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
近来编了一册关于书的文集,本拟名为《书话集》,想起唐弢先生在《晦庵书话》中对书话的阐述,乃是“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并被热爱书话的朋友奉为圭臬。作为也曾自以为写过几册书话著作的作者,我读唐弢先生的这个对于书话的定义,感觉颇有道理,但对比时下各种书话作品,却总是觉得不是滋味。由此想来,书话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可以看作关于书的纪事,关于书的闲话,关于书的掌故,以及关于书的趣闻,这也便是唐弢先生所说的“一点事实,一点掌故”。对于热爱写作的朋友来说,写作书话,其实并不是难事,难的是有无这“一点事实,一点掌故”。真正的书话写作,其实并非人人可为,掌握这些“事实”与“掌故”的作者,或者是编辑家、出版家、藏书家,甚或是极有情趣的文人学者。而由此,书话,也才能成为他们在闲余之际所写的一种特别文章。我以为很少有专门的书话家,因为关于书的“事实”与“掌故”毕竟是有限的。作为藏书家的黄裳先生,晚年也常常会为写文章没有材料而苦恼。书话作为一种文体,又因为这“一点”的缘故,多是短的,很少长篇大论;也因为“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它又是言之有物和活泼可读的,而绝不是堆砌材料的八股东西。
谈起书话,首先想到《晦庵书话》。那么,不妨先来谈谈这一路的书话写作。唐弢先生是现代文学研究者,也是著名杂文家,而他的另一个醒目的身份,则是新文学版本的收藏者。唐弢的新文学版本收藏极为丰富,现代文学馆的藏书,或有半壁为其捐赠,后来中国现代文学馆专门印制了《唐弢藏书目录》作为纪念。这几种特殊身份的叠加,让唐弢在写作书话时能够游刃有余,谈书作文颇如囊中取宝,而先生又总是平静而克制的,那抒情的气息是淡淡的,令人如闻清香。这才是真正读书人的神采。继承唐弢新文学书话写作衣钵的,是供职于《人民日报》社副刊的编辑家姜德明先生。姜先生对唐弢先生极为追慕,除了大量收藏新文学书籍之外,姜先生还善于交游,并能写一手漂亮的文章。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姜先生散文写作十分活跃。此外,姜先生早年还专门研究鲁迅,并曾就此写过一部研究鲁迅的书话作品。无论是唐弢先生,还是姜德明先生,他们的书话写作都是建立在对现代文学史料进行深入研究的基础之上的,由此他们能够对掌握的材料迅速做出精准判断,从而写出一篇篇隽永有味的短文。我把他们看作藏书家一路的书话家。
或许是唐弢先生的书话太有名气了,追随者众,但有大成就者少。黄裳曾写过《拟书话》,便是对唐弢的书话体文章的仿写。作为著名藏书家和散文家的黄裳,按说是可以就此写出一大批的“书话”作品来的。黄裳主要收藏明清珍籍善本,他的关于藏书的文章,却少以“书话”来命名。其最有代表性的谈书文集,一本为《书之归去来》,另一本应为《来燕榭书跋》,这两本书都是他人难以写就的。前者写他收藏古籍珍本的经历,有得书的喜悦,又有失书的沉痛,颇有“沉郁顿挫”之味。得书之作,有《西泠访书记》《姑苏访书记》《湖上访书记》等多篇,皆为云霞满纸的好文章。失书之作,则有《书之归去来》等多篇,还有篇谈他购读《药味集》后又意外失而复得的故事,堪称奇事。他还写过不少关于藏书家的记人文章,还写过一系列谈坊间书贩的文章,谈人亦谈书,别有一番风味。《来燕榭书跋》是黄裳用文言写“题跋”笔记,读来颇感文情俱胜,亦可当一种书话来看。
藏书家写书话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若是能够有一支妙笔,则能如岩中花树一般,寂寞的藏书生涯也变得灿烂起来。作为藏书家代表的书话家,除了唐弢、黄裳和姜德明,颇负盛名的还有收藏古籍的郑振铎、阿英、叶灵凤、周越然等名流前辈,其中或以郑振铎的《西谛书话》最为可看。郑振铎在抗战中与虎狼之辈争夺典籍,乃是真正的“虎口夺食”,用他的话来说便是“劫中得书记”,这劫难是民族文化的灾难。后来黄裳写他在“文革”中失书与复得的事情,乃是又一种“劫中得书记”,可谓异曲同工也。郑振铎能够写一手极漂亮的文章,而他从不掩饰自己哀乐,得书之幸与失书之痛总是跃然纸上。当代藏书家众,能如郑振铎和黄裳这样写写藏书闲话的,却是寥若晨星。其中首当推举的,是京城的韦力和谢其章,两位都是有名的民间藏书家。韦力先生以中国古籍版本收藏享誉,谢其章先生以收藏现代人文期刊著名。两人也均是著作等身,其中韦力先生的《得书记》《失书记》与谢先生的《搜书记》《搜书后记》堪为佳品。《得书记》与《失书记》多写拍场上的得失掌故,颇为好看。而《搜书记》和《搜书后记》则是一位民间藏书人辛苦辗转于冷摊的记录,其中的喜怒哀乐,读后令人扼腕。
若论以“书话”为名的著作,除了《晦庵书话》,另一本书话名作应该是周作人的《知堂书话》。周作人是读书极为博杂的现代文人,他的著作如《夜读抄》《书房一角》《秉烛谈》之类,显示出浓浓的书斋气息,但以《知堂书话》来命名,实为锺叔河先生的手笔。其实,锺先生的这个命名并不准确。周作人作为极有书卷气的文章家,创造了一种特别的“抄书体”写作范式,成为一代文体大家。但周氏的读书随笔,很少写关于书的“一点事实,一点掌故”,可以列举的,仅有《东京的书店》《厂甸》《旧书回想记》《我的杂学》《陶集小记》等些许篇章。我曾有意搜罗周氏关于买书、藏书、写书的闲谈文字,成一册真正的书话著作,并拟名为《苦雨斋书话》。周作人的这种读书文章,我称之为文章家的读书记。追随这种特别的写作的,最为人称道的有北京的谷林、苏州的王稼句和定居纽约的张宗子,谷林的代表作为《书边杂写》,王稼句的代表作为《看书琐记》,张宗子的代表作则是《书时光》。
锺叔河先生编选的《知堂书话》,已成为当代读书随笔的经典文本。而锺先生作为编辑家,除了大半生为周作人编选文集之外,还曾主编《走向世界丛书》,更是影响巨大。但遗憾的是,作为一生为书操劳的编辑家,锺先生并未出版过一册以“书话”为名的集子。后来偶读锺先生的书信集,得知先生早年曾有过一册《念楼话书》未得出版。我有幸得锺先生允諾,重操此事,并终成一册。《念楼话书》是一册关于书的书,更是一册编辑家的书话。在此书的出版选题介绍中,我曾这样写道:“本书为著名出版人锺叔河先生的随笔,分为四个部分,一为书人书事,二为‘走向世界及其他,三为周作人的书,四为谈书一束,分别选录锺先生的书话、读书笔记和序跋文字的代表作,展现锺叔河先生在寻书、读书、编书、写书等方面的成就和追求,将生平经历与编书生涯编织在一起,是其人生和创作精髓的全景展现。”
南有锺叔河,北有三联书店的范用,但范先生似乎并不擅写书话文章。我最为关注的是一册由范先生编选的《爱看书的广告》,体例特别;后继者沈昌文先生,出版过一册《阁楼人语:〈读书〉的知识分子记忆》,是主编《读书》杂志的絮语闲话,也算是一本特别的书话。作为编辑的扬之水在《读书》杂志供职十年,写过诸多的读书随笔,如果要算书话的话,她的日记《〈读书〉十年》也是特别,其中买书、读书和编刊的闲话掌故,俯拾皆是。
无论是藏书家的书话,还是编辑家的书话,我都称之为文人书话,因为他们兴趣广博,性情可爱,文笔雅致。与之相对应的,我想应是学者书话,而这其中最为有趣的,是学者因买书、读书和写书所写的文章。这些文章多是就其研究领域而闲闲写来,其中不经意间又谈及诸多关于学问的点滴心得,涉及学林掌故,读来令人痛快,这是文人书话所不具备的特点。这样的书话著作也是极多的,我所留意且欣赏的则是北大的辛德勇先生和浙江大学的应奇先生,前者研究古籍版本和历史,后者研究政治哲学,都是尽精微而致广大。辛德勇先生谈书的书,颇为繁杂,但若以书话来论,首推他的一册《蒐书记》,其中最为有趣的,又要算上《东洋书肆记》《大东购书漫记》和《东京书市买书记》等篇章,写其在日本访书的经历,有事实,有掌故,有见识,更有其犀利洒脱的性情,是十分难得的书话佳作。关注应奇先生,乃是读他的一册《古典·革命·风月:北美访书记》,后来又陆续搜集多种,直到最新出版的《读人话旧录》,虽然所谈都是我并不熟悉的政治哲学类书籍,但他对书的痴爱,买书的热情,乃是深有感触。
关于书话的书,并非我的这篇短文所能阐述一二的。除了上面谈到的那册《古典·革命·风月:北美访书记》,关于访求域外典籍的书话佳品,我还知道有董桥先生的《绝色》、王强先生的《书蠹牛津销夏记》、潘小松先生的《书国漫游》、马海甸先生的《我的西书架》、刘柠先生的《东京文艺散策》等,都是令我大开眼界的。可惜我对域外书籍少有研究,读他们的书,就只能叹为观止了。对于这些书,我无法领略其中的“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更多的只是感受他们笔下的“一点抒情的气息”。此外,还值得一提的是供职于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我一直认為能在图书馆工作,真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博尔赫斯曾说“天堂应是图书馆的模样”,但我想说,能说出这样的话语者,大都不是真正的图书管理员,而多是一个图书馆的漫游者。故而我能读到的写得很好的图书馆员所写的书话,只有一册沈津先生的《书丛老蠹鱼》。沈津是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室主任,曾受教于著名的版本学家顾廷龙先生。他对书的喜爱与见识以及他在海外的见闻与阅历,写来都是有趣亦有料的。
如此这般一番粗略梳理,再来回看我写作的几本谈书的书,虽然有一册也曾冠名“书话”(《雨窗书话》),但实际并非藏书家的书话,也并非编辑家的书话,更非有所专攻的学者书话,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爱书人的读书文字罢了。其中的大多文字,都是我写的读书随笔、书人闲话和访书笔记,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文章写得轻松和耐读一些。而我所谈的书,也都是一些寻常的书籍,并非难得一见,故而也没有离奇的访书经历,更没有稀见的资料掌故。在我,更为重要的是一种书缘与人缘的“抒情”,也正因此,我将自己最新的读书随笔集命名为《结缘豆》。之所以如此重视这份书与人的情缘,也是因为我读周作人的文章《结缘豆》,其中有这样的读书人语:“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岂必要索厚偿,来生以百豆报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见时好生看待,不至怅怅来去耳。古人往矣,身后名亦复何足道,唯留存二三佳作,使今人读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之所能留赠后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几颗豆豆,吃过忘记未为不可,能略为记得,无论转化作何形状,都是好的,我想这恐怕是文艺的一点效力,他只是结点缘罢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周作人的散文作为范本,更把这些嘉言作为勉励,我也愿以此与同好者结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