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俊丽
电影本体心理学是一门将电影与本体心理学结合起来的学科,1971 年意大利著名心理学家安东尼奥·梅内盖蒂发表的《探索人的本体心理学》,标志着本体心理学的诞生。本体心理学不同于社会学将个人行为的原始动因归为群体类型之上,也不同于哲学把人的行为问题归结于善与恶之中,它是从方法和理性上去研究人类生存和行动的起因。电影能借助本身所具有的属性,将个人、集体和种族无意识表达出来,这也使人们能够对任何一部高质量电影所包含的人物心理历程进行识别与判断。《我的姐姐》是一部女性色彩浓郁的影片,它在现实与回忆的交汇中叙述了一段“长姐如母”的故事。本文将从本体心理学的角度去解析影片中所表现的隐晦的、错综复杂的女性负性心理,通过人物的思维语言、肢体动作等外化表现,反映出伟大母亲型、忠诚型、疯狂型三种不同的女性负性心理,找出女性产生负性心理的根本动因。
何为负性心理?“‘负性’这个词在无意识的原始语言里是拒绝、排斥的意思,同‘成长’的意义恰恰相反。”女性负性心理来源于一种对现实形象进行歪曲性的投射引起的幻觉的心理机制,这种机制被称为“倾斜屏”,它不是单纯地反映客体形象,而是根据预先在脑海中设计好的计划歪曲任何反映社会现实的一种信号。女性负性心理主要表现类型有忠诚型、嫉妒型、不忠型、疯狂型与伟大母亲型。当然,这几种类型不一定全部都出现在影视作品之中。在电影《我的姐姐》中,伟大母亲型、忠诚型和疯狂型的女性心理表现得格外醒目,因此本文着重分析这几种女性负性心理。
伟大母亲型。伟大母亲型负性心理是一种机械性的固有存在,它隐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异化机制,能够使人们的生命动力和心理能量统统流失,结局就是促使个人不断走向自我毁灭。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与潜移默化的重男轻女思想,便是这种“伟大母亲型”心理得以延续的主要因素。
让牺牲品自己犯错误,最后因自己的罪过而死亡,是这一类型女性负性心理产生的主要原因。在影片《我的姐姐》中,姐姐安然的母亲就是一个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女性,更是一个将这种负性心理复刻实施并感染女儿安然的人。她不需要通过凌乱的外表与伤痕累累的伤口来展示她残缺的思想,而是通过自己制造机会,进而促使女儿安然为了弟弟自己选择失去自我。例如,姐姐安然回忆母亲把她丢在街上或者在泳池中溺水的场景,她奋力奔跑与呼喊,等到的却是物在人空的结局,当她焦急地望向四周时,看到的是溺水的自己在水中挣扎,母亲冷漠地靠在岸边凝视着自己。无疑,画面阐释出人物内心深处无法言明的绝望感与窒息感。此时,母亲的形象已经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不给予母爱却又吸取女儿安然能量的魔鬼。在这种现实与回忆的穿插中增强了影片的感染力,大量的慢镜头削弱了空间的动感,不稳定的手持摄影与颤动、模糊的画面,喻示安然内心的惊恐与脆弱,也刻画了一个内心扭曲、重男轻女的母亲形象。
极大的欲望与极强的控制欲是这种类型女性负性心理的表现之一,例如安然第一次去男友家做客吃饭的场景,导演并没有正面展示男朋友母亲面部的镜头,而是通过她的声音去调动观众的想象,以此塑造男朋友母亲的形象,而台词的加持让一个传统的重男轻女的封建家长形象跃然纸上。这种伟大母亲型的女性什么都想要,既放不下儿子又渴望孙子,正如她说的“结婚后住在一起”“我们家的孙儿出生以后必然是金贵的”等。当她看到安然贤惠懂事地在厨房刷盘子,她表现出亲切和蔼;当安然的弟弟安子恒站在门口喊安然“妈妈”时,男朋友的母亲又本能地将挽着安然胳膊的手放了下来。这一细节强调了男朋友母亲无意识地对未来儿媳的控制欲和对儿子的占有欲,因为在她看来安然就是一个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而已,这种行为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导致女性悲惨命运的女性竞争心理。
通过意识与身体语言来表现人物状态,它暗示的是生命在饱受无形网的束缚,二者不断在拉扯与纠缠。这意味着在人物潜意识里无处不在的“倾斜屏”,不仅可以在精神上影响人物,也可以在行为上控制人物,进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忠诚型。 在“三从四德”“三纲五常”思想的影响下,忠诚型的女性形象在影视中是非常常见的一种类型。这种类型的女性是一种“家庭和教堂”式的妇女,她越忠贞丈夫便越是放纵自己。这类女性是伟大母亲型的变体,虽然在家庭中扮演着妻子这一重要角色,但是仍然摆脱不了“老太婆”的形象。在影片《我的姐姐》里,姑妈这一角色就是典型代表。
正如导演殷若昕所说:姑妈与安然的不同,在于她们时代的局限性和她个人知识结构的影响。因此,在两代人面对相同问题时,二者的处理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在镜头对准姑妈手中的俄罗斯套娃时,就已经暗示了姑妈套娃似的一生,也反映出她心理的刻板定型。在这种负性心理的影响下,她病理性的认知超越了主体,并在自我的言行中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例如,安然的父母刚去世,一家人在商量如何抚养弟弟安子恒的问题上,姑妈明确表态“你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把弟弟养大”,可见姑妈通过自我的经验与认知,以传统伦理文化中的长辈姿态强行要求安然接过她手中的“接力棒”,因为姑妈就为了自己弟弟即安然的爸爸牺牲了自己的大好人生。奈何安然拥有着强大的自我意识,完全有效地屏蔽掉了姑妈的观念灌输与心理同化。
传统的伦理观念与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支配着姑妈不断地加强个人行为,以此达到最终目的。正如安然与姑妈在厨房一起做饭的场景中,姑妈以教训的口吻对安然说:“以前我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你老爸”“每个月工资45 块,还要资助你老爸15 块”“没有人规定我要这么做,但长姐如母!”她希望通过阐述自身的经历来获得安然的认同,进而达到教化安然的目的。反过来说,难道姑妈真的不知道抚养弟弟需要姐姐付出多大的牺牲吗?答案是肯定的。这一场景以安然的一句“你替我想一下嘛,姑妈”而结束,随即两人陷入一场无声的沉默之中。此时,画面中姑妈疲惫地站在电视机前,黑色的屏幕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人物的思想,使人产生僵化心理。它反映了姑妈深知自己是封建思想的牺牲者,但又企图通过自身的说教去同化安然的心理。
相似的场景还表现在安然给弟弟找领养人时,姑妈的态度由开始的训诫到愤怒的威胁“你要是敢卖你弟弟,我就去法院告你!”再到以柔克刚“你弟是真的乖”。当刚柔并济都达不到目的时,她开始由语言转向行动。比如,给领养人打电话说安子恒有暴力倾向,使领养人放弃领养。这种具有“普度众生”心理的宗教式女性,往往以牺牲自我来换取男性美满生活的行为,对于整个家族的男性来说无疑是最有利的。但从利己的人性意义上讲,一个人固执地采取一种使自己受到损害的行为是愚蠢的,是一种毫不吝啬的自我压榨与自我感动,也是一种长期受封建思想控制而产生的负性心理后遗症,一种刻板定型演绎成某种特定的机械行为。总之,这一类型的女性从表面上来看是一种“完美的”、具有牺牲精神的传统中国女性,实际上,她那僵化的家庭和宗教式的道德观在自身周围形成了一种恶性的心理感应场。
疯狂型。 这一类型的女人通常在经历了种种尝试之后,终于因失败而绝望,变得歇斯底里而近于疯狂。在偏执与疯狂加持下,她逐渐失去现实感,进而不能客观地对待现实。
影片开场安然的第一个镜头,蓝色的基调与红色的救护车相互映衬,安然长时间的静默与救护人员的匆忙形成强烈的反差,透过车窗模糊的前景看到她被一个封闭式构图死死框住,暗示了她身处困境却又渴望自由的混沌处境。虽然在影片中母亲未出场就已宣告死亡,但周围一切事物都在告诉观众,她依然活着并始终影响着安然,这为安然对弟弟的态度由憎恨到接受的一个情感转换做了铺垫。
由于家庭具有强烈的重男轻女的观念,安然几乎没有享受过父母的关爱,父母对弟弟的偏爱导致她性格的偏执与内心的冷漠,这种负性心理的复刻都是通过心理感应场的“磁力”来发挥作用。例如安然第一次回忆父亲与母亲的形象,要求她不可以穿裙子,出门必须假装是跛脚,不听话就是一顿打骂,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因残障子女而有资格申请二胎。由于父母的负性磁场感应及不公平对待导致安然内心极度的不平衡,她将这种内心的绝望转化为一种动力,而这种动力是具有毁灭性质的力量。于是,她为了除掉前进路上的障碍,不惜一切手段将弟弟送出去。起初是让姑妈养、舅舅养,然后是送养与领养,在这些都失败后她决定将弟弟丢在地铁站。为了把这些微妙的情感表达清楚并体现人物的个性,影片巧妙地采取了跳动的时空转换,在主人公的生活场景与回忆之间来回切换,从根本上打乱了安然生活的统一感与性格的完整性,使其呈现出自我与他我之间的纠葛与矛盾。
在影片中,相较于语言能够推动情节的发展,身体生理的反应更能体现人物的精神无意识与负性心理特征,而眼睛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表达媒介。每次出现争吵的场面时,安然眼睛中总是发出一种呆滞的、茫然的目光,通过这种目光达到“杀死”对方的目的。例如安然在医院与同事争执的场景,运用广角镜头拍摄,消解了空间的纵深感,手持摄影的颤动喻示了人物之间的紧张关系,由全景转换成近景后让观众更加清晰地看清楚安然的面部表情,特别是在昏暗的冷白基调灯光的照射之下,安然空洞且凶狠的眼睛与苍白的面部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一种死亡的逼迫感油然而生。除此之外,安然在墓地与父母隔空对话的场景中,手持拍摄的特写画面展示了二者间的疏离与冷漠,透露给观众的只有一双哀怨的眼睛,而眼睛的后面是空虚。在三分半钟的对话中,仅有一次运用大全景去构图,灰暗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幽暗森林、密密麻麻的黑色墓碑,只有安然一身白色屹立在画面之中,相较于前者的压抑,后者散发出一种黑色的魔力,是人物内心深处无法言明的孤独感与愤怒感。
总的来说,这种负性心理并不是天生具有的,而是童年受到的创伤经过漫长的等待,直至成年后的某一天,在面临相同问题需要做出抉择时突然爆发,演变成病理,导致躯体和行为能力的异常。而这种病理的心理模式并没有使女性从中受益,相反,都深受其害,无法逃离。
影片是否反映了集体无意识与导演无意识,这是人们在用心理学对电影评价分析的一个重要标准,在殷若昕导演的影片中,这种无意识表现为“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如影片《我的姐姐》阐述了两代“姐姐”的身份,一个是以安然姑妈和安然妈妈为代表的上一辈的姐姐形象,另一个是以安然为代表的当代姐姐形象。她们的处境都格外相似,都有一个重男轻女的母亲与一个无能或幼小的弟弟。
在影片开头,影片就用一场车祸交代了安然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的事实,并通过安然的回忆阐述了儿童时期的孤苦与不幸,为后来安然抛弃弟弟埋下了伏笔。另外,在影片的画面中,人们看见了套娃、皮衣、医院、病人、坟墓等,这些都是人物内心情绪的投射,再加上导演以人物的冲突来处理、解读和推动故事的发展,女性因童年受创而产生的负性心理,这种心理表现在为获得和谐的人际关系而选择牺牲自我。在这种情况之下,女性无疑是一个家庭成长的牺牲品。从客观环境上看,女性想要获得尊重,自我牺牲就是一个重要的生存策略。从本质上看,是她们的负性心理在作祟。虽然影片传达出封建思想对女性精神的残害,但如果没有“上一代姐姐”内心最初的动因,没有她们心甘情愿做出这种选择,也不会将自己的一生都葬送在自己的手中。她们的这种决定导致在心理上成为男性的奴隶,这种心理阻碍了她们的发展,致使她们成为一个没有反叛精神也没有自我的人。
影片的结尾并没有出现观众期待的大团圆结局,而是给出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姐姐与弟弟在足球场相拥哭泣。导演并没有直接告诉观众姐姐是走还是留,而是运用隐喻的方式去委婉地表达结局。正如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大雨冲击着球场的足球,而作为观众早已深知足球是弟弟最爱的物品,这无疑是一个隐喻。这种表达方式表明了导演殷若昕的态度:她鼓励当代女性反叛枷锁,认为女性的选择应是呈现一种多样性和自由性,女性应该去完善和构建真正的自我,应该做一个宽广而洒脱的自由人,不应该接受无意义的无意识的熏陶与负性心理“倾斜屏”的影响。
通过分析影片《我的姐姐》中所表现出来的本体心理学特征,人们了解到本体心理学是如何应用到在影片分析中的。以一种新的理论视角去分析影片,不仅能够提高人们对电影中人物角色的认知水平,更有助于导演深入分析角色人物,创作出更丰富深刻的人物角色与艺术作品。
影片《我的姐姐》导演殷若昕曾说:“我在每一次的表达里都努力的探索人与人、人与生活的关系。”作为当今新生代导演代表之一,殷若昕对电影人物的处理特别细腻,再加上其深受杨德昌、侯孝贤、焦雄屏等电影人的影响。这种以姐姐为主导的叙事总是穿插着童年回忆,既保证了电影叙事的相对完整性和观看的相对流畅感,又向观众展示了不同年代的姐姐面对同一问题不同行为表现的心理历程。
通过对两代姐姐的负性心理分析,人们看到了推动姐姐行为背后的原因。在重男轻女封建思想、个人的无意识及“倾斜屏”的作用下,似乎女性想要更有尊严的生活,就必须牺牲自我,来换取周围亲人的“好评”。男性作为既得利益者,攀附在女性身上,通过吸取她们的血液来换取自己的成长与自由,女性作为受害者和牺牲者,反而不得不在极小生存空间中通过“心理竞争”“自我压制”“负性心理感染”等各种手段求得一席之地,这才是最为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