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仲慧
一、郭嵩焘《挽曾国藩》联的不同版本
咸丰四年(1854)正月二十八日,是湘军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曾国藩率水陆大军从衡州出发,正式踏上与太平军的作战征程。为了师出有名,曾氏和幕僚们发布了精心准备的《讨粤匪檄》。曾氏文学功底深厚,因此该檄文写得极为精彩,不少人认为足以和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相提并论。这篇檄文打响了与太平军舆论战的第一枪,一经传播便得到诸多士绅和文人的支持。
从开始办理团练到正式率军出征,曾国藩用了足足一年。经过一年的准备,其部队达一万七千多人(含陆军五千多人)。水师统领为褚汝航,营官有成名标、诸殿元、杨载福、彭玉麟、邹汉章、龙献琛、夏銮、胡嘉垣和胡作霖等。陆军以塔齐布为先锋,营官有周凤山、朱孙诒、储玫躬、林源恩、邹世琦、邹寿璋、杨名声、曾国葆等。不仅如此,湘军在军需品上也相当充足:米一万二千石,煤一万八千石,盐四万斤,油三万斤,炮五百尊,军械数千件,弹药二十多万斤。
不难看出,就规模而言,湘军以水师为主、陆军为辅,后来论贡献也是如此。湘军水师的出现极大地扭转了在与太平军作战中长期不利的局面,先后帮助清廷收复了武汉、九江、安庆、金陵等重要城市。水师是平定太平天国的关键所在,不仅参与了关键城市的攻坚战,还为陆军提供了强大火力支援,并为其持续作战提供了强有力的后勤保障。
同治三年(1864)六月,湘军攻克金陵。据王定安记载:“朝廷论平寇功,以国藩创立舟师(水师)为首。而国藩亦言长江既清,贼粮渐匮,故金陵两载而告克。”然而,王闿运却如此记载:“诏论国藩功,以创立舟师为首。”两者的说法从字面上看似仅略有不同,但意思却截然不同。按王定安的说法,平定太平天国的首功在于曾国藩创建水师,而王闿运的说法是曾国藩在平定太平天国上最大的功劳是创建水师。
曾国藩死后,其幕僚、好友兼亲家郭嵩焘在挽联中写道:
论交谊在师友之间,兼亲与长,论事功在宋唐以上,兼德与言,朝野同悲惟我最;
考初出以夺情为疑,实赞其行,考战绩以水师为著,实主其议,艰难未预负公多。
从这副摘自《古今楹联名作选粹》的挽联中,不难看出郭嵩焘和王闿运的观点比较接近。由于該挽联流传较广,一度被作为评定水师贡献的辅助证据。然而据薛福成记载,郭嵩焘所写挽联的下联是这样的:“其始出以夺情为疑,实赞其行,其练兵以水师为著,实发其议,艰难未与负公多。”
曾国藩去世后,黄翼升主导将相关祭文、诗词、挽联、墓志铭等整理汇编成《荣哀录》,可惜的是并未将郭联收录其中。帮着料理丧事的薛福成认为《荣哀录》所收录者瑕瑜不分,因此凭借记忆记录下被交口称赞的几副挽联,如左宗棠、郭嵩焘、李元度等人之联。
虽然这两个版本只有七字之差,结构和内容看来十分相似,然而其意思亦大不相同。前者强调的是功绩评定,而后者则着重于军事能力评定。那么究竟是《古今楹联名作选萃》中的可信,还是薛福成凭记忆写下的更为准确呢?
二、挽联考析:夺情复出
挽联,通常是为了彰显逝者生前的德行和功绩。关系较近者通常会表达出自己与逝者的密切关系,如左宗棠在挽联中客套地表示自己在知人和忠诚上都不如曾氏,而李鸿章则以“门生长”自居。郭嵩焘是近代中国第一位派驻外国的使节,与曾国藩有着八拜之交。他的挽联没有免俗地强调了自己与曾氏非比寻常的关系。要想搞清楚哪个版本更可信,就得先捋清楚两人的关系以及挽联中所提及的事情。
道光十七年(1837)二月,曾国藩、刘蓉和郭嵩焘三人在长沙义结金兰,“曾居长,刘居次,郭居三”。后来,郭嵩焘的儿子郭刚基娶了曾国藩的女儿曾纪纯为妻,曾郭两人成为亲家。郭嵩焘非常敬佩曾国藩,而且长期不遗余力地支持对方。曾于郭而言亦师亦友。明白了两人关系后,郭嵩焘的上联就比较好理解了。曾国藩过世,郭嵩焘认为自己是最为悲伤之人,此言不虚。
在下联中,无论是曾国藩夺情复出还是创立水师,都和郭嵩焘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搞清楚这两件事情的缘由对于鉴别哪个版本更可信非常关键。
咸丰二年(1852)十一月,清廷下旨命在籍丁忧的曾国藩侍郎办理团练。十二月十三日,湖南巡抚张亮基派专人将咨文送至湘乡。曾氏反复思考后认为此事不太可行,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他非常注重孝道,没有皇帝下旨夺情他是不会轻易出山的。现在圣旨有了,可他还是有顾虑,自己是在籍丁忧侍郎,没有实职,团练不好办。办理团练的工作重点有两大块,一是练兵打仗,二是筹饷。虽然他做过兵部左侍郎,可对领兵打仗是一窍不通,对治军更是一无所知。他扪心自问,自己在这方面的才能远不如朱孙贻、罗泽南等人。团练不是正规军,没有中央的财政拨款作为军费,需要自力更生。想到筹饷,曾氏更是没有门路,自己家庭出身非常一般,所结交的朋友也没什么财力。省内那些有财力的望族,他只闻其名,几乎毫无交集。因此,继续在家守孝是上策。
十五日,正在写恳请终制奏折的曾国藩先后收到了张亮基的两封催促函。他得知湖北形势非常危急,省城武昌已被太平军攻克。同一天,郭嵩焘借着吊唁名义赶到湘乡。此时曾国藩已经写好奏折,又写信给张亮基陈述不能出山的种种理由。郭嵩焘到达曾家时天都黑了,而送信专使已是整装待发。
郭嵩焘了解情况后,立刻制止,并对曾国藩说:“公素具澄清之抱,今不乘时自效,如君王何?且墨绖从戎,古制也。”然而,曾国藩不为所动。不得已,他把劝说对象转为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反复强调“力保桑梓之谊”。曾麟书被说服了,于是两人一起苦口婆心地鼓动曾国藩。曾国藩这才松口,同意夺情复出办理团练。
就这样,四十二岁的曾国藩投笔从戎,正式开启他波澜壮阔人生的下半场。在这重要的转换中,郭嵩焘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郭氏对此深感自豪,晚年在自叙中写道:“三人者,中兴元辅也,其出任将相,一由嵩焘为之枢纽,亦一奇也。”“三人”指的是曾国藩、左宗棠和李鸿章。他劝说曾国藩夺情复出,帮助左宗棠安全渡过“樊燮案”难关,还劝诫李鸿章重回曾国藩幕府。正是郭嵩焘促成这些关键时刻的转变,曾、左、李三人后来才能出将入相,进爵为侯。
郭嵩焘对此事颇为自得,在挽联中提及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解这些情况后,我们知道郭氏是夺情复出的亲历者,无须考证,因此下联中“其始出”比“考初出”更为合理。
三、挽联考析:创立水师
接下来,我们聊聊水师这块。湘军水师始于江忠源、郭嵩焘,成于曾国藩。
咸丰三年(1853)二月,湖北按察使江忠源写信告诉其奉为师长的曾国藩,根据当前形势,要想平定太平军,必须集江西、湖北、安徽各省之力,打造几百艘战船,并调集福建、广东水师,先扫清江面,然后才能收复失去的城池。江面不清,后患无穷。这是第一次关于湘军水师的正式讨论。
五月,江忠源救援江西省城南昌。在与太平军的作战中,他发现长江水面尽是太平军的船只,而湘勇在水上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因此他再次向曾国藩建议,当务之急是先造炮船击垮太平军的水上力量。
六月,郭嵩焘与湘勇一同前去支援江西。七月,郭嵩焘熟悉军情后,认为太平军流窜长江,所到之处官军没有任何的水上力量能够抗衡,他提出“非治水师不足以应敌”。这话说到江忠源心坎里了,他直夸:“在营两年,未闻此言。”江忠源请他代为起草创办水师的奏折。很快,郭嵩焘起草好《请置战舰练水师疏》,交江忠源上奏。这封奏折中写道:“故欲克复三城,必筹肃清江面之法;欲肃清江面,必破贼船;欲破贼船,必先制造战舰以备攻击。”同时还奏请湖北、四川督抚尽快制造战船,广东督抚购买洋炮。这封奏疏是关于水师的第一次官方讨论,郭氏认为“长江水师之议所由始也”。
八月,为了抵御太平军的水上攻击,江忠源派夏廷樾和郭嵩焘在樟树镇造了几十艘木排(平铺编扎成的水上交通工具,多用于江河上游水浅处)。然后把炮架在木排上,用以攻击太平军的战船。没想到木排刚做好,太平军就退出了鄱阳湖,未能测出实战效果。不久南昌解围,郭嵩焘也回到老家湖南湘阴。十二月,他赶到衡阳,与曾国藩商定水陆营制。
此后两年多,郭嵩焘一直帮助曾国藩筹饷并出谋划策,是曾氏的得力助手。更为难得的是,他和刘蓉在曾国藩幕府期间非但不领薪水,还不要保举。郭嵩焘在湘军水师的创建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搞清楚郭嵩焘与湘军水师的关系后,我们很容易得出“实发其议”比“实主其议”更符合事实(虽然郭氏本人并非最早提出创建水师之人)。此外,“考戰绩以水师为著”比较接近王定安的说法,而“其练兵以水师为著”则与王闿运的说法相似。
对于这一点,我们来看看朝廷到底是怎么说的。同治三年七月初十,内阁上谕:“(曾国藩)自咸丰三年在湖南首倡团练,创立舟师,与塔齐布、罗泽南等屡建殊功,保全湖南郡县,克复武汉等城,肃清江西全境。”显然,朝廷并未明确平定太平天国的首功为创立水师,不过肯定了曾国藩创建水师属于特殊功绩。客观地讲,曾国藩自然是清廷平定太平天国运动的最大功臣。而水师的创立使得湘军顺江而下的战略得以实施,因此创办水师是曾国藩从军后的最大贡献。朝廷不是不清楚这些,而是不想挑明,这样可以保存满人的颜面。
郭嵩焘自然明白其中的奥妙,所以他不会在挽联中出现有悖于朝廷的观点。无论从清廷对曾氏的评价还是郭氏本人在创建水师过程中的参与度,我们都可以得出“其练兵以水师为著,实发其议”更为准确可信。
挽联的最后一句讲的是郭嵩焘离开曾幕之后发生的事。咸丰六年(1856)八月,郭嵩焘告别曾国藩,从江西回到湘阴仰高书院讲学。他离开的这个时间段是曾氏出征后最为艰难的时期。
其时,江西境内的瑞州、临江、袁州和吉安等重要城市先后被太平军攻克,江西西路完全失控,就连南昌也岌岌可危。太平军占领各府县后严密防守,闭城不出,其目的就在于断绝一切救济,把南昌困死。曾国藩不甘心,频频向外发出求救信,可这些求援信多被太平军截获,以至于他不得不用蜡丸隐语进行加密处理。这是曾国藩一生最为凶险的时期之一。
在这种时刻离开曾国藩,郭嵩焘心存愧疚,所以他在挽联中提及自己难以弥补的遗憾。关于最后一句,两个版本讲的是一个意思,只是“预”和“与”不同。显然,“与”比“预”更准确。当然这也可能是相同读音导致的问题。
简而言之,“其始出”比“考初出”要合理,“练兵”比“战绩”更适合,而“发”比“主”也更为贴切。另外就时间而言,薛福成的记载较成于民国的《古今楹联名作选粹》早了五十多年。因此,薛福成所记更为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