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婶的拉稀止住后,又在家恹恹了数日。这天早晨,她醒来就觉得有了精神。手指头有劲了。她反复攥攥,伸伸,心里逐渐敞亮,她对空气欢喜地说:看来还没熬到头儿呢。
没熬到头儿的日子,就得干活。她坚定地认为人活着就是为了干活。干活干活,干才活。有了干活念头的秦三婶,就有了下床的动力,也有了吃饭的动力。她热了头晚的剩粥,在碗里打了个鸡蛋,用滚沸的粥冲了蛋花,就着春节前腌的萝卜豆豉咸菜,吸吸溜溜地喝。一碗蛋花粥喝进去,秦三婶觉得四肢更有了力气,她从东屋里推出电动三轮车。扭头看见东屋窗台上镜片里的自己的脸,秦三婶愣了刹那,揉搓了两把,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哎,怎么老得跟泥瓦碴子似的。
一出门,秦三婶就感觉哪里不对劲,眨巴了两下眼皮,就找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小草家南边的树林子没了,光秃了。遍地残枝断叶,还未干枯的绿色,在垃圾里显得格外俊俏。秦三婶跟空气说:怎么把树杀了,好好地怎么杀起树来了?就那树还遮丑。
那片树林,其实早已不成林,被房屋和垃圾蚕食着,也被那些搞畜牧养殖和花草树木培植的,偷土偷得凹凸不堪。有些根基被动了的,歪斜,倒下,但仍旧有几十棵,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地站着,肯定是去年闹屎灾的原因,所有树叶都油汪汪地绿着。秦三婶看着南树林的狼藉,心里一片茫然:这又刮的哪阵风,怎么把树都杀了?还家家户户商量好了似的,一块儿杀。
秦三婶出村,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她家门口直着往东,然后拐俩弯上大路,另一条就是从小草家南面的路拐弯直接往东。自家门口那条路,秦三婶骑三轮车的时候不愿意走,因为胡同窄,去年通自来水的时候,施工队又在路上垒了水表池。当时垒得高出地面一拃,秦三婶跟施工队为此吵得脸红脖子粗,直到嘴角堆白沫,唾沫说干,才小赢下来。施工的气哼哼地拆了水表池,向下挖坑,说好心好意给你们送自来水,还怪多毛病,真难伺候。最后,还是高出地面三横指,如果不小心,人走着会被绊跤,骑自行车和三轮车的,再怎么注意也难免颠得歪扭两下。毕竟胜利了,秦三婶骄傲了好一阵子,遇到有人埋怨过车颠簸,她就会大声说:要不是我,你这会儿得搬着车走道。
秦三婶现在不愿走小草家南边的路是有原因的。去年芒种那天,小草娘一大早就哆嗦着紫色的嘴唇跑进秦三婶家,声音抖抖地说:我家四千块钱不见啦!家里一点样没变,就钱不见了!你帮着分析分析,是不是招贼了。秦三婶说:这么多的钱你肯定是藏着的,要是招贼屋里不得被翻得乱七八糟?小草娘说:我用袜子装着藏在橱子的一摞衣服里,够严实吧?真是奇了怪了。秦三婶想起前天儿子旭日来家里说:小草怎么趴她家狗窝里扒拉,忽地站起身就跑,差点撞我摩托车上,她忙慌啥啊,我看她家锁着门,问她怎么不等她爹娘回来再走,她说不等了。
小草婚后日子过得紧巴,回娘家从来都是空着手,来了就到处扒拉。小草娘每逢被小草扒拉恼了,就跑到秦三婶家诉苦:唉,我哪辈子欠下她的啊。
秦三婶瞅眼旭日,替小草爹娘叹口气,无言地张了张嘴。一是不想传言拌舌,再就是旭日长到五十,不但没给她买过一个馍半张饼,还把他自己的家活散了架,让她日夜忧心,又像他幼小时一天三顿地给他做饭。
秦三婶对小草娘说:旭日前天看见小草扒拉你家狗窝,你问问她拿没拿,她要是没拿,你就赶紧去派出所。小草娘愣怔了半日,然后陡然变了脸色说:俺闺女断然做不出偷钱的事来!你和旭日可别睁着眼说瞎话!
秦三婶知道小草娘风一阵雨一阵的性格,嘴跟老棉裤腰似的没有紧头儿,虽然心里不悦,倒也没有怪罪她,就说:确定不是小草拿的就赶紧去派出所。小草娘铁青着脸说:苍蝇都飞不出去,还派出所,派他娘个屁!
过了不足一个时辰,西南邻的小港娘悄着脚来对秦三婶说:小草娘又到处蹿趟子,说她家招了贼,丢了八千块,找人掐算说南北趟里去了,老的和少的合伙,老的平时去她家的时候瞅准了她家钥匙放狗窝里,把藏钱的地方也早瞅准了,让少的去偷。这不分明就是说你吗?她家南边就是树林子,北边就你家。秦三婶的脑袋和肚子里顿时一起急风暴雨,她颤抖地指着阴霾霾的天说:老天!老天在看着!她往厕所跑,还又瞅了眼天。
这次拉稀来势凶猛,仅次于第一次,跟拧开的水龙头似的。
秦三婶第一次拉稀,来势最凶。到了第三天,秦三婶就感觉手指头都快死了,抬不起,攥不上。让旭日用三轮车拉着去村卫生室打针,打了五天针也没好,秦三婶就生起秦三叔的气来:都到那边了,能耐还不长点吗!怎么就不知道去求求阎王小鬼的!你看这一大家子,千头万绪的事,我能撂手就走吗!她让旭日代替她去狠狠批评秦三叔。旭日去批评完秦三叔,刚进家就接到他姐丽云的电话。丽云说:很像神经性腹泻,跟情绪有关系,一是老爹走了,她每逢佳节倍思亲,再就是她要强好面儿,看人家过年都阖家团圆,咱们家,唉,门上连对联都没有。秦三婶也听见了丽云的话,疲乏地一笑说:这么说还批错了人。
这次,秦三婶既不敢把被小草娘诬陷的屈辱告诉旭日也不敢告诉丽云,她怕自从跑了老婆就经常蹿火的旭日去和小草家理论,肯定不出三句就打起来。伤着谁都不好啊!又怕丽云在外地,因为惦记她路途遥远地往回赶,弄不好还被拦在半道上。
秦三婶边推三轮车边天上地下地张望,突见天空里竟然还有一撮油汪汪的绿,地上却看不见树身。原来是小草家的麦秸垛包着的那棵树。她对树说:哎呀,你命好,逃过了一劫。
空中传来老鸹喳喳的聒噪,秦三婶仰头看见树缝里两只鸟合伙啄另一只,不一会儿就明白了它们在争地盘。她对那俩鸟喊:别的树都没了,你们不让它待,让它怎么活?它又不住你窝里。喊了几嗓子,见鸟不听她的,她就蹬着三轮车走至小草家南边的路口,看小草娘从东边路上走来,不想经受碰面的尴尬,她就掉转车头往回走家门口那条路。走至旭日家屋后,看见她病前栽种的五棵芸豆不仅发了芽,还长出了叶片,每个都有小娃娃巴掌那么大。秦三婶喜滋滋地跟芸豆说:哎呀,你们怪能耐呢,我这病恹恹的没顾上你们,你们竟然长这么好。她和芸豆说完话,用眼角瞥见小草娘的身影,赶紧扭动三轮车把,把三轮车发动起来,拐进胡同,颠簸着过了水表池,再转弯,晃悠悠地爬上土陂,来到村里唯一的大路上。
大路早已不是站在那里就能遥望田地的大路,它的另一侧在过去的十几年内建了五六排房屋,那是年轻人的家,也有不堪老村的拥挤和破败,希望改善生活的人的家。就在秦三婶琢磨是去路东看树林还是去弹药库南看秦三叔的时候,秦家斌老婆从东面小跑着来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说:旭日娘,我刚想着要去给你报信,没想到你就来了,秦中华家把你给告了,一群人在你家树行子里转,说要杀你家的树。
电动三轮车发出急促的嗯哼声,秦三婶的胸膛里也发出了同样的声响。一个念头腾空,坚定地盘旋在她的脑子里:那些树无论如何不能杀!老天爷来了我也不答应!
早有人看见了秦三婶,树行子里的人都扭头朝秦三婶看,村委主任秦宝峰摆手叫上驻村干部、村第一书记张得禄,一起从凹地里弓腰上来,等着秦三婶。不等秦三婶从三轮车上下来,就围着她宣讲政策。
树,必须杀,不是村里要求,是上级!国家!
国家有政策,必须杀,不管什么样的树!
上级,秦三婶是知道的,也并不太怕他们,她意识里的上级是那些社区干部或乡政府大院里的人。秦三叔当队长时,因未满足大队书记的弟弟包地干水泥预制而遭到毒打,秦三婶为给秦三叔出冤枉气,曾经找上级理论。那些上级开始躲着她,躲不过就把水杯在桌子上敲得砰砰响,厉声对秦三婶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肯定是你家老秦工作方法有问题。秦三婶把手啪啪地拍在他们的水杯旁,拍得他们的水杯颤动,甚至跳动:你堂堂的乡镇干部惹得我这七十多岁的老嫲嫲拍桌子,你的工作方法不也有问题吗!秦三婶质问他们,秦三叔按照上级规定办事错在哪里?他们凭什么不给秦三叔一个公正的交代。虽然历时两个月,但乡政府的干部最终还是让大队书记带着弟弟,到秦三叔的病床前赔了不是,认了错。
一听国家俩字,秦三婶心里的那份坚定就软了。她从小就知道国家是了不得的,国家政策是谁都必须执行的。秦三婶皱着眉头,嗫嚅道:国家不是一直都号召种树吗,怎么现在让老百姓杀树?她说这话时,脑海里涌出六十五年前她在浮山植树造林的情形。那时,十五岁的她带领着一个哑巴、一个瘸子和一个小脚老太,是浩大的工地上实力最弱的小组,却是植树最多、成活率最高的。她和哑巴挑石头挑土挑水,瘸子垒簸箕形状的坑,老太太运苗扶苗。她和伙伴的名字在大广播里被一遍又一遍地宣扬,那飘荡在空中的赞美让她脚下生风,头发丝里都蓄满了力量。到现在,她每逢去山上,看见那些树,还满心欢喜,觉得它们就像电视开关,一看见它们,自己年轻时的日子就活脱脱地跳出影子来。
秦宝峰和张得禄原本打算应对秦三婶高亢激愤的言语,没想到她的话竟那么无精打采。见她语气绵软,其他人也跟上来,帮着敲边鼓:国家政策呢,要不谁愿意多管事,惹麻烦。
秦三婶四下里瞅了瞅,又仰头望了望树梢,那被秦中华用电锯削过的梢,还没来得及再长出梢该有的形状。她把目光转回秦宝峰的脸上,问:这树咋就碍着国家的事儿了?
说树碍着秦中华家的事,还能扯上一星半点的,因为到太阳转西,树头的阴影落在秦中华家墙外的几棵小杏树上。秦中华因此偷偷地把东边三排的树头给削了。但树的头和人的头一样,凡是被削总能引人注意,何况是拿着那些树当心肝宝贝的秦三婶,她在发现树没头的瞬间就直奔秦中华家,质问他凭什么目中无人,为什么不能和她商量一下。
这块地不让种树能种啥?秦三婶定定地瞅秦宝峰的脸。
这块地差二厘一亩三分,是秦三婶家所有田地里离家最近,也是土质最好的一块,因为离家近就被新的宅子包围了。那第一个造房子的人,生怕地基比路面低了院子里囤水,又深信地基高日子过得好,遂把庭院铺垫得高高的。后者纷纷效仿。没几年就把秦三婶家的地围成了方方正正的凹坑。遇到有人往坑里排污水,秦三婶就变成斗士,她顺着污水流淌过的踪迹,去和人家理论,声嘶力竭地提醒他们做人做事要将心比心,因为头顶有老天在看着。她不知道那被教训的人都有科学知识,知道天就是天,并没有盯着他们的神仙。他们也有委屈,水往低处流,这是地心引力。秦三叔怕得罪人,他阻止不住秦三婶,就只默默地咂巴烟袋,默默地比以往更认真地耕种。小麦、玉米、地瓜、黄豆、绿豆、花生,他都一一试过,大都是开头的一段时光绿意盎然,希望满满,失意基本出在后半程。这也让秦三叔和秦三婶都误以为,庄稼也和人一样。这块地成了老两口的心病,他们疼惜又无可奈何地看它,惦记它,像对待生活能力不足的子孙。
事,没有一成不变的,就像人不可能一生不长皱纹,不长白毛。那场罕见的台风过后,浮村和附近村庄里几乎所有的树都晕厥在地,它们朝同一个方向倒下,如洪水流过后的巨型水草,记录着风的威力和走向。村里村外忙成乱麻,电锯声 、斧凿声把人心里的惊诧和惋惜切割成一声声哀叹。风这样能耐,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那些他们亲手植下的,他们的父母、祖父母、高祖父母亲手植下的树,都被杀了。两次。一次全尸。一次碎尸。
秦三婶和秦三叔听旭日说这台风有名字,而且还是个很好听的名,达维。秦三婶说:这起名的人不食人间烟火,这种霸王风,还起上好听的名,咋对得起那些被杀了的树啊。风和人一样,都是霸王才横行霸道,不管别人的死活。霸王横行,小喽啰都噤了声。果真,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闷热无比,一丝风也不见。秦三婶和秦三叔常盯着院墙角处幸存的那棵桃树,瞅得眼晕也未见树叶抖动。秦三婶对慨叹老天要热杀人的秦三叔说:可怜这树,没个一伙的,孤单得叶子都不知道晃荡了。
被杀光了树的村庄,像没戴斗笠的脑袋,被直晒了一段时间后,人们格外怀念起树的好处来,原来种树的地方重新栽上棵小树苗,那些遗憾和悲伤就瞬间得到了缓解,像身上疼的人吃了止痛药片。原来没种树的地方,栽上棵树苗,就像多了个起头编织的斗笠。秦三婶和秦三叔就是这时候在凹地里种树的。
种树的时候,孙女一枝花四岁,负责扶着树苗让爷爷奶奶浇水培土。她扶着那和她差不多高、和她的小辫子差不多粗的树苗,怀疑地问:它们这么小能长成大树吗?秦三叔和秦三婶异口同声地说:能!他们许诺等一枝花长到十八岁,它们就能长成大树,到时候把它们卖了,把所有的钱都给一枝花去读大学。一枝花问:那这些树都是我的了,对吗?秦三叔和秦三婶又异口同声地回答:对!
国家政策,谁也躲不过去!秦宝峰催促秦三婶做决定:杀了吧,正好有来买树的,也不用你自己到处去找买家,你这么大年纪到处走多危险啊,车来车往的。
卖不卖?卖就赶紧的,我们还有别的人家等着呢,四千五全包,给你打扫得干干净净。
为啥非让杀树呢?我不明白这树怎么就碍着国家的事了?!秦三婶话音里的执拗,让秦宝峰不得不给她把政策讲透彻些,他低声说:这不全世界种的粮食少了,谁家都先各顾各,不愿再把粮食卖给外国了。咱们国家人多,自己产的不够吃。你这块地是种不了粮,我们也知道,但它在文件上是属于大良田,你家不杀树,别人家就不服。你说,让政策挡在你这里,谁都不愿意杀树种粮,那就会导致全国挨饿!上级来检查,一看登记本,大良田里还种着树,俺们这群人头顶上这顶小乌纱帽都得免。
全国挨饿!秦三婶的眼像被东西扎了,不由得挤了几下眼皮。挨饿的滋味她知道。直到现在,一点点煎饼渣掉地上,她也要舔舔指头,用唾沫把它粘起来,填进嘴里。每当儿女说她这样不讲卫生,她就说:粘上点土就不卫生?你们没挨过饿,饿了土都吃。
现在家家都有存粮,怎么会全国挨饿?秦三婶追问。
那是咱农村,城里人哪有存粮?国家对咱们农民够好了,都十四五年不收公粮了呀,咱们怎么能忘恩负义对不起国家呢?谁都不杀树种粮,城里人不得喝西北风去!
谁不听国家的话,谁就对不起国家!张得禄用他在法院里练就的威严语调缓慢低沉地说:谁就是违法,就是犯罪!
秦三婶的执拗开始动摇,八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她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全国挨饿更大的事,但她还是觉得杀这些树是她自己做不了主的。她长叹口气,妥协道:那你们等我去商量商量吧。
秦三婶倒转三轮车,秦宝峰凑近低声说:你只要肯杀树,这块地我帮你包出去,比你种树还挣钱,正巧他们有人想租块地用,一年两千,一包十年,多合算!
秦三婶说:那我也得商量商量啊。一众人看着她的背影,猜测:她和谁商量去?找旭日?找刘家村那个收木头的打听价格?
秦宝峰瞅了一眼木材贩子,对村委宣传委员秦理说:你跟着看看她找谁商量,催着点,这活别卡在她家推不动了,张书记和我可是给乡领导打了包票,保准一棵不留。
秦理骑上自行车尾随着秦三婶,只见秦三婶一路向南。
秦三叔的坟上长满了荒草,秦三婶爬着把坟上的草都拔完,仔仔细细,就像她曾经用热毛巾给病中的秦三叔擦身擦脸那样。待坟包干干净净地露出来,秦三婶才在坟的南边站直身子,低头看着秦三叔脸的方向,把心里的犹豫和忧虑说给他:你说咋办?咱不杀吧,人人都攀比着不杀,全国粮食就不够吃。咱都挨过饿啊,虽然咱家里还有三缸麦子,可咋能让别人挨饿啊。杀吧,当时咱许诺那些树给孙女了。上回,在法庭上她就不认识我了,我拉她手也不让,抱也不让,问她还记得那些等她上大学的树吗,她才点了点头。这要把树杀了,唉——
秦三婶长长地叹气,哽咽着催促秦三叔给她回答:你说啊,杀还是不杀?
秦理等得不耐烦,就大声招呼着走来:三婶,你怎么跑这里来商量,这能商量出个啥来嘛!
像以往一样,最后的主意还得秦三婶拿。她扭头看看远处的秦理,下定了决心:不能干让国家饿肚子的事,再心疼也得杀。卖的钱我一分也不花,都给孙女存起来,等她上大学的时候,我总能打听到她去了哪里,到时候再远我也给送去。唉,老汉子,我知道你不舍得,我更不舍得啊,看着那些树,就像看着孙女,就觉得心里有盼头。盼她回来的时候,还记得咱仨一块儿种树。平日里,我只要动得了,每天都去那里转悠,看看,想想……唉,这要是杀了树,我再也没东西看了……
秦三叔的坟黄亮亮地在她浑浊的泪眼里被放大,再放大。
秦理看见秦三婶在抹眼泪,他想起秦三叔和秦三婶往日待人的好,心下不忍,想告诉秦三婶,她家的树按照上级文件规定是不用杀的,因为那文件上规定只杀八年内种的树,是张得禄怕扯不清,不好执行,才改为所有属于大良田里的树都格杀勿论。转念,秦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事只有张得禄、秦宝峰和他三个人知道,他又想到可以提醒秦三婶反咬秦中华家,因为他家房子连宅基地证都没有,也是占的大良田。可气的是,还搞那么大一个院子。秦理张开嘴,要把话说出口的瞬间,想起秦中华他儿在隔壁县里当官,女婿也在县交通局,自己车撞了人,还托人家走后门处理过。他把话咽下去,蠕动着喉结瞅秦三婶。
秦三婶擦干净泪,知道秦理是来盯她的,就说:怎么还麻烦你跑一趟,还能跑了人?
秦理尴尬地笑笑说:还真怕你跑了,完不成任务,当官的都没法跟上级交代。
秦三婶叹口气说:一个庄户老嫲嫲,能跑哪里去?种一辈子地的人,最终也就是化成把灰儿埋进地里。她转身指着南边的树林,问:这都杀吗?唉,有树还能落鸟,躺在这里的人还能有做伴的,大夏天里也能遮个阴凉。
秦理肯定地说:那当然,国家政策,谁也跑不了。
秦三婶掉转三轮车方向的时候,秦理说:他们给你的价太低了,才一半的价,你奔着八千要,他们肯定会砍价,砍下一千你就咬住牙。秦理说完骑上自行车,又回头叮嘱秦三婶:跟谁也别说是我教你的!
秦三婶感激地点头保证:放心,咱一辈子还没干过出卖人的事。
秦理一到大路,就拨通了秦宝峰的手机:同意了,往回走了。
秦宝峰一行人赶紧走回秦三婶家的凹地。这块硬骨头啃下来,村里其他的树就都能杀得顺顺当当。等秦三婶一到,秦宝峰亲耳听了秦三婶应承,就对木材贩子说:你们好好谈,我们再执行下一户去。
等秦三婶和木材贩子交涉完毕,木材贩子问还有什么条件,树枝子要不要留。秦三婶摇摇头说:我就一个条件,你们等我走远了,再杀,别让我听见杀树的声。
手里拿着电锯的小伙子,听了这话往老板身后挪了挪。秦三婶登上三轮车,把油门加到最大,一口气跑到大路,脑子里却满满的都是杀树的声,树倒落的声。回头看见树还在,才意识到脑子里的动静是九年前刮霸王风时留下的。她对那场风骂道:血他个娘的,是风你不好好刮,刮得大小树活不了。秦三婶骂着,又想起秦三叔其实是死在那场风上,因为很多树根被遗弃在地里,秦三叔不舍得,就日夜不停地刨。他把它们完整地刨出,用三轮车拉回家,一个个地码在西墙根,说:当柴烧也能烧好几年。一天,他忘记了带水,只得干茬茬地吃煎饼,人饿汗多唾沫少,煎饼硬吞进肚子,像刀子一路刮过。从那以后,秦三叔就落下了吃饭不得劲的病,半年后,到城里的医院一查,医生说是食管癌。秦三婶再骂一句:刮得人也活不了。
秦三婶拐进村里,秦家斌老婆在等她。她低声对秦三婶说:你知道秦中华家那房子没有宅基地证吧?那才是大良田呢,你就说他家房子不拆你就不杀树嘛!他们就欺负你这老实人!
秦三婶叹口气说:我知道,可我要真把他咬倒了,他一家子住哪里去啊?
秦家斌老婆撇嘴说:所以说,人善被人欺!秦三婶不敢再跟她说话,她怕听见电锯杀树声。秦三婶的三轮车颠簸着过了水表井盖,走到了旭日家的屋后。她亟须看见蓬蓬勃勃生长的东西来掩盖杀树的疼惜和遗憾,远远地就把目光投向那几棵给了她惊喜的芸豆苗。
芸豆苗的头没了。那些像小娃娃手掌的叶片被扔在地上。秦三婶心里一阵哆嗦:这碍着谁的事了?它长它的,爬秧子也是爬俺自家的屋,这碍着谁了?!
旭日家的房子是砖土混合房,房子的四个角柱是红砖砌成,墙面则是土打的,年岁久了,那土和砖之间就有了裂缝。像旭日的婚姻。秦三婶每年都栽几棵芸豆,让它们爬上墙去,遮住裂缝,一为好看,二为遮些风雨,三为那蓬蓬勃勃开花结果的样子。
秦三婶哆嗦得手脚无力,抓紧了三轮车把,不让自己倒下。她怕那掐了芸豆苗头的人正在某处偷看她的笑话,急急地扭动车把,三轮车有气无力地哼了哼。秦三婶只得推着车往家走。走到家门口,听见小草家方向有人说话,扭头看见秦宝峰一伙人正围着那棵被柴草垛包裹的树,指手画脚。有人开始大把地撕扯柴草。一个寸头小伙子提着电锯,另两个年长些的在抖搂手里的绳子。树上的鸟儿叽喳成片。
秦三婶大声喊着奔过去:哎哎哎,你们这是干啥?
秦宝峰扭头见是秦三婶,笑说:漏掉了一棵,咱们这政策一视同仁,一棵不留!
秦三婶说:它躲在墙角根,躲在草垛里,你们已经把它漏了,就让它留着吧,就是犯人,也不可能都一刀切判死刑。何况棵树啊,好不容易逃生出来,你们还给人家来个二茬死罪。
秦理提醒秦三婶说:别多管闲事,又不是你家的,小草家的。
秦三婶说:谁家的,它都是树啊,它长在那里谁的事都不碍,你们凭啥不让它活?草垛里能种粮食?你们也不看看树上那鸟急成啥样了,你们打算一根树枝也不给鸟儿留?让它们连个蹲的地方也没有,你们心里就得劲了?
秦宝峰看一眼张得禄。张得禄朝拆垛的人挥了下手说:先这样吧。说完,领着一众人离去。秦三婶仰头看着树和树上的鸟儿说:人走了,安生地活吧。又叮嘱鸟儿:别打仗,地上有的是树枝,各搭各的窝,各干各的活。
秦三婶走回家,心里忖度:看这架势还真一棵树都不放过,估计这回是真能清出很多地来种粮食,全国人民肯定不会挨饿了。她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找个塑料袋包好,锁进抽屉,想起一枝花扶着小树苗大声喊:这些树都是我的!都是我的!秦三婶搓着脸,那些老年斑,那些历经八十年岁月凝结成的印记,在手掌里被挤着、抻着。良久,秦三婶才叹着气把抽屉钥匙揣进衣兜,摸摸抽屉上的锁,再摸摸兜里的钥匙,怎么也无法把一枝花那脆生生的欢笑和那沓子钱对上茬口。她走到外屋,看见秦三叔的照片,对他说:不许你埋怨我,你挨过饿!我就担心旭日知道了发火凶我……
果然,旭日知道他闺女唯一有记忆的树被全部杀了,大为光火,鼓凸着脖筋朝秦三婶吼:就你积极,瞎积极!旭日饭也不吃,摔门而去。秦三婶看着旭日酷似秦三叔的背影,浑浊的眼泪在哆嗦中跌出眼眶,哽咽着辩解:你没挨过饿,你不知道那滋味!
秦宝峰果然没有食言,过了几天领了个四十岁左右的外村人来承包秦三婶的凹地。一包十年。写了合同,交了两年的租金后,那人有些不情愿地说:要不是看宝峰主任的脸,不能这么多租金,你那地太低了,我得垫起来才能用。
秦三婶看了看手里的钱,觉得有些亏欠人家,问:那不得用很多土啊,得花钱买吧?
秦宝峰笑说:你可不用替他担这个心,他搞建筑的,盖楼的时候挖地基挖出的土,正好填上。
秦三婶频频点头说:那太好了,生土有劲,等将来你们不租了,我还能继续种庄稼。
秦三婶再也没去过凹地,必须去附近时,她就绕着走。这日在路上遇见秦中华朝别人谝自家的杏,看见秦三婶走来,故意高腔说:我家杏树今年没有树欺着,花开得可旺相,保准能大丰收!
秦三婶突然就有了要去看看凹地的斗志,她挺直腰板在秦中华的盯视下,猛地扭转电动三轮车的手柄,朝凹地奔去。
远远地,秦三婶就不停地眨眼:凹地怎么不是土坷垃色儿了?怎么光闪闪的?她曾经也看见过很多次光闪闪的凹地,但那是在半天空里,是白杨树叶子的背面在阳光里,像孩子的手掌,哗啦哗啦地拍。待秦三婶看清楚那光来自废弃的水泥块、瓷砖块和玻璃碴子时,她知道这块地完了。永远废了。再也长不了东西了。她满腔悲愤,满眼含泪,把三轮车发动到最快,去村委找秦宝峰。
只有秦理在。秦理说:三婶,你还有意见呢,你赚大便宜了,你自己不知道,你那地包出去不到一个月,就大降价了,现在打对折都没人要。
秦三婶问:为啥呢?
秦理说:现在头顶上有卫星监督着呢,谁要是在地里盖房盖屋,人家卫星拍了照直接就找到村里。原来那些包地搞养殖的,搞工厂的,都干不了,光种庄稼,收成和种子化肥也就打个平手,年轻人有几个愿意吃这份苦的?你看看,那些把地转包给别人种的,一年不也就给一袋麦子和一袋玉米吗,你这一年两千呢!
秦三婶擦擦眼,捶了捶胸口说:他毁了地啊!毁了地啊!我那地再也长不了东西了啊!十年后,那地就不是地了呀!我必须找到秦宝峰,是他亲口说用盖楼挖出来的生土给垫!
秦理撇撇嘴说:三婶,我劝你别自找没趣,合同上又没写用什么垫。土,现在值钱着呢,谁舍得?你没看那些闲置的地,多少家被偷土的给挖得不成样子。嗬,还给你用土垫。秦理喷了下鼻子,接着说:你就是找到秦宝峰,他能咋办?人家刘老板还天天吆喝吃亏了,要不是看秦宝峰的脸,早给你扯上皮退租了。你现在和秦宝峰撕破了脸,旭日和他儿不在这村里混了?
秦三婶扭转车头,往外走。秦理喊:三婶,我是为你好,十年后,你都九十了,你还管得到那地长不长东西?先把钱拿到手,买点好吃的填了嘴巴才是真。
虽然秦三婶的眼皮已经耷拉得不听指挥,她还是在意念里瞪了眼,反问:你这意思,我九十的时候粮食就不用从地里长了?!以后的子孙也不用担心全国人民挨饿了?!你们毁了我的地不打紧,毁了子孙的日子可是要遭雷劈!你们以为老百姓眼瞎心盲啊,自古有这么杀树的吗?不能种粮食的地方,只要名叫大良田就是大良田?!你们就不能费点力气,根据眼边前的事实情况给地改改名吗?号召植树的时候,国家说树的作用大,防风固沙,怎么现在的风就不用防了?沙也不用固了?同一个事,反了正了都一样了?!秦三婶说着,也把自己说明白了,胸中七分的怒气腾地蹿成十分:莫不是你们为了省事,拿了理由哄骗老百姓吧?我这老嫲嫲都明白的事,国家能不明白?!她不等秦理回答,嘟嘟地扭着车把,把马力加到最大,在村里四处找寻秦宝峰。
秦三婶没找到秦宝峰,却遇见了双龙娘。双龙娘并不看任何人,她在扒拉河边的垃圾,扒拉两下,就抬头严厉地朝岸上吼一嗓子:离河边远点,不听话就砸断你们的腿!
秦三婶知道她是在对她那俩搂抱着淹死在河里的大龙和二龙发脾气。秦三婶想起两次看见双龙娘肚皮的情形。一次是表彰大会,作为第一个自愿结扎的先进模范,双龙娘骄傲地把大红花的红绸带往身边移了移,把褂角往上一扭一塞,把裤腰往下一扯,露出黑乎乎的肚皮上白晃晃的一小片,说:过几天就拆纱布了,就这么点疤,小半截地龙似的,肚子里就再也不长孩子了,多省事啊!十一年后,也就是大龙和二龙淹死的时候,秦三婶泪眼婆娑地看见躺在地上昏厥抽搐、上嘴唇被掐肿了的双龙娘,袒露着肚皮,那小半截地龙已风干,随着她痛苦的呼吸起伏。一个挑着担子卖桃的外村女人,哽咽着说她自己认为最能宽解的话:唉,别潸了,就是把自己潸杀了孩子也活不回来,你这年纪,还能生,养好身子再生个吧。双龙娘听了她的话停止了打扑,在别人的搀扶下坐直身子,怔怔地瞅那妇女,眼珠子倏地亮了一下,又瞬间熄灭,像锅屋里被突然拽了两次灯绳的电灯,她的胳膊又开始大幅度地拍打。这次,她打扑的不再是地,而是肚皮。她的肚皮瞬间就布满了手指印。那些指印先白后红。她绝望地打着滚,沙哑着哭喊:长不了呀,长不了呀……
突然,双龙娘着急忙慌地往岸上冲:不准下河,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她过于着急,踩滑了脚下的垃圾,人随着往河里塌去。河早已干得只剩细细浅浅的一缕,没张饭桌宽,且长满了碧绿的菌藻,在塑料袋和塑料瓶的点缀和分割下,像一块块不规则的绿布。
秦三婶顺着双龙娘的目光,伸手拦住她看不见的双龙,大声呵斥他们:别皮!听你娘的话,别下河!双龙娘笑了,她从垃圾里仰起脸,笑着说:这俩孩子忒皮了,多亏了你,否则就掉河里了。秦三婶一直伸着胳膊,等双龙娘爬上岸来,接替了她,她才放下胳膊,长叹一声,去找秦三叔。
秦三叔的坟上又长满了新的荒草,秦三婶又像给他用热毛巾擦身一样,跪伏着伸了胳膊清理。等清理干净,秦三婶拍掉手上的土,瞅着秦三叔脸的方向,同他商量该不该和秦宝峰撕破脸,刘老板能不能把那些建筑垃圾给清出去。秦三婶期待地看着坟,等待着不可能有的答案。等了片刻,秦三婶自己换了话题,跟秦三叔说:今天看见双龙娘,想起个事来,前天小妹去家里看我,埋怨我在当年旭日家结扎时,追到卫生院,掏出棺材本把她从手术台上买下来。现在有人传,旭日家之所以跑,是因为上了人家的当。那人当年不是真心实意和她好,是看中她是块好地,身量高又壮实,表面上和她谈情说爱,等把她肚子糊弄大了,又说离不下婚来,等生下来给她八万。生了后,人家把孩子直接抱走了,看都没让她看,只落了六千块钱。唉,还没咱凹地里的树卖得多呢。小妹说,那孩子长胳膊长腿的,半大小子了,脸面可随妈了。小妹说,凡知道这事的,都笑话我给自家儿挖了坑,说当年要是扎了她,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唉,你现在知道了,会埋怨我吗?旭日要是知道了……
秦三叔自然是无法给秦三婶疏散心里的淤堵。秦三婶嗔怪他:你倒好,躺在这里大事不管小事不问,罪都让我一个人承受。秦三婶说着,觉得后背发凉,以为让秦三叔灵魂附了身,从车兜里拿起常年带着的一根桃枝,抽打着后背说:别抱怨你两句你就着急,不说给你听,说给谁听去?!你就是急得跟我回家,也不能帮我解决这些问题,只能把我折腾得生病。你就安心地在这里待着,有事我再来和你商量。秦三婶说完,扭转身发现,那股凉意来自南面的树荫。她嘟囔一声:看来又怪错了人。秦三婶顿觉腹内电闪雷鸣,她也不跟秦三叔道歉,直接骑上三轮车,颠颠簸簸地往回走,心里跟树嘀咕:没想到你们能多活这么多天啊,好好珍惜能活的日子吧,说不定哪天电锯就来了。
转眼过了麦收,秦三婶带着新蒸的馒头给秦三叔上新麦坟。她烧着纸钱,叮嘱他及时把钱接收了,在那个世界里千万别抠搜,尽管大大方方地花钱,把日子过好。说着就说出了眼泪和委屈,她说:还是你的日子好过,不操心,不生气,也不受人愚弄。秦三婶说着又觉肚子里起了风暴,赶紧收了供品,骑上三轮车往家走,拐上大路就看见秦理和一个年轻人正骑车而来。待他们走近,秦三婶坐在三轮车上问:你们说大良田的树一棵不留,怎么这一片的树都没杀?
秦理没接秦三婶的话茬,而是对那个年轻人说:你先去检查着。待年轻人走远,秦理才把目光聚拢到秦三婶脸上,低声笑说:还不是你的功劳嘛。秦三婶扭转头望了望远处的树,不解地问:咋扯我头上了?
秦理脸上的笑持续扩展着说:你忘了你把我劈头盖脸一顿嚼了?嚼得我心里越想越不得劲,越想越觉得继续装傻会遭雷劈,我就说了实话。秦理说至此,收了脸上的笑容,手指往天上指指,悄声说:我就给往上戳了。
秦三婶更加不解,她说:你咋话不直说,弯儿拐得天上地下的?
秦理四下瞅了瞅,方说:我被你批的第二天,乡里就来了检查团,秦宝峰和张得禄领着他们看哪里他们就看哪里。他们看杀得干净,表扬了一番,就走了。张得禄和秦宝峰还都被评了第一阶段先进,他俩干劲更足了。我不是被你说得怕遭雷劈吗,在床上煎了一晚上的咸鱼,天亮的时候才决定豁出我这百十斤肉,把他俩给告到县上,才保下了这些树。
秦三婶眼一亮,把秦理上下打量,笑着表扬说:看不出来你还真是老实和尚念真经啊。秦理也笑着把文件的事解释了一遍。秦三婶恍然大悟,舒口气,道:果真是村干部为了省事胡捣鬼。
秦理红了脸。秦三婶忽地意识到秦理也是村干部,赶紧道歉:看我这一竿子打翻整条船上的人,刚那话不包括你啊,单凭你做的这一件事,你就是个好干部!
秦理说:什么好干部啊,县长才是七品芝麻官,到我这里,连个跳蚤腿都算不得。
秦三婶说:大小都是官,大小的官都跟你似的,敢给老百姓做主,不做让子孙后代没饭吃的事,老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最起码,不受那白折腾的罪。下回村里再选村委主任,我坚决投你一票,拉着旭日和孙子都投你一票。
秦理叹口气说:上级领导也鼓励我参选,可我心里矛盾着呢,我要是站出来和秦宝峰争,论辈我还得叫他叔,总觉得对不住,再说了,我真能争上,他也得盯我一辈子。
秦三婶直了脖子和腰,说:啥叫个对不住,这话,我这八十多的有资格给你这四十多的说道说道。凡事都有个正反面,中午头儿的太阳照着还得留个影儿呢,你得看那个对不住的另一面,你这不胡捣鬼的人当干部,咱村这一千五百多号人,这地,这树,这花花草草,才不被瞎折腾。一个对不住和一大堆对得住,哪个重要?你既然决定了要硬气地活人,就不能只硬气那么一会儿半刻的,硬气一辈子才能安安全全地避开老天爷那雷。
秦理频频点头,说:被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就通透了。三婶,你老人家说得对,我硬气了一回,已经把人得罪了,倒不如豁出去硬硬气气地活一场,毕竟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只要尽心尽力,不贪不腐,我也不怕他。再说了,与其让他盯我一辈子,总比让老天爷盯一辈子强。话至此,他抿紧嘴巴,像对秦三婶说又像对自己说:就这么定了。
秦三婶点头附和。秦理叮嘱说:先保着密啊三婶,到眼边前我有想不通的,想不周到的,还得请教你。
秦三婶笑说:放心,从我这里走不了话。不过呢,有一个人,我现在就得赶紧告诉他去,让他也赶紧痛快痛快。
秦理慌忙摆手制止说:三婶,三婶,谁也不能说!
秦三婶笑说:我不信。说着,她倒回车,向秦三叔的坟墓奔去。
秦三婶在秦三叔的坟前,踱了一会儿,方说:老汉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我上了秦宝峰和张得禄的当,白杀了咱那树,浪费了咱那块地……好消息呢是因为这事,把秦理那面兜兜的人激发出了硬气,不但把这周围的树保了下来,让你们继续过有鸟叫、有树遮阴凉的幽静日子,他还打算跟秦宝峰竞争村委主任,保不齐等我见你的时候,真能给你拉拉咱村里活鲜活鲜的好事……
风吹来,树发出了唰唰的声音,鸟儿在梢头起劲地啼鸣。秦三婶仰头看看它们,说:咱们都好生地过,好生地活。话出口,秦三婶意识到自己真的好起来,腹中那阵急风暴雨不知啥时候已经消了,她禁不住自语:看来这好人和好事还能治病呢。
东紫,本名戚慧贞,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2004年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期刊发表作品,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选刊》等期刊及多家年度选本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好日子就要来了》,长篇儿童文学《隐形的父亲》,中短篇小说集《天涯近》《被复习的爱情》《白猫》《在楼群中歌唱》《红领巾》《穿堂风》《珍珠树上》等。作品曾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名家推荐中国原创小说年度排行榜。曾荣获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泰山文艺奖、《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山东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