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幼安
散步到废园
树林后的湖面,木栈桥
常有不动声色的隐情
许多次我走过却忽略这里
石径探险一次又如何?
无缘由地走条小路,今天
有春色邀请,出面做赏花人
几个女孩散坐在水畔
重构着边际线。其中一个
站起来,脱掉她的卡其色皮鞋
我想她也是鸭子变的。
或许每个下午,都有永恒之景翻转
将原本轻的芦草震荡得更轻
像一簇簇烟圈,扑进惊惶的废园。
大樟树扮演成环卫工
传递密信:是的,有人来了
小心点。我伶仃的脚步声那么多余
我环湖漫游过的鞋底
已然发生许多不可逆转的伤害
干脆到空地去休息一会儿
停留,用力深掘,直到看见自己脚下
罗网般遍布的根须
全力供养语言垂丝的花柄。
原来许多年,我消极的出走并非判决全部
作为一株海棠可以永不告别。
临观海棠帖
海棠花开了。收到消息
我从一个很空阔的午后赶来
旧年的位置,抹旧的颜色
却教会了我如何焕发年轻
东方美不谈僭越,花梗疏密有致
全部注明了围魏救赵的胆识
哪怕最精工的绣娘也无法
描摹呼吸之物,她憩在水中的倒影
一直恍惚着,不知开在什么地方
才不会总遭游弋的水鸭惊扰
它任哪朝哪代的官员,用江南口音
讲述一段无人生还的断代史
故事里,我扮演上京赶考的书生
因几首哀而又伤的元诗获罪
她愿做红拂女,凭空推去冷香潮
她放弃粉覆金身,转头与人世悬河争断
多俗套的言情故事。但我永远记得
在剧场外的栈道吹奏《破阵曲》
海棠盛开
花下已布满制敌的细刃
在玉兰树下拍照
站在玉兰树下拍照
我确信,她是真正安静的。
不同于其他花苞
渴望參与一个敲锣打鼓的春天
她穿越底片的逆行
比流水哑忍
或将彻底消失于清谈
我知道她比在场任何人
都熟悉繁茂的错觉。
最先被感动的,不加以时间稀释
只好最先迎接凋落到来
我想,这是种很古老的谶语
而安全的解题之法
假装她是虚构的
假装她始终是隐世者
那与我合影的究竟是什么?
硕大的花瓣群,浮动在
我触手可及的头顶
像暗室内被一盏烛台照明的墙壁
透过镜头转述,我决心燃烧
完成枝头那些
鹤立欲飞的愿望
为此我已保持多年敛翅的体形。
春风的性情
春风的性情
总是捉摸不定的。
深夜,它借路骤雨登临
像中世纪的暴君
威胁一树茶花女断头自证,
清晨有老朋友推门来访
白发全被落英打湿。
我想它最为轻质与惊悚的时刻
往往是厄运之神
酒足意满后的那几口吐纳。
为此,我从阁楼取出废天平
像许多年前,外祖父冒充成药剂师
被迫质押全部儒生的砝码,
它仔细称量过一条战损的断腿
一场破产清算的婚姻。
直到歇斯底里症
席卷他生活的小城
逝者依旧如斯,人们依旧习惯性省略三月
只作为冬藏气候慷慨的贻误。
他学会了使用拐杖,伸手向痛处讨要一位
从来只穿麻布粗衫的女子
她会用松针生火,杀鸡取卵时
脸上常有料峭的血色。
直到现在我们才完全明白:
原来春风的硬币
会随机抛出惩戒与补偿两面。
一个人终生难忘的如注暴雨,
常发生在另一个人的雨过天晴。
蝉的语言
用一颗心脏带动永恒的齿轮
像完成拖拉机开启前的最后一轴,
有那么几分钟,麻雀们已跳上
高灌木丛,准备季候循环的谢幕表演。
忧郁的投掷手乘坐滑翔机,有意或无意地
盘旋在小城镇上空。
所有人都清楚知道,报时的钟声即将来临,
反而比往常,更醉心于平底锅煎烙的生活。
一点小火苗,像男孩顽劣又笨拙的恶作剧,
随机点燃汽车尾气。
整个午后,她旅居在童年里,
用美化过的故事避暑。
主人公很容易辨认出来,登高
以露水为食,怀有舍生取义的性格。
对她来说,年轻时读过的书本,
如今都成为盛放饥饿的碟盘与碗筷。
而当写作确切发生,她渴望用
无数次低低振翅的频率,
复现唯一完美的飞翔:或许语言
从来毫无意义,但总是响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