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新
对于生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江南水乡的十三岁小小少年来说,县城是遥远而神往的。其实只有四十里路,现在驾车一骑绝尘只需不到二十分钟。
机会终于来了。
江藻是个出产番薯的地方,因为土质原因,江藻的番薯特别干燥、爽口,而优质的番薯苗也成了那个时期江藻农民最大的收入来源。
江藻的番薯苗,之前是限制流通的,后来风头渐缓,才有胆大一点的贩销户上门来收购,倒腾至县城或萧山临浦的集市上贩卖,江藻田间、农户家的收购价为每一捆(一百株苗)两角钱左右,到县城便成了三角左右。
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在和老娘一道整理好小山一样的番薯苗并靠墙垒好后,老娘便嘀咕,说江藻的番薯苗才两角,要是有人带到县里卖可多卖四五元钱。我闻言灵光一闪,萌生了独闯县城的想法,便立即向老娘说:“何必要人家带,反正明天星期天不用上学,我今天自己挑去卖好了。”
老娘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不行不行,你爹不会同意的,给他晓得就骂死了。”
我人小鬼大,很会审时度势,觉得必须在老父田间干农活回来前促成老娘放行,否则待老父回来肯定没戏。
于是,我一面讲要到大风大浪中锻炼的大道理,一面又讲何必要让商贩赚这个钱,四五元钱对我家也是不小的收入……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喋喋不休半个小时以后,老娘终于松口。我生怕老娘变卦,利索地把五十捆番薯苗装入两只人造革旧旅行袋中,然后用小扁担钩住两头,迅速闪出门,边走边与老娘高喊:“你放心好啦,今天也走不到县里了,我沿路找一家老爹为他们针灸过的病家投宿,明天一早再卖番薯苗。”
我嘴上说着,脚下却丝毫不敢停留,生怕老父突然提前回来,硬生生终止我的独闯计划。
我一路疾奔,也不觉得累,路过琢玉坞,天已渐渐暗下来,想去曾到我家针灸过的定康叔家投宿,想想还有被老父捉拿回去的风险,一咬牙又往前走。走到大侣公社六村,离县城只有五里地了,我又冷又饿,想到这个村里有个乃校伯是老父针灸患者,便进村去找到乃校伯家。
乃校伯一家本已准备睡觉,见了我这个不速之客大为惊讶,但仍是非常热情,得知我还没吃饭,乃校伯母赶紧下了一碗鸡蛋面,我狼吞虎咽,三分钟就吃了个碗底朝天。
第二天一早我便告别乃校伯一家进了县城。因为此前已向乃校伯打听清楚,县城贩卖番薯苗的小农贸集市就在副食品公司那家店对面,我就直奔那处,边上已有几摊也在卖番薯苗,我在地上摊开塑料布放上一堆番薯苗,然后在台阶上席地而坐。
后来来了一位大概是城郊的三十多岁的也拎了一袋番薯苗的女子,想必是觉得来了个同业竞争者,便一脸不屑地说:“哪里乡下来的?位置倒会抢咯。”我心中微微有气,初来乍到,也不敢大声回怼,只是嘀咕一声:“我是江藻人,这地盘是你们买下的?”那妇人便不再理我。
到了八点左右,按三角钱一捆的卖出去一半,太阳已高高升起,我心中开始着急,此时,一位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过来瞟一眼说:“小主!便宜点,给你多买点去。”我问多少,他说两角六分,我说你买二十捆就按你说的价。那汉子扔下五元两角毛票拎起就走,我则一边看一眼边上妇人的白眼,一边费劲地用手指头沾了口水点毛票。
再过半小时,太阳已升得老高,剩下的五捆番薯苗已开始发蔫,我心中发了狠,见一个买主走过,便大声吆喝:“老师傅,番薯苗便宜点倒担掉啦(诸暨话,一次性处理之意)。”那买主说:“小主,再不卖掉干瘪掉了,两角两分好倒担掉啦。”我心一狠,说:“好吧,依你说为准。”
人生第一单生意就此完成,不考虑步行四十里的人力成本,总还是比在江藻多卖了几块钱。
卖完番薯苗,时间还早,我便肩上挑着扁担,扁担头上挂着两只空袋,得意扬扬、漫无目的地在县城大街上晃悠起来。
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鱼腥味,原来是到了南货日杂店门口,里面正在卸带鱼。我知道,在江藻供销社里,带鱼是稀缺东西,几条带鱼进来,还未摆上柜台便给有头有脸的人分光了。我小心翼翼地问那系着布围裙的营业员:“带鱼卖吗?要凭票吗?”
那老者倒和颜悦色,说:“小主!店里放到柜台的东西总是卖的,你要几斤?”
我壮壮胆说:“要两斤吧。”在征得他同意后,我用竹夹子开始挑大的往旅行袋里装。
那老者不乐意了,轻声呵斥:“小主!大小要搭匀的,你都挑大的,小的我们怎么卖得掉?”我连忙说自己不懂规矩。
扁担一头钩着两斤带鱼出了南货店,我心中得意扬扬,心想江藻难得吃到的带鱼买回来了,总还算能干吧?至少在老爹面前可以将功补过,弥补一下擅自独闯县城的胆大妄为。
再往下走,便是人民电影院,小黑板上写着“今日新上映木偶戏《小八路》,票价八分”,我毫不犹豫买了票进去。
我在江藻看的都是露天电影,第一次进电影院,还未找到座位,电影开场,灯光暗了下来。我心中發慌,便拖住一位打着手电筒的影院工作人员,让他领到座位上。
我看完电影出来,兴奋点也过了,就打道回府往江藻走,过了茅渚埠桥头,肚子饿得咕咕叫,见有个人在卖熟番薯,便买了两个充饥。
走过乃校伯家,天色渐暗,我想想昨天已是打扰,不便再去,便又往前走。
回去时我没有了来时的亢奋和刺激,倦意渐生,步履也就沉重起来,好不容易撑到琢玉坞再也走不动了,便到来时本想去投宿的定康叔家。
他们也是惊讶,然后客客气气,烧了三个糖汆鸡蛋加切成小片的年糕。
定康叔的儿子与我同龄,也是十三岁。我晚上就与他同睡一张床。他听我讲木偶戏《小八路》中的情节,津津有味,到后来,两人都累了,都进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有线广播响起,我刚洗漱完,定康叔的儿子便缠着要我继续讲《小八路》,我手舞足蹈讲得正在兴头上,忽然他的脸色尴尬起来,笑容僵住了,我回身一看,一下子大气都不敢喘,只见我老父阴沉着脸站在我身后。
原来,前一天傍晚老父从田头回家,老娘告知他我独自去县城卖番薯苗去了,老父大为光火,家中连自行车都没有,他也束手无策。到第二天晚上还未见我回,他心急如焚,第三天一早,一路追踪,把我可能留宿的去处逐一问询,终于把我堵在琢玉坞。
老爹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小主!胆子太大了。”
我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不敢吭声,一路低着头被老父押送着回到家中。
刚进门,老娘便泪眼婆娑地迎了上来,说:“你总算回来了,你爹前天晚上凶巴巴像要生吞了我,说你怎么这么胆大,敢放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去县里卖番薯苗?你爹从来没有骂过我,这是第一次……”
我不敢吭声,任由两老数落。
待他们平静下来,我报了第一次进城经商的账目,交上头天晚上已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
当然,待中午老娘把带鱼煎得香喷喷端上来时,表扬声已渐渐多过了批评声。
时隔四年,我怀揣招工通知书,以小县城新主人的身份进了诸暨茶厂。我在诸暨城里二十五年后以非创业者身份进了杭州,四年后又去了北京。我在外断断续续九年,最后兜兜转转还未告老便又还乡,又回到无比熟悉、无比亲切的小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