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在四十年不遇的春寒中,又一个新学期开始了。一年二度,这也是我集中爆发冒名顶替综合症的季节。开学第一天照例找不到教室,二十年前,当我是这里的本科新生,照例可以踩着铃声怀揣早饭低头溜进教室坐到最后一排,如今却必须昂首挺胸揣着教案径直走向讲台,假装感受不到几十双眼睛的凝视,脸上写满道路、真理和光。
我不知道這五分之一个世纪内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确实享受过坐在讲台下的时光:摊开笔记本,也敞开心灵,半慵懒半专注地望向黑板,随时准备接受智识的刺激。一行行粉白的板书随着一只手的跃动渐次涌现,仿佛通向全新的陌异世界的秘符。
所以,就因为我曾是个惯于坐在台下获得求知乐趣的小孩,如今我成为一个站在讲桌前传道解惑的大人,人生的因果律就是这样简单粗暴?铃声响了,我伏在讲桌上整理教案—— 这张桌子实在太高,没给霍比特人留下活路,我几乎只有脑袋和一半肩膀露在外面—— 一面由衷地羡慕前排那几个一脸松弛的学生。
我的梦想不过是当一辈子学生,但这的确太奢侈了。突然想起自己大四那年翻译过的一部又臭又长的悬疑小说(五十万字,交稿之后,我的颈椎再也没能回到初始弧度),书中的教授父亲这样给女儿描述自己的职业:“教授是地球上唯一有能力给生活镶上真实的边框的人——不是说整个生活,老天爷,当然不是——只是它的一部分碎片,一个小小的楔子。他把那些无法加以组织的东西组织起来,灵巧地将它分为现代与后现代、文艺复兴、巴洛克、原始主义、帝国主义等等。接着又用研究论文、假期、期中考试对它进行划分……简直神圣极了。一学期课程所具有的那种对称性。想一下那些词语本身:讨论会、导师辅导,还有那些只对高年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开放的学术专题会……想象一幅康定斯基的作品——满眼的杂乱无章,现在,在周围镶上一个边框,这下好啦—— 把它挂在壁炉上方,看起来就古雅得很了。大学的课程也是这样。那样一整套神圣而甜美的指令,最后以期末考试这一惊悚奇观收尾。”
听完这话,亲闺女的反应是:“爸,你疯了。”不过,从业近十年,我得承认,这番话并不全是一个自我膨胀的男性学者的痴人说梦。边框、结构、对称性,在生活的混沌海中,这些隐喻自有其迷人之处。我当然理解撰写课程大纲的非凡快感:那就好像为土星和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重新安排轨道,从碎冰的滩涂中建立天体的秩序。话说回来,大纲(syllabus)一词的词源来自古希腊语“抓取”(lambanein)和“到一起”(syn),也有人将它考据为“皮革书签/皮纸标签”(sittybos)一词的讹变—— 两者都是赋予秩序之物。但si ybos的另一个释义是“炖杂烩粥用的大锅”。
词源是词语的幽灵生命。它的不可靠和自相矛盾持续为我们提供危险的愉悦。如果说学院时光是一茬茬野蛮生长的荞麦,那么干我们这行的就是一群任性的农夫,自诩为光阴的塑形者,热衷于驯服杂草而创造出形形色色的麦田怪圈。问题是,若想胜任,需要相当程度的对自身所授之物的确信,以及满电续航的表演人格,两者我都不具备。斩钉截铁我不会,摇旗呐喊我不愿,于是在开学第一堂中世纪文学导读课上,我用黑丝绒束口袋装了刻有如尼文的紫石英,邀请学生各自抓取一块石头,并用抽到的如尼符(一种兼具音、形、义的古日耳曼字母系统),模仿《埃克塞特手稿》的盎格鲁-撒克逊作者,为自己真正在意之物编写诗谜。
制谜的狂热左右着“黑暗时代”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心智,也与古英语诗歌中无处不在的迂回表达法(kenning)互为因果。如果你可以轻易猜出“鲸鱼之路”(hron-rad)和“天鹅大道”(sw?n-weg)是指海洋,那么怪兽之家、风之大陆、塘鹅的浴池、波涛的绳结又是什么?成书于10世纪末的《埃克塞特手稿》收录了99首作于7到9世纪的古英语头韵诗谜:“我见到一种浪迹天涯的事物/满身装点着奇观/波涛上发生着奇迹:水变成了骨头(w?ter wear? to bane)。”“我见到神奇的四者/化作一者旅行(samed si?ian);路径幽黯/车辙深黑,行动飞快/比鸟群掠过天际更迅捷/又潜入深水中;那奋勇的士兵/努力前行,越过闪光的金箔/指出通向四海之路。”前者的谜底是“冰山”,后者是“羽毛笔(和三根手指)”。
如果说学生们对这两首诗谜多少还能达成一致(虽然他们认为“三根手指”完全是耍赖),下面这首引出的猜测可谓五花八门:“我的厅堂喧嚷,我悄无声息/造物主为我俩/安排了同样的道路,我比它敏捷/有时比它强壮,但它劳作更久/有时我已休憩,它仍兢兢业业/但凡我还活着,就栖身于它/如果我俩分离,我必定死亡。”“我”是谁?寄居蟹、蜗牛、影子、懒虫是学生给出的一部分答案,学者给出的官方谜底是:“我”即“灵魂”,“我的厅堂”(min sele)即身体。不好说谁的答案更高明。意义的生产,在制谜与解谜中,一如在教学中,从来都是双向和往复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谜面,此刻我们聚集于教室这间并不喧嚷的厅堂,在料峭春寒里一同分曹射覆,透过一种死去了千年的语言,窥视生活在遥远往昔的陌生族裔的心灵。而在无限久远的将来,我们所使用的语言的残骸,也将是后世复原我们的精神世界——如果它还值得复原——所能仰仗的唯一线索。
和语言的亲密,是与未来的亲密。站在这个春天遍及寰宇的不确定之中,手握如尼石布袋,我知道我仍能确信这一点,不更多也不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