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
我奶奶离去世还有两个多月时,讲了爷爷最后一次钓鱼的故事。她已八十四岁了,下床已有些困难,但说起话来还很清楚。十年前,她跟我父母闹僵了,独自住到老宅里,除了我,谁都不见。她这辈子就没向谁低头过。
我小时候,奶奶讲过很多故事。有些她是信的,有些她也不信。她的信仰很简单,上有老天爷,下有狐仙姑,至于那些佛道神灵,她觉得保持敬意就好。她对狐仙姑的信仰,倒是颇有缘由的。据说早年在山东老家时,我父亲出生后就体弱多病,有亲戚建议她,不如给你儿子认个狐仙姑师父。因为别无他法,她就带着我那时才五岁的父亲进了山,在一片老林里找到了那棵百年柏树,下面果然有个狐仙姑牌位。她把白酒、活鸡供上,就拉着我父亲给那牌位磕了头,祷念了一番,就算拜师成了。结果自那以后,我父亲的身体还真的就日渐好了起来,直到成年也很少生病。
1952年冬天,奶奶带着我父亲,还有我爷爷那两个十六七岁的弟弟,搭火车到了东北。在那座工业城市的郊区,冒着零下三十几度的低温,踩着半米多深的积雪,她找到了那座有着南北大院的瓦房。安顿好后,她就从包裹里翻出一个木牌位,去了院子里,在厚厚的积雪里挖出了一条通往那棵山里红树的雪道,把那个木牌位安放在树下,还用砖头搭了个小供桌。我爷爷觉得有些奇怪。她就告诉他,这是狐仙姑的牌位,你儿子要是没这个师父,估计活不到现在。
后来我问过父亲这事,他出了会儿神说,小时候能懂什么,你奶奶说这是你的狐仙姑师父,保你命的,我也就信了。现在呢?他觉得也是说不清楚。当然这也符合他的性格,在强势的我奶奶和脾气火爆的爷爷交叉抑制之下,从小就话少且胆小。等后来娶了强势的我母亲后,他才意识到这简直是个灾难组合。作为人民教师和无神论者,我母亲对我奶奶的家长作风和封建迷信思想很是反感,常为此跟我奶奶发生口角,她的伶牙俐齿每次都能把我奶奶气到。直到我奶奶跑去学校找领导告状,说儿媳目无尊长、出言不逊,哪里还像个人民教师。结果我母亲挨了校领导的批评,还要道歉。后果可想而知了,直到我奶奶去世之前,她们的对立就没消失过。
我爷爷是货车司机,常年在外,每个月只能回来待上个把星期,对这婆媳间的斗争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他对我奶奶是既烦又怕,只要不在家,他就很开心。他有个爱好,就是钓鱼。可提到钓鱼,我奶奶就总是来火,因为这个爱好会耗掉爷爷难得在家的时间。她骂他是甩手掌柜,对家里的事从来都是不管不顾,才导致儿媳不把她当回事。她最常说的就是,你等着,我早晚把你那些破鱼竿一把火烧了。我爷爷知道这话不是说着玩的,就把钓鱼用具都放在了货车上。
话说那狐仙姑的牌位,通常是逢年过节时我奶奶才会拉上我父亲去拜的,后来我母亲发现,我奶奶时不时地就会到那棵山里红树下,蹲在那里对着牌位低声念叨,就觉得这里面有事。我父亲知道后,有天晚上,见我奶奶又去牌位那里蹲着念叨,就过去问她,不年不节的,这是做什么?我奶奶瞥了他一眼道,我还能做什么,不过就是跟你师父倒倒苦水罢了,你这个徒弟不孝,管不住老婆,让我整天受气!我父亲就语塞了,只好回去跟我母亲撒谎,没事,她是跟我师父说说心里话,说她想念故去的父母。我母亲就说,都什么年月了,还搞这套。当时还是夏天,院子里葡萄架上爬满了葡萄藤蔓,缀着很多大串青绿的龙睛葡萄,那棵山里红树也是异常茂盛,结了很多青色的果实。
这个夏天里,爷爷有了一个月的长假,就整天往水库那边跑。那年雨水多,水库里的水位上涨了二十多米,把当地人种的豆子地都淹了。据说,有豆子地的水域鱼多,都是被豆子的香气吸引来的。爷爷借了顶帐篷,在水库边上住了三天三夜。等他终于回来时,已被晒成了黑人,眼圈凹陷,还满脸胡子。我奶奶打量了他一番,问他,鱼呢?他摇了摇头说,被人偷了,连同鱼竿、抄网、水桶,都被偷走了。我奶奶不信,别不是送人了吧?我爷爷没再言语,回到屋内,烫了壶酒,连下酒菜也没有,就盘脚坐到了炕上,在那喝闷酒。我奶奶觉得事有蹊跷,就追问他碰到什么事了,这么一脸瘟鸡相?我爷爷就是不吭声。
过了两天,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个狐仙姑牌位不见了。我奶奶就跟疯了似的到处找也找不到,后来就崩溃了,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街坊四邻都被哭声引来,七嘴八舌了半天,有人就报了警。民警过来听说丢的是个牌位,就觉得夸张,谁能偷它呢?再说也问过邻居们,没见有生人来过啊?最后只能先记录在案,等有消息了再说。我奶奶就又大哭了起来。到了晚上,我父亲才知道,我奶奶认为我母亲是最大的嫌疑。但我母亲矢口否认,说她根本没兴趣干这种事。我父亲看我母亲的表情,觉得不像在撒谎,就去跟我奶奶发誓,不可能是我母亲。
那天晚上,我奶奶在那棵山里红树下放了只板凳,坐在那抽烟,不停地念叨着,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她这样,爷爷跟我父亲也没睡,又不敢去劝她,只好坐在坑上闲聊。爷爷就说了钓鱼期间的事:在水库边上的前两天,他钓到很多鱼。第三天下午,鱼饵用光了。他除了烧了两锅鱼汤,吃了几条鱼,还送给当地老乡十几条鱼,就这样,还剩下二十来条鱼呢,装了一大袋子,泡在水里,准备走时带上。等到了晚上,有位钓鱼的老哥分了些鱼饵给他。那老哥不用鱼竿,用地钩,专钓大鱼。那老哥带了好几个地钩,有两根地钩绳是系在有摇铃的木棍上的,木棍都深插到土里。爷爷好奇,就帮他分担了另外两个地钩,把那钩绳都拴在了手腕上。等到午夜,爷爷困了,那老哥就把那两条地钩绳要了去,说你睡吧,睡醒再说。然后老哥就躺到了斜坡上,把那两条地钩绳拴到了两只脚腕上。后来爷爷醒了,看了下手表,发现只睡了半个来小时。当时夜空中的云散开了,露出一轮明月,把那宽阔而又寂静的水面照耀得银光闪闪。只是,那位老哥不见了。那几根木棍上的摇铃一动不动。就在这时,爷爷听到水面上好像被撒入了一大片沙子,发出唰的一阵轻响,就扭头看去,只见银色的水面上露出一条十几米长的大鱼脊背,黑色的,正看着,那大鱼忽然用力摆了下尾巴,激起阵阵波浪,然后就消失了。愣了片刻,爷爷忽然就看到了斜坡上有只皮鞋,正是那位老哥穿的那双破皮鞋里的一只。他由此断定,那老哥是被大鱼拖到水里了,以他的经验,像刚才那条大鱼,在水里的力量拖下去一个人是很轻松的。然后爷爷就对我父亲说道,是那位老哥,让我捡了条命。要是我手腕上还拴着那两只地钩,那被拖下水的就应该是我了。
早晨,我奶奶回到了屋里,坐在炕沿上抽烟,默默地流泪。我爷爷就很平静地告诉她:“那个木牌位,是我拿走的,扔到水库里了。”说完之后,还没等我奶奶回过神来爆发,他就已骑上自行车去运输公司了。当天晚上,他让同事转告我奶奶,因为后天要去山东,这两天他就住在公司了。这件事对我奶奶的打击远远超过了木牌位的丢失。据我父亲说,随后的几天里,我奶奶都是沉默不语的状态,只是坐在炕上,什么都不做。爷爷到了山东后,就让同事捎了封信回来,说他要在那边长住了,因为运输公司在那边建了个中转站,需要人手,他最快也要到春节前才能回来。那段时间里,我奶奶跟家里人都不怎么说话。春节前夕,运输公司在山东的中转站发来了电报,说是我爷爷在夜里值班时脑溢血去世。我父亲就陪奶奶去了山东,给爷爷办理后事,然后带回骨灰盒安葬。
后来据父亲讲,奶奶坚持认为,是爷爷惹到了狐仙姑师父。还说她在木牌位丢失后,试图祈求狐仙姑宽恕,做过很多次祷告,烧了很多次香,但还是没用,狐仙姑根本就不理。对于这些细節,我父亲也是不置可否,认为这种事谁也没法说清楚。而我母亲则始终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直到我奶奶去世后,又过了好些年,我母亲也变成老人了,有一天,在我跟她提到这件往事时,她认为,当年我爷爷去山东,其实就是不想跟我奶奶相处,到那边躲清净去了。过了几分钟,她忽然不动声色地告诉我:“其实,那个木牌位,不是你爷爷拿的,而是我拿走丢掉的。”看着我很震惊的样子,她没再解释什么,只是要求我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讲,尤其是不能跟我父亲讲。我答应了。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后来有一天,当我跟父亲又聊到狐仙姑的事时,他却淡定地说道,那木牌位,不是你爷爷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