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流亡者为伍

2024-04-29 12:50冯与蓝
小读者·阅世界 2024年4期
关键词:岩洞卡尔

冯与蓝

到达宛德兰峰脚下时太阳已经西沉,大片鸟群掠过天际,飞入黄昏的山林。甘宝仰起头,密密叠叠的树木在暗橘色的天空一侧留下深深的剪影。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只能踏上入山的唯一一条山道。老维走得很慢,甘宝不想走在他前面,于是放慢脚步,故意跟在后头。山里安静得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偶尔有鸟雀飞过,叽的一声,像在静谧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口子,很快又沉寂下来。

“老维,这座山你来过吗?”

“好像来过……”

“我看你挺熟门熟路的,刚才那段山路是藏在岩石后头的,你没费力气就找着了。”

“呵呵,那就当我是老马识途吧。”老维笑嘻嘻地捋捋胡子,“所谓老马识途,意思是年岁大的人有经验,遇到困难知道怎么解决。东方人都这么说。”

你就装吧,甘宝心想,我就看你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天色渐渐暗了,甘宝点起火把,忽明忽暗的火焰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狭窄的石阶上,时而拉长时而摁扁。他哼着歌,做出一心赶路的样子,眼睛四下张望,留心两侧草丛里的动静。他发现岩壁上刻了一排文字:山路艰险,行路小心。落款是:卡尔玛城边境处守军第六五〇四分队。这样的刻字在卡尔玛城和邻邦接壤的地界是常见的,它告诉过路人,附近驻扎着守卫的哨岗。即便空山山脉险峻无比,在和遗失之地的交界处肯定也会有一小队守军驻扎。甘宝快走几步,在狭窄的山道上繞了两个弯,把老维甩在身后。他摸出腰间的烟花弹,这是卡尔玛士兵夜晚用来长距离联系的法宝,他混迹市集的时候从一个退伍老兵手里买来的,老兵还教过他几个报信密码。他摸出火折子,点燃烟花弹的一头,挥动着画出一个警示标志,一道火光闪过,天空中炸开几朵缤纷的烟花。谁见了都会以为这只是几簇表达欢乐的普通烟花,其实有一道隐蔽的火线将报警讯号传递了出去。这是流传在卡尔玛城士兵间的暗号,意思是“有潜伏的通缉罪犯”。讯号会保留很长时间,即使经过长距离射程也很难消散,它会在山脉另一头停留,时间长到足以让驻军看见。很快,另一道火线从天空中掠过,驻军已经收到了讯号并做出回应。只要老维翻过宛德兰峰,走到山下,进入驻军哨卡的范围,他就是一只飞进笼子里的鸟,插翅难逃。

老维渐渐赶了上来。“老维,你家里几口人?”甘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随意,好像只是出于一个孩子的好奇心,“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我的爷爷辈儿了,你有孙子孙女吗?他们现在在哪里?”

“我无儿无女,孤身一人。”老维弯着腰,走得有些艰难。

“那真是太遗憾了。”甘宝说,“你老家在哪儿?你一定游历过许多地方,跟我说说吧!”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老维慢慢地说:“我应该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但是都不记得了。”

这话什么意思?甘宝看了老维一眼。

“但我记得你的父亲,我发誓成为他的追随者。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我父亲长什么样子?你在哪里遇见他的?你为什么要成为他的追随者?”甘宝连珠炮似的发问,他奇怪自己忽然不冷静了,跟一个记忆大盗有必要这么认真吗?可他真的很想知道关于父亲的一切。

“他的四周散发着太阳一般的光芒,他的眼神明亮,和我以前见过的人不一样……他说他是福涅城的城主,他说所有人都可以得到福神的祝福……我看着他,就像一个快要溺水身亡的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板……”

“然后呢?”

“然后……我记不清了。”老维摇摇头,“带你一起去找福涅城,实现福神的旨意,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甘宝挠挠头,行吧,也难为老维编出这么长一段谎话来。原本他还有一丝丝不切实际的期待——老维会不会真的认识他的亲生父亲?事实证明,完全不可能。老维能把李奥四世的故事娓娓道来,却说不清和父亲的相识,这岂非咄咄怪事?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老维说的是真的,那个散发着太阳光芒、神一般的男人,也绝不可能是平民墓区中早已入土的可怜牧羊人。

天完全黑了。火把的光仿佛把漆黑的夜色烧出一个金红色的窟窿。两人走得汗流浃背,决定在岩洞里住一晚。

老维收集了枯枝,在狭小的洞室中央燃起篝火,又将一条薄毯在地上铺平,招呼甘宝躺下。

“你呢?”甘宝问。

“我就在这儿守着,有啥风吹草动的也好有个照应。”老维靠着洞口,从包袱里掏出一柄短刀藏进袖子,“习惯了,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甘宝也不客气,倒头就睡,眼睛却留一道缝,透过火光端详老维。老维双臂抱着胸口,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也许是赶路辛苦,又或许是篝火把岩洞烧得暖融融的,甘宝觉得身体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很快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当甘宝再次从蒙胧中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周围一片乱糟糟的,一把冰凉的剑抵住他的喉咙。

“跟我们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他顿时醒了。一群蒙面人围住了岩洞,为首的是名女子。老维不知去了哪里。这些人穿着粗麻织成的短袄和垮裤,腰间束一条粗麻绳,只有这名女子另在腰间系了一条围裙一样的装饰。从穿着打扮来看,显然不是卡尔玛人。

糟糕,这是被老维卖了吗?甘宝慢吞吞地起身,一边琢磨逃跑的方法一边问:“你们是住在空山里的诺族人吗?”

“少废话!让你跟我们走就老老实实跟着!”一个魁梧的蒙面人说。

“应该不是诺族人,衣服不像……难道,你们是从卡坦平原那里迁移过来的?”

“再乱吵吵就把你扔进山谷喂鬣虎!”

鬣虎是一种传说中的猛兽,只有久居深山的人才有机会见到——名字中有“虎”,却比其他大陆的老虎更敏捷、更狡诈,青灰色的皮毛,脖颈后的长毛却是黑白相间,这让它们看起来更加怪异凶残,据说它们尖利的獠牙能轻松刺穿猎物的身躯。

“我这身板没有多少肉,鬣虎不稀罕吃。”甘宝朝为首的女子挤挤眼,“我知道了,你们是从米特城搬来的……”

话音未落,他的腿就被踹了一下。

“反正肯定不是卡尔玛人,卡尔玛人没你们这么不讲理。莫名其妙就把我叫醒,逼着我跟你们走,还不告诉我去哪儿。我的随从不见了,我得找他啊。”

女子冷笑道:“卡尔玛城如果真是个好地方,你们为什么会离开?”

听这口气,她像是知道些什么,或许他们跟老维是一伙的?

这么一想,甘宝便不作声了。一行人走出岩洞,他瞅了个空,闪身钻进密林深处,再往前走却是一条死路,很快又被抓了回来。他只好跟着他们往山林深处行进。翻过一个山头时,老维果然出现了,手里提着一束枝条,看见他们便远远地喊:“你们不要为难我的小主人!”

“这家伙就是你说的福气城的继承者?”女子一把扯掉蒙着的纱巾,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脸,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透着倔强。

“油嘴滑舌的,哪里有半分继承者的样子。”她很是看不上甘宝。

“你们趁别人睡着的时候偷袭,也不亮明身份,大呼小叫,举止粗野,完全是野蛮人的强盗行径!”甘宝也不肯吃亏。

“她姓麦,大家叫她阿麦,十几年前和父母一起从卡尔玛城搬到这里。我事先跟他们约定了,让他们带我们翻过空山。”老维对甘宝说,随后他举起手中的枝条,“我一早去找吃的,看你睡得香没跟你打招呼,把你吓着了。”

我信你个鬼。甘宝默默地骂了一句,接过老维递过来的枝条,摘下一顆果子放进嘴里。果实倒是清甜可口,稍稍抵消了方才的心慌气短。他咽下了对未知之路的迷惑和不安,跟着队伍继续往西北方向行走。

阿麦始终走在队伍前头,狭窄险峻的山道对她似乎毫无威胁,她轻快地绕过突起的山石,跳过岩缝,在陡峭的岩石上如履平地。经过石隙,在幽深的山谷间走了半天,眼前忽然出现一道亮光。原来在密林之中有一大片裸露的山岩。岩石和岩石之间天然形成了四通八达的小路,从岩石底部攀爬,花些力气就能登上更高一层的岩洞。

“这就是我们的家。”阿麦说,“欢迎你们。”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欢迎,语气也是冷冰冰的。甘宝翻了个白眼。他找了一处缺口,翻身爬上岩壁,用尽力气登上第一层岩洞。当他探头朝里看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巨大深邃的洞口如同远古巨兽的嘴,他必须仰起脖颈才能看见顶部。粗壮的天然岩柱顶天立地,仿佛从地底生长出无数指爪支撑着这座大自然的宫殿。正对洞口的岩壁上是大片的图案和文字,从底部延伸到穹顶。甘宝辨认着顶部的花纹,猜测是有人攀着岩柱爬到顶端,然后一笔一笔细心描绘,最终留下了完整的画面。那显然是无比艰难的,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这是我们自己的神殿。”阿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们每天在这里向神灵祈福。”

“神像在哪里?”甘宝张望了半天,岩壁上画着各种人物,男女老幼,或炊煮或交谈,或戏耍或游猎,都是寻常的生活图景。除去岩画,其他区域还记录着大段的卡尔玛文字,分成几个板块,有文学,有算术,还有天文历法,似乎都是课本上的知识。

“你可以猜一猜。”

“找不着神像可不好猜啊……”甘宝思忖了一会儿,“你们是卡尔玛人,供的无非就是谷神和智神。”

“错了,再猜。”

“难不成是福神?”他打量着阿麦的神情,“不像啊,不然你们会这么对待我吗?”

“当然不是,继续猜。”

“那就是给人带来金钱的财神咯,东方大陆来的人最喜欢的神。”

“不对。”阿麦撇撇嘴,轻蔑地一笑,“我阿爹曾经是卡尔玛城公民议事会的议员,因为主张平民享有公平权利得罪了新城主福多禄,被取消议员资格。我阿爹遭到了威胁,但他继续奔走呼吁,最后我们全家连同所有支持阿爹的人都被秘密驱逐出了卡尔玛城。”

“最后你们逃到了这里?”

“他们容不下我们,我们也不想活在他们的长矛下面,只能走进空山。”阿麦摩挲着岩石,眼神变得温柔起来,“空山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冷清、险峻、难以行走,看上去根本不适合居住,但当你真正走进它,了解它,找到它隐藏起来的生命供给,你会发现它给予了你真正活下来的力量。”

阿麦的踱步声在空旷的岩洞深处传来阵阵回音,她仰视着洞壁上的图像,锐利的眼神渐渐蒙上一层雾气。甘宝向来不爱管陌生人的闲事,可是跟着阿麦的叙述,他感觉到了他们的愤怒、悲哀,以及无能为力。是的,他完全感受得到。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从本质上说,他和阿麦他们一样,都是被迫变得一无所有的人。

“你们活下来了!”甘宝说。

“对,活下来了,不容易,但是我们做到了。”阿麦说,“当我们终于拥有了安定的生活,想为了这一切感谢天神,祈求未来庇佑的时候,发现我们已经失去了祈祷的资格。一群没有身份的贱民是不能跪在神灵面前祈福的。对习惯进入神庙向天神祈祷的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比在空山里找一处定居地更麻烦的问题。我们采摘了果实,种出了粮食,却不知道应该感谢谁,我们成天慌慌张张,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灾祸。没有神眷顾我们,所有人都好像只是活着的躯壳……”

“你们应该感谢自己,感谢身边的每个人,是你们拯救了自己。”甘宝说,“不能祈求神灵又怎么样?谷神和智神真的能庇佑每个人吗?”

阿麦紧紧盯住甘宝,那眼神简直和平民墓区里初见甘宝的老维一模一样。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谷神和智神不一定能庇佑每个人……他们忙不过来……”面对阿麦的质问,甘宝吞吞吐吐起来。

“前面一句!”

“我说你们应该感谢自己……是你们拯救了自己……”

阿麦看着他的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你阿爹也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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