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品评录(三)

2024-04-25 17:57
南腔北调 2024年3期
关键词:笔者小说

作家思想的演变过程

书信是研究一个有成就作家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18卷的《鲁迅全集》,有4卷是书信;9卷本的《卡夫卡全集》,其中有4卷是书信,所以,书信是一个作家文学成就的重要构成部分。在人类历史上,很多作家的书信来往已经成为经典,比如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在1962年的书信集《抒情诗的呼吸》,比如策兰、巴赫曼的书信集《心的岁月》等,这些书信集在读者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并成为经典,影响一代一代的人。从这些书信当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作家所处时代的变迁,可以看到作家的情感经历和人生观,也可以看到一个作家思想的演变过程,比如美国传记作家欧文·斯通,他就是根据梵·高的书信,写出了梵·高的传记《渴望生活》。

我们从《两岸书》中,同样能读出痖弦作为一个诗人、一个编辑家、一个社会活动家的真性情,我们也能从痖弦的书信里面感受到他对故乡的情感,比如他对南阳大调曲子的收集与整理,就表达了他对故乡的思念和热爱,比如说他喜欢吃芝麻叶面条、喜欢吃红薯,比如他对妻子的忠诚与爱情。当我们读到痖弦先生带着自己的女儿到青海寻找父亲尸骨的时候,我们真的被深深地感动了,还有他对人生世态炎凉的感悟,笔者觉得这些书信对于研究痖弦这样有影响的诗人,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同时,我们也能从书信中,读到杨稼生先生所走过的艰辛的文学创作道路,还有他对生活酸甜苦辣的感悟,我们都能感受到,还有他对人生孤独与寂静的领悟,升华到了一定的人生境界,这些都让我们感动。

对于《两岸书》,还想给编辑提一些意见,尽管杨稼生先生在最后一封信中说到了这本书的编辑方式,但是把痖弦和杨稼生的通信分开来编,笔者觉得这是对《两岸书》很大的伤害,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尽管它是真实的书信,但是书信也是有结构的,这个结构就是建立在时间之上的,一封信和一封信的连接,就是通信的结构。笔者曾经读过《卡米耶·克洛代尔书信》,克洛代尔和罗丹分手后的30多年,一直住在精神病医院里,后来她的许多书信都是在精神病医院的档案室找到的,她的每一封信,都是按照时间的顺序编排的,这包括收信人的地址,寄信人的地址,哪一封信缺失了,是撕毁了还是遗失了,都有注明。《两岸书》里所收集的书信当中差异太大,痖弦的书信146封,杨稼生的书信只有47封,那么,杨稼生先生的近100封书信不知去向,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如果我们留意西方的书信编排,比如说策兰和巴赫曼的通信,细致到每封书信都有注解,包括信封上的邮票是否存在,都有明确的说明。这些细节很重要,你把痖弦的书信编在一块,把杨稼生的书信编在一块,就打断了书信的时间结构,给读者的阅读造成不便。比如说杨稼生先生给痖弦先生写了十几封信,但是痖弦先生没有收到,那么这十几封信为什么丢失了?应该作出一些解释。如果今后能再版,希望能有所改进。

(本文是作者于2014年5月29日在《两岸书》研讨会上的发言。《两岸书》,痖弦、杨稼生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作家的文体意识

笔者对赵瑜的作品的阅读是持续的,这个阅读主要来自赵瑜的书评,因为赵瑜经常在《文学报》《文艺报》《中华读书报》这样的报刊上发表一些对最新出版的特别是西方小说的书评。赵瑜的这种阅读在他的创作里也体现出来,比如说《小闲事》,就是从《两地书》里发现鲁迅语言之外具有人性的东西,这是赵瑜的智慧。

具体到《女导游》这本书,说是写了20世纪60年代、70年代和80年代的三位女性,其实主要还是写60年代出生的黎静和80年代出生的淘气,而70年代出生的洋葱这个人物只是一个辅助的人物。另外,说是写女导游,其实具体涉及的导游生活不是太多,只是一个噱头。小说真正涉及的还是人的日常生活与她们的感情生活,和她们那种不是太明朗的、混沌的精神状态。这本书的叙事体现了赵瑜一贯的写作观念,就是日常生活化、事件的碎片化。赵瑜以前的小说,比如说他写《小忧伤》,把故乡的童年记忆里的东西用散文的形式一篇一篇地写出来,关于土地的、农事的,都建立在童年的记忆之上。他的小说结构也是这样,比如他的《裸恋》这部长篇小说,完全是碎片化的结构。《女导游》的叙事体现了赵瑜一直对文本的追求。一个作家有了文本意识,这个作家在创作上就会走得远。

但是,有几个问题笔者想在这里探讨一下。第一是日常生活。小说再现人类的日常生活,这是一个很困难的事,再现我们日常生活为什么困难呢?因为日常生活不等于平庸化,不等于什么事都能拿到小说里面。纳博科夫的小说《旅客》,写一个评论家和作家在旅行的时候,作家对评论家講了一个他经历的事,他在火车上,上铺躺着一个人,他只看到这个人的一双脚,这个人不停地在上铺小声哭泣,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哭。在列车快到终点站的时候,从一个小站上突然上来了一帮警察,他们要抓一个杀人犯,当时大家都怀疑这个人就是警察要抓的人,可偏偏不是这个人。直到作家离开的时候,他始终没有看到这个人长什么模样。纳博科夫写的是不是日常生活?肯定是日常生活,但是他给我们带来了很多让我们思考的东西,比如生活的神秘性、现实生活的悬念性,笔者觉得这种日常生活是有所选择的,这是第一点。

第二是小说的拼贴结构。小说的拼贴结构看起来简单,其实难度非常大,是要经过精心准备和策划才能达到的一个东西,看似拼贴,但是要有清醒的文体意识,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拿来拼贴的。罗伯-格里耶有一部小说《快照集》,里面写的都是生活的片断,这些片段都十分准确,再现日常生活现场化的能力十分强,对语言的准确性和表达能力让笔者感到吃惊。他的东西,即便是碎片化的,但都是很精确,十分的精彩。拼贴并不是你拿出一些小的事件,随便做一个组合。碎片化的写作比生活流的写作更加困难,困难在于你要有着充分的准备,每一个片断看似无心,其实都是有安放的,是一部小说不可缺少的主题元素,不是随意拼贴,这一点我们在写作中应该有着清醒的认识。

具体到赵瑜的小说《女导游》的写作,他的碎片化是企图切入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人类生活的本质。由于网络的出现,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大量信息所切割,这种切割,使得我们的生活变成碎片化,这是社会现实。我们在坐公交车的时候,也会看到很多人坐在车上拿着手机阅读,外部来的大量的信息,把我们生命中的时间切得七零八落。现在大部分年轻的孩子都是这样生活的,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本质。笔者觉得赵瑜企图以这种写作方式来和这个时代的本质性做一种吻合,他思考了很多,并通过创作把这个思考呈现出来。

《女导游》的写作还有很多值得被探讨的地方。比如日常生活的写作,比如以拼贴为特征的叙事结构。笔者认为一个作家写作要有一个整体的规划,这个规划包括你的每一本书的写作,你的每一本书都是你所创造的文学世界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本文是作者于2014年11月16日在《女导游》研讨会上的发言。《女导游》,赵瑜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

人体解剖学与小说叙事

《书法菩提》里的大多篇章,最初发表在《莽原》《作品》《西部》《小说林》等各种文学期刊上,又被《小小说选刊》《长江文艺选刊》选载或收入不同的选本,有的篇章同时被《散文选刊》选载或收入散文年选,接着,《书法菩提》又陆续在《书法导报》上连载。一个文本,能给读者带来不同的阅读感受,或小说或散文或有关书法的话题,这是一个有趣且有意味的事件。现在,当晓林君把这些单独的篇章放在一起组成《书法菩提》(北宋卷)时,我们会突然发现,《书法菩提》又是一部以新笔记叙事形式由骨骼、血肉、经络、精气构造的浑然天成如人体一样结构精美的长篇小说。

我们先看这部小说的骨骼框架。《书法菩提》总共八章五十一篇,第一章和第八章分别是《北宋宣纸上的墨痕》的上篇和下篇。上篇的《灯影下的篆书》写的是南唐后主李煜和他的旧臣徐铉在开宝八年(975年)宋军攻破金陵后被俘至汴京后的凄凉,在后面的几篇里分别写到了林逋、王著、石延年、范仲淹、富弼、尹洙、石苍舒、文彦博、狄青、宋太宗等这些生活在北宋初年的著名人物;第八章的几篇里写到的王安石、司马光、沈括、章惇、秦观,则都生活在北宋末年。而中间六章分别以蔡襄、苏轼、黄庭坚、米芾、宋徽宗和蔡京为主体,同时涉及韩琦、欧阳修、梅圣愈、钱穆父、范纯仁、吕夷简、苏辙、陈师道、陈襄、文同、张方平、范镇、李公麟、韩忠彦等人物,他们大都生活在北宋王朝的中后期。在物理时间上,小说自然地跨越了从北宋初年到北宋末年的近167年或者更为长远的历史,并通过这些几乎是决定了他们所处那个时代的政治、军事、经济、哲学、文学、艺术走向与人类命运的著名人物所造就的整个北宋王朝的历史,构成这部长篇小说的整体骨架。

单独成章,或放在一起又构成长篇的艺术手法在小说叙事学上并不鲜见,像维·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镇畸人》、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等,但是《书法菩提》的意义在于散落在各个章节里的人物生活的片断,比如苏轼的生活片断。在第一章里写他和石延年的关系,在第二章里写他和钱穆父、黄庭坚、米芾的交往,到了最后一章里写他和章惇莫名的恩怨,他的身影几乎遍布整部小說;还有米芾、黄庭坚、蔡襄、王安石、欧阳修、蔡京、宋徽宗等,如果没有全面的阅读,那么你看到的这个人物可能就不是完整的,也很难真正领会到作者的用意。出现在小说里的这些对北宋王朝的兴衰大都起着关键作用的人物,都来自史书典籍,或者人文笔记,这就给这部小说的叙事构成难度。而晓林君的高明之处是把这些大多已有定论的在庙堂中个个正襟危坐的人物既归还于人间烟火,又把从史书中得来的琐闻杂录、传说轶事转换成带着油盐酱醋气息的生活素材置放在他们大起大落的人生命运转折的关键事件上,并以人性的目光由生动的细节来呈现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社会生活的复杂性。比如苏轼这个人物,既写他的天性、洒脱与豪迈的一面,也写他在逆境中精神所受到的煎熬与悲观;比如徐铉,既写他的铮铮傲骨与气节,也写因他的耿直给人带来的灾难;比如欧阳修,既写他的文学胸怀,又写他在生活细节上的偏执;比如米芾,既写他生活中的洁癖,也写他因艺术而生的人性弱点;比如蔡京,既写他做人的阴冷险恶的一面,也写他内心觉醒善良的一面。小说使这些历史人物复活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使用鲜活的生活细节:比如写徐铉的气节用的是他那身即便到了寒冷的北方也不肯脱下的来自江南故国的服饰;写蔡京生活的奢靡,只用包厨里一个专门切葱的厨娘;写章惇晚年被贬谪到偏远的雷州仍然无法化解对苏轼才华的敌意,随手扔掉苏轼特意为他开的药方。这些使人物血肉丰满的细节就像毛细血管一样自然地遍布在文字里,和鲜活的人物一起生长在历史的骨骼上,构成这部小说的血肉。

其次,笔者把这部小说的叙事手法与语言风格看作遍布文体的经络。《书法菩提》在继承传统笔记小说的叙事手法的同时,又被作者的现代叙事理念所浸染。《书法菩提》讲述的是距今远在900年前的北宋王朝的历史,而整个故事却是由当下的叙事视角来统领:“先前,我很少涉及篆书……”“……以致研究北宋书法的理论家们……”“他(蔡襄)著有《茶录》一文,有兴趣的读者可去网上搜索下载……”“……改天专门做篇文章,来详细叙述这些饮法……”由于这些融合了传统说唱艺术的现代叙事句式的出现,作者时常把读者从历史的故事里拉回当下,并对现实社会构成隐喻关系:比如写宋真宗到泰山封禅,当朝的那帮高官文人纷纷吟诗献谀;比如沈括这个人物,作为北宋著名的科学家、政治家,《梦溪笔谈》的作者,却是以苏轼为首的著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的始作俑者;无论是苏轼、黄庭坚、章惇、蔡京等这些人物的命运和他们所经历的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还是李煜、宋徽宗这两个精书画通音律具有艺术天赋的天子和他们所代表的南唐与北宋两个王朝所有的惊人相似的终结过程,对于我们来说,都具有警世的作用。而这些,都应归功于作者开放的叙事理念,比如第七章《西风凋碧树》中的第六节以蔡京的口气写就的蔡京在弥留之际忏悔不已的人生幻想,完全是现代文学中意识流的叙事手法。《书法菩提》叙事语言的诙谐与幽默所蕴含的趣味性、从容与自然的语调里所呈现的对世事的淡定与宽恕,在像经络一样四通八达布满整个小说文体的同时,也形成这部小说的叙事风格。而小说叙事风格的形成,正是一个优秀小说家最重要的标志。

在《书法菩提》里,中国传统的书法艺术作为贯通小说的精气,传达出了北宋书法的人文精神之所在。北宋初期的重神论和反“法”思潮,正是北宋书法重视个人主观性情特征的体现,这和《书法菩提》里所表达的人文精神十分吻合。就“苏黄米蔡”四大家来说,无论是苏东坡的禅风,还是黄山谷的无法之法、米芾批判的彻底性,都是个人的主观性情在他们的书法或者理论里得到了具体表现的见证。就蔡襄来说,他所主张的“神”可贵但“法”也不轻易否定的艺术观点看似有些保守,而正是这种在选择的过程中考虑到多方关系的思维方式才体现了中国人处理事务的基本原则。隋唐五代的尚法是求“工”,而到了北宋,无论是蔡襄充满温雅的对“晋唐法度”的恪守、苏东坡因“我书造意本无法”而得到的丰腴跌宕、黄庭坚在对传统继承上的“纵横拗崛”,还是米芾将一切价值归于“本心”的意志,其实都是一种张扬个体的姿态,是重风格、重意境的表现,北宋书法在具备了“功夫”与“天然”的两个层次之后,更强调“书卷气”。正是这种“书卷气”,才使那个时代的书法家在摆脱别人之后又逐渐呈现出各自的艺术风格。所有这些,都是符合艺术规律的,无论哪门艺术,其目的都是在标新立异的同时,给人以一种新的认识世界的方法,并通过这个方法,把人带入一种新的审美意境,而通往这种境界的路途,又和对人生的感悟有着直接的关联:苏轼因屡经坎坷,他的书法风格才显现出跌宕;黄庭坚因以禅悟书,才得以草书上的新境界;米芾早年行为疯癫,到了晚年,他的书法才给人以“有冰寒于水之奇”;还有蔡襄书法的“有风云变幻之势”,这些都因丰富的人生经验并通过艺术形式表达出了深刻的人生哲理。这恰恰是《书法菩提》的叙事观念。在《书法菩提》里,书法,这门古老的艺术与我们这个民族的命运变得息息相通,并被作者赋予丰满的人文精神通篇灌注在小说的叙事语言里,使这部小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气息。

我们之所以从西医解剖学的方法来分析《书法菩提》,目的是更清楚地认识到这部小说拥有了一个崭新的叙事结构:在北宋历史的构筑下,人物的血肉、叙事语言所呈现的经络与书法艺术构成的精气在《书法菩提》里得以体现。其实,《书法菩提》(北宋卷)是晓林君对自己文学王国构造的一部分,整部《书法菩提》将由接下来的“先秦卷”“南宋卷”“明清卷”和“民国卷”构成。从2002年笔者认识晓林君以来,就知道他在为创作《书法菩提》做着扎实的案头工作。十多年过去,在人生经历了艰难的历练之后,我们终于看到了晓林君这部大气的《书法菩提》。因为这部《书法菩提》,我们有理由相信,当整部书稿完成之后,将是中国当代文学史在论及新笔记小说时一部无法避开的杰作。

(本文是作者于2014年11月间在张晓林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

对生活的热爱,是写作的根本动力

——读柳岸小说

笔者想从以下几个方面,说一说笔者的阅读感受。

第一,地域文化对柳岸小说的影响。

柳岸的小说有着明显的地域特征,这种特征体现在小说的叙事语言中。在柳岸的小说里,人物日常生活中的口语,十分准确。在这些日常生活的口语里,携带着丰富的、来自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的、能体现独特的地域文化特征的信息。

颍河流域,确实是一个很特殊的地域。比如郑州,郑州虽说在黄河边上,但是属于颍河流域。因为贾鲁河的发源地就在郑州的北边。颍河的支流沙河,发源于伏牛山区,而颍河的发源地,是在嵩山脚下。在颍河流入淮河之后,淮河以南所呈现的地域文化同颍河流域,有着明显的不同。周口作家群,更准确的叫法应该是颍河流域作家群。

最近笔者见到周口师院的一个搞评论的朋友,就建议他在他们的学报上搞一个栏目,这个栏目就叫颍河流域作家研究。如果有条件,笔者建议《大河文学》也能设一个研究颍河流域作家的理论栏目,十年八年做下来,就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工程,是有意义的文化的积累。应该说,颍河流域特有的地域文化,实际已经不自觉地渗透了柳岸小说的每一个部位。

第二,个人的生活经验对柳岸小说的影响。

柳岸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都是在乡村中度过的。她最初是一个乡村医生,后来又在农村基层从事领导工作,这些经历,对她的小说创作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我们读《燃烧的木头人》,可以看出,实际她就是以一个医生的视角,对一个具有精神病患者特质的病人,来进行关照的。而《黄了绿了》这部小说的产生,与她做基层干部的工作经历,有着直接的关系。

柳岸的这种经历,使笔者想起了赫拉巴尔。赫拉巴尔的一生,几乎都是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他从小就跟着母亲来到养父家里,直到他50岁那一年,才得知自己的生父是谁。赫拉巴尔的一生做过许多工作,他服过兵役,做过仓库管理员、火车站调度员、推销员、钢铁厂工人、废纸回收站的打包工。他著名的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就是根据他在废纸回收站的经历写成的。可以说,他所有的小说,都和他的人生经验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赫拉巴尔这里,生活不是体验来的,对于他来说,生活就是经历,生活就是他的命运。

柳岸的人生经验,不但对她的小说创作产生了影响,而且直接影响了她小说所表达的主题。比如她的小说对底层人们的苦难和卑微的书写。同时,她的这种经历,决定了她的小说的叙事模式——城乡的二元对立,她的经历决定了她的小说情调——忧伤和苦涩。我们在柳岸的小说里,可以感受到城市对乡村在经济上的控制与压抑,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城市人对乡下人在精神上的优越感,乡下人在面对城市时精神的焦灼与自卑。

最后笔者想说说一个人对文学的态度。

我们今天之所以能坐在这里,来开柳岸的小说研讨会,与柳岸对小说的热爱有着密切的关联。说到这,笔者再次想起赫拉巴尔。赫拉巴尔虽说到了49岁才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可是他在青年时期,就已经开始了诗歌的写作,而且从此,他对文学的训练就没有间断过。其实,柳岸的文学创作活动,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开始了。应该说,对文学的热爱,才是柳岸写作的最根本的动力。有了这一点,才让我们感受到柳岸的写作对她的生活所产生的意义。这也是文学的根本。

当然,柳岸的小说存在着一些问题,比如叙事。柳岸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不是生活,而是文学的观念。必须对文学有新的认识,在写作上才会有新的突破。

(本文是作者于2015年4月15日在河南大学文学院主办的柳岸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

文学的力量

侯钰鑫先生说过,“文革”时期的辉县是河南文学的中心,那个时候有一些比较有名气的中国作家、艺术家都被下放到那里劳动,侯先生就是见证者,和那些名人在那儿度过了自己的一段时光,后来侯先生就写了《大师的背影》。辉县归新乡管,这样说起来,笔者和那块土地还真的有点儿关系,1956年笔者出生的时候,笔者的父亲正好在新乡出差,母亲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父亲就给笔者起了个乳名叫“新乡”。从内心里说,笔者对黄河北岸的这片土地确实充满了情感。

所以,笔者对从这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作家就多了一份关注,也给从这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作家写过一些文字。笔者给杨晶的长篇小说《盛世醒言》三部都写过评论作品,同时也写过序言;笔者给赵文辉的小说集《一个人的豫北乡下》写过序言,给冯杰的小说集也写了一篇序言;还有安庆的小说,笔者也喜欢。笔者最初读王保银的长篇小说就是这部《清坪乡纪事》,那时还没有出版,笔者读了以后给他很详细地说了自己的看法,包括小说的结构、叙事语言,面对自我,怎么样用文字再现自己熟悉的生活等,笔者和他谈了很多。笔者看他的第二本书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飘逝的彩围巾》,其实保银在写长篇小说之前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中、短篇小说的写作训练的,笔者说的训练就是这部《飘逝的彩围巾》,读完之后笔者给他的这部书写了一篇序言。为什么要写一篇序言,一是笔者觉得中短篇小说的写作对一个作家的训练与成长十分重要,二是笔者觉得这部中短篇小说集真正体现了保银写作的水平。所以,笔者在给今天到会的评论家们发去保银的长篇小说的电子文本的同时,在后面还附了一个名为《娘》的短篇小说,笔者在后面附这个短篇小说的目的很明确,保银的写作不光是你们看到的这部长篇小说,还有长篇小说之外的中短篇小说的写作。

关于《清坪乡纪事》就不多说了,说说文学与保银生活的关系。

第一,文学改变了保银的人生命运。笔者在读他的短篇小说时,这一点感受十分强烈,而保银生活的经历也确实是这样。特别是读他的短篇小说《娘》,江媛读完《娘》给笔者打电话,她说她忍不住流泪。可能是小说勾起了她本人的一些生活经历。《娘》是一篇很有分量的小说,读完之后,小说中的三个人物形象在笔者脑海中非常清晰,奶奶、母亲和“我”本人。一篇不长的小说传达了很多东西,比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伦理道德这样一个很强大的主题,还有人生命运的主题。《娘》写得很自然,作者勇于面对自我,面对灵魂深处的东西,是残酷的现实生活和人的复杂命运的呈现,我们可以把这篇小说做多方面话题的延伸。文学改变了保银的人生,他本人对这一点也十分认可。

保银的生活经历和人生经验是非常丰富的,笔者觉得他的生活经验和认识生活经验的方法需要慢慢地发生变化。看待生活的方式,再现生活经历和人生经历的文字表达的方式,是保银在今后的写作中要重新思考和面对的,怎么关注和面对,往哪个方向走?主要是文学观念上的变化,只有先认识,认识到了,写作时才能产生变化。这就要多读,和大家多聊,多沟通,文学创作是没有止境的,这和多大岁数没关系。保银写作的路很长,文学观念要变化,要用文学的方法与眼光来关照你曾经的生活,会有一个新的天地等待着你。

第二,文学给保银找到了一个表达内心世界的出口。比如他的小说《娘》,如果不是这部小说,他和母亲、奶奶所经历的苦难怎么向世界言说?如果不是这部小说,他深藏于内心世界的秘密怎么让世人知道?所以,文学的重要性就在这里,就在于能表达我们内心真实的世界,文学是我们内心精神世界的出口,我们曾经的苦难,我们曾经的痛苦,如果不说出来憋在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保银把这些都安放在这部小说里,这种安放,就是安放人生,这就是精神的传播,可以让更多的人,更多的朋友同我们一样来感受这段人生经历,一起来感受亲情的力量,并让我们思考人生,思考社会。比如《娘》里奶奶这个人物,奶奶是爱他的,但奶奶身上也有许多不应该有的东西,如果奶奶用另外一种眼光看问题、看社会,那么悲剧就不会在这个家庭发生。文学的意义在哪儿呢?对于保银来说有两个,一是能改变人生的命运,二是能把他自己内心真实的世界用文字表达出来,和世界交流,这就是文学的力量,文学之所以存在,之所以有分量,之所以让我们每个人都向往,笔者认为这两点很重要。

(本文是作者于2016年4月25日在王保银《清坪乡纪事》研讨会上的发言)

中国知识分子的士大夫精神

王幅明《追忆与仰望:35位文化名人探访》中的信息量很大,记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人文趣事,比如张中行与杨沫的关系,笔者是第一次看到,所以这部书具有很强的可读性。而更重要的是这本书向我们传递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士大夫精神。

幅明先生在书的后记里写道:在我的心中,“士人”较“名人”更接近我想表达的意旨。士人是中国古代文化人,知识分子的统称,既是国家政治的参与者,又是传统文化的传承者。他们是古代中國独有的特殊阶层,是创建中华文明的精英群体。笔者认为“士”是这部书的灵魂。具体到幅明先生笔下的传主这里,“士”的精神就是担当,就是幅明先生在写到张伯驹时说的:良知。中华民族的良知,中国社会的良知,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比如诗人苏金伞,在胡风运动中站出来为胡风鸣不平;比如张伯驹先生,为了保护《游春图》可以倾家荡产,为了保护《平复帖》可以不顾个人的生命安危;比如冯友兰先生,在85岁时开始写七卷本的《中国哲学史新编》 ;比如李铁城先生,为了保护子产墓,可以不顾一切,甚至在关键时刻可以为自己的追求而献身。他们身上都表现出了具有独立人格的士人精神。笔者在幅明先生身上也看到了这种“士人”的品格。在座的方亚平先生是《陈州笔记》的责任编辑,当初她提出《陈州笔记》的出版选题时,幅明先生有过异议。后来通过阅读,幅明先生转变了自己的看法,并表达了歉意。这真让笔者感动,真性情。在《陈州笔记》的出版这件事上,笔者看到了幅明先生的真诚,同时也体现了幅明先生的担当精神。所谓“英雄惜英雄”,所以,幅明先生能写出《追忆与仰望》,并非无根之木。

另外,笔者想说说作为诗歌评论家的王幅明先生。笔者在《文学报》上常常读到幅明先生关于散文诗的高论,还有这本书中记述的苏金伞、屠岸、耿林莽、李耕、痖弦、许淇等,都是当代有影响的诗人,关于他们的诗歌,幅明先生都有精辟的论述。特别是对苏金伞诗歌的解读:苏金伞属于乡土诗人,他的诗具有独特的语言风格,总是弥漫着田野的气息,并以此来保持诗歌的纯洁性。幅明先生说苏老的诗像他的人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质朴与亲切,说《蒲公英》是苏老与农民血肉感情的深层写照,是我们理解苏老作品的一把钥匙,这定位,可谓准确。

(本文是作者于2016年9月3日在《追忆与仰望》研讨会上的发言。《追忆与仰望》,王幅明著,大象出版社,2016年7月版)

梦境的实质

鲁枢元先生说过,当年他在郑州大学带研究生时,有一项作业就是记梦。记得20多年前的一个秋季的上午,笔者约耿占春一块去郑州文化路与农业路东北角的三联书店,就是那一次,占春说他有记梦的习惯。他枕边放着一个本子,经常的情景是,夜里在梦境里醒来,如果不把梦记述下来,就再也没法入睡。笔者阅读《寐语》的感受是,张鲜明应该有记梦的习惯。这120篇和梦境有关的文字,直接来源于鲜明的真实的梦境。由于梦境,《寐语》这个文本呈现出下面几个重要特征:

一、《寐语》打破了我们对事物惯有的概念。在《把路扛在肩上》里,有人把脚下的一条土路搬起来,然后要把路搓成香肠;像做蒸馍那样,把路搓成一个浑圆的长条,然后拿起刀来,飞快地切着;在《寐语》里,楼房可以变形,可以伸缩,可以生长。

二、《寐语》颠覆了我们惯有的伦理道德观念。比如多处对母亲的表述。

三、《寐语》揭示了事物本质。比如《卖命》里所表达的人的生存状态、《蛇的表演》里所表达的人的生存环境。

四、《寐语》对内心世界的表达与人生的感悟。《悬着》里说:“向上,就是憋气。”是人生的经验,也是对人生的感悟。由于梦境,这种感悟呈现出人真实的内心世界。

五、《寐语》是一个隐喻性遍布的文本。《蛇的表演》里对我们人生旅途的隐喻;《谁把田野卷起来了》里对目前中国农村现状的隐喻;《大人物》对人际关系的隐喻;《卖命》对我们生存状态的隐喻。

六、《寐语》丰富了我们的想象力。比如在《生活在〈红楼梦〉里》,把我们生存的环境比喻成人体的器官,房子像气泡、人类像细菌、道路像肠子,我们生存的世界就是一个独岛;在《跟绳子一起惊叫》里,绳子成了人的心脏。这绳子,成了人的灵魂。

《寐语》的结构形式与叙事语言的张力让我们耳目一新,这是鲜明写作的长处。但就《寐语》现在的文本来看,笔者有不满足的地方。由于《寐语》里的文字直接来自真实的梦境,所以作者就受到了局限,這就像我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在现实生活里,我们会遇到很多事情,但并不是说我们把遇到的事情记述下来,都可以成为文学作品。同样,如果我们只是把梦境记录下来,那这梦多数也只能构成我们写作的素材。

在《寐语》里,《两个我》《我与“我”》写到两个“我”在同一个环境里出现,我们拿这两篇小说和博尔赫斯《另一个人》作一个比较。博尔赫斯《另一个人》里写了两个不同时期的博尔赫斯在一条河边相遇并交谈的情景,但是他们为过去的一些共同的经历争论起来,然后谈论家庭,谈论母亲和父亲,谈论第一次世界大战,谈论他们读过的书,谈论时事。博尔赫斯在小说最后写道:我对这次邂逅思考了许多,因此回忆起这件事就使我烦恼。我们能从《另一个人》里真切地感受到人生与梦境的关系,感受到时间和记忆的关系。相比较,《寐语》里的这两篇写两个“我”同时出现的小说就显得单薄、匆忙,没有认真对待和思考就拿了出来。

在《寐语》里有一篇写到飞翔,由此我们来看一看卡夫卡的《煤桶骑士》:“一个寒冷的冬夜,我所有的煤都被用光,于是我就骑上我的煤桶去煤店老板那儿去要一铲煤,不然我就会被冻死。可是我骑着煤桶来到煤店老板家的上空,煤店里的老板娘却不愿意借给我一铲煤,因为我的煤桶具有骑乘动物的一切优点,它没有反抗力,它太轻了,那个妇人用围裙像驱赶一片树叶一样把我驱赶走,我骑着煤桶上升到冰山地区,永远消失。”在《煤桶骑士》里,主题的表达和结构都是相对完整的。我们现在把《寐语》里的许多梦境的片断称为小说,既然是小说,就要从结构到主题到叙事都要用心,从现在来看,《寐语》里的许多篇章是没有达到的。

博尔赫斯有一篇名叫《环形废墟》关于梦境的小说。这篇小说讲述一个魔法师出于意志的决定,从可怕的沼泽死里逃生来到一座被火焚毁的火神庙宇。魔法师要在这里创造一个尘世间不曾有过的人。几经努力,魔法师用魔法在梦中模拟了一个完整的少年作为儿子,这个儿子具有人的肉体的全部细节,然后他将少年带进了现实。然而这个少年只是魔法师的一个幻影,不会被火烧伤。魔法师很担心这个少年在火里知道自己只是另一个人的梦。而正在这时,火神庙宇的废墟再次遭到火焚,魔法师想就在这火里结束他的晚年吧,于是向火走去,然而他发现自己也没有被火吞噬,原来他自己也只是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环形废墟》所描述的显然是一个梦境,一个相对完整地表达了博尔赫斯基于“时间是虚无的”这一观点的梦境,表达了“死亡”是人在荒诞和虚无中获取意义和实现人生尊严途径的梦境。而《寐语》里的这120篇小说,相对完整的也就10篇左右,像我在前面提到的《卖命》《生活在〈红楼梦〉里》,而余下的只能是写作的素材。既然是素材,那么你不能轻易地就拿出来,有了好的意念之后,就要结构,就要酝酿,寻找要表达的隐喻的主题,直至能成为一篇相对完整的小说,笔者认为这才是一个写作者应该努力的方向。

最后,我们可以看一看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故事里,胡安·普雷西亚受幻想的指引,在母亲的指引下,前往科拉马寻找父亲佩德罗·巴拉莫。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座“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村庄。事实上,他要找的父亲早已不在人世。现在的科拉马被披上了死亡的外衣,染上了死亡的病症。从他走进科拉马的那一刻起,只有未经超度、终日不得安宁的鬼魂们在与他打交道。通过这些游荡在各个角落的魂魄,他了解了父亲生前的形象——一个狡诈、残忍、作奸犯科,同时又被命运深深玩弄,失去了儿子和爱妻的农场主。在这部小说里,鲁尔福几乎用尽了现代派所有的写作技巧:意识流、超现实、荒诞……然而,所有的这些写作技巧都被他巧妙地嫁接了——真正的不留痕迹。在他朴实无华的叙述方式下,隐藏的是拐弯抹角的叙事结构,破碎迷离的魔幻气氛融化了无穷的艺术底蕴。笔者认为,《寐语》里这些素材,是具有产生一部像《佩德罗·巴拉莫》这样伟大小说的潜能的。

总之,记录一个梦境是容易的,但是要使我们的现实生活呈现出梦的物质是不易的。我们在梦境里飞翔是容易的,但梦中的飞翔要在现实里落到实处是困难的。然而,这个困难,恰恰是一个小说家所要追求的,也是之所以先锋被称为先锋的根本。

(本文是作者于2016年12月21日在张鲜明《寐语》研讨会上的发言)

乔典运的遗产

笔者知道西峡是因为乔典运先生,因为乔典运先生和笔者大哥孙方友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作家,关系非常好,笔者大哥在世的时候经常讲到乔典运。当然,笔者也是因为乔典运才来到西峡,因为乔典运,所以来到西峡笔者有一种走亲戚的感觉。

在地理位置上,笔者总感觉西峡这个地方有点儿像云南的腾冲,西峡处于河南省的西南边陲,而腾冲处于中国云南的西南边陲。你到了腾冲,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历史气息,因为滇西抗战就发生在那里,10万中国远征军从那里出发,去抗击日本军队。有意思的是,我们国家抗日战争中的最后一场战役就发生在我们西峡这个地方。1945年3月中旬,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命日本中国派遣军华南方面军和华北方面军同时发起“湘西芷江战役”和“老河口——西峡口战役”,这年的8月15日,当日本向同盟国无条件投降时,参加“老河口——西峡口战役”的中国军队仍在同日军进行战斗。

因此,笔者来到西峡这个地方就如同到了云南的腾冲一样,能感受到强烈的历史气息,比如在宛西实行自治的别廷芳。别廷芳对宛西的影响非常大,就我所知,我们南阳作家行者和王俊义都写过以别廷芳为题材的作品。别廷芳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当然,他曾经围剿过过路的工农红军,而在抗日战争中,他带领武装曾经收复过南阳的两个县城。别廷芳1940年去世时,出生于1929年的乔典运先生在1940年都11岁了,他也肯定受过别廷芳的影响,这对一个11岁的少年来说很重要。再一个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气息,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乔典运先生的作品里感受到。应该说,中国传统文化对乔典运影响是非常之大的,乔典运最初的创作不是小说,而是曲艺作品。乔典运先生在这里的影响是很大的,虽然他的文学成就是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才凸显的。别廷芳的影响是在社会自治方面,而乔典运和他截然不同,乔典运的影响是通过自己的文学作品来完成的。

除歷史气息之外,在西峡笔者同时也感觉到了浓重的现代气息。这两天我们在西峡各处参观,在恐龙化石博物馆,我们穿越时光到达恐龙主宰地球的时代,生命繁衍的艰难震撼了我,在那里笔者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了生命的艰难与渺小。另外,西峡文化基础设施的建设,这里当然包括“乔典运文学馆”。乔典运先生的文学成就,会因为“乔典运文学馆”的建设与使用,更加完整地体现出来。

现在笔者想对西峡文化大县的建设提几点自己不成熟的想法。

第一,设立“乔典运文学奖”与这个文学奖的定位问题。“乔典运文学奖”是定位在南阳、河南还是定位全国,这个问题值得考虑,笔者觉得要面向全国。“乔典运文学奖”的领域范围,笔者觉得以短篇小说奖为最好。同时这个文学奖的设立是一个好的宣传平台,通过举办文学奖在全国发布消息、评选作品、颁奖,它可以作为一个新闻的切口,是一个平台,有了这个平台,就可以带动西峡的文化事业与经济的发展。如果说“乔典运文学短篇小说奖”能坚持做下来,年年向世界发出西峡的声音,那将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儿,是会对我们西峡的建设和宣传起到很重要的推进作用。

第二,对乔典运文学的研究,要设立确定具体研究的单位。比如,以南阳的一所大学创建一个乔典运文学研究中心,组织一个研究会等,这样才能把研究落到实处。

第三,在文学馆成立之后通过影视机构,以乔典运文学馆为平台,以西峡的各种各样的历史人文地理为内容,来拍摄电影、电视剧、微电影。影视剧不可忽视,现在一些微电影的影响力是很大的。对于影视这种现代传播手段我们一定要重视。

笔者认为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西峡做文化的积淀,时间长了就能见成效。希望西峡文化大县的建设通过具体的措施,一步步落实,最终能够实现目标。

(本文是作者于2017年5月间在乔典运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

绅士赵中森

26年前,1992年第2期的《花城》杂志上,笔者和赵中森同期发表小说,赵中森以墨桅为笔名发表了中篇小说《母魂》,这是中森在《花城》上发表的第二部小说,第一部是《崩溃的阁楼》。

后来笔者在他的《111粒沙子》里看到,墨桅这个笔名源自张真宇。在这期《花城》的诗歌栏目里,有三位诗人的作品,一是王家新,王家新的诗里有一首《帕斯捷尔纳克》,二是黄灿然的诗里有一首《荷尔德林》,三是海子的组诗《喜马拉雅》,其中有《春天,十个海子》。那是年仅25岁的海子去世的第二个年头,海子的诗歌是由一个名叫西川的诗人在海子的身后整理的。

《母魂》这部小说以“红与黑、紫、白、黄、绿”六种颜色五部分来结构这部小说,在小说的结尾里有一个情节是关于屋檐下枯萎的蛤蟆皮。伯把一碇清朝道光年间的墨从一只青蛙的口中插入另一只青蛙的口中制成的能止血的蛤蟆墨,而他的父亲就是开封城里开“成天元墨桩”的一名艺人。

第一,中森很会写人。

在《111粒沙子》里,赵中森在多篇文章里写到了诗人孔令更,一个家居兰考东坝头的在1984年走黄河的诗人,当年和孔令更一起走黄河的还有张真宇,张真宇和赵中森是许昌老乡,从这两个人身上,和他在处理1984年走黄河的这件事情的态度上,可以看出赵中森的真性情。赵中森曾经做过作家王不长的入党介绍人,当这两个人相视而坐时,竟然一句话没说。

赵中森在作品中是十分注意捕捉生活细节的:在这本书里,赵中森还写到在一个圣诞节,蓝蓝装扮成圣诞老人到田桑家给孩子送礼物的情节,写蓝蓝在一个饭店遇到一个16岁的女孩给自己在厕所门前拉门、递毛巾,回到餐桌上自己痛苦地趴在饭桌上哭泣的事情,写和蓝蓝一起在北京去看牛汉时,他和绿原的不和。

他运用从现实生活中捕捉到的细节把人写活了。

中森是一个注意生活细节的人。在去年河南大学召开的研讨会上,中森兄送给笔者的礼物是三张十分精美的书签,而这些书签是他自己做出来的。这些,都在他的文字里体现出来。

第二,中森的文字具有感人的力量。

他在襄樊火车站里看到一个少年母亲挤压发胀的乳房的过程,那个哺乳期少年母亲的怀抱里没有孩子,她身边那个不耐烦的男人弃她而去。她压抑的哭泣声,她的茫然、劳累与她内心深处的悲伤,她内心所承受的痛苦都跃然纸上。

有一篇中森写的是他去看望一个明天就要被押赴刑场的死刑犯的母亲的过程,整篇文章就是一首诗,他对社会的思考、对生的艰难与对死的恐惧,对社会底层民众的生活苦难的表达,都十分准确,彰显出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

第三,中森是一位诗人。

从行文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中森其实就是一位诗人,文字里充满了隐喻,比如他通过他家墙壁里那只潜伏了10年的壁虎来对“文革”的反思;比如他和妻子为一棵常春藤洗叶子所表达的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对夫妻情感的隐喻。

第四,中森作为知识分子的人格力量。

在赵中森这里,不出仕并不是不关心国计民生、社会政治大事;相反,他发表了许多评论时政的言论。比如他对2007年凤凰县沱江大桥垮塌事情引发的对社会的思考。

一个寒冷的冬天,中森和河南大学一位教授去一家餐馆二楼吃饭,隔着窗户看到楼下一个站在电线杆前冻得发抖的卖报的熟人,因为是别人请客,他为自己没法把他请到温暖的餐馆里一起吃饭而感到十分的内疚和自责。

从这些文字里,我们可以看出中森在修身方面所表现出的道德规范,可以看到他行侠仗义的精神,在赵中森这里,他以倡导道义为己任。我们从赵中森行侠仗义的精神中可以感受到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格力量、风骨气节与学识才能,这些都体现出了中国文人“士”的精神,可以说中森是一位在当今难得一见的绅士。

没想到中森老兄已经72岁了,真的是出乎我的意料。以前是没有这个概念的,因为笔者和中森老兄是1992年的时候同在《花城》发表小说,俩人的作品作者名字同时发在封面上。当时那一期有几个人的诗,一个是王家新的,然后是黄灿然的诗,也写到英国的一个诗人,再一个就是海子,那个时候海子去世两年了,海子发的诗名字叫《喜马拉雅》,诗的抄写和编辑是西川。中森的小说笔者读了,那是他第二次在《花城》上发表小说,第一次是《崩溃的楼阁》,《母魂》应该是自传性的小说。

作品中在日常生活中喊父亲都喊伯,后来笔者才知道他老家是许昌的,他16岁参军的时候,去颍河边洗衣服,这个颍河边不就是笔者的家嘛!看小说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好了不起的工艺匠人,做墨的。正是他用独轮车推着一家三口到开封创业,开了一个店铺,叫天成元墨庄。

《母魂》后面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蛤蟆墨,就是逮一只癞蛤蟆,那个墨好像是道光年间的松烟墨,把松烟墨顺着蛤蟆嘴放进去往里塞,一直塞到蛤蟆的胃里头,在它生命之余,把它所有的精气都化到这个墨里去,这锭墨就成了一种中药,这种中药可以止血,而他的母亲患的正是血液病!《母魂》就是中森自传性很强的小说。

笔者觉得中森在生活中非常讲究、非常注重生活细节,今天我们就感觉到,他在每一本书里面夹一片银杏树叶,这肯定是事先准备好的。最近在河南大学开会,中森去了,送给笔者三个书签,这三个书签是他亲自做的,那种精美让笔者出乎意料。中森先生在生活中是一个非常有情调、有情趣的人,他的这种生活的品質其实也都化到他的文章里面了。《诗歌编辑札记》笔者读了两遍,文章里依然充满了生活的细节,没有大故事,他注重生活真实的细节有几个方面。

第一,中森是很会写人的,这里面写到蓝蓝去田桑家,圣诞节的时候装扮成圣诞老人给田桑的儿子送礼物。还有蓝蓝在一个高级饭店吃饭的时候,一个16岁的女孩在卫生间门口给她拉门给她递毛巾对蓝蓝的冲击,16岁的女孩应该读书上学,而不是干这事,蓝蓝回到餐座上无法忍受,趴在餐桌上哭起来了。这种细节看似不经意,但是却已经感动了你,打动了你。中森多次写到郎毛和孔令更,20世纪80年代他们一起走黄河,他们经常在中森五楼的房子里面策划,启动之前他们三个人还专程去黄河滩做过一次演习,去农家讨一碗面条,这里面写了孔令更的性格和郎毛的性格,正是这些东西把人都写活了,笔者觉得这是他文字里面最重要的一点。其实很多东西都是细节化的,包括他个人的生活经历,中森他姊妹10个,中森的母亲多么伟大,10个孩子,过年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做一件新衣服,这种生活的细节深入人的生命。夜间从阁楼上下来撒尿,母亲就过来了,母亲身上披着父亲的衣服,马上披在孩子的身上,这种生活细节在母亲对于孩子来说是很正常的,但是把母亲那种对孩子纯朴的爱表现出来了,好的小说家都是会写细节的,用细节支撑起整个作品。

第二,中森先生的文章有很多感人的力量。笔者讲两个他在文章里面写的细节:有一次他参加笔会,会上安排一辆小面包车去襄樊参观隆中,车厢低,中森个子高,他不愿意弯腰,就独自坐在火车站等大家归来。在候车室看见一个年轻的母亲,这个母亲在做什么呢?他写了母亲饱胀的乳房,写了她桑葚样的乳头,她在挤奶,打湿地面的奶水在阳光下泛出血红的光。哺乳期的女人怀里应该有孩子啊,但是她怀里没有婴儿,她一直在用力挤自己的胀满乳水的乳房,挤累以后散架的身子躺在长椅上,中森写了她那种孤独、那种无奈、那种内心的痛苦。她要身边的爱人给她要一块布接着奶水,这个男人很不耐烦,后来就不见了,这个母亲就哭了……中森描写的这个细节,传达出了这个母亲所承受的那种屈辱、痛苦,还有他对这个母亲的那种同情、怜悯,完全都含在这字里行间了。

还有一篇,写的是他去看望一个明天就要押赴刑场的一个死囚犯的母亲,这个孩子明天就要被枪毙了,他今天去看死囚犯孩子的母亲,他写了看望他母亲的过程,他母亲所居住的地方环境恶劣,他并没有见到这个孩子的母亲,但是他表达了对社会的思考,对生的艰难和死的恐惧,完成了对社会底层群众生的苦难和精神的痛苦一种表达,都非常准确,同时也表达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他所看到这些东西都是发生在生活底层的一些事,读了以后你身不由己,真的受感动。其实笔者觉得中森从本质上来讲是一个诗人,他在写母亲看明天要被押赴刑场孩子的那一篇文章充满了隐喻和象征,其实那就是一首诗,非常凄美的一首诗。

最后一点,中森在日常生活中做事也是这样,比如他为实体书店岌岌可危的命运给市委书记写信,为什么是赵中森写信,而不是别人写信?这就是人格力量,他平常也就是这样来看待社会、看待世界的。在中森的文章里面有很多表达自己不愿意出仕、不愿意做官的这种感受、这种想法,但是这并不等于他不关心国家大事。比如说凤凰城2007年那次桥倒塌事件,引发了他的一个反思。还有写到他家改造厨房的时候,他家住在五楼,老房子要加一个厨房,在扒门的时候,墙的砖头夹缝里面有一只壁虎,这只壁虎在夹缝里面生活10年了。砌墙的师傅说可能是当年砌墙的时候有一只壁虎下了一个蛋,对此笔者没有研究。

赵中森:我看到过日本的一个真事,10年前,装修师傅钉钉子的时候把一只壁虎钉上去了,另一只壁虎经常跑过来喂它,它们就这样活着。

墨白:被垒到夹缝里面的10年当中这只壁虎破壳而出,生长了10年,在师傅扒砖的时候把它的尾巴切断了,中森由此想到了十年“文革”,这是很重要的,他说中国人在这十年里就像这只壁虎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有多大的语言能量构成这种隐喻,那种压抑,那种苦难,那种生存,你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他的比喻所达到的分量。还有一次河南大学的老师请他去吃饭,在二楼雅间,他看到窗户下面有一个孩子,他认识那孩子,在冬天的电线杆边上站着发抖,他没有办法请这个孩子上来吃饭,因为是别人请他吃饭,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自己坐在温暖的饭店里,看到窗户下面冻得发抖在等人的卖报、写诗的孩子,他内心有无限的愧疚、不安。笔者觉得中森具有中国文人“士”的精神,我们可以从中森修身方面所表现出的道德规范,从他的行侠仗义的精神,他所倡导的以道义为己任的东西,都可以看到在知识分子中森身上产生的力量,笔者觉得这些方面都可以归纳成一句话,中森是个绅士,这样的人现在很少。

(本文是作者2017年5月19日在赵中森《诗歌编辑札记》研究会上的发言)

重读《黄河边的中国》

曹锦清,新中国同龄的社会学家,浙江兰溪人。1996年5月至11月间,曹锦清曾两次从黄浦江边来到黄河、淮河、汉水流域进行田野调查,他的足迹几乎遍及河南所有的地市:开封、漯河、许昌、郑州、周口、平顶山、南阳、安阳、新乡、驻马店、信阳、洛阳等,《黄河边的中国》的内容就是由这两次的调查报告所构成。曹先生从农户细小经济收支、家庭负担等日常生活入手,来论及正在转型的农业、农村、农民的“三农”问题,通过分散经营的农民与地方政府之间为争夺有限的生产资源而引发的各种社会矛盾,来涉足农民在实行土地承包制后与地方政府、与人情血缘网络、与土地和市场关系的演变现状等诸多方面,梳理了中国传统文化与当下社会中的政治、经济、文化等之间所存在的关系。

18年前,笔者在第一次阅读这部著作的过程中,一些曾经糊涂不清的观念被厘清。从文学的角度看,笔者明白了在分析社会事实时,一个小说家要从社会事件与社会心理两个方面来进行观照。比如从包青天身上,我们要看到中国人自我意识的缺失;比如由关羽以“义”为精神核心的话题,要明白当我们大书特书某种具有伦理精神的道德英雄时,恰恰说明我们所处的社会缺乏这一精神;比如从岳飞这里,要明白岳飞的“精忠报国”报的是皇上,而不是国;曹先生在文章中说:“孙中山之误在于以新名来制实,袁世凯之误在于据实而定旧名,坚持恢复帝制。一个以名(共和、民主)责实,一个以实(帝制)责名,两者相反,但都归于失败。聪明的政治家恰恰应将‘新名与‘旧实结合起来:实质上的专制与形式上的共和。”(《黄河边的中国》,第375页)这些观点确实切中了我们所处的社会现实。

这就是历史。历史仍然渗透在我们日常生活的观念里,深藏在我们自以为是的语言與行为中,即便是在这个飞速发展的网络时代,我们也无法摆脱历史对我们的囚禁。因此,从包公、关羽、岳飞、孙中山与袁世凯的“新旧结合”这里,我明白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社会心理比社会事件更为重要,这就构成一个作家的责任,他的创作应该是以社会事件来反映社会心理为己任。在目前中国官方传媒、校园讲义、民间语言的三套语言体系中,我们小说家更应该使用民间语言,特别是携带着烈酒和具有烟火气息的酒席语言,因为这种语言更能充分表达变动着的社会事实与情绪,因而更活泼、更富有生气,也更具有人情味。

20世纪我们所经历的农业合作化是毛泽东对中国“三农”问题所进行现代化的一次伟大的尝试,但事实证明这种体制是不符合经济规律的。20世纪80年代我们所进行的改革开放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其实就是对人性中“竞比心”与“利欲”这种经济规律的默认,我们的市场经济发展也是依“竞比争胜欲”与“利欲”为两翼的。中国的村落社会是个熟人社会,这也是目前我们社会形态的构成。现代化是从改变人的意识形态开始的,而村落的“私人关系”是这种改变的阻碍,因为我们从一出生就处在中国社会的“人情关系”网中,当你想摆脱或者损坏、无视这种关系时,随之产生的就是痛苦、寂寞、孤独、失落等精神形态。

中国农村的现代化必须依赖城市的现代化,但中国的古代一直是人治,这种思想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仍然根深蒂固。城市的工商业只有将绝大多数的农业人口吸引过来,才能彻底改变农村的生产与交换方式,虽然社会现实已经证明这是一个漫长的路途,虽然我们已经背负前行,就像我们赖以生存的黄河一样,历史也是一条河流,在漫长的流淌过程中,虽然黄河不断改道,但很少触及其本质的变化,虽然我们多次企图彻底清除河水中所携带的大量泥沙,但仍然无法改变她的颜色。在现代化的今天,怎么解决中国人情与法制的关系,仍然是我们比较头痛的事情。

2011年,《黄河边的中国》这部“中国内地农村的百科全书”以巨大的现实感和深刻的历史感与《孙子兵法》一起,被英国自由派精英知识分子的重地《卫报》列入人类有史以来100种“最伟大的非虚构图书”,这次同时入选的有柏拉图的《会饮篇》、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康德的《纯粹的理性批判》、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达尔文的《物种起源》、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等;曹锦清先生继承了梁漱溟、费孝通他们在20世纪30年代所进行的关于中国乡村建设与田野调查的优良传统,由他直达村落、农舍、田间的现场所构成的著作,应该说是20世纪关于中国“三农”问题的里程碑式的作品,是一部能让我们认清自己的来龙去脉的书,这对当今的中国农村建设与治理具有借鉴意义。

(《黄河边的中国:一个学者对乡村社会的观察与思考》,曹锦清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版。2002年,这部有着人类学的著作荣获第五届“上海文学艺术奖”)

孤独的作家和他们的书

1997年的2月1日,83岁的赫拉巴尔对前来给他过生日的朋友说,我都想死了,还过什么生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定是望着窗外的蓝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一准看到了窗外飞过的那只鸟。

当朋友走后,他就那样坐在窗边,看着布拉格春天里有些发灰的暗淡的天空,像《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年1月版)里的汉嘉寻找灰鼠一样在天空中寻找着那只刚刚飞过的鸟在空中留下的痕迹。

是的,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的脑海里一直在想着汉嘉,那个在地下室工作了35年的朋友,他有些时候甚至对他唠唠叨叨:“我为写你而活着,并为写你而推迟了死亡。”接着他又说:“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一切,那么,我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这个一生都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布拉格人,这个49岁才出版第一部作品的布拉格人,这个20世纪捷克文坛继《好兵帅克》的作者哈谢克之后,因《过于喧嚣的孤独》等众多的作品而家喻户晓、深受老百姓爱戴的文学奇才,在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仍然选择了一种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飞翔——在他83岁生日过后的两天,他从医院五楼的窗口真的像一只鸟飞了出去。

《历代大师·伯恩哈德作品选》(三联书店,2006年11月版)是伯恩哈德的第一个汉语译本,收录了他的两个短篇集和两部长篇小说。

“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这句话是托马斯·伯恩哈德在颁给他奥地利国家文学奖的会议上的一句著名的演讲,他接着在颁奖致辞中又说:“国家就是上一个不断走向崩溃的东西,人民注定卑劣和弱智……”可想而知,这次由国家文化部部长亲自出席的颁奖会不欢而散。

伯恩哈德(1931—1989)是20世纪奥地利最有争议的作家,他有很多称谓:阿尔卑斯山的贝克特、灾难作家、死亡作家、社会批评家、敌视人类的作家、以批判奥地利为职业的作家、夸张艺术家、语言音乐家等,但他也是一位真正富有个性的作家。

桑顿·怀尔德(1897—1975),这位出生在威斯康星州、少年曾在中国念过书的美国作家,是唯一同时荣膺普利策戏剧奖和小说奖的作家(1928年,《圣路易斯雷大桥》获得普利策小说奖;1939年、1942年《我们的小镇》《九死一生》两度荣膺普利策戏剧奖;1967年,小说《第八日》获“国家图书奖”),在美国文学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与阿瑟·米勒、尤金·奥尼尔、田纳西·威廉斯并称美国四大戏剧家。

《我们的小镇》(译林出版社,2013年9月版)这部描写20世纪初新罕布什尔州一个名叫格格佛角的小镇市民日常生活琐事的三幕实验剧,在结构上极其简单:被称为“日常生活”的第一幕简练地介绍了小镇的人物关系,交代出小镇的平庸无奇与“沉闷”;第二幕“爱情与婚姻”发生在第一幕故事发生时间的三年之后,讲述的是新人艾米丽与乔治的婚姻,他们几乎重蹈父母覆辙,爱慕得平淡,结合得顺理成章。第三幕的故事发生时间则是在第二幕的故事发生时间九年之后,死于难产的艾米丽在获得重返人间“一日游”的机会后,选择了12岁生日那天的经历,她由死到生而获得深深的感悟:生者世界里永不闪光的物件,却在死者眼里因为“重拾失去”的,而变得熠熠生辉。于是,怀尔德发问:所有的一切都在进行,而我们却从未留意过。有没有人在他生活的旅程中,意识到生命的意义,每一分,每一秒?

这部剧作的完美之处体现在题目上,格格佛角小镇属于我们世间所有的人。怀尔德在剧中所再现的日常生活、爱情与婚姻、生存与死亡和我们每个人都有着直接的关系。笔者之所以推荐这部作品,是因为去年的夏季和冬季笔者先后经历了失去大哥和母亲的痛苦,当一个人真正经历了生死离别之后,才能真正理解生命。这部关于一个远离我们生活的异域小镇的戏剧,也使笔者多次想到笔者笔下的颍河镇。怀尔德将生与死,过去、现在与未来并置当下的一瞬间,使格格佛角成了一种强大的隐喻,一个无所不在的象征:是人类社会的缩影。当合上书本之后,你会由衷地感慨,这就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小镇!

桑顿·怀尔德的长篇小说《圣路易斯雷大桥》(译林出版社,2013年9月版)讲述的是1714年7月20日在南美秘鲁圣路易斯雷大桥断裂时,有5个旅者坠谷葬身。一个目击的修士为此而产生思考:为什么偏偏是这5个人?是世间的因果关系还是巧合,或者是“上帝的旨意和行动”?借此,修士深入社会了解死者,试图揭示5个遇难者生与死的意义。蒙特马约尔女侯爵因得不到女儿的爱而分外卖力地表达爱;为得到德尔·皮拉尔嬷嬷的信任到女侯爵家里做了女佣的孤儿佩皮塔;皮奥叔叔把无法实现的对女演员卡米拉疯狂而复杂的爱试图转让给她的儿子;伊斯特斑与曼纽尔同爱卡米拉而生隐秘的嫉妒和犯忌,等等。当修士逐渐深入死者的私密生活之后,凑齐了每个人的性格和境遇拼图时,仍无法解开他的疑问。

这部充满哲理、让我们明白命运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小说并不完全是笔者推荐的理由,笔者更看重的是怀尔德这部小说的叙事风格。《圣路易斯雷大桥》采用古典的寓言格局来讲述恒久的人文主题,这使怀尔德和像福克纳这样的现代主义作家所追求的语言新奇区别开来,同时他也不像关注时代或塑造人物性格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类似卡夫卡的寓言性的写作,使现实得以更为宏远与深邃。笔者欣赏他的写作与他所处的20世纪美国主流文学所保持的距离,他让笔者明白,文学是人类精神家园的依托,而不只是教会我们去怀疑和愤怒。

有人曾经说过,20世纪的西方文学,要么是卡夫卡的,要么就是贝克特的,可见贝克特在西方影响的巨大。贝克特的剧作《等待戈多》应该说在中国有着广泛的影响,但是我们却无意中忽视了他的小说。这个长居巴黎的爱尔兰小说家,深受乔伊斯、普鲁斯特和卡夫卡的影响,他的小说以诙谐和幽默表现人生的荒诞、无意义和难以琢磨,和他的戏剧一样成为20世纪的杰作。2006年9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先出版了贝克特选集,一共五种:《世界与裤子》《马龙之死》《等待戈多》《是如何》《看不清道不明》,收入贝克特的重要剧作和小说三部曲《莫洛特》《马龙之死》《无法称呼的人》。同时期,上海人民出版社还出版了有关贝克特的传记类图书《贝克特肖像》(2006年5月版);2018年3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共22册的《贝克特全集》,使我们能更全面地了解贝克特和他的著作。

就人类整个的文学遗产来说,俄罗斯文学无疑就是地球上的青藏高原。黄金时代的普希金、列夫·托尔斯泰、果戈理、屠格捏夫,座座都是不可跨越的高峰。当然还有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地下室手记》里则把自述人比作耗子,那个自卑的内心丑陋的人丧失了生活的信念,他心怀恐惧,把自己封闭在灰暗地下室里,他忏悔式的自言自语直逼笔者曾经的经历,使笔者想起了曾经的胆怯与懦弱、自卑与龌龊,可是笔者却没有勇气像陀氏那样,敢于拿起刀子来解剖笔者的灵魂,写一部类似《地下室手记》一样的小说,笔者内心充满了仇恨,却没有力量抬起自己已经握紧的拳头,笔者饱尝了生活的侮辱却没有勇气张开自己的嘴巴!

到了白银时代,出现了安·别雷、蒲宁、扎米亚京、安德烈耶夫、索洛古勃、库普林和阿尔志跋绥夫等作家,个个都是灿烂的星斗。俄罗斯白银时代作家的在汉语里已经有系统的介绍,比如作家出版社在1998年就出版了一套白银时代丛书,其中就有扎米亚京的《我们》和安·别雷的《彼得保》。《彼得堡》发表于1913—1914年间,比普鲁斯特发表于1913—1927年间的《追忆似水年华》和乔伊斯发表于1918年《尤利西斯》资格都老。如果把《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称为“奇书”的话,那么《彼得堡》也在其中,这三本书被称为20世纪著名的三大“奇书”。新星出版社出版过一套“俄罗斯文学经典”就包括索洛古勃的《创造的传奇》(2006年9月第一版,定价49.00元)、安德烈耶夫的《撒旦日记》(2006年9月第一版,定价43.5元)、库普林的《士官生》(2007年4月第一版,定价42.00元)和阿尔志跋绥夫的《绝境》(2006年12月第一版,定价43.5元)四种。

当然,说起俄罗斯文学的白银时代,无论如何也无法越过契诃夫。在我们的阅读经验里,契诃夫让我们信服的是他的小说,实际契诃夫的剧作也是非同凡响的。在纪念契诃夫逝世一百周年的时候,中国文联出版社曾经出过一套“百年契诃夫丛书”,其中就有童道明翻译的《戏剧三种》(2004年6月版,定价27.00元);焦菊隐、李健吾等译的《契诃夫戏剧全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1月版,定价198.00元)。黑格尔对戏剧的经典定义是冲突,是人物的不同目的和性格冲突,我们简称为“性格冲突”。也有人持戏剧是“意志冲突”说,意志冲突是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意志的冲突。但是到了契诃夫这里,他关注的是“人与环境的冲突”。这种戏剧观念的建立直接影响了后来的现代主义剧作家,特别是贝克特。

塔可夫斯基是享誉世界的电影大师,他的电影《乡愁》《牺牲》《镜子》都是传世的经典作品。但现实生活中的塔可夫斯基却是痛苦和孤独的。他因自己的独立思考和见解来面对世事的平庸而产生痛苦,他常常因自己身边的人对生活中的苦难感的衰退而感到不安。他深刻地认识到,要想解救人类的精神困境,必须从解救自己开始。塔可夫斯基强调个人精神解放的重要性。

《时光中的时光·塔可夫斯基日记(1970—1986)》(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6月版)就記录了这位电影大师在生命中最后十几年的精神历程。塔可夫斯基在自己的日记中摘录了西班牙哲学家和小说家乔治·桑塔雅那(1863—1952)的一句话:“即使全世界都获得解放,但一个人的灵魂不得自由,又有何益?”

(本文作者写于2019年)

责任编辑 饶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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