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丹
摘要:装裱对书画作品的意义重大,就其功能而言,主要可以分为两种。从艺术心理的角度来看,书画的装裱作为一种人为设定的框架,一方面它对观者的观看行为划出了边界,为观者提供了审美观照的具体窗口;另一方面它固定了力场的范围,加强了肉眼对绘画作品之內容的关注。
关键词:书画装裱;框架;窗口;力场
装裱是中国书画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它不仅仅是对书画的一种保护和保存方式,更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通过选用不同材料、应用多种技术,装裱能够增强书画的美观性和展示效果。在中国书画艺术中,装裱的形式和风格各不相同,每一种都体现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审美追求。因此,研究装裱的功能和技法,对于理解和欣赏中国书画作品的整体魅力至关重要。
一、对中国书画装裱之起源的思考
中国传统书画装裱作为一种承载中国文化与历史价值的艺术形式,其发展历程与人类认知心理的变迁及审美文化的演化紧密相连。追溯我国先民的绘画历程,现有的田野考察证明了早期彩陶绘画与岩画是没有边界的:1973年出土于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的舞蹈纹彩陶盆,[1]盆上的人物形象沿着盆体的走势环绕于盆口内侧;在内蒙古地区发现的乌拉特中旗岩画中,大量的人物、动物及行猎工具的图像被凿刻在岩壁上,随着山腰和山顶崖壁的走势延伸。[2]由此可见,先民们在绘制图形时并没有明确意识到图底关系。但在人类的认知中,对于图与底的判断却不会出错,就像我们从直觉上会认为盆上的“舞蹈纹”和岩壁上的图形是“图”,而不会将盆体的空白面和岩壁上的空白面看作“图”那样,如德国学者鲁道夫·阿恩海姆(Rudolf Arnheim)所言:“在特定的条件下,面积较小的面总是被看作‘图,而面积较大面总是被看成‘底。”[3]这引出了一个问题:既然缺乏明确的框架并不会影响观看体验,那为何古人需要创造出装裱这一形式?这一问题直接关联到装裱艺术的起源。
由于先秦文献资料的匮乏,探究书画装裱起源的问题一直是学术研究中的一个挑战。目前学界对此有诸多看法,较为流行的包括以下五种观点:一是“新石器时代纹饰说”,二是“商代甲骨文说”,三是“战国时期帛画说”,四是“蔡侯纸问世学说”,五是“东晋说”。[4]前二者认为,纹饰与文字有了具体的物质载体便意味着装潢艺术的诞生,其逻辑底色是将文字、纹饰等看成是书法与绘画的艺术。第三个观点依据具体的田野资料,1973年湖南长沙子弹库一号墓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形制为长方形,其“顶端包竹竿,在其上系棕色丝带”,[5]与传统书画装裱形式相似,因此战国时期被认为是书画装潢的起源时代。帛画的概念并不是在古代就有的,是现代人根据古代绘画所用的丝织物这种物质载体所命名的,至于彼时为何名,目前学界并无确切说法。第四种说法依据的是传统书画装潢所使用的主要材料为纸张和绢绫,所以,纸张的问世才是催生书画装裱出现的首要条件。第五种看法也是较为流行的说法。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指出:“自晋代以前,装背不佳,宋时范晔始能装背。”[6]由此可知,晋代以前便有书画装裱了,只不过“装备不佳”,至于“不佳”至什么程度,可能是使用材料不佳、装裱技术不成熟等,目前我们不得而知。这些观点虽然从历史角度探讨了书画装裱的起源,但本文认为,对书画装裱的原始考察关键不仅在于研究其诞生的具体时期,更在于理解其功能的起源,即厘清传统书画装裱的目的——是为美观、便于保存,还是有其他目的。因为传统的书画装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明人周嘉胄在《装潢志》中强调:
裱背亦有十三科:一、织造绫、锦、绢、帛,一、裱板等件,一、抄造纸札,一、染制上件颜色,一、糊料麦面,一、糊药、矾、蜡,一、界尺、裁板、杆帖,一、轴头(或金,或玉,或石,或玛瑙、水晶、珊瑚、沉檀、花梨、乌木,随画品用之),一、糊刷,一、铰链,一、绦,一、经带,一、裁刀。数内缺其一,则不能成全画矣。[7](《裱背十三科》)
可见,传统书画装裱不仅要求使用多种材料,而且涉及精细的工艺技术。因此,装裱一件书画作品不仅是一项技术挑战,也需要有强烈的目的性来驱动这一烦琐过程。这一点,无论对于古人还是现代人而言,都是相同的。
二、书画装裱的窗口功能
传统俗语“三分画七分裱”体现了绘画和装裱在一幅国画作品中的相对重要性,同时强调了优秀的国画作品需要配以得体的装裱。后代研究者多从实用角度考察传统书画装裱的目的,指出装裱后的书画作品更易于展示、存储、携带和收藏。此外,成熟的装裱技艺对于古画修复也至关重要。因此,当代书画界的研究重心集中在古代装裱技艺的传承与发展上。旨在延长书画作品的寿命,这无疑是书画装裱的一个重要功能。然而,这种观点可能属于“倒果为因”的思维方式。
从艺术心理学的视角分析,书画装裱的出现代表着人们开始有意识地划分,甚至强调图像与背景之间的关系。这可以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艺术中的绘画边框相比较,后者的目的在于将绘画作品的空间从背景中分离出来,创造出一种视觉上的景深效果,从而在物理空间和绘画空间之间形成一条清晰的界线。在阿恩海姆看来,在绘画作品中绘画空间被想象为无限的(不仅在深度上,也在横向上),其边界线象征着构图的限制,而非所表现空间的实际边界。在这种理解下,画框被视为一扇窗口,观众通过这扇窗口得以窥见另一个世界。尽管观察受限于这一观察口,但所见之景并不局限于此。[8]据此,绘画作品的边框至少有两个功能:一是区分作品与其背景的界限,二是营造一种审美观察的空间窗口。也就是说,画框不仅明确了观众对作品构图的识别,而且为他们提供了审美观照的具体窗口。而人类的视觉和思维之间会形成相互的作用力,即思维会影响对视觉信息的解读,与此同时,视觉信息也会影响思维过程。[9]这种视觉思维(即视知觉)具有普遍意义,因此,可以想象当古人观看墙上装裱完毕的书画作品时,他们可能会产生类似的感受。在这一层面上,我们可以认为,书画装裱的功能在于为欣赏者提供一扇具体而完整的窗口,通过这个窗口,人们不局限于肉眼所能看到的内容,更重要的是,它为想象力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正如我们通过房间窗户看到的风景虽有限,但我们知道窗外的世界实际上是无限的。
如果说传统书画装裱的目的,仅仅局限于提供审美观察的“窗口”,那么古人便无需对装裱的材料和工艺投入大量研究,后世对于制作这一“窗口”的兴趣也不会如此浓厚。因此,书画装裱的意义远不止于提供一个审美观照的窗口,其用料的精选和工艺的成熟程度直接关系到书画作品的生命力。如《装潢志》所述:“亦必主人精审,于中参究,料用尽善,一一从心,乃得相成合美。俾妙迹投胎得所,名芳再世,功岂浅鲜哉?”[10]此言表明装裱的工艺不仅关系到作品内容的呈现,还对作品的寿命产生影响。概而言之,书画装裱的作用在于决定作品的审美价值,同时也影响这种审美价值的持续时间。因此,装裱的材料选择和工艺水平不仅是对作品本身的一种衬托和强调,也是对作品本身生命力的一种延续和扩展。
三、书画装裱的力场效果
当我们深入探讨成熟的装裱技艺如何为书画作品添彩时,不可避免地需要考察具体的装裱形式。清代學者邹一桂在《小山画谱》中指出:“轴则花梨、紫檀、黄杨、漆角者为宜,玉石则太沉重。式尚古朴,勿事雕饰。”[11]这一观点反映出中国传统装裱在轻量化和样式简洁方面的审美追求。文人们认为轴身太重会拉扯损伤画作,装饰过多则会显得俗气,这与中国文士崇雅黜俗的审美追求有关。例如,宋代《人物图》中的肖像图轴在裱背、画带、画轴及挂画等方面均讲究精细,从形制、材料到配色都表现出极致的典雅,作品整体给人的效果既稳重又不失简洁。相较之下,同样是对肖像画的装裱,拉斐尔《椅中圣母》所配画框,其装饰华丽、色彩璀璨,使得画中的人物显得更加庄重,散发出静态的力量感。尽管这两幅作品的框架在材料和风格上大相径庭,但都有效地增加了作品的画面效果。若交换两者的画框,可能会导致风格混乱,从而影响观者的观赏体验。
因此,从整体性角度看,可以认为装裱并没有固定的风格、程序。邹一桂所提倡的“式尚古朴”的审美趣味仅能代表一种流派,它指向古代文士欣赏书画的传统主流趣味,并不能泛化为装裱增色的普遍准则。装裱的形式并非书画作品增色的核心,而是反映了一种特定的审美风格。一个优秀的装裱匠人在为作品装裱前,首先需要深刻理解作品的内涵与精神,以便做出恰当的装裱选择,从而真正为作品增色。
装裱所产生的视觉增色效果,本质上源自人类对于“力场”的本能反应,这种反应在多种情境下表现出普遍性。当我们将注意力从装裱的多样形式转移到其本质上时,就会发现装裱实际上是人为设定的一种作品框架。英国学者E.H.贡布里希(E.H.Gombrich)曾提出:“框架,或称边缘,固定了力场的范围,框架中的力场的意义梯度是朝着中心递增的。”[12]在贡布里希看来,框架内的“力场”能够引导观者的视线和注意力。这种力场效应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例如,演唱会中的歌手通常站在舞台中央,观众自然形成的“框架”强化了歌手的明星地位,使其成为焦点。在观众的视觉思维中,这种“框架”效应是本能的。类似的,在重大活动的布局或餐桌摆盘中,主要人物或特色菜品通常被置于中央位置,引导观众或食客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聚焦于中心。在书画装裱的领域内,画框的存在为观者提供了一个视觉边界,这个边界产生了一种牵引力,引导观者的注意力集中于画作的中心,放大中心人物或主题的特征。因此,装裱后的书画作品的审美成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力场”是否正确地突出了作品的中心要素。在这个意义上,成熟的装裱工艺甚至能够使原本平凡的作品焕发新生,超越其原有的视觉效果。
注释
[1]青海省文物管理处考古队,《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文物》,1978年第3期。
[2]盖山林,《阴山岩画》,文物出版社,1986年。
[3][8][9][美]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滕守尧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
[4]舒光强,《传统书画装裱起源诸说》,《中国艺术时空》,2014年第6期。
[5]周志元,《从古代帛画装潢看“挂轴”的起源》,《南方文物》,2000年第3期。
[6][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
[7][10][11]杜秉庄、杜子熊编著,《书画装裱技艺辑释》,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
[12][英]E.H.贡布里希,《秩序感》,杨思梁、徐一维、范景中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