和破产保护策略,受害人得不到任何追责机会,只能获得有限的赔偿。但重点或许不在结果,而在于斗争本身。所有的痛苦、恐惧、挫败,以及来自萨克勒家族的威胁、跟踪,在戈尔丁眼中都是为了坚守道德良知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看过戈尔丁的人生经历后,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造就了她的斗志?她曾经历过穷苦日子,对毒品上瘾,因生活所迫做过性工作者,见过太多好友在HIV肆虐时期离世……历经这么多苦难,她何以更加坚韧?
或许源于性格,但也与姐姐的遗憾有关。戈尔丁的姐姐芭芭拉未满19岁便自杀身亡,表面原因是令她不可忍受的双相情感障碍,而这病症来自其畸形的家庭。姐妹俩的母亲儿童时曾被男性亲属性侵,这使得她虽然身为人母,却始终缺乏真正做母亲的能力:当芭芭拉进入青春期,母亲的心态崩溃了——这面映照出自己不幸经历的镜子,成了她的仇敌。
芭芭拉热情洋溢,但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正向回馈,天性也受到保守家庭的压制,这使她过早凋零。她的医生说,与她相比,她的母亲才更应该进精神病院;另一位医生说,他不愿让芭芭拉回家,因为那里比医院更可怕。芭芭拉则说,她很多时候只是想要被拥抱而已。去世前不久,芭芭拉在笔记本上摘抄了康拉德小说《黑暗的心》中的这段话:
“人生真是可笑的东西:无情的逻辑为了无意义的目的所做出的神秘安排。你最多只能期许从中得到些对自我的认识,而它又来得太迟,最终只是一团无法消除的悔恨。”
芭芭拉过早看清了世界,却没能充分体验它。南·戈尔丁在姐姐的庇荫下长大,对世界看得不够清晰,但她见识过姐姐的勇敢与悔恨,她后来的所有收获,都是姐姐曾经憧憬而不可得的。从姐姐去世那刻起,戈尔丁拿起相机上路,体验并记录一切,在不幸与疯狂中幸存,不再遗漏任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